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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庄司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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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B

  我拿着三杯装着拿铁咖啡的纸杯,回到研究室。现在距离我走出房间还不到5分钟。

  我一进房间,和海利西坐在一起的艾刚·马卡特突然站起来,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同时靠过来说:“哎呀,医生,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我把三个纸杯慢慢放在桌子上,笑着和他握手。他张大绿色的眼睛,很愉快地用力回握我的手。握手的力道似乎传达了他的好心情,感觉还不错。

  “为什么叫我医生?”我问。

  “因为你穿着白袍。”艾刚回答。

  “请喝,这是拿铁咖啡,最近很受学生欢迎。不过是掺人工香料、美式的那种。”

  我一说,艾刚看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咖啡。

  “谢谢,你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

  他向我致谢。海利西没讲话。

  艾刚喝了一口说:“啊,很好喝。”

  “你贵姓大名?”我问。

  “艾刚·马卡特。医生你呢?”

  “我叫御手洗洁。”

  “从亚洲来的吗?”他马上回问。

  “从日本来的。”

  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体验,好像被卷入似曾相识的超强漩涡一样。我一这么回答,艾刚又浮现害怕的表情。

  “你对日本有所认识?”

  于是,艾刚思考了一下才说:“日本是个科学很进步的国家。我是因为日本才能活下来的。”

  “为什么因为日本才能活下来?”

  他听了,露出好像很惊讶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么想而已。”

  “你对日本感到害怕吗?”我问。

  于是,他又露出像是打从心底畏惧般的表情,但是没有说话。

  “你在顾虑我吗?”

  我一再重复询问,艾刚一直思考,然后说:“不知道。”

  “对日本的害怕,是很具体的吗?比方说日本人对你做了残忍的事,或日本人对你说了难听的话。”

  艾刚对于我说的话马上摇头,“没那回事。”

  “所以,这种害怕并不是针对具体的事情,对吗?”

  艾刚提心吊胆地点点头。他的表情看起来完全没有说谎,这表示虽然没有明确的理由,但“日本”这个字眼却带给他莫名的害怕。即使不合逻辑,但我相信这个想法没错。

  “那是毕加索的画吗?”艾刚指着墙上的复制画问。

  “是康丁斯基,画的是日本的稻草人。”

  这次他的表情变化没有那么大。

  “那是稻草人喔”

  “把它放倒九十度之后再画的。”我解释道。

  “喔。”

  “是抽象画的起源。你喜欢抽象画吗?”

  “是的,很喜欢。”艾刚这次说了不一样的话。

  “哪个画家?”

  “我喜欢的抽象派画家是达利(注释10:1941-1989年,西班牙画家,超现实主义画派。他的行为举止一如他的作品怪异又魔幻,令人啧啧称奇,一时备受争议)。还有德尔沃、恩斯特(注释11:1891-1976年,德国人,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先锋,有画家诗人的美名),我都喜欢。”

  “你喜欢电影吗?”

  “电影?为什么这么问?”

  艾刚大概觉得我的问题转的有些唐突,表情变得很讶异。

  “电影制作和画家的工作不是很像吗?”

  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说法,答道:“对,的确如此。我特别喜欢俄国的爱森斯坦(注释12:1893-1948年,俄国导演同时也是电影理论家,犹太人,电影作品为数不多,但其电影理论“蒙太奇”对后世电影影响深远)和塔可夫斯基(注释13:1932-1986年,电影、歌剧导演,也是电影制作人,同时还是作家和演员,被誉为苏联时代最具影响力的电影人)。”

  “希区柯克怎么样?”

  “希区柯克?啊,那是娱乐电影。我喜欢他在英国时期的早期作品。”

  “他早期的作品你都看过吗?”

  “不,我很想看,但早期的作品已经不容易看到了。我看到的都是他到美国后拍摄的作品。”

  “‘鸟’之后的作品,怎么样?”

  “看过,想放松一下的时候,我常到哥特堡的电影院去看。”

  “你能说出他在‘鸟’之后所拍的所有作品吗?”

