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王奈一走开,御手洗就趴在我耳边小声嘀咕:“如果等这个大明星梳妆打扮完毕我们再出去吃饭,晚餐就可能成为夜宵了,还不如叫外卖。现在几点了?哦,五点半。到八点我们能吃上东西就谢天谢地了。”
但玲王奈十五分钟之后就出来了,并没有浓妆艳抹,只是戴了一副黑边眼镜。
往藤棚综合医院的方向去是上坡,半路上有一家海鲜餐厅。和我们上次光顾这里时一样,窗台边的座位空着。得益于眼镜的掩饰,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带来的女性竟然是世界有名的大明星松崎玲王奈。玲王奈坐下后,首先问道:“森真理子是谁?”
御手洗冲我点头,我只好勉勉强强地把和森真理子结识的来龙去脉讲了出来。玲王奈听了直笑。这么看,整个黑暗坡事件对她并没有造成很严重的伤害,我也就松了一口气。
那顿晚长吃得相当愉快。夕阳西下,店家拧开了窗台上的黄铜提灯,里面小小的火苗缓缓跃动。
弦乐器演奏出来的美妙旋律在店堂内静静流淌,透过白色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马路对面的神社。石阶旁边是大片昏暗的竹林。我不由得想起了幕府末期的黑暗坡,行人都恐惧地缩着脖子,匆匆而过。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玲王奈就在我对面。今天的晚餐恐怕是和她最后的来往了,毕竟,人家是娱乐界名人。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黑暗坡事件终于尘埃落定。我了解了所有经过,现在看来,恍如一夜长梦。那是个既凄绝美丽又让人瑟瑟发抖的可怕梦境!它和英国之旅的美好回忆,最后都会化作我内心快乐的源泉吗?啊,时间也许会帮忙,我希望留在内心的都是快乐。“这件事,真的非常感激!”我们点过菜后,玲王奈突然向我和御手洗低头致谢。
“哪里!私家侦探总是发现坏消息。对你来讲我们可并不是多么好的客人。”御手洗说。
“是您救了我的命。”
“我不这么认为,是上天把你留在了世上。”
“不!”玲王奈摇了摇头,“我那时已经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是你把我从绝望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御手洗默默地看着玲王奈的脸。窗台上提灯里的黄色火苗摇曳不定,照出玲王奈的真切表情。
“那时正当这起恐怖事件在社会上引起恐慌和震动的时候,如果你在几十名新闻记者或者娱乐圈消息人士面前大张旗鼓地曝出猛料,你就可以一夜成名。”玲王奈说。
而御手洗扬起下巴故作讶异地说:“嗯,我倒是没想到这些。”可是我很可能没有办法将这件事隐瞒下去。因为自己心直口快,很可能会坏事,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所以,下面有些话你就不要再说了。”
“不,今天一定要说。今天不说,我以后会后悔。多亏了您,如果前年秋天你向世人发布真相,我就会陷人残酷的舆论中心,暴露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之下。我肯定会顶不住压力自杀的,那也正遂了母亲的遗愿……”
我此时才恍然大悟:终于理解了御手洗的良苦用心。如果当时我们发布真相,玲王奈就无法持续她平稳的演艺生活,也就不会发展成为今天的世界级明星了。为使玲王奈躲开世人好奇的目光,御手洗对丹下和立松三缄其口。
“在我说出来之前,你好像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对吧?”御手洗问玲王奈。
“嗯,我也是上周才知道的。母亲曾写了一份手记,本来是寄存在藤棚综合医院院长的手里。院长上周去世了,于是我得到了这个封存齐整的本子。他们交给我的时候,说这是母亲给我的遗嘱。”“我读了之后,真的很受打击。我知道母亲前年就开始计划杀掉我,而母亲的这个决心居然缘于父亲可怕的病态疯狂,只是因为我的体内流淌着那个人的血液。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万念俱灰,我想我已经失去了生活在世间的基本权利,我非自杀不可。”“但我太胆小,一想到自杀就害怕。我怕死,还必须死,这么一想我就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在被窝里蜷缩了好几天。那心情,就如同今天看到的可怕的地下室,黑暗之中充满了邪恶的魔鬼,只有我一个人和它们周旋。”
