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思指引着查理开车来到托莱多机场,几分钟后他们乘的航班就起飞了。
他们持的是头等舱机票。基思问道:“我在国家机场会受到二十一响礼炮的迎接吗?”
“肯定会。还有红地毯。”
“有铜管乐队吗?”
“全套仪式。白宫差旅办公室对这一套很在行。”
基思戴着耳机,飞行途中一直在阅读,这样他就不用听查理-阿代尔唠叨了。
飞机开始向国家机场降落。基思和查理坐在左侧,这是欣赏窗外景色的最佳位置。出于对白宫安全的考虑,政府和军队的航空限令禁止飞机从东面靠近机场。由于波托马克河的弗吉尼亚州一侧有许多高层建筑,再加上马里兰州郊区的噪声限制,从北面、南面和西面接近机场的飞机很难有足够的低空飞行。因此,当飞机从北面接近机场时(正如他们现在这样),就直接飞越波托马克河,此时可以从舷窗里鸟瞰一幅壮丽的全景画。
基思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透过舷窗俯视着这座阳光灿烂的城市。飞机似乎是滑翔着飞过波托马克河的。基思看到了乔治城、水门,然后是草地广场、林肯纪念堂、华盛顿纪念碑和杰弗逊纪念碑,远处是国会大厦。这真是一次美好的飞行,他怎么也看不够,尤其是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以后再回来。
飞机着陆时,基思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在他身上施展了引力,正将他拉向它的怀抱。也许查理-阿代尔在订机票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要了左舷的座位。
他们准时降落在国家机场,没有二十一响礼炮,没有红地毯、也没有铜管乐队,但有一辆政府的林肯轿车和一名司机在等候,将他们送到离白宫仅一个街区的第十六街上的海-亚当斯饭店。
阿代尔提出要进房间去同他喝一杯,但基思说:“免了吧。这一天里你对我已经够好的了。”
“别把气出在我头上呀。”
“明天几点钟?”
“我十点半来接你。”
“太早了,接见是定在十一点半。”
“你知道白宫的规矩,早到半小时就算迟到了。迟到一分钟对你的事业可不利。”
“你十一点来吧。”
“我们也许会碰上交通阻塞。汽车也许会出故障……”
“但我们可以走着去。我从这里就能看见白宫。怎么样?”
“我十点三刻来。”
“好吧。带上我的回程机票,否则我哪儿也不跟你去。”
“我一定带来。”
“给我在那头预定一辆车。托莱多、哥伦布或代顿机场都行。”
“可以。那明天见吧。”
基思走进这家修复过的著名老饭店,办理了住房手续,由于是白宫差旅办公室出面预订的房间,饭店里人人都非常殷勤,他知道,这座城市一切都围着权力转,而人们通常以为是围着政治转;其实不是政治,是权力。
上楼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从窗口望着拉斐特广场那头的白宫以及更远一点的国会大厦的巨大圆顶。他只离开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但此次回来却感到神经受不了这个城市的疯狂能量。太多的汽车、太多的汽车喇叭声、太多的人、太热、太潮湿,一切都太过分了。
他想过给波特夫妇打电话,但他们的电话有可能被窃听了。况且,也没有什么理由要给他们打电话。他也无须给安妮的姐姐打电话,因为他打算在星期五晚上回到俄亥俄州,午夜前到家,星期六早上十点钟之前就去泰莉家。
他也想过给在华盛顿的朋友打电话,但那样做也没什么意思。在这座城市里,政府工作人员中的朋友和同僚几乎总是同样一些人。如果住在郊区,你的邻居也许是朋友;但如果像他以前那样住在城里,个人的社交生活无非是事业工作的延伸。他也收到过原来同事们写来的几封信,但基本上说,如果你不干这活儿了,即使还留在这里,你也已经是圈外人了。
他从房间的酒柜里拿了点喝的,向外眺望着这座城市;最近有人把它描述为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权力之都。他还能住在这里吗?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即使作为一个退休的政府雇员,他也从没想过还要再住在这里。
从多方面来说,他是成千上万个因冷战结束而突然中止事业的军职和文职人员的典型,与历史上无数不再有用武之地的战士——不管是胜者还是败者——在这一点上也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与查理-阿代尔的顺口溜里说的那些战士或老兵不同,他从没有过被轻视的感觉,而且宁愿受到忽视。
他俯视下面的高峰车流,然后又远望整个城市。他认识的与他处境相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像他这样真正回家,而是觉得靠近他们工作了半辈子的华盛顿才更自在。而他不同,他想同过去彻底脱钩,他认为自己做到了这一点。事实上,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我可以对总统说:‘不!’这是我为之奋斗的权利。总统先生,你对‘不’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他不禁暗暗笑了。