  “我想可以。是‘鸟’、‘艳贼’、‘冲破铁幕’、‘黄宝石’、‘狂凶记’。”

  “全部就这些吗?”

  “对。希区柯克的作品,后期的我全都看过。”

  “那‘大巧局’如何?”

  他又露出讶异的表情。

  “‘大巧局’?那是什么?我第一次听说。”

  我点点头。虽然感想和评价不一样,但关于希区柯克,“狂凶记”是最后一部作品这一点没有改变。

  “马卡特先生,我们以前曾经见过面吗?”我不得不这么问。

  闻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没有,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是吗?”我说。

  “这里是医学院吧?”他问道。

  一旦顺着他的说法,他就像行星绕着轨道运行一样,不断重复相同的行为。

  “是研究所。”我回答了第二次。

  “不是差不多吗?医生你是研究什么的?”

  “人脑。”

  “啐,难怪!”他说,用力敲了一下沙发的扶手。

  好像在看影片倒带。他的脑子里,像拍摄电影一样,有固定的剧本。

  “我就知道,我被带到这种地方来,代表我的脑子相当不正常,对吧?”他边笑边说:“接下来我要做胰岛素休克疗法?要被通电吗?那种可怕的”

  “你觉得有那种治疗的必要吗?”我问。

  “不,完全没必要。”他说得很笃定。

  “你的人生快乐吗?”

  “快乐。”

  “继续过这种日子你会觉得不方便吗?”

  他考虑了一下。

  “没有特别的感觉。”

  “生活上有困扰的事情吗?”

  “嗯,没有特别的困扰的事。”

  “那么,我也不想对你做治疗。但是,马卡特先生,不是别人把你带来这里的,要到这里来是你自己的意思。”

  “我?为什么?”

  “你应该有事情想和御手洗先生商量。”

  一旁的海利西说话了。

  艾刚看了海利西一眼,然后看着我,问到:“我需要医生的帮忙吗?”

  他听起来有点不安。

  “你应该在寻找什么东西吧?”

  海利西说:“你不是不知道自己以前在哪里、过着怎么的生活吗?你不是因为查不出这些而感到不安吗?”

  艾刚听了,迅速抬起头来说:“医生,没那回事。我是瑞典人,在哥特堡出生、长大。我念哥特堡的小学、高中,然后从哥特堡的大学生物系毕业。我没什么不知道的事。”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坐船了。我上了海洋生物学的调查船,调查海洋微生物。后来也待过货船”

  “然后呢?”

  “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嗯,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船上待了一阵子,不过现在下船了。”

  “坐船吗?”

  “坐海洋生物学研究所的调查船但我比较喜欢陆地上的古代生物,总觉得这份工作有点无聊。不过我喜欢船上的工作,也做过一般的货船船员。”

  “喔,之后你就马上到这里来了?”

  “对,没错。”

  “你目前的职业不是作家吗?”我问,“你写过一本童话书,不是吗?”

  “啊,对!我写过。我的职业是作家。我和这位海利西先生就是这样认识的,我们是同行。”

  艾刚终于想起来了。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艾刚听了,随即陷入沉思,这也是我曾经看过一次的景象。

  “多久?啊,对了我和海利西,啊,对,我们是朋友。我们的书都是斯德哥尔摩的同一家出版社出的,所以我们才会认识。但是我们认识多久了?这个嘛但是我”

  “你要说你不知道海利西的体重吗?”

  我有点急躁,就抢先说了。这种欠缺耐性的行为,可是会让我丢了医生这份工作。

  艾刚听了,瞪大眼睛看着我,他那充满畏惧的神情,让我想到圣经中的年代,法利赛人听到神谕时诚惶诚恐也不过如此吧。

  “不是体重,我问的是时间的单位。我想知道你和海利西是多久以前认识的。一年?两年?还是一个月?一个礼拜?”

