他是坏人吧?至少算是个敌人。反正,现在的我既然握着昭昭的手,这么冰冷和无助的手。我也没得选择,只能把他推到对面去,当他是饿坏人算了—不然,眼前的这一切,到底算是什么呢?他额头很宽,这个陌生人。搞得五官都被迫堆在一起。眼睛还蛮大的,就更让人觉得,在跟他对视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的视线该集中到什么地方——可能还是因为,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他对视呢?尤其是,我不是不知道,他说不定在酝酿着一场攻击;也因为,我不是不知道,他心里有那么多的痛苦。
没有人讲话。在那种寂静中,我模糊地发现,原来店里除了我们,其他客人都走了。我毫无道理地幻想到了一场景,就是店里的服务生跟陌生人是一伙的,他们此刻会毫不犹豫地把店门关上,灯也关上,做出打烊的假象。卷闸门会在我们耳朵边轰轰烈烈地一泻千里,是鬼门关响起的掌声。
当然了,这些都没有发生。服务生照旧没有表情地穿梭于餐桌之间,还有一个,拿着拖把拖地的时候经过了陌生人,他迟疑地靠近我们的时候,笨拙地被拖把绊了一下,然后他小声地对那个已经走得很远的服务生说了一句“对不起。”——这个踩到别人拖把还是道歉的人,真的会杀了昭昭吗?
他站在我们的桌子旁边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心里的尴尬远远多于恐惧。其实我没那么害怕的,不知为何,虽然我心跳加速了,手也在昭昭的肩旁上微微颤抖,但是心里还是有一种沉下来的东西,让我觉得没必要恐惧。也许,从出生起,我就是靠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活到今天的,信任什么东西呢?我说不好,也许是信任这世界放给我看的电影,永远不会那么糟糕。
“坐吧。”哥哥亲切地招呼他,就好像他不是昭昭的仇人,而是昭昭羞涩的小男友。
昭昭的肩膀在我的手掌下面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就像是急匆匆地要破土而出,新鲜植物似的,混乱惶恐却又势不可挡。就在她直直的站起来的时候,我非常默契地把手从她的手上移开了——她总是这样,在无助的时候以为挺身而出才能保护自己。
她嗫嚅着说:“对不起。”
周围的人谁也不会在乎,我其实略微倒退了几步。我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悬在空气中的右手,我想问它,为何这么顺理成章地在第一时间放弃了昭昭呢?为什么我在挪开它的时候竟是如此的如释重负呢?难道我自己也觉得昭昭至少应该面对一下眼前逼近的现实吗?昭昭不是无辜的吗?还是,我自己也觉得,她有一点活该呢?不对,昭昭没有错,所以是我忌妒她吗?——没有,没有,不会,我从没有真的从心里嫉妒过什么人的,就是在我第一次听说她其实是个大小姐的时候,也只是蜻蜓点水地忌妒了一下,然后火速就忘记了。
是因为我一直不肯承认,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喜欢昭昭吧?我甚至从来不允许自己像雪碧那样大胆地冷笑一声,说:“我不喜欢她。”她从来没有回馈过我希望和她交换的情感,或者说,很少。在准确点,她所有和人相处的方式让我看不出什么“交换”的迹象。所以我便只能当她同样不怎么喜欢我。她浑身上下那种暗藏的力量又在隐隐威胁着所有人,让我必须极力地告诉自己“我是姐姐,所以我得有一点风度”才能和她维持友好的局面——终于全部承认了,真不容易呢。
就在这对自己坦然的一秒钟,我看见了昭昭像雕塑一样线条分明的侧脸。因为线条分明,所以那么多的爱上就像是被熟练的匠人迅速地涂抹其上的水泥,均匀地笼罩着,没有在额头那里厚一分,也没有在鼻尖那里薄一分,这也是她让我觉得不可接近的原因之一吧。如果此时她能允许自己的脸庞,或者表情被哀伤弄得不体面,我会更同情她。好吧,我的心其实又在软化了。这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呀。
哥哥不慌不忙地把原本属于我的那把椅子拉出来,对陌生人说:“坐。有没有想吃的东西,自己点。”服务生的声音从墙角不满地传过来:“厨房下班了。”然后哥哥又看了昭昭一眼,“又没人说上课,谁叫你起立的?”
