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钱买车票了,所以回程的时候我只好一步一步地从港口走回家里。我一边走,一边感谢神。我谢了又谢,甚至自言自语地说出感谢神让我见到真锅先生的话。我家应该代代是佛教徒,可是我家里却没有摆设佛坛,妈妈对信仰的事情一向漠不关心,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拜拜或祈祷的动作,因此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祈祷才好,只能在胸前双手合十,低声喃喃自语。
从G市的港口到F市的家,距离相当远,我先是走得全身发热、一身是汗,但是长时间走下来,身体就变得又湿又冷了。当我一步一步走着的时候,我一直在回想真锅先生说过和地平线有关的话。在千滨的海滩时,真锅先生说过:从这里到地平线的距离,和G市到F市的距离差不多。所以我就想像现在正要从地平线走向千滨。然而,我实在大累,脚更是僵硬得有如木棍一般,从G市到F市的家这五公里,对我来说,实在太远了。好不容易看到真锅印刷厂时,大阳已经下山了。
一进家门,妈妈就非常生气地问我:“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吗?”她声音哽咽,并且还作势要打我。可是,当我回答她“我去G港,看真锅先生的船离开”时,她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还趴在地板上哭了起来。后来她还抱着我哭,不断地抽泣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她哭成那样。
看到妈妈这个样子,我深受打击。她的样子打击了我的心灵,让我的心情十分混乱。以前,我眼中的妈妈是凶悍易怒的,是让我深感畏惧的女人;可是现在妈妈表现出来的,分明是一种软弱的行为。从现在的样子,联想到那天在小屋里看到的妈妈,我真的是混乱了。虽然妈妈就是妈妈,但是她也是女人,会成为某一个男人的女朋友。但对我而言,这两者之间的落差实在太大了。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感到真锅先生的离去,带给妈妈极大的痛苦。妈妈或许也认真想过,如果我也跟着真锅乘船离开的话,自己就会变得孤独无依吧?她一定因此感到害怕吧?她已经失去可以依靠的真锅先生,所以不假思索地抱紧儿子。不过,我也是后来才想到这些的,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根本想不到这些。
送走真锅先生后的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东京近郊发生了战后最大的伪钞案。有一个人在C市的赛马场,使用了大量的伪钞,结果被捕了;当这个人的照片出现在电视新闻时,我不禁发出惊讶的叫声,因为使用伪钞的人,竟然就是曾经出现在隔壁小屋里的赤座先生。
这个事件当然也成为那一段时间论坛节目的主要话题。电视新闻里还说赤座先生住在东京都的H市,这让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一直以为他是住在G市的。警方后来还搜索了赤座的住处,说是要查看他是否还有其他罪行,不过,这个搜索行动似乎没有什么收获。
伪钞案的第二天,筱崎先生被G市警方释放了。筱崎走出警察局,进入前来迎接他的车子的画面,在八卦节目里一再出现。
又过了一星期,一条更大的新闻震惊了全日本。被警视厅逮捕而遭到拘留的赤座,竟然供称自己就是杀害辛岛真由美的凶手。这个惊人的新闻,连NHK电视台的夜间新闻都播报了。