  在我的咄咄逼人之下,艾刚变得有些畏缩,陷入沉默。

  “啊,马卡特先生,抱歉。请别介意。你的肩胛骨很奇怪是吗?”

  我改变话题,艾刚才稍微恢复了精神。

  “啊,对,您很清楚嘛。我的肩胛骨正中间是膨胀的,骨头胀的像气球。医生,你不用摸摸看吗?”

  “不用了。”我说。没必要摸第二次。

  “这块骨头到中心部位为止都是我本身的骨头,没有装人工的东西,所以这是与生俱来的。医生,你知道肩胛骨是翅膀遗痕这种说法吗?”

  艾刚又问了一次。

  “知道。”我回答。

  如果人生可以像这样一再重新来过,一辈子都会很圆满。

  “你的肩胛骨以前长了翅膀吗?”

  被我这么一问,他好像又吓了一大跳。

  “我不认为自己长过翅膀,”艾刚又随即回过神来说:“但是,我的情况也许是隔代遗传。”

  “隔代遗传?”

  “是的。你相信人类的祖先是猴子吗?”

  “尼安德塔人的骨骸化石,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我问。

  “1856年。那是数十万年前的人类祖先。”艾刚说。

  “那爪哇原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1891年。那也是五十万年前的人类祖先化石。”

  “法国的克罗马侬人呢?”

  “1868年。是两万到三万年前的人类祖先化石。”

  年份的数字没有改变。这部分就像是日常用语、红绿灯代表的意思一样,成了他的生活记忆的一部分。因此,这部分的知识并没有缺损。

  “嗯,你记得很清楚嘛。不过克罗马侬人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如果好好教导,他们可能也会开车。但是爪哇原人和尼安德塔人,都是所谓的猿人。两者之间的差别非常大。”

  “五十万年前的猿人,以及两、三万年前的人类,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鸿沟,就像波罗的海一样。不管时间上的距离或是智能方面,几乎是不同的物种。但是猴子和尼安德塔人之间的距离更大,是大西洋,大的惊人。这就是失落的连结(missinglink)。一直没有人发现两者之间的连结,猴子和原人之间,长久以来有一个没被填满的空白。尼安德塔人和爪哇原人,不可能突然出现在地球上,所以全世界开始寻找失落的连结。大家都很热衷,甚至还发生了所谓‘道森的皮尔当人’事件。医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道,是英国的造假案对吧?连柯南·道尔(注释14:1859-1930年,英国小说家。塑造出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侦探人物因而成为侦探小说历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都被列入嫌犯之一。”

  “对,你说得没错。那是1909年,发生在英国萨塞克斯郡皮尔当砂石厂的事。在高尔夫球场附近,首先出现头骨,三年后又发现下颚骨。当时还吹嘘说是可以容纳人类同等大小的大脑的猿类头骨。但在1953年却发现是捏造的。其实那是用猩猩的头骨冒充的骸骨化石,当时的人们居然热衷到做出这种不法行为的地步。”

  “你呢?马卡特先生?”我问。

  “我也很热衷啊,简直是一头栽进去了。总之,医生,从猿猴进化到尼安德塔人,再从尼安德塔人进化到我们,明明距离这么遥远,你有没有想过直接进化?猿猴、尼安德塔人、我们,人类的进化其实是单纯的一条直线?这里有很大的谜团。”

  “哦,什么谜团?”

  “恐龙的时代,一般分为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等三个时期。进入白垩纪后,越来越多像老鼠这样的小型哺乳类不断繁衍,占领地球,据说它们进化成为猿人,最后才演化成我们人类。但是从侏罗纪到白垩纪之间,还有一段鸟脚类的时代。鸭嘴龙就是鸟脚类,它们全身被覆羽毛,已经可以直立用两脚行走,也能在天空飞翔。这些物种之中,有的外观和人类相似。”

  “所以,你说它们是人类的祖先吗?”

