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记者华莱士曾问邓小平:“台湾有什么必要同大陆统一?”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说明外国人不了解中国的政治文化。“《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理,古今之通谊也。”(董仲舒)中国自秦王扫六合以来,历代君王都以建立一统江山、维护版图统一为其千秋大业,还有许多志士仁人留下“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感慨。1949 年共产党虽然得了天下,但并没有一统宇内,因为台湾和大陆天各一方。毛泽东一定要解放台湾,终未如愿,留下陆游式的遗憾。
邓小平决心完成前人未竟的统一大业,认为这是80 年代的三大任务之一,他讲了两条要统一的理由,首先是个民族感情问题。凡是中华民族的子孙都希望中国能够统一。长期不统一,说不定哪一天台湾会脱离祖国而去,永远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消失掉。如果这是国共相争的最终结局,那怎么向人民交待、向子孙后代交待?
当然,仅仅说我们都是炎黄子孙便应该统一在一个国家里,道理还不够充分。美洲、澳洲的移民都是欧洲民族的后裔,可他们偏偏要从宗主国的保护下独立出来,自立门户,分家过日子。对于台湾,邓更重要的考虑是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只要台湾不同大陆统一,台湾作为中国领土的地位是没有保障的,不知道哪一天又被别人拿去了。”(《邓选》IP.170)五六十年代毛泽东之所以接连不断地炮击金马,在海峡两岸保持内战状态,作出要解放台湾的架式,目的就是为了“让蒋介石离我们近一点”,以防台湾问题国际化。中美建交后台湾问题由主权之争变成中国内政,但国际上仍不时有人想打台湾的主意。台湾问题成为中美关系史上的一颗定时炸弹,自然也是邓的一块心病。邓不得不经常在维护领上完整和维持中美关系两者间进行艰难的选择。一旦台湾同大陆统一了,这颗定时炸弹也就自动排除了。
要统一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怎么统一。可供选择的方法只有两种:武力解决或和平谈判。邓虽然不排除使用武力的可能性,但他始终认为武力解决是下策。中国人尝够了战乱之苦,现在更需要集中精力搞现代化建设。为了统一,再打一次内战,代价实在太大了。况且台湾已有一定的防卫能力,打下来伤亡肯定不小。伤害了台湾人民,再去稳定那里的局势,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海峡两岸一旦开战,势必涉及整个东亚地区,有可能使中国同东南亚国家的关系全面紧张,损害来之不易的亚太和平和周边稳定。台湾毕竟不是天安门,许多西方国家在那里有利害关系,真正打起来,难保外国不插手,那将会使中国同美、日、欧关系复杂化,把刚刚开创的外交新局面毁掉。所有这些,都于四化大计不利。
五六十年代,海峡两岸、国共两党都曾致力于统一,一个要“解放台湾”,一个要“反攻大陆”,都想吃掉对方,把对方统一于自己。结果谁也没有吃掉谁,倒使隔阂更加深了,彼此敌视了30 多年。像这样僵持下去,总有一天要爆发冲突,甚至武力冲突。冲突只会使疙瘩越结越死,最后只有通过武力解决问题,国共再度在战场上一决雌雄。如果武力解决不了,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台湾独立,各走各的路,走进民族分裂的死胡同。
不统一不行,武力解决又不妥,长期顶着更不是办法。多年来,邓一直在想,找个什么办法,不用武力手段而用和平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从死胡同里走出来。
郑成功于明末清初从荷兰殖民者手中收复台湾,后世誉之为民族英雄,可清朝统治者视台湾郑氏政权力一统江山之外的异端,进行封锁,围剿。康熙初年,清王朝曾一度改武力征讨为和平招抚,两次派员到台湾谈判。谈得不错,清政府承认郑氏世守台湾并开放沿海对台贸易,郑氏同意改奉清朝,称臣纳贡。然结果还是武力解决,康熙命珍灭三藩之名将施琅去平定海疆。施琅通过激烈的战斗攻克澎湖,使台湾郑氏管辖的“数千里之疆,重归土宇,百余万之户口,并属版图”。是什么使和谈告吹?原来郑氏坚持,臣服是可以的,但“须援朝鲜例,不剃发,不易服”。康熙则认为,“朝鲜系从来所有之外国,郑乃中国之人”,不能相提并论。这就是中国大一统政治思维的奇怪逻辑:外国人管不了,可以不同;中国人在管治之下,不能有所不同;称臣纳贡还不算统一,还要求服装发式统一。就因为这一点不能谅解,使一场战争无法避免。如果康熙大帝想开一点,就让台湾人的服装发式不同,不用兴兵动武,台湾不也照样重归王土吗?