虽然这一连串的事件是在八卦节目炒作下,才成为全国性话题的,但是,却没有任何一家电视台的八卦节目报导赤座自己供述的内容。由此看来,八卦节目的制作实在不够严谨,播出来的尽是一些台面上的东西。G市的饭店发生房客凭空消失的怪事,这个事件后来演变成消失房客被杀的命案,如今因为凶手坦承行凶,所以知道凶手的身分了;可是,凶手为何行凶?行凶的手法为何?还有,被害者是如何从401号房消失的呢?没有一个新闻节目谈到这些问题。※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当然也不知道上述那些问题的答案,因此心里难免怀疑:“那真的是人类做的事吗?”虽然我认为赤座杀死真由美小姐的事可能属实,可是总是想不明白人是怎么从401号房消失的;我当然也想不通和赤座有关的许多事情。
赤座虽然承认自己杀害了辛岛真由美,但是却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才完全吐露出杀人的地点与方法。关于被害人辛岛真由美如何从G市的饭店房间消失一事,他说自己完全不知情,还表示自己杀人是基于正当防卫。
关于赤座为何杀人及如何杀人之事,与其由我说明,不如看推理作家松下谦三先生在事件发生两年后所写的东西。松下先生的文章虽然使用了小说家惯有的夸张手法,但基本上他写的东西,仍然有参考从警方那里采访来的资料,而且也大抵清楚地描述了当时杀人的经过,所以我想在此引用他的文章。
赤座与辛岛真由美相约见的地点,是千滨海边的守望塔。这是女方的主意。
真由美之前和赤座交往了相当长的时间,大概有十多年之久。但是认识了筱崎之后,真由美因为想和筱崎结婚,所以决定和赤座分手,这次相约见面,应该是协议分手的密会。
当天的夜色诡异,月亮的颜色特别的红。满月的夜空下,赤座站在沙滩上,海浪静静地接近他的脚边,诡异的红色月亮挂在地平线上方,他的心绪突然不安起来,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守望塔的塔屋平时是上锁的。塔屋盖得相当高,可以看得比较远,这是为了守护海水浴场的泳客而搭建的。既然是为了泳客而搭建的建筑,所以夏天以外的时间并没有使用,背对着海的塔屋门当然也会锁着。发生命案的时间是夏天,正是守望塔开放使用的时期,不过,因为是晚上,所以当时塔屋门也应该是锁着的。虽然塔屋内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为了不致被流浪汉占用,还是上了锁比较安全。
这个塔是赤座和辛岛他们去年义务搭建的,所以两人都拥有塔屋的钥匙。守望塔是木头架成的建筑物,从木头搭成的楼梯柱上爬,就可以进入像大箱子一样的塔屋。塔屋的面积大约是两张榻榻米,说宽不宽,说窄不窄,还安装了窗户。不过,这个窗户没有玻璃,只有用合页连接一块盖板,必要时可以遮住窗口。整个夏天,这个窗户都是开启着的,好让海风可以从这个窗户直接吹进来。
他们约定见面的时间是晚上九点。赤座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到达。他一边拍掉鞋子上的细沙,一边爬上楼梯,并且轻敲塔屋的门。
“谁?”里面立刻传来女人的声音。
“是我。”赤座回答,然后就听到打开门锁的声音。
塔门慢慢地开了,一位一丝不挂的女人站在窗边。窗户的盖板是掀开着的,只以专用的木棒来支撑。海风不断地从窗户吹进来,拂乱女人的头发。此刻女人的样子像西欧的雕像一样,显得非常美丽。
“现在才来,你好慢呀!”
女人像在唱歌一般地说着。她微笑着,露出的牙齿在月光下,显得特别白亮。
守望塔里没有电灯,也没有油灯之类的照明装备,唯一的亮光是有人来时带来的手电筒光芒。不过,当晚并没有人带手电筒来。
妖娆的女性风情让赤座看呆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像在唱歌,窗下持续不断的波浪声,像在为女人伴奏似的,女人的动作像在跳舞,她的肌肤白皙得如同透明一般。
“工作一时走不开。”赤座解释道。他在G市经营小酒店,今天是星期六,店里客人很多,虽说已经请人帮忙照顾了,但还是很不容易走开,“对不起。你等很久了吗?不过,你怎忙不穿衣服?”
听到赤座像在发表散文一样的问话,女人笑着说:“哎,没有关系啦。今天的月亮特别漂亮,而且我觉得不穿衣服很舒服。你怎么不过来我身边呢?”
