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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颗人头

  中州客栈后院,聂小倩房中,灯下,娘儿俩相对而坐。

  朱汉民把夜探巡抚府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静听之余,聂小倩脸色连变,朱汉民把话说完,她立即皱起了眉锋,沉吟有顷,始道:“民儿,那申一笑是刘天和的大舅子一事,可能不假,但他当着你的面出卖你,这事似乎并不单纯!”

  朱汉民道:“那么,娘以为……”

  聂小倩道:“固然,这是一着颇为歹毒的借刀杀人之计,但若非上面指使授命,我不以为他敢这么做!”

  朱汉民道:“可是他的话天衣无缝,令人找不出丝毫破绽!”

  聂小倩道:“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令人难窥真假!”

  朱汉民扬眉说道:“娘,照这样看,咱们还能跟它合作么?”

  聂小倩摇头笑道:“那不要紧,为顾全大局,是要做诸多忍耐的!”

  朱汉民道:“他们灭清教竟出卖了民儿,这还能谈合作么?”

  聂小倩道:“民儿,咱们该往好处想,只要是杀满虏,谁杀都一样,咱们为什么不把申一笑此举当作一种借刀杀人之计呢,在合作之前,是要避免猜忌、仇恨的,否则纵然将来能够合作,那也不会很愉快的。”

  朱汉民道:“可是,娘,您明明知道那绝不是那么单纯,您知道,福康安的人个个知道民儿所学,要真有那么个人,他绝不敢单独贪功的,必然是飞报福康安纠众而来,那么……”

  “民儿!”聂小倩截口说道:“娘也知道那绝不单纯,可是咱们一方面要往好处想,另一方面还自然也要提高警惕,以防万一,娘并不是要你马上跟他们合作,懂么……”

  朱汉民点头说道:“娘,民儿省得,娘以为那刘天和……”

  聂小倩道:“他有可能并不知情,灭清教想打入他身边潜伏,利用他、谋算他,更从他那儿获得机密,这是可信的,你想想看,他是满清朝廷的命官,官也不小,他为了他的前程、身家、性命,他绝不敢知情不报,甚至于窝藏叛逆的!”

  朱汉民道:“可是娘要知道,刘天和是个汉人。”

  聂小倩道:“是的,他是个汉人,假如他真是知情不报,窝藏所谓叛逆,那是他还有一点血性,还有一点良知,咱们只能认为这是个好现象,也该认为这是灭清教的神通广大,而不该有别的想法。”

  朱汉民道:“这个民儿知道,可是,娘,倘若灭清教果然有意出卖民儿,危藏祸心,暗藏阴谋,挂羊头卖狗肉,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聂小倩脸色变了一变,点头说道:“这是当然,不过,民儿,娘以为那似乎不可能,倘若灭清教挂的是羊头,卖的是狗肉,它必然是处心积虑,想尽办法地要一网打尽所有先朝忠义遗民,既如此,它大可以温和的方式,假意争取有热血,知大义的武林豪雄,然后再逐个擒杀之,岂会用那强横霸道的手法激起各门派的反感与仇恨?”

  朱汉民呆了一呆,道:“也许他们真的志在反清复明,只是那动机不够纯正,与邬飞燕那班人一般地别具用心,不许再有第二个反清复明的组织存在!”

  聂小倩道:“这个也待进-步查证,不过,那刘天和是不是知情不报,包庇灭清教的人,并不难知道!”

  朱汉民愕然说道:“怎么,娘?”

  聂小倩笑了笑,道:“你不是已经告诉了刘天和,他那位大舅子是叛逆了么!那只须看看他以后对申一笑态度如何,便不难知道了。”

  朱汉民摇头笑道:“娘,申一笑自不会承认,而那刘天和又不敢惹他的小老婆!”

  聂小倩道:“有些争死不承认是不行的,刘天和固然不敢招惹他那小老婆,但那是他不知道,一旦知道了这一件事之后,我不信他会把他的小老婆看得比他的前程、身家性命还重要!”

  朱汉民沉吟着点了点头,没说话。

  适时,一阵砰砰然敲门声起自中州客栈前院的大门。

  朱汉民皱眉说道:“这是谁?这么晚了,这么个敲门法……”

  只听前院中有人不耐烦地问道:“谁呀?”

  “我!”大门外有人应道:“找人的,你们这儿不是住着位朱相公么?”

