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客厅里多了一张放大了的彩照,那是我们在2008年的大年初二拍的,挂在雪白的墙壁上,每个人的笑容都很明显,坐在正中央的就是三叔和三婶,三叔不大擅长拍照,面对镜头表情总是显得拘谨。不过这张算是不错。三婶看上去很漂亮。她的同事们都说,这张照片上的她一点都不像一个四十八岁的女人,三婶于是心花怒放的把这张相片拿去放大,挂在客厅里,好让以后的客人们都能这样称赞她,三婶怀里这个穿着深蓝色婴儿装的小家伙就是郑成功小朋友,三婶连日来的训练成效显著,他现在笃定的坐在三婶的膝盖上,依然是那种看似在思考的严肃眼神,一副坐稳江山的满足,三叔的左边的小叔——本张照片的摄影器材是小叔提供的——那段时间他莫名其妙的迷恋上了摄影。于是就在网上买了一个很专业的数码单眼相机——价格人民币八千伍佰元整,这个相机在小叔和陈嫣的婚姻里有着里程碑的意义——为了它,他们俩第一次大吵一架,陈嫣怒发冲冠的坐在这个客厅里向三婶控诉小叔是多么不靠谱,南音不屑的小声说:“废话,小叔要是真的是个靠谱的人,也不会娶她。”照片上三婶的右边就是陈嫣了,骄傲的挺着她庞大的肚子,胖了很多,但是她自认为自己美丽得不得了。我正是在这场围绕着相机的争吵中确定了,她现在过着幸福的生活,很好。她以一种我们当初谁都没有想到的方式,深深融入了这个家的血脉,不可分割。
介绍完了照片的前排,后排的自然就是我们三个,左边的,不用说是郑东霓。家里的男性客人见到这张照片时,十有八九,眼光都会在她身上小心翼翼的停顿一下,几个月以来的煎熬让她消瘦了很多,不过她的精神倒是在恢复。虽然她的笑容现在总是有种很脆弱的绚烂,但是无论如何,她总算常常微笑了,中间的这个是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一直都是个乏善可陈的人。我的右边自然是郑南音公主殿下。她脸上这副硕大的黑框眼睛让她看上去更像个兔子——因为拍照的那一天,她不慎把自己的隐形眼镜掉进了下水道,没有办法只能以这种形象出镜。不过她的笑容依然由衷的甜蜜——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她的眼睛多少有点偏离镜头,因为她看着的是那个拍照片的人。
帮我们拍照片的人是苏远智——没错,就是那个苏远智,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知道今天我也不大弄得清楚全部经过。若要讲述的话,需要把时间稍稍往前推移一点点。
2008年的春节是在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雪里迫近的。
龙城也在下雪,一夜之间,若是起得够早,能在清晨6点推开窗子,就能看到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地。那段时间,几乎每天的清晨,我都可以再我们楼前那片雪地里,可耻的留下第一串脚印。现在我整日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因为。2007年9月起,我当了班主任,三年里,我将陪伴同一班学生,我觉得这样很好。
只不过,在学校里,我再也不可能听见郑南音那句夸张到讽刺的“郑老师好”,其实我很怀念那段南音做我学生的日子,不过时光是样不可能回头的东西,郑南音小姐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
1月底,电视新闻,报纸和网络上连篇累牍的,都是关于雪灾的报道,我也只当那是新闻而已,学校里刚刚考完期末考试,放寒假之前有很多事情是我必须忙的。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郑南音的电话的,她打到了我的办公室。
“哥,是我。”我的面前摊了一堆成绩表,我丝毫没有觉察出她声音里那种一样的平静。
“南音,应该已经放假了吧,是明天还是后天?”