在女人的引诱下,男人也走到窗边。
“好像每一根汗毛都吹到风了……”女人说着,并且抬起头来看着赤座。月光下,她的样子显得异常妩媚。男人觉得女人今夜的举动有些古怪,因为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女人以前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女人在红色的月光下,露出了属于女人的魔性。
女人两只裸露的臂膀环绕住男人的脖子,并且将男人引诱到靠墙的沙发旁。她自己先躺了下来之后,再拉着男人的手,要求男人躺在她的身上。于是男人的身体慢慢、慢慢得弯了下去。
可是,突然而来的激烈冲击,让男人的身体弹了起来;某个东西用力地击中男人的胸部。男人一站起来,女人也立刻敏捷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女人略弯着腰,压低自己的身体,她闪动了一下右手上的东西,并且露出白色的牙齿,那个样子好像一头面对猎物的豹。男人后退的时候,看到女人手上闪动的东西,那东西在月光下特别醒目。
女人手中握着一把开山刀,她仍然压低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慢慢地逼近赤座。赤座伸手摸摸自己的左胸。放在衬衫口袋里的记事薄,有一道被刀砍过的痕迹。刚才女人的那一刀砍到记事簿,他才捡回一命。
男人的脑中一闪过这个想法,便瞄了沙发一眼,心想:女人刚才大概是把刀子藏在沙发下。
“为什么要杀我?”男人问女人。女人却发出高亢的咯咯咯笑声,压根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把我杀死以后,你要怎么处理我的尸体?”男人一边说,一边偷偷脱掉左脚的鞋子。
“我的尸体一旦被发现,人们就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你就会被捕。”
“你的尸体会消失不见的。”女人说出这句耐人寻味的话,一边挥动着手中的刀子。男人一边闪刀子,一边扬脚踢向女人的右手。他的脚虽然踢到女人的手,但是女人仍然紧握着刀子,刀子只在她的手中稍微弹了一下,并没有松落。男人乘隙捡起地上的鞋子,并出其不意地拿着鞋子去打女人的右手。他用力的挥动鞋子,完全不让女人有反击的空间,他有几次挥空,但也有几次击中女人的手。女人一直紧握、挥动着刀子,但是很明显的,她的姿态显得有些犹豫与胆怯了,不如开始时的猛烈。男人见机不可失,立刻飞脚踢向女人裸露的腹部。这一击生效了,女人发出惨叫,整个人跌坐在墙边的地板上。女人的腹部完全没有保护措施。不过,她仍然坚强地站起来,只是男人又一脚踢向她握住刀子的右手,这时她再也无力紧握刀子,刀子终于脱离她的手,飞了出去。
接下来两个人都飞快地跳向地板上的刀子,想要抢夺刀子。毕竟男人的动作快一步,男人拾起刀子,反射性地做出攻击的行动,一刀刺向女人的胸部。
赤座的脑子里瞬间闪过“糟了”的念头,他想到“可以不用杀人的”。可是为时已晚,女人魔鬼般的压迫感,让他起了寒战,并生出一股冲动,于是他便不假思索地握紧刀子,往女人的胸部刺下去。
当他感受到手中的刀锋刺穿皮肤的感觉时,刀子已经深深刺入女人的身体里了。他无意做出杀人的事情,可是刀子已正中女人的心脏。很意外的,被刀子刺中的伤口,几乎没有血流出来。因为刀子就像盖子一样,堵住了伤口。一刀毙命这种事,确实是会发生的。
这时如果拔出刀子,大概会有很多血从女人的体内喷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回溅的血。男人知道这一点,所以就让刀子继续留在女人的身上。等女人的心脏完全停止跳动,再将刀子拔起的话,血就不会从伤口喷出来了。
男人脱掉衣服,只穿着内衣,准备下水。他知道女人的尸体如果被发现,事情就麻烦了。因为有尸体的话,就是杀人事件,是严重的命案,没有尸体的话,警方就会认定那是单纯的失踪案件,因此不会有太大的动作,所以一定要把尸体藏起来才行。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最好的藏尸地点就是大海,如果藏在陆地上的话,一定会被发现。
一切都准备就绪以后,他检查了一下女人的手腕和颈部的脉膊,确定脉膊已经停止跳动,身体也开始失去温度了。他想:已经可以了吧!接着,便小心地拔出尸体上的刀子。果然,血没有喷出来。