因为无法下班而怨气冲天的服务生重新经过了我们的桌子,身后那个无精打采的拖把就像是个没有出息的坐骑。哥哥淡淡地看着她,说:“啤酒总是有吧?”说完,微笑了一下。她看了哥哥一眼,转过身从陌生人刚刚起身的桌子上,拿起了那只空杯子,笃定地放在我们这里——那表情,简直是想要打情骂俏了。
姐姐眨了眨蒙昽的醉眼,暗暗地说:“小蹄子,要是在我店里上班,看我怎么修理她。”
听完这句话,哥哥自然地拍拍陌生人的肩膀,“你知道吗?这孩子——”目光转到了昭昭身上,“这孩子她自从出了事情以后,就离开加逃出来,还是咖啡店应聘过服务生,不过,”他看着半个身子都伏在桌上的姐姐笑了笑,“人家老板不要她。”
陌生人一直都没有看昭昭的脸,不过倒是勇敢地盯着哥哥的眼睛。哥哥说:“我忘了自我介绍了吧。我是昭昭这孩子的班主任。她离家出走,并且还被你威胁到人身安全了。所以暂时住在我们家……”
“我知道。”陌生人突然说,他嗓音沙哑,像是还没从变声的青春期里走出来,带着一点点仔细听还是能察觉的永川口音,“我知道您是老师。”
“我也知道你知道。”哥哥轻轻地笑笑,“都跟了这么多天,恕我直言,你不打专业,我其实看见过你好几次。学校门口,公车上……早就是熟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总觉得哥哥今天有点不一样,虽然说话的语调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可是有种罕见的鲜活,似乎是在他皮肤下面宁静地眨着波澜。让我觉得,此刻,他所有的话,都是命令。
“老师。”陌生人悲哀地笑笑,“给您添麻烦了。”
“拜托,你比我小不了多少,别总是您长您短的。喝酒吧。”哥哥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陌生人没有喝酒,只是捏着玻璃杯。就像是那里面的半杯啤酒被冻成了冰,他不得不这样用力地拿手掌的温度融化它。
“被埋在废墟里面的,是你的什么人?”哥哥问。
“我哥。”陌生人说,“我爸爸也受了伤,左胳膊被炸掉了一半。他上救护车的时候还醒着,还没来得及觉得疼,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少了只手。”他居然笑了。
哥哥也在微笑,“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手,毕竟太熟了。因为它永远都在那儿,突然之间不见了,也发现不了。”
“对。”陌生人端起面前的杯子来,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很少的一口,“我爸说,他是想要抬起手来抹一下左边额头上的汗,才发现它不见了。就像是我们有时候想拿钱包的时候,才发现被偷了——差不多的意思。”
“你哥哥……还活着吗?”我胆战心惊地问,因为我知道昭昭最想问这个,但是她不敢。我没有什么不敢的,这个忙我愿意帮。
“活着。”陌生人看着我,他看我的神情几乎是友善的,虽然在我的记忆中,初次见面的人绝大多数都会不带恶意地注视我,尤其是男生,可是他此刻的友好让我感动。我一向都相信,第一眼就讨厌的人一定是坏人,因为没有人会讨厌我的。陌生人其实不是坏人,至少,不是个可怕的人。
“那太好了!”我由衷地对他笑了起来。
“我哥运气好,是第一个被挖出来的。我妈当时就站在警戒线的外面,远远地看着我哥哥出来了,而且活着,我妈跟我说,特别奇怪,她第一个感觉其实是,身边、周围那些跟她一样等消息的人,都在齐刷刷地恨她。”
“你哥哥没事了,你爸爸虽然少了一只手,可是毕竟也活着,那你为什么这些天还一直要跟昭昭呢?”我想我真的是完全放松了吧,居然很有兴致地跟他聊了起来。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想,他其实说不好再开为什么吧,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种时候勇敢地说:“我不知道”的。
“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真的杀她。”哥哥平淡地说,然后若无其事地问姐姐,“打火机呢?你刚才扔哪儿了?”
昭昭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似乎因为在嗓子里闷太久了,有点见不得光的迟钝,“那天,在公车上,你把手机还给我——是你偷的么?不然,他怎么会掉呢?”