她说:“已经放假了,不过,哥,我现在在广州。”
这就是我的小妹在今年年初,漫天大雪里创造的奇迹了,她像孟姜女一样千里寻夫,在白云机场取消大部分航班的前一天安然抵达,然后,她就非常顺利的被雪灾困在了广州,她还不如孟姜女,因为她要寻的,是一个已经一年多都不再有消息的钱男友,她认为她应该亲自动手,把苏远智从端木芳手里抢回来,然后,她就这么做了。
我当然知道,这一年以来,她从来都没有忘记他。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触动了她,让她决定在一个最危险、最不合适的时候来一场这样的壮举。
“郑南音你活得不耐烦了——”我咬牙切齿,不断的抽着冷气,“你现在在哪里?”
“我们在火车站。”听她的声音我能想到她喜笑颜开的表情,我当然没有忽略,她说“我们”于是我知道她成功了,我的小妹总是被上天眷顾着的。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上个礼拜跟我借了三千块钱,说是要买新手机,该不会…”
“没错,哥,”她说,“我现在后悔了,我应该多借一点,跟你说我想买新的笔记本什么的,因为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会被困在这里多久,完全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会开,真糟糕。”
在广州的几天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肯告诉我,总之,那个叫苏远智的男孩子终于彻底的输给了她不要命的热情,她掉进黄河也不回头的蛮干,以及影藏在这莽撞激情后面的小阴谋。
我真的小看了南音。
他们抵达龙城的时候,比火车票上写着的抵达日期,整整晚了八天,对然南音遭受了三叔三婶的一通狂轰滥炸以及过年期间不准自由行动的惩罚。但是我们大家还算是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
寒假即将结束的某天中午,南音非常认真的说,她要请我吃饭。
我自然是料到了苏远智也在场的。
南音特别殷勤的帮我倒上了啤酒:“哥,今天是苏远智的二十二岁生日。”
“那很好啊。”我漫不经心的看了苏远智一眼。他非常自觉地向我举起了他的杯子。
“哥,是二十二岁生日。”南音用力的重复着这个年龄,令我大感不解。
“算了。”她用力的甩了甩头,这个时候苏远智抢先一步说:“郑老师,我和南音,今天结婚了。”
南音恰到好处的补充了一句:“哥哥,男生只要到了二十二岁,女生满了二十岁的话,现在在校大学生也是可以结婚的。”
我还能说什么?我当时有个错觉,以为我的眼珠子一定从眼眶里弹了出来掉进面前的啤酒杯,但是当我发现我还能清晰的看到南音递过来的那本“中华人民共和国结婚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过是错觉而已。
我恢复语言能力以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非常卑鄙,我说:“南音,你绝对不能告诉三叔三婶,我比他们知道得早。”
“放心。”她仍然嬉皮笑脸。
若你真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接受现实未尝不是好的。
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一顿午餐,看着眼前的郑南音和苏远智,不知道为什么,耳朵似乎总是不能立刻捕捉到他们的谈话,脑子里最清晰的都是南音小时候的事情。
有一次我故意躲起来吓唬她。她果然上了当,站在正午的太阳里哇哇大哭,南音小的时候哭起来很可怕,像是身上装了个负责哭的开关,开关一旦开启了如果没有人去帮她从“ON”调成“OFF”,她是不会停的,她一边哭,一边执着的寻找我,“哥哥,哥哥——”路过一个垃圾箱的时候,她极为不放心的踮起脚尖往里面看了看,似乎认为我会呆在里面。
现在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变成一个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的——小新娘。只是有什么东西在微妙的变化着,我记得那个时候,在学校里看到她和苏远智并肩行走的样子总是让我火冒三丈。因为南音那个时候的表情根本不像是在走路而像是准备跳火坑,可是现在,当她真的义无反顾的跳进了人生最大的火坑的时候,她脸上的神色反倒坦然,坦然,并且平淡。
苏远智的变化也很大,我自然是永远忘不了当初他那副被自我膨胀支撑起来的从容不迫。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着实令人不齿,可现在,我不知道这一年半里他经历了什么,一定是经历了一些东西的——至少经历了闪电结婚,他说话的方式,看人的眼神,包括全身上下倒是没了那份人工气息非常浓的淡然,卸去了那层伪装后我才知道,他在很多时候都是腼腆的。不是特别善于言辞,反倒多了些可爱之处。