  “人类的祖先只是单一物种吗?或许真如丹尼肯(注释15:1970年代,一位欧洲贵族的后裔。因为当时世界各地正流行飞碟热。丹尼肯便出版《外星人到过地球》,宣称史前已有高科技的外星人到过地球,延续飞碟热,配合媒体广泛报导)所说,也许有一个名为神的外星人,在地球上挑选了某些有未来性的动物,操控它们的DNA,以自己的模样创造出高等生物。若真如此,难道他会以猿猴为单一对象?如果我是那个从外太空飞来的外星人,我会拿好几个有未来性的生物当作实验对象。不光是猿猴,鸟脚类也是基本选择。”

  “嗯,所以你的肩胛骨部分才会有翅膀的遗痕?”

  艾刚点点头说,“我认为这是人类的起源。”

  “马卡特先生,恐龙在白垩纪末期的六千五百万年前就全部绝迹了,所以柔弱的哺乳类才会因为天敌灭绝而称霸地球。恐龙为什么会绝迹呢?”

  “因为地球的海洋枯竭,海岸线后腿,海水没了,海岸附近的生态改变,亚热带气候变得萧条凄寒,成为恐龙没有食物可吃的被子植物时代。没有食物,草食性恐龙率先死亡,接着以草食性恐龙为主食的肉食性恐龙也跟着死亡。”

  “哦。”

  我听了涌现某种感慨,因为这是常识推断下老掉牙的说明,这个1970年代的学说现在早已失去了听众。我站起来,从书架抽出一张图片拿给艾刚看,是用电脑绘制墨西哥犹加敦半岛的海底地形图。

  “马卡特先生,这是在犹加敦半岛海底最近发现的圆形巨大坑洞。你看,像这样,海里居然藏了巨大的火山口。这是中心直径两公里,整体达一百七十公里,是个相当庞大的坑洞。中心的地层含有大量的铱、变形石英,还有大量的碳。”

  “咦?你的意思是?”

  “是陨石洞。是巨大陨石碰撞地球的痕迹,这个坑洞可能是因此而形成的。而这个撞击的年代,正好就是六千五百万年前。”

  艾刚好像\受到巨大的冲击,不仅脸上血色顿失,也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直盯着地形图看,整整沉默了一分钟。

  “医生,这不是科幻小说,是真实的事情吗?”他终于开口了。

  “当然,马卡特先生。这个陨石洞是12年前发现的。而且这个含有铱和碳的地层的年代,世界各地也确认过了,那一带都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地层。而在这片铱的薄层上面,连一具恐龙的化石也没有。”

  艾刚好像震惊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铱是地球上相当稀少的物质。”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听过这件事。”

  “如果撞击这么大的话,掀起的粉尘会盖住地球,完全遮蔽阳光,让全球进入冰河期。”我说。

  “如果陨石这么大的画,大概引发了非常恐怖的天灾巨变。那恐龙就是因为陨石的冲击而绝迹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冲击之下,首先引发了大地震和巨大的海啸,海浪的高度最少也有三百公尺。毫无疑问的,美国大陆大概连数百公里的内陆也受灾严重吧,这里有很多生物都因而死亡。巨大海啸横越大西洋,大概也摧残了欧洲大陆。接着引发的大火,会烧掉大半幸存的森林,就是遗留到现在的大量煤矿。火灾持续了好几年,喷发出的浓烟、因陨石撞击地球而产生的粉尘弥漫天空,完全遮蔽了太阳,让地球有好多年变得和冰河期一样寒冷。植物遭受毁灭性的打击,需要大量食物的大型恐龙因此而死亡,于是小型哺乳类成为地球的主角。”

  艾刚叹了一口气说:“怎么会这样?我完全不知道有这种发现。简直比科幻小说更让人难以置信,太惊人了!如果是真的,大概全世界的学者都吓坏了。这是生物学上的大革命,连教科书都得重新改写。”

  我不理会深受激烈冲击的艾刚,从书架上拿出另一张我很喜欢的图片。这么做的同时,一股罪恶感从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马卡特先生,可以请你把太阳系的行星,从内开始照顺序说一遍吗?”