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史没有逃出分合相固,治乱迭乘的怪圈。人们厌恶战乱,殊不知历史上的战争至少有一半是为了统一而进行的。统一是件好事,可以免除战乱,可是统一本身又必须通过战争去实现。为什么统一如此之难,非诉诸武力不可?其中又至少有一半是因为统一的要求太苛刻了。所谓统一就是一方吃掉另一方,想不被吃掉就得拥兵自重或占山为王。独一无二的统治者容不得治下有半点特殊性、差异性。这样的统一当然非武力不能达到。许多统治者为了平定天下,统一国家,弄得精疲力竭,甚至焦头烂额。如果想开一点,把统一标准降低一点,不强求四方诸侯与中央王朝绝对一致,使统一体的结构容量扩大一些,能够容纳更多的特异性,这样,战争的必要性不就减少了一半吗?
台湾和大陆分裂对抗30 多年,根源无非是两岸的制度和义不同。双方都有一个相同的政治思维方式,认为一国之内容不下两个主义。讲统一是可以的,但都想用自己的主义去统一对方。统一就意味着你死我活,一方吃掉另一方。谁都想把对方吃掉,谁都害怕被对方吃掉,于是就顶着,连敌国的关系都缓和了,海峡两岸却始终走不到一块儿。这就颇费思索:国与国之间都能超越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差异而握手言和,为什么同是炎黄子孙反而不能超脱一点,硬是让制度的差异阻碍了国家的统一呢?难道血不比水浓一点,非要一方吃掉一方才舒服?为什么不能想开一点,把制度之争放在一边,先抓主要矛盾,解决国家统一问题?
邓劝大家都想开一点,“台湾当局提出要以三民主义统一中国,至少是太缺乏现实感了。能用一千几百万人口的台湾的现行制度来统一十一亿人口的大陆吗?”(《邓选》ⅢP.97)同样,大陆想用社会主义去统一台湾,也行不通,除非使用武力。用武力勉强令其接受了,也会造成很大的混乱。即使不发生冲突,台湾也会变成一个萧条的台湾、后遗症很多的台湾,而不是共产党所希望的台湾。既然谁也不好吃掉谁,那就尊重现实,承认差别,把统一的标准打低一些,搞一个你不吃掉我,我也不吃掉你,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办法,海峡两岸来个求同存异,统一在一个国家内,但双方的社会制度、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等等,悉听尊便,你搞你的三民主义,我搞我的社会主义,不强求一致——这样一想,统一的障碍就从根本上消除了,双方可以坐下来谈谈。
邓对台湾出示的和谈条件很优惠:统一后,台湾作为特别行政区,虽然是地方政府,但享有国内其他省市乃至自治区所没有的的特殊权力,对内政策可以自搞一套,现行的社会、经济制度、生活方式可以保持不变,司法独立,终审权不须到北京,只要不损害统一的国家利益就行了,大陆不派人到台湾,台湾的党、政、军等系统都由台湾自己来管,中央政府还要给台湾留出名额。台湾可以继续对外发展经济文化关系,只须变一下名义,用“中国台湾”而不是“中华民国”,明确在国际上代表中国的,只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
军队是个棘手的问题,本来,既是“一个国家”,起码外交和防务两项要统一。在香港问题上,邓强调了驻军的必要性:“既然是中国的领土,为什么不能驻军呢?”“除了在香港驻军外,中国还有什么能够体现对香港行使主权呢?”可是台湾有所不同。国共两党在40 年代中后期几次和谈都因为军队的归属问题而闹崩了。现在若提驻军台湾,或把台湾的军队收过来,台湾当局肯定接受不了,“我不吃掉你”也叫人不好理解。邓索性连这一点也不要求,允诺统一后台湾可以保留自己的军队。好在台湾和香港有点不同,台湾的军队也是中国的军队,只是将来可能要改个名,不能叫“国军”,叫什么名字可以在谈判中协商。