“是我偷的。”陌生人几乎是羞涩了。
姐姐开心得前仰后合,“你还挺坦率的。”
昭昭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脸上有一些不满,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没有人跟她同仇敌忾了。
“别再跟踪她了。”哥哥认真地注视着他,那眼神是有热度的。
陌生人突然低下头去,给自己倒上了满满一杯啤酒。
“答应我吧,别再跟了,行么?”哥哥端起自己的杯子,悬在半空中,神色宁静地等待着陌生人的杯子撞上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我不讲那些不痛不痒的话,比方说她是无辜的她爸爸才有错……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可是,杀人偿命,你以为你哥哥会死,现在他没有。跟很多人比起来,你的情况算是幸运的。于情于理,这笔帐都该到此为止,你说对不对?”
陌生人的表情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他的鼻尖前面打开了冰柜。他的下嘴唇凛凛地颤抖了一下,抻起来,包裹住了他的上嘴唇,他的眼神钝钝的,很用力,视乎这两片嘴唇之间的争端是一个凝重的问题。他也举杯,但是跟哥哥的杯子还是保持着矜持的距离。他说:“老师,你是说——因为我哥哥没有死,所以我不该杀她。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这次我哥哥死了,我就可以杀她了?”哥哥胸有成竹地笑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一个命题是真命题的时候,它的否命题未必成立。你犯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错误。”陌生人惊讶地凝视着哥哥的眼睛,几秒钟,突然他笑了,它允许自己的杯子轻轻地放在桌上,温和地问:“您怎么称呼?”
“我叫李渊。”陌生人——不,李渊的脸突然变红了,他其实没什么酒量的吧。
“我知道你为什么。”哥哥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你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威胁她爸爸,你甚至不全是为了报仇。如果亲人没了,你却只能在一边眼睁睁地看,没什么比这个更屈辱的了。给你讲一件事好么……”他的眼光突然游离了,似乎在被笼罩斜前方另一张空荡荡的四人餐桌,“从前——”他似乎被自己逗笑了,但是随即他还是板起脸,认真地说:“从前有个女人。有一天,她老公死了。死得特别突然,她像平常那样在家里做饭的时候,知道了这个消息。她老公死在单位里,突发心脏病,走得没有痛苦,但是吧,问题在于,谁也不知道这个男的有心脏病,包括他自己。然后,她知道了消息,想也没想,就从厨房的阳台上跳下去了。我觉得,她那时候的心情跟你有点像。她什么都做不了,就已经全都来不及了。可能人到了这种时候,觉得不管怎么样都得做点什么维持一下尊严吧。什么筹码都没有,只剩下生命了。那就杀个人,或者杀掉自己,突然容忍不了自己这么渺小了,总得做点什么,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喂,你有毛病啊?”姐姐瞪大了眼睛,声音却是胆怯的。
“不一样。”陌生人摇了摇头(还是叫他陌生人吧,我叫习惯了),“那个女人,她毕竟只是输给了老天爷。可是,我们不同。”他凝视着昭昭的脸,“我们不同,昭昭,你说对不对。”
“你知道我最恨你爸爸什么地方吗?”陌生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昭昭,他精神质地盯着架子在盘子边缘的一双筷子,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把它们拿起来,以及拿起来又能做什么,“其实在永川,也有不少人喜欢他,他算是个不错的东家,我哥哥就属于喜欢他的那部分人——他总说你爸爸从不克扣工人的工资,他总说工厂食堂里的饭很好吃,他还总说你爸爸人很豪爽……”陌生人笑了,摇了摇头,“可是我不一样,每次看到你,我就最恨他。其实你很好,很单纯,你是无辜的。可是你凭什么那么单纯啊?”