关上窗户,将门打开一个小缝,确定守望塔周都没有人影后,赤座才扛起女人的尸体,走到门外。因为扛着女人的尸体,所以他很不容易才锁好门,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阶梯,来到沙滩上。把钥匙藏在附近的沙堆里后,才又扛着女人的尸体一起进入海水中。赤座打算把尸体拖到佐多岬尖端的礁岩海域,他很会游泳,这一点距离对他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赤座很了解这一带海潮的情况。因为当时不是海潮起落的时间,女人尸体藏在岩石间会往上浮起,所以赤座立刻游回千滨海边,并且回到守望塔,擦干身体,穿好衣服,拿起藏在沙发下的女人衣服及鞋子,及不知道要做什么用的绳子,才回到G市的家中。接着,他把水泥砖和铁丝放进以店的名义购买的汽艇之后,开着汽艇从海面回到佐多岬。接着,他再度把女人的尸体拉上来,用铁丝将水泥砖缠在女人的双脚上,再让尸体沉入海底。
完成了上述行动后,他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店里,沉着指挥店里的工作人员和打理店里的事。
后来,他发现媒体非常怀疑和真由美一起去艾尔辛诺饭店的筱崎太一,便利用这一点,偷偷地把真由美的衣服处理掉,并找机会把杀害真由美的刀子藏在筱崎的车子里,再向警方告密,说筱崎就是凶手。警方本来就受到媒体报导的影响,再加上又在筱崎的车子里,找到沾有真由美血迹的刀,这当然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于是警方便认定凶手就是筱崎,并且逮捕了他。
既然筱崎已被逮捕,赤座暂时也就没有被逮捕的危险了。可是,他认为继续住在G市的话,还是相当危险,所以就把小酒店顶让给别人,自己跑到东京用伪钞赌马,没想到还是因为使用了大量的伪钞,而遭到逮捕。
警方在调查赤座的素行时,意外地发现他竟然就是真由美命案的凶手。赤座这个人做的坏事可多了,他和黑社会的暴力组织也有相当的关系,是个胆大包天的大坏蛋。不过,他再怎么坏,仍然对杭不了警方严酷的盘问。
然而,关于辛岛真由美在G市的艾尔辛诺饭店像一阵风一样消失的事,他也一无所知。赤座是杀了人之后,才从媒体的报导,得知真由美离奇消失的奇怪事件,他自己时这件事也感到非常惊讶,所以不管警方怎么盘问,他唯一的答案就是不知道。
所以G市的这个大命案,最后虽然找到了杀人凶手,却仍然无法破解女人为何能像烟一样消失的谜团。还有,赤座说他和女人相约的时间是九点钟,可是,筱崎太一却说九点的时候真由美和他一起在饭店里。如果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谎,那表示辛岛真由美在同一个时间里,人在G市也在F市,这实在太奇怪了。这个谜当时没有破解,恐怕以后谁也破解不了吧!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赤座觉得古怪,那就是相约在守望塔见面时,女人为何不穿衣服之事。以前他和女人见面的次数可以说是不计其数,可是女人从来不曾那样裸露身体。赤座最后对这件事情的解释是:女人裸露身体,是为了引诱男人,让男人疏于防备。
顺便也要提一下伪钞的事情。当天赤座所使用的一千圆与一万圆伪钞,可说是日本战后最好的伪钞,印质之精密,外行人根本无法分辫真假。警方一再逼问伪钞是在哪里制作的,赤座都说不知道。那些伪钞极可能来自外国,赤座是在G市时,从某个外国黑手党手里大量购入的。
那些伪钞不只印刷得惟妙惟肖,钞票上有浮水印,还使用磁性墨水来印刷,因此骗得过使用磁性感应辫识的自动贩卖机。这些伪钞会被识破的原因,应该是赤座太心急了。如果他只在贩卖机上使用,光是靠贩卖机找回来的零钱过日子,不仅可以过着小康的日子,也不会被人发现他杀害辛岛真由美的事情了。总之,人是不能做坏事的。
文艺JS十月号
赤座的官司缠讼了十五年之久,甚至上诉到最高法院。不过,最后仍然没有办法推翻一审无期徒刑的判决。在这场漫长的诉讼里,赤座一直主张自己杀人是基于正当防卫,因为先动手要杀人的是真由美,自己只是防卫时,一时错手置人于死,所以认为无期徒刑的判决并不恰当。
可是,使用伪钞本身就是重罪,再加上杀害了真由美之后,竟然想嫁祸给筱崎,也都是犯罪的行为;此外,以前他还有非法持有毒品、强暴妇女的前科。检方综合他的种种罪行,认为判他无期徒刑并不为过。
松下谦三先生在JS文艺杂志上写的这篇文章,我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才看到的。看了他的文章之后,我愕然发现自己的某些想法是错误的,并且更确定自己确实对真锅先生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一直以为真由美小姐是真锅先生杀死的,其实不然,杀人的人是赤座。
不过,有些事情我仍然不能理解。这位小说家说过:这个案子的谜底,恐怕永远也无法破解。他还说不知道真由美小姐是怎么从401号房消失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全裸地出现在她与赤座相约见面的守望塔里。