虽然统一后台湾当局注定只能是地方政府,但考虑到中国人的面子,在谈判阶段,不提中央和地方谈判,而采用两党对等谈判的提法。只是两党对谈,万万不可像40 年代那样让外国人插手,否则后患无穷。
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的政府制定过这么开明的政策?统一后的台湾除了国旗和国徽变一变,几乎一切照旧。这样的统一对台湾有什么损失?台湾当局再不心向祖国有点说不过去。
邓谋求和平统一的条件和诚意使台湾方面不好拒绝,一切都可以商量,还要怎么样?与此同时,邓始终不作出放弃非和平解决方式的承诺。“我们不能作这样的承诺。如果台湾当局永远不同我们谈判,难道我们能够放弃国家统一?当然绝不能轻易使用武力,..但是,不能排除使用武力..这是一种战略考虑。”(《邓选》ⅢP.87)
第一是统一,第二是和平,第三是武力,统一的决心和和平的诚意都公开了,如果台湾当局不想背分裂的罪名,不想进行军事冒险,它就只有一个选择:坐下来谈判。
由于底价已经很低了,台湾方面只要接受这个框架进行谈判,就很难再加码,可能台湾对“地方政府”不满意,想跟共产党争正统,可是你台湾能够称11 亿人口的大陆为地方政府吗?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中央政府,搞两个中央,平起平坐,等于一中一台,没有统一,哪有“一国两府”的道理?争自治吧,已经到顶了,连军队都可以保留,可谓高度自治。再要自治,搞成“完全自治”,那和独立国家有什么区别?不又成了两个中国?所有这些可能的讨价还价,都会给人缺乏和平统一的诚意的感觉。邓的这种低标准统一的谋略堵死了台湾方面制造分裂独立的任何口实。
邓告诉美国朋友:“采用一国两制的办法,不仅解决了中国的统一,美国的利益也不致受损害。”(《邓选》ⅢP.97)美国人照样可以同台湾做生意,打交通,只是要明确打交道的对象是中国的一个省份,必须尊重北京的意志,再不能把台湾当成针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种统一只是名义上的,实质上并不统一,按老标准看确实如此,但这有什么关系?实质上统不统一是内政问题,可以放后一步,只要名义上统一了,台湾作为中国领土一部分的地位有了保障。“哪怕它实行的制度等等一切都不变,但是形势就稳定了。”(《邓选》ⅢP.220)一些想拿台湾做文章的人也就死心了,中美关系上的热点也就消除了,再想敲中国人得另找题目。
局势稳定了,也好向人民交待,邓只是多一点宽容,便不费一枪一弹完成了前人没有完成的统一大业,大陆什么也没有输,至少政治地位有保证,台湾再特殊也是地方政府,一些跳不出旧框框的人也许觉得这样的统一不过
瘾,没有干净、彻底地把对方吃掉。这也不要紧,邓可以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去做说服工作,不吃掉不但没有坏处,还有好处。两岸从此不必剑拔弯张,不用担心台湾独立,不用担心外国插手。至于两制间的内部矛盾,可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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