  艾刚花了一点时间才从冲击中重新恢复,开始说:“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

  这个知识的记忆也很稳定。

  “有关木星的卫星,你知道多少?”

  “那是十七世纪的伽利略时代才广为人知。最早是伽利略用他的自制望远镜发现的。目前为止已发现的木星卫星有十三个,但伽利略发现的只有四个。最内侧的叫埃欧,第二个叫欧罗巴。据说欧罗巴有很多水,水里应该有鱼,否则起码会有细菌。水的表面结了厚厚的冰层。”

  “像这个样子吗?”

  我这才拿出照片给他看。照片非常清晰,连表面的细纹也拍得很清楚。艾刚的脸上又失去了血色。

  “这是什么?”

  “是欧罗巴的地表照片,从上空两百公里的高度拍摄到的。表面是零下一百六十度的世界,整个星球覆盖冰层,冰层上有像这样的无数裂痕。裂痕有一个特征,较大的裂缝会像这样呈现两条重叠的线条。研究学者们认为这是山脊,所以把它称之为双脊(doubleridge)。”

  “哦,这是真的照片吗?”

  艾刚将视线移开图片,抬头问我。

  “对,是实物的照片。”

  “但是,医生,这样的话就要有人搭火箭到木星附近才行。”

  “这是叫做伽利略号的无人太空探测船最近拍摄、传回地球的影像。”

  “伽利略号?”

  “是无人太空探测船。人类对欧罗巴的研究已经很进步了。双脊据说是因为冰层定期破裂,水从里面喷出表面后迅速结冰的现象,反复发生而形成的。起因是木星引起强烈的潮汐变化,所以这个冰层,会慢慢在表面移动。”

  “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真的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完全无法相信。”

  艾刚显然承受到强烈的冲击。

  “有关你写的那本童话书”

  我一边说,一边把欧罗巴的插图放回书桌上。

  “你是说《重返橘子共和国》吗?那是我写得出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书。”他说。

  “为什么?”我坐回椅子上问道。

  “因为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那个故事是怎么来的?”

  艾刚听了,双手抱胸,维持这个动作片刻后才说:“唉,我不知道耶”

  他左右摇摇头。

  “怎么来的它就自己跑到我的脑子里。”

  “你什么也没做?”

  “对,没错。”

  “没有构思过吗?”

  一听到这个问题,艾刚用力左右摇头说:“没有。我完全都没想过要写什么书,也没想过要创作什么故事。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

  “但是,你却很自然地把故事写得很棒,马卡特先生。你无意识地完成了作家才会做的事情。”我说。

  “是吗?医生,但是,为什么我会这样?这明明不是我希望的。”

  “不,你希望这样。是你让你的脑子努力思考,做出类似作家构思故事的行为。”

  “那是什么行为?”

  “你想强迫自己想起来,想起自己失去的过去。”

  艾刚听了,再度不发一语,我知道他又受到打击了。一会儿后,他发出低吟声,大概是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吧。

  “你很拼命,每天都很拼命。成束的神经元尽全力持续发威,刺激你的脑细胞,某天细胞终于认输,活泼了起来,故事就取代记忆恢复而浮现出来,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艾刚抬起头,空虚地望着空中一会儿。他沉默不语,拼命地思考,他在想我提出的假设是否正确。

  我也配合他,默默地等了他一段时间。我必须等他本身接受这个推理。那就是《重返橘子共和国》的重要性,足以匹敌他遗失这数十年的记忆。否则,他便无法产生解析的热情。如果他想寻找这个梦幻国度的话,一切都要从这里开始。

  过了许久,他叹了一口气,说:“唉,是这样吗?医生”

  “所以你只能得到一个故事。这是当然的,因为你的过去也只有一个。”

  “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是取代我失去的过去”他喃喃自语。

  “正是如此。如果把你的人生比喻成用砖块堆成的金字塔,二十几年大量的记忆,你一点也不剩地完全丧失了。挖空了这么大的洞,金字塔会塌下来,你整个人会崩溃。于是你的大脑急忙创造了《重返橘子共和国》这个大砖头,临时补满那个大洞。”