只有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那是因为真由美小姐变成透明人之后,才去千滨的关系。赤座去守望塔的时候,透明人的药效己经消失了,所以才会看到真由美赤裸着身体。或许是药效提早结束了,她应该是打算在透明的情况下,杀死赤座的,可是药效结束了,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赤裸着身体杀人,可是对手是个大男人,她还是失败了。
如我以前所想的,真由美小姐像水蒸气一样从艾尔辛诺饭店消失的理由,正是吃了透明药的关系。因为世人并不知道地球上有透明药这种东西,所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真由美小姐像蒸气般消失的原因。不过,那时我认为是真锅先生先吃了透明药,然后在饭店逼迫真由美小姐吃下透明药,并且把真由美小姐带离饭店。※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但是,若我以上的推理成立了,那么同一天——二十日晚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就解释不清了。因为那天晚上变透明以后的真由美小姐曾经到过我家,还试图攻击我。如果小说家松下谦三的描述无误——真由美小姐似乎是在九点到十点之间被杀害的,那真由美小姐岂不是在被杀之后,才来攻击我的吗?我觉得让我留下深刻恐俱回忆的时间,应该是深夜十二点以后。难道那时才八点多吗?对我而言,这件事是永远解不开的谜。
真锅先生走了以后,我有一段时间非常难过,经常想寻死。那段日子里,我最难熬的时间,就是每天黄昏以后。我变得不能独自吃饭;一个人的时候,会难过得食不下咽,所以妈妈只好每天都陪我吃晚饭。还有,我也不想经过曾是真锅印刷厂的门前,所以放学的时候便绕远路,从另外一个方向回家。
妈妈的情况似乎也和我一样,她也不愿意靠近真锅印刷厂附近。还有,她脸上的笑容几乎完全消失了。真锅先生好像也没有给妈妈联络的方式,所以我们无法写信给他,而他也一直没有写信给我们。真锅先生彻彻底底地从我们母子眼前消失了。
真锅先生走的时候,留给我许多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可是我并没有好好的收藏它们。因为我房里没有足够空间来收藏那些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除了书架和书桌,我房里可以摆放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的地方,就只有榻榻米地板上的墙角了。如果有一个专门摆放那些模型的架子,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只是我还小,没有能力自己制作架子,而妈妈当然也不可能帮我做一个架子。
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真锅先生做了一半的那个模型飞机,后来我并没有完成。其实,我是可以去F市唯一的模型玩具贩卖店,请人家教我怎么做的,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只是个小孩子,独自去店里,人家根本不会理睬我;除非有大人陪着,否则谁会去理我这个小毛头呢?还有,妈妈也不是适合陪我去那里的人。我在那个时候才深切地了解到,对男孩子而言,父亲的存在是何等重要的事。
那些日子里,我非常不想见到会让我想起真锅先生的事物,所以我虽然把组合玩具与模型摆放在地上或桌上,却一点也不想把玩它们,后来妈妈叫我把它们全部丢掉。那一年冬天,我便在院子里把它们一个个地烧掉了。其实我本来不想全部烧掉的,可是,就在一个接一个烧的时候,心里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与其留一个或两个在身边,让自己触景伤情、徒增痛苦,倒不如全都烧了。于是,所有的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全部被我烧掉了。
我过着有气无力的日子。但是,在那仿佛己经奄奄一息的日子里,却也有一件好事。那就是:因为真锅先生不在我身边,我只好和别人交朋友了。
然而,一直住在那栋房子里,让我觉得好像一直在等待真锅先生回来。这个想法渐渐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基于这一点,在我要上中学的时候,妈妈决定拜托住在东京的亲戚帮忙找房子,然后搬到东京。搬到东京后,我们住在蒲田地区的亲戚家附近。因为要到东京定居,所以我们就卖掉原来的房子,可是那间房子还有货款,还掉货款后,我们就没剩多少钱了,因此我们没有在蒲田买房子,只租了一间老旧的、有两个房间和小餐厅、厨房的公寓住。至此,我们和真锅先生完全断了线,如果他回到日本,我们也已经离开F市,找不到我们了。