“但你不求回报的行为教育了我,我咒骂着自己的家人和养育过我的土地,一个人离开了日本。可到了美国的我却更加孤独。还好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使我可以在黑暗中挺过来。”
我明显地感到身边的御手洗的困惑。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多年的合作使我非常了解他。
“我对人类遗传这种现象一直非常感兴趣,”御手洗用谨慎的语气说道,“我还写过好几篇这方面的论文。比如十月革命后的苏联,就上演了一出把农作物渐进式改良的传统理论视为替资本家服务的反动学说,进而掀起采取激进的速成手段进行农作物品种改良革命的滑稽闹剧。”“其中有一位名叫李森科。的人,缺乏真才实学,作为学者是凡夫俗子,但他长于阿谈奉承,颇得斯大林赏识,因而飞黄腾达,成为苏联农学院的院长。从此苏联的遗传学研究戛然而止,因为巴甫洛夫。等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都被枪杀了。”
“纳粹政权下的德国也有类似的情况。有些学者无视西方人自己都有大猩猩那么浓密的体毛,反而认为东方人因貌似黑猩猩而尚未进化完全,是劣等人种。”御手洗抱着肩膀说,“什么意思呢?就是人类对遗传这种现象的认知还很初浅,没有认识到有DNA存在的达尔文的古典学说还占据统治地位,还没有进博物馆。比如物种的突然变异对进化有没有贡献,这个要害问题就是现在技术最尖端的遗传工程学权威也不明所以。这样,当权的政治意识形态就有了向科学研究横加干涉的空间。所以说关于遗传,人们还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八千代就是这许多空想家中的一员。”
①李森科(1B98一1976)。前苏联农学家,曾任列宁农业科学院院长。
②巴甫洛夫(1别9一1936),前苏联生物学家,一九O四年获诺贝尔生物与毯学奖。
御手洗的这番话似乎使玲王奈稍感宽慰,脸上也浮现出笑容。我也感到高兴。御手洗这个人,平时看上去似乎很冷漠,但在紧要关头总能说出意味深长、令人感动的话来。
“你明天可以继续工作吧?”我问道。
“没问题l托您的福我已经精神起来了。我已经觉悟到自己就是背负着无限的苦恼和悲哀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你不这样就无法给人以感动。”我说。
“是吗?总之,不管我的生命能持续多久,我总是感到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你是不是感到自己像被人追债一样?那可是有特别的理由啊。”
“特别的理由?”
“因为你很有才能。很多平凡的人要分享你的成绩,就像征税一样向你不间断地索取。才能就是你的债务,只要你活着,就必须持续不断地向大众返还你的债务。”
御手洗说道。玲王奈沉思起来。“啊……你们说的东西,现在我还理解不了,太难了。但是我想我最终是能够理解的,它会对我有所裨益。但不管怎么说,我体内总是有变态的遗传基因,这一点……”
“这不过是一种假想,现代科学还远远不能证明这种假想。所以说它是诗人的空想。”
“DNA是一种非常稳定的物质,极少胡乱变化。它被复制时,出现混乱的比率仅为十亿分之一,这就是在自然状态下出现突然变异的概率。但是纵观全体生物的进化速度,如果以突然变异的概率来计算,所有生物的DNA都会变得非常混乱,全体生物就无法进化了。所以,突然变异的基因并不会被他的后代所继承,这种说括有了成立的可能。”
玲王奈缓缓地点头。“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尊重母亲的遗愿,不结婚,不生孩子。”“那是你的自由。”御手洗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晚风送爽,令人心旷神怡。我把装着长靴和破烂牛仔裤的背包挎在肩上。
向着黑暗坡的方向走,我无意中想起了森真理子,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玲王奈看来是不能结婚了,那么森真理子呢?御手洗的判断是她虽然急于结婚,但总是念念不忘死去的藤并卓,所以很难有一个顺利的婚姻。女性的内心,真是个谜。
穿过藤棚商业街,前面就是黑暗坡和户部车站的交叉路口。曾几何时,我们跟着照夫和藤并让向右上了黑暗坡,而森真理子则一个人前往户部车站,我们就是在这里分别的。
虽然玲王奈想用车把我们送回马车道,但是御手洗表示我们愿意散散步。道别时,玲王奈从包里拿出一个大学用的笔记本交给了御手洗。“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如果你们还有什么疑问,这个可以提供答案。”
“我们可以读吗?”