然后他们不经意间对看一眼,相视一笑。
在这个年节的气氛还没散尽的餐馆里,眼前这个私定终身的南音,让我莫名其妙的有些悲凉,南音,你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你拼尽了最好的年华里最干净的勇气,你像普罗米修斯那样从你自己生命最深处偷来了只要一点点就可以燎原的激情,你认为你用它们做了一件值得的事情,但是你想听真话吗?你搭上的这些最珍贵的东西,把你和你的男人变成了一对最平凡的饮食男女。
话说回来,最珍贵的力量其实只能用来浪费,你不是浪费在这件事情伤,就是浪费在那件事情上。
算了,我不准备告诉你这个,你终有一天会发现的,生命的名字叫做徒劳,你越晚知道这个,越好。
白灼虾上来的时候,南音欢呼着夹起了第一只,拿掉虾头的时候,我注意他有点微微的迟疑,她不喜欢吃虾头,过去她总是习惯性的把虾头交给我这个尽责的垃圾桶,现在她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这个红彤彤的虾头端正的丢进了苏远智的盘子里,脸色微微一红。
“她从小就不喜欢虾头。”我替她解释着,心理面深深地一颤。
跟着我端起了面前的杯子,对苏远智说:“你要对她好。”
苏远智有点慌乱,但是他依然接招了。他语气很坚定的说:“当然。”
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郑东霓的电话:“你们赶紧回家吧。”她语气紧张,“三叔三婶他们都在医院,陈嫣,陈嫣她已经进产房了。”
苏远智留在餐馆里买单,我拉着南音的手,跳上了我们看见的一辆橙色的公车。
“哥哥。”她兴奋的说,“你说郑北北是弟弟,还是妹妹?”
“我押妹妹。”我微笑。
“那我押弟弟。”南音很坚决,“我想要个小弟弟,我才不要妹妹呢!你想,现在我是郑成功的小姨,可是如果郑北北是个妹妹的话,我就不是小姨了,就荣升成了大姨——还大姨妈呢,这么难听。”
我笑着揉她的头发,幸灾乐祸的说:“等着瞧好了,你爸你妈会杀了你。”
她脖子一梗,佯装英雄好汉。
“你们俩的以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不知道,反正大学毕业后我就要跟他待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们会去哪里,不过哥哥,”她不放心的看着我,“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你都会在家里等着我的,只要我回家,我就能够找到你的,对吧?”
“当然。”
“那样就好了。”她心满意足的深呼吸。
“可是我还是很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要把他重新追回来?”
她答非所问:“因为那个时候我总是问自己,如果我哥哥处在我的位置上,他会怎么做?我觉得你会像我这么做的。”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二百五么?”我惊讶。
“你怎么那么笨啊!”南音瞪圆了眼睛,“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是我,就算是背叛了你的人,你也还是会一直喜欢的,既然还是会喜欢,那为什么不让他回来呢?你一定要我讲得这么肉麻么?”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又开始不知疲倦的唱歌。郑东霓的声音在另一头兴奋的告诉我,郑北北终于正式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们四个人,东西南北,总算是凑齐了。
其实,那不算重要,我只不过是突然想起来,我第一次看见南音时候的场景,那时候我六岁,南音——不到十天,我无比好奇,无比欣喜的站在小小的摇篮前面看着这个奇怪的小秃瓢儿,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个就是“妹妹”。在我看来她就和一只稀罕的小动物没有区别,我伸出手指,扫扫她的脸蛋,她小小的鼻翼有些不满的微微翕动了一下,可是眼睛依然是紧闭着的。那时候我开心得大气都不敢出。“南音——”我学着大人们那样叫她,我只是想逗她笑一笑,我那时候不知道她根本听不懂我说话,也不知道不到十天的她还不会笑。
我怀着和六岁那年一摸一样的欣喜,想象着郑北北的笑容,想象着整个地球随着郑北北的笑容而绽放,蔚蓝的海洋在天空中冲刷流淌,所以白云,才能自由的改变形状。
你问我郑北北究竟是弟弟还是妹妹——不行,南音不让我说。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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