  他说不出话来,接着叹了一口气说:“你是说我所想出的办法,就是以故事形态呈现出来”

  “没错,马卡特先生,所以这个故事非常重要。如果详细探讨隐藏在这个故事里的要素,仔细解析的话,我们应该就能找到你失去的过去。”

  “唉”艾刚又叹气了。

  他的模样看起来无法置信,又很难过。

  “这个故事里面,隐藏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与你的过去息息相关的片段,化身成各种奇妙的东西隐藏在故事当中,可能就是你将记忆复制成故事时所产生的那些小怪物。”

  艾刚还是没说话。

  “记忆这种东西,用一般的方法是解决不了的。所谓记忆,是指用相同的模式提高反应的神经元集团。其中有的会在某个瞬间爆发,短暂消失;有的会深刻记录在构造里,成为长期记忆储存下来。人的经验被送到海马体(注释16:位于脑颞叶内的一个部位,人有两个海马,分别位于左右脑半球。海马体是组成大脑边缘系统的一部分,负责关于记忆以及空间定位的作用,因弯曲的形状貌似海马而得名),至少在这里储存两、三年。海马体把这段期间的经验反复播放,让你一再体验,然后这些频频被播放、体验的东西,就会被铭刻在皮质的某个地方并加以储存。一旦储存在皮质后,不必借助海马体,就可以顺利提取记忆。”

  “这样啊。”

  “这是目前所推断出记忆原理的模式,事件记忆(EpisodicMemory)可能也拥有这样的程式。而且记忆在被分解、储存的时候,为了方便提取,都附有各自的把手。”

  “把手?”

  “对。但是大脑一旦发生什么故障,这个程式的某个地方就会产生错误。比方说,对葡萄酒的味觉记忆、对萧士塔高维契(注释17:1906-1975年,前苏联最著名的作曲家)演奏乐器的音色记忆,这两者的把手颜色应该是不一样的,因为记忆的本质并不相同。但大脑也可能弄错而让两者附上颜色相同的把手,这么一来,两者就会被误认为同一个记忆而被同时提取。记忆本质的差异被虚拟掩盖,无意间,味觉记忆就这样取代了弦乐的音色记忆,反之亦然。再者,当这些侧头叶的皮质要刻画记忆的时候,不同种类的记忆会因很难分离而融合在一起,最后变成情节与实际相似,却是完全虚构的事件。这时候,不合理的地方会被舍去,随之而来的是细节各处无数的漏洞。这种情况下,人的大脑会用虚构的东西填补漏洞,从不同的角度让事情合理化。”

  我说到这里,等他回应。我认为以艾刚的程度,这些说明应该足够。

  他果然回应了我的期待说话了,“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我写的《重返橘子共和国》,就是这一类的东西?”

  我点点头,“所谓的事件记忆,其实就是故事,这个假设应该有充分思考的价值。”

  “你是说,可以找回我的过去?”艾刚说。

  “如果你想寻找回去的地方,是这样没错。马卡特先生。”

  “我的过去,已经流失那么多了吗?”

  “现在应该也在不断流失中,因为你无法制造记忆,像现在这一刻,对你来说,也绝对不会变成过去。你现在拥有的过去,只有从出生、长大、上大学、毕业后上海洋调查船、看过希区柯克的电影为止。再来就没有了。这是我观察你到目前为止得到的假设:你人生中的某个时期发生了重大的事情。而你的人生从那个时间点,或者从那个时间点往前回溯几年的某个时间点开始,完全消失了。从那以后,你无法再制造记忆,也无法提取任何记忆,至少无法以合乎常理的一般模式制造或提取记忆。”

  “唉”

  “你的人生被一件像巨大陨石冲撞地球般的莫名事件,狠狠冲击了一下。从此以后,你再也无法制造记忆了。”

  艾刚摇摇头,然后说:“无法制造过去?”

  “对。”

  “但是医生,我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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