“对不起。”昭昭像个考试作弊被抓到的孩子,柔柔地垂下了眼帘。哥哥不动声色地重新斟满了陌生人的杯子,他非常配合地抓起来一饮而尽了。他的眼眶红红的,看上去很凶,但是说话的语气却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凭什么你可以一边踩着别人长大,一边那么单纯地对所有被你踩在脚底下的人笑?你爸爸无论怎样,得到了什么,手上总归还是沾过血。或者别的脏东西。可是你连这一关都不用过。你他妈,你他妈真的是无辜的。无辜得我都没办法恨你所以我只好恨你爸爸,凭什么你天生就一点错都没有?凭什么你就有这么无辜的资格啊?每次想到这儿我就觉得你该死。”他停顿了一下,有恶狠狠地喝完了一杯,酒精染红了他的脸,也给了他勇气说这些——一般情况下,人们心碎了以后才会思考的事情,“就算我一点都没办法恨你,我也觉得你该死。”
就在此时,哥哥抓住了陌生人手上的杯子。然后轻轻地抽走它。哥哥说:“碰她一下,你试试看。我是认真的,你试试看。”
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我是说,哥哥。
陌生人伸出手掌去,抓抓头发,有那么一小撮头发无知无觉地在他的头顶上竖了起来。让他看上去不那么认真了,他就这样滑稽地笑着,笑着,笑到眼泪出来,他一边笑一边说话,听上去像是咳嗽,他说:“老师,放心吧。我就是说说的,我已经告诉她我觉得她该死,就够了。我还能做什么呢?你以为……你以为我真的能做什么吗?”
“你想告诉她她该死,”哥哥认真地看着满脸通红、笑容狼狈的陌生人,“可是他现在只想自己试着去过一种可以不用伤害任何人的生活。也许她做不到,也许等她再长大一点她就不会再这么想。但至少,现在,她知道她要赎罪。这就是你和她之间的区别。”
“有个屁用。”陌生人几乎是喷出来这句话,他不得不下意识地用手背擦擦嘴边的皮肤,“她赎罪?我也不是第一天出生的,我不指望这世上能有多么公平。可是,可是……”眼泪从她眼角渗出来,“能不能别再这么野蛮呢?一只老虎对着自己啃剩的骨头说它要赎罪——我宁愿她跟我说我活该,我宁愿她觉得我就是全家被炸死在那间工厂里也是活该。”
“对。如果她真的是那样的人,人生对于你,其实就更容易——放心大胆地去仇恨就好了。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哥哥的目光是有温度的,“但是你要不要相信,人和老虎说到底还是有区别的,有的人,就是为了赎罪而生。”
我听见桌子下面轻微的“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面上清脆地碎裂了。然后我才看到,昭昭的右手里捏着半截白色的陶瓷汤匙。而左边的手腕上,有一个鲜红的,红到发紫的小小的痕迹。原来,她像个小学生那样挺直了腰板——我还在笑她正襟危坐的样子未免幼稚。她是在桌子下面用这把汤匙抵着自己的皮肤,逼着自己和陌生人对话。也不知究竟是了多大的力气,汤匙都不堪重负。
“昭昭——”我抓起她的胳膊仔细地盯着,“流血没啊?”
哥哥像是触了电那样站起来,从我的手里不容分说地夺走了昭昭的胳膊,“你开什么玩笑?”——哥哥居然真的在呵斥她,“还好没流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流血了怎么办,是闹着玩的么……”
“大呼小叫什么呀?这可是公共场合。”姐姐慵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吟吟的,“诶?”她惊讶地盯着陌生人的脸,“你为什么哭?那个你暗恋的女生不理你有什么的啊?真能是多大的事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你没听过这句话么?”——他是真的醉了,记忆明显断篇,还停留在“陌生人暗恋女同学”那节,后来的所有对白显然都是没有印象的也可能是,它本质上从不关心男欢女爱之外的任何事情吧。我身旁还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雪碧不知何时,趴在桌上酣然入梦了。长期一起生活的人西行就是这样日益接近的。
我试着让自己的目光姥姥追随着姐姐——跟着她起身,跟着她慢慢地摆着腰肢走到陌生人身边去,跟着她俯下身子,跟着她那两只涂着粉紫色指甲油的手,像蝴蝶那样停留在买受人的双肩上。我承认,我用力的看着姐姐,只是因为,我不想注视着哥哥抓着昭昭的胳膊,我希望能通过这种彻底的无视而真的不那么在乎。他那么紧张昭昭,我觉得这过分了,我不舒服。
“她不喜欢你,对不对?”姐姐微笑着把脸靠近陌生人的耳朵,她这副样子可真叫我为难,只要她愿意,他永远驾轻就熟地就可以和一个男人这么亲昵,哪怕他完全不认识他。不过还好陌生人也半醉了,所以似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姐姐轻轻地拍了拍陌生人的肩膀,再假装用力地摇晃它们几下,陌生人的肩膀就这样跟着她醉意蒙眬的眼睛变得风骚了起来,似乎瞬间不再属于这个男人。她愉快地叹气说:“你那么好,会有更好的女孩子来喜欢你的,我一定比你大,你相不相信姐姐的话?”