我们住在京滨快车沿线“杂色”车站附近的公寓,离多摩川的堤防很近。这个地区虽然不靠海,但是有多摩川流经,所以刚搬来的时候,我常和妈妈一起到堤防上散步,可是上了中学认识了新朋友以后,我就和朋友在河边跑,发展我的新世界。
当时夏天的多摩川是可以游泳的,这在现在是很难办到的事。我常和朋友在河里游泳、捉鱼。东京的少年都很干净,也很亲切又聪明,这让我对东京的生活感到很满足。
妈妈在蒲田车站的车站大楼化妆品店里,找到一份业务兼店员的工作。当时她才三十来岁,长得又漂亮,所以好像有人想帮她作媒。
在我长大后的回忆里,妈妈似乎也和几个人交往过,不过最后都没有结果。后来,妈妈又开始到夜店上班,经常很晚才回到家。我很不喜欢妈妈做那样的工作,不过,因为妈妈晚上上班,我才有机会和有相同遭遇的朋友一起做晚饭,或是一起去吃中国菜。后来我还因为可以和朋友自由地聊天聊到很晚,而庆幸妈妈工作的时间是晚上。妈妈曾经说:有必要的时候,可以去麻烦她的亲戚,可是我和那一家的人,似乎不大合得来。
我在东京没有学坏。我不抽烟,不去飙车,不接近女人,也不碰毒品,而且不管别人怎么引诱,我都不去夜店很多的热闹地区闲逛。我不是忍耐着不去,而是因为辛苦谋生的妈妈就在那样的地方工作。我完全不觉得那种地方有吸引力。
像东京这样的大都会里,存在着许多乡下地方想也想不到的诱惑。即使身边没有人监督,我也没有变坏,这应该要感谢真锅先生最后对我说的那些话。他说:“要好好照顾你妈妈,你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他还说:“也要帮忙我照顾她。”只要想到他那些话,再强大的诱惑我也能避开。
在学期间,我并没有拼了命的苦读,只是尽本分地认真读书。因为我了解我和妈妈的生活不易,所以不论高中或大学,我都选择公立的学校就读。关于就学的事情,妈妈从来不干涉我的决定。刚进大学时,我就开始认真打工,所以从大学二年级起,妈妈不必辛苦工作,也能维持我们的生活了。
大学毕业后,我虽然进入大公司工作,但还是没有能力买房子,只是搬到和泉多摩川堤防旁、比较宽敞的新住宅大楼里。新家的房租相当高,所幸公司有住宅津贴,可以帮忙分担。我和妈妈终于可以摆脱那间令人厌烦的老旧公寓,搬到有两间卧室、有客厅,也有餐厅和厨房的新大楼住宅里。对长久住在有如箱子般的房子里的人来说,能住进宽敞、明亮又摩登的新家,真令人心生感激。
新家位于大楼的八楼,可以从阳台看到多摩川和多摩川对岸登户的房子。沿着多摩川的河堤往上游走一小段路后,就可以欣赏到种植在河两岸和堤坊上的绿树,这是一条很棒的步道,很适合身体需要疗养的妈妈。
妈妈在我读大二的时候,就辞掉工作了。她那时已是不得不辞职了。她已经五十出头,本来在小酒店里的工作,受到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只好离开酒店,在大楼里做清洁女工。于是我就叫她不要做了。
长时间的夜生活和大量饮酒,影响了妈妈的健康。虽然她没有得到什么大病,却必须经常上医院做复诊与治疗。她一直没有再婚,所以直到我大学毕业,我们都住在出租公寓里,也没有任何财产。
时光冷酷无情,不会为人多停留一分一秒。曾经因为真锅先生的离去,而不知道能不能继续活下去的我们,不知不觉地在没有真锅先生的陪伴下,又生活了二十多年。
不知道妈妈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她总是沉默不语。可是,已经入社会,每天挤电车,过着通勤生活的我,偶尔还是会想起F市时期的生活。然而记忆里F市的日子,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失去了真实感,变成了儿时的梦境。有时回想起那时的事情,还会不自觉地自问“那些事是否真的存在呢?”
我一直有这样感觉。长大以后,这种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发生在G市、那件像蒸气一样消失的女性失踪事件,已经被世人所遗忘;当时把这事件写下来的小说家松下谦三先生,如今也已经作古,他写的那些文章后来有没有出版成册呢?如果有,现在世面上还能找得到那些书吗?
这个世界上,真的发生过那些事吗?为什么大家都不再谈论了呢?以前的我是一个生活在幻想中,个性有点古怪的小孩,难道那些只是我童年里某个夏天的幻想吗?
或者那只是我曾经做过的一个长梦,而我却把梦和现实生活混在一起了?只有我知道事件的真相,只有我看到某些情景,一九七七年的夏天,F市曾经有透明人。然而,现实生活里是没有透明人的吧!如今我已长大成人,那一段日子变成令我晕眩、百思不解的记忆。可惜谁也无法去证实那些事情了,因为那是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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