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早早地吃了晚饭,要了一份烤里脊牛排和块菰,外加一瓶塔尔希诺酒。他对自己说,他不怀念这种晚餐,但接着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怀念它,不过,如果他回到斯潘塞城定居,他要买几本好的烹饪书;可以让波特夫妇做蔬菜,他来做肉,而安妮可以学做欧陆风味的糕点。也许这不可能。但那又有什么两样呢?而且,他还不知道何处是自己的归宿。问题在于,这次在华盛顿的短暂逗留更突出了这里与斯潘塞城之间的不同——其实是无须突出的,这些不同本身已够显著的了。
然而,奇怪而不合情理的是,他怀念这座城市。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查理-阿代尔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要把他带来。基思不断提醒自己,他不愿意再住在华盛顿了,但他同样也不能住在斯潘塞城。因此,他要在世界上找到一个中立的角落,可以同安妮生活在幸福和安宁之中。
他吃了晚饭,走出房间,到楼下请门卫为他叫了辆出租车。他对司机说:“去乔治城。”
出租车在高峰车流后面穿行,经M大街过桥开过了罗克河。M大街是乔治城的主要商业街;他们驶过了几个他以前常去的酒馆,这使他想起了当时有一些聪明漂亮的年轻人站在吧台旁或坐在包厢里,讨论艺术、文学和旅行,有时也谈论体育运动。但这些都是餐前的开胃品,接下来的主菜便是讨论政治和权力。
基思给司机指路,车子驶过威斯康辛大道上他曾经住过的公寓,然后又驶上几条小街;他的朋友们住在这里,或曾经住在这里。他们的车又经过了几条他认识的女人住的街道。在街上他没有看见一位熟人。他想,这倒也好。
他试图想象安妮也到了这里,意识到她肯定会对这里的世界感到不解,也许还会感到困惑。即使像吩咐饭店的门卫叫一辆出租车这种简单的小事,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当然她学起来会很快,但那也不说明她会喜欢城市生活,即使住在乔治城古雅的小街上也不会喜欢。她会觉得不能适应环境,会完全依赖于他,而这会使她怨恨。如果一个女人心生怨尤——谁知道那会出什么事?
当然,他俩也可以住在郊区,甚至是远郊,他可以每天长途驱车上班。但可以想象,他会在晚上八点给在弗吉尼亚或马里兰家中的她打电话,告诉她说要开个会,到午夜才能结束。华盛顿或其他地方的年轻夫妇们过的是这种生活,但他们尚处在生命中的奋斗期,而且往往夫妻俩都有自己的事业,其中一方并没有在一个有一万五千人口的乡村小城里生活了大半辈子。
当然,她能使自己适应,也许不会抱怨,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可这种关系是不平等的;这里是他的世界,有他的工作、他的朋友,而他却已经不再关心这个世界、这里的工作或那些朋友与同事。他自己也会难受的。
但也许不一定。这个想法一直纠缠着他。他知道自己不想向她炫耀华盛顿的鸡尾酒会、正式宴请、达官贵人以及权势的所谓魅力和喧哗。他对这一切无动于衷,而她也未必会感兴趣。从另一方面说,住上一两年或许还可以,只要是有个尽头的。在这期间,斯潘塞城可能风声已经平息,他再三思忖这个想法,自言自语道:“这样能成吗?”
出租车司机回头看看他,“先生,你说什么?”
“没什么。从这里向右拐。”基思读着司机驾驶执照上的名字——武瑞煌。他问司机:“喜欢华盛顿吗?”
司机凭着他的长期经验,以越南人特有的礼貌回答道:“喜欢。是座很好的城市。”
基思心想,这个司机肯定历经苦难,同他许多流落异国的同胞一样,目前生活和工作在美国的首都,而这个国家曾试图帮助他们,到头来却失败了,基思不知道他是怎样受苦的,受了多少苦,但武瑞煌的生活经历中一定有一个苦难的故事;这故事说出来肯定会使大多数像他这样的美国人感到羞愧,基思不想知道这个故事,却向司机问道:“你老家在越南什么地方?”
司机显然已经习惯了许多从越南回来的美国老兵问的这个问题,所以他很快回答说:“莫拜。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知道,那里有个很大的空军基地。”
“是,是。那里美国人很多。”
“你常回去吗?”
“不。”
“想回去吗?”
司机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说:“也许吧,也许回去看看。”
“在莫拜有家吗?”
“是的。家里有许多人。”
“越南欢迎你们回去吗?你们可以回到越南去吗?”
“不,现在还不行。将来有一天也许可以。”
这个司机看起来有四十五岁上下。基思想,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在祖国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也许他曾是旧政府的官员,也许是个旧军官,也许与美国人太接近了,或者罪行更大,譬如曾是受人鄙视的旧“国家警察”的一名成员。谁知道呢?他们从来不会告诉你。问题的关键可能是,莫拜有个警长,那个警长手里掌握着一份名单,而这位司机的大名就在这份名单上。那个警长在某种意义上好比是莫拜的克利夫-巴克斯特,只不过基思与巴克斯特之间的问题并非是政治问题或意识形态的问题,而纯粹是个人恩怨。但归根结蒂是一样的——有些人不能回家,因为别人不让他们回家。
基思对司机说:“开回饭店去吧。”
“是吗?不用在什么地方停一下?”
“是的,不用停。”
在海-亚当斯饭店门口,基思给了武瑞煌十美元的小费,并送他一句免费的忠告:“一旦能回去,赶快回越南老家去。别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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