陌生人的五官刹那间就挤成了一团,如果我把他现在的表情拍下来,他自己一定会想要撕掉那张照片。他的表情这样扭曲着一挤,眼泪就毫无障碍地留下来,流了一脸。他像个孩子那样用力地呼吸着,姐姐的手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好啦,乖,告诉你个秘密算了,女人其实都是没什么良心的。可怜的,你是真的很喜欢她,对不对?”
“有人告诉我说,他们强暴了她。”陌生人艰难地说,“因为她爸爸不肯卖店铺,他们在放学路上把她劫走了……然后第二天,她家的店铺就卖掉了,她们家搬走,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再也没见过她,你明白吗?”
“那也不可以杀人,傻孩子,杀人的话,最终吃亏的还是你啊。”我很少见到姐姐如此有耐心的样子,其实我也真佩服姐姐,任何事情经她的逻辑过滤之后,都能简单的蛮不讲理。
“你看这样好不好,听我说,姐姐今天心情好,所以嘛,答应我,放掉杀人的念头……”然后她把嘴唇凑到陌生人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
陌生人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笑了笑,整个脸庞泛上来一种说不清的光芒。然后他温柔地看着姐姐,摇了摇头,跟着他胡乱地用手掌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对昭昭说:“我不会再跟踪你了。你不用再怕我。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你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你家的房子也被贴了封条。我估计明天早上,你的那些亲戚会来找你的。你加油吧,可能……才刚刚开始呢。”
说完,他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踩着满室寂静,推开了饭店的门,融进外面的夜色里。
“姐,你刚才和他说什么呀?”我问。
她苦恼地撑着自己的脑袋,“我醉了,想不起来那么多。”
昭昭安静地在一瓶饮料后面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她开始拨号,然后把手机凑到耳朵边去。隔一会儿,再拨号,再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脸颊上;如此这般反复了三四次,她看上去像是要把这个手机塞进耳朵里去撑破自己狭窄的耳道。然后,我们都听见她细碎的、哭泣的声音。
“爸爸,快点接呀,爸爸,接电话……你也什么不接电话了,爸爸……”
春天的气味总是在夜晚变得浓郁。我记得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只有七八岁,我很开心地叼着一支巧克力雪糕告诉哥哥:春天的网上比白天更香。已经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改变。
昭昭在我身后的床上酣然入睡,我以为她今晚会失眠呢,已经准备好了要舍命陪君子,跟她聊到天亮,但是她从那家餐馆出来之后就不肯说一句话,连我都还沉浸在刚刚惊心动魄的剧情中,她这个主演径自沉睡,不肯给我们观众一个交代。
还好,哥哥一个人在阳台上。哥哥总是不令人失望。
“好香呀。”我像做贼那样溜到他身边去,一边用力地深呼吸,跟他并排站着,像是打算欣赏日出那样,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这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黑。
他声音里含着微笑,说:“招招睡了?”
我沉静了一瞬间,终于说了出来:“干吗第一句话就问她啊?你就不能问问我最近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么?”