“请二位一定仔细读。但是有一点,如果要写成文章发表,请等到三年以后。三年时间,我的工作和事业能有一个比较大的发展,会进人稳定期。”
“明白了,我和石冈君保证尊重你的要求。”御手洗说。“我们当然会保密。”
我也说道。
“好,多谢关照!二位对我的帮助,我没齿难忘。”玲王奈说着,和御手洗握手,接着又同我握手。这是女性美丽纤细的手,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在藤并家失火的夜晚,玲王奈曾经失常,发出像小孩子一样的哭泣声,非要下楼到大楠树那里去,那时她被鬼魂附体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呢?
夜晚的黑暗坡,不枉它的声名,果然漆黑一片。路灯稀疏,行人则踪迹全无。狮子堂也上了门板,静悄悄的。
玲王奈迈着优雅的脚步,一个人上了黑暗坡。在我看来,她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我们站在坡下目送她走后才继续前行。“御手洗先生!”背后远远地传来了玲王奈的声音,我们止住了脚步,“我对你决不死心!”站在坡道上,她大声宣告,接着迅速转身,向坡上跑远了。
我不知道御手洗是什么神情。当时没有月亮,天空繁星点点。
藤并八千代的手记主要讲述了自己和前夫詹姆斯·培恩的故事。培恩在苏格兰的经历也多有涉及,这是八千代以培恩日常的言行作参考,加上自己的推测写成的,因为培恩不太可能亲口对日本妻子讲述自己在苏格兰杀死克拉拉的经过。培恩这些经历虽然是八千代的想象和推测,却和事实惊人地相似。
这篇手记还详细地介绍了八千代是怎样杀死培恩,并在前夫的书房里开始了孤独的生活。文章对大楠树也有丰富的介绍,她那一辈人对大楠树的敬畏心理表现无遗。仅从这篇手记就可以看出,藤并八千代有当作家的才能。
按照八千代的计划,如果把和前夫生的三个孩子都顺利杀掉的话,她将和这篇手记一起永远地消失。可是,在她从病房里出来去杀让的那个夜晚,八千代预感到了自己此去凶多吉少,于是就把这个本子封好,存放在多年的朋友―藤棚综合医院院长―那里。如果自己死了,那么玲王奈就会继续活下去。为了把绝育的意义准确地传达给她,八千代委托院长将手记本原封不动地转交给玲王奈。当然,如果自己可以活下来,八千代将索回手记。可是,在八千代死后,老院长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立即把手记转交给玲王奈,而是在自己手里放了一年半。直到年事已高的老院长病危之际,他才把手记拿出来交给玲王奈。
我的判断是,老院长阅读了手记,感到事态严重,于是对以前的承诺发生了动摇,对是否完成八干代的遗志犹豫起来。最后老院长终于下定决心,把手记给了玲王奈,于是本子就落到了我手里。我把手记一点一点地斟选删改,充实在我前面的小说内容里。当事人的文章毫无疑问比我的小说更能准确地反映已经发生的事实,并且我认为,她的手记能够增加故事的戏剧性。
我将在下面把藤并八千代的手记如实地介绍出来,我想这件事情终于要结束了。
这篇手记是八千代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书写的。尤其是最后的一页,她在弥留的状态下。在不让别人发现的情况下,用几乎不能动的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难以辨认的文字。尽管如此,她仍然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书写不辍,真是令人不胜啼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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