“有什么好问的?”他终于笑了出来,“你……显而易见,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我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他是对的。
“现在警报也解除了,昭昭是不是就可以……”我吞吞吐吐地问出来这半句话,然后突然间意识到在此刻想起这个比较没有人性。
他回答我“不好说。要是他爸爸真的被抓起来,就得看她们家其他人怎么安排她了。”——哥哥就是这点好,永远不会大惊小怪,所以他平静地用一种责备的语气问我,“你急什么?真是没有同情心。”
“你该不会真的……”我叹了口气,终于觉得把我脑子里面的东西不加修饰地说出来是最舒服的方法。“拜托,你只是她的老师而已,你用不着那么投入的,她还是个孩子,我们家有一个小树已经够了,你用不着什么事情都走他的路吧。”
于是他依然平静地伸出右手来用力拧我左边的耳朵。
“狗嘴吐不出象牙,就是说你。”
“本来嘛。你看你多紧张她。不就是那么一点小伤口么,瞧把你急得……我在旁边看着,鸡皮疙瘩都掉一地。”刚才的那一幕又在我脑子里呈慢镜头回放了,那图像很硬,硌得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适,就像是躺下睡觉的时候,酸困的脖子硬是撞上了一个不合适的枕头。
“你知道什么。”他淡淡的叹气,“那孩子有病。她身体里的血小板比正常人少很多,那种病的名字叫什么,我也记不住,好像挺长的,她只要有一点点小伤,就会止不住地流血,不是开玩笑的。”
好吧,哥哥又一次代表了真理,成功地衬托出我的猥琐。
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件事情很奇怪,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通常会很怕那种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只能沉默的瞬间。但是跟哥哥在一起,我就不怕因为尴尬而寂静。这种蕴涵着故事情节的寂静甚至还让我挺享受的。
“怪不得呢,”我终于神往地说,“这下我就能对上号了,错不了的。”
“你又知道什么了?”哥哥无可奈何地笑。
“前段时间,有一次,昭昭跟我聊天的时候说,她暗恋一个人,你想知道是谁么?”虽然哥哥不配合我,但是我还是兴奋地停顿了一下,“是陈医生,就是那个,跟姐姐相亲的家伙。我当时一位小姑娘是在乱说,现在看,可能是真的。那个陈医生可能给她看过病吧?天哪,又不是在演韩剧,这情节真俗。”
“陈医生给她看过病,这倒是很可能的。我听昭昭说过,在她们永川,血液有问题的人很多的。”
“永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听上去那么多的故事……”我把胳膊支撑在单薄的栏杆上,肘关节像颗不听话的鹅卵石那样来回滚动着,“还好你不喜欢昭昭,不然你看,昭昭喜欢陈医生,你和陈医生就成对手,然后陈医生又在和姐姐相亲,这样昭昭和姐姐已经是敌人了,再加上……”我夸张地感叹了一下,“要死了,这种剧情已经不是韩剧了,是《绝望主妇》还差不多。”
“郑南音,你的脑子里能多想一些正经事么?”
“其实我也知道,你才不喜欢昭昭,你喜欢坏女人。不是放荡不检点的那种,是真的没良心的那种。”我说完这句话,很不自然地把脸轻轻转到了侧面,似乎那边的黑夜和正面的黑夜能有什么不同。
“你是想让我揍你么?”我灵敏的后脑勺已经感觉到他的手掌带起来的轻微气流了。
“不过我也得谢谢昭昭呢,”我非常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有她在,你就没空总是想着要搬出去。”
“最近也没那么想搬走了。”
“这就对了嘛——喂,哥……”我非常自觉地察觉出来,我此刻的语气又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那种,“问你件事行么?”
“哪儿那么多废话。”
“就你……从来不想知道,你爸爸妈妈是什么人吗?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我用指尖尴尬地蹭着下巴。
“不想。”他干脆地说,“郑南音,因为我没有你那么八卦。”
“可是我觉得,你现在不想搬走了,还真的是因为昭昭,”我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他在沉默中淡淡地笑了笑,“她是个大麻烦,这个麻烦占了你的心,你就不去想搬家不搬家这种蠢问题了,对不对啊?”
“我觉得她需要我。”哥哥的声音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不好,我觉得,这孩子,需要我带着她上战场。”
我惊讶地沉默了很久。后来还是决定问他:“哥哥,你现在真的觉得这个家里的人,我们所有人,对你都没有意义了么?”一旦问题真的变成完整的句子脱口而出,它带给我的悲凉就成了极为确定,又没法消除的东西。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
“你就是那个意思!”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眶,可是我又知道,这不是我哭一下就会迎刃而解的问题,“你不讲理,你完全不讲理嘛。又不是我们的错,没有人有错,可是你现在就想丢下我们了,凭什么呀,早就告诉你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嘛,要是爸爸不说,姐姐也不说,谁知道呢?你耍赖,不带这样的……”小时候我跟他玩五子棋,总是输,逼急了,我才会说这句话——“你耍赖,不带这样的”。
他慢慢地抚摩我的脖颈,然后稍微用力地捏了一把,他笑了:“再哭,就把你像只兔子那样,拎起来,挂到门背后那个钉子上去。”然后他很安静地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心里很空,看着那个孩子,就好些。”
我只好相信他吧。没有别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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