  朱汉民为之一怔,飞快地与聂小倩交换一瞥,站了起来。

  随听-阵开门声后,步履响动,直趋后院。

  “喂,喂,这位爷,你慢点儿,让我先看看朱相公睡了没有?”

  是店伙的话声。

  只听另一个话声说道:“还没睡,房里还亮着灯呢!”

  说话间,步履声更近了。

  聂小倩向朱汉民点了点头,朱汉民伸手拉开房门,走了出来,只见一个黑衣汉子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木盒到了房门口。

  这黑衣汉子身后,紧殿着步履匆忙的店伙。

  黑衣汉子一见朱汉民走了出来,一怔驻步。

  店伙趁势三步并为两步地赶上前去,道:“相公爷,这位爷要找你……”

  朱汉民点了点头,含笑说道:“我听见了,谢谢你!”

  随即转向那黑衣汉子,目光凝注,问道:“阁下是……”

  那黑衣仪子恭谨施了一礼,道:“朱爷,我跟申一笑是一路的弟兄,见过朱爷!”

  自然,在这客栈中他不能说“灭清教弟子见过总盟主”。

  朱汉民心头一震,”哦”地-声,扬眉笑道:“原来阁下跟申朋友是一路的弟兄。朱汉民失散了,阁下夤夜驾临,找我朱汉民,有什么见教?”

  “不敢!”那黑衣汉子忙道:“敝上命我带来薄礼一盒,嘱我面呈朱爷,请朱爷笑纳。”

  说着,伸出双手把那只黑漆木盒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朱汉民暗暗一怔,笑道:“贵上太客气了,我母子自离京至今,一路之上虽然碰见过几位阁下一路的弟兄,可是一直无缘拜会贵上,不想贵上竟又命阁下带来厚礼相赠,我怎敢轻易收受!”

  口中虽这么说,他到底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那黑衣汉子收回手,赔笑说道:“敝上说,彼此都是一家人,请朱爷不要客气,朱爷您请回房吧,我要告辞了。”

  说着,躬下了身。

  朱汉民道:“恕我不远送,请归告贵上,就说我由衷地感激,他日桐相,必有回报,请慢走!”

  那黑衣汉子谦逊了一句转身退出。

  店伙一脸不高兴神色地跟着行了出去。

  望着那黑衣汉子行向前院的背影,朱汉民突然皱起眉头,转身回了房,随手带上了门。

  聂小倩脸上的神色很平静,坐在桌前没动。

  朱汉民叫道:“娘……”

  聂小倩截口说道:“我都听见了,民儿,把那木盒放在地上!”

  朱汉民猛然省悟,弯腰放下那黑漆木盒,退向一旁。

  等到朱汉民退了开去,聂小倩始抬手曲指遥弹,一缕轻柔而很有分寸的指风袭向木盒。

  “叭”地一声,木盒盖碎了,自然,那木盒及木盒内所放着的东西,是丝毫没有损伤。

  盒盖既碎,木盒内所放的东西,当然立时呈现眼前。

  未如聂小倩所料,木盒内没有任何危险物品。

  但木盒内放着的东西,却使她娘儿俩神情猛震,霍然色变,呆愕好半天而作声不得。

  木盒内,是一颗很干净而毫无一丝血渍的人头,那人头,赫然是那位巡抚府新任的总管申一笑的项上物!

  朱汉民陡桃双眉,冷哼一声,一探掌,木盒倒飞入手,不假,是颗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人头。

  人头下面,还压着一张洁白的纸条。

  朱汉民伸两指抽出了那张纸条,只一眼,脸色又复一变。

  纸条上,写着几行铁画银钩,龙飞凤舞的字迹:

  “朱总盟主阁下:

  敝教开封分支弟兄申-笑,大胆妄为,意图出卖总盟主于满清朝廷,触犯敝教教规,为敝教所难容,故杀之以谢总盟主,以正教规尊严,为示贵我无隙,特命送验,祈请鉴察。

  再:申一笑的职务,已派他人递补,光复大业不易,敝教工作唯艰,尚望总盟主阁下幸勿再往侦探是荷!

  灭清教教主-仇-”

  朱汉民默然不语,随手把纸条递给了聂小倩。

  聂小倩看过了之后,深皱眉锋,也没有说话。

  半晌,朱汉民一声苦笑,打破了那沉重而窘迫的静默:“娘,看来咱们栽了,灭清教中另有高明人物,竟能看出了是我,领教了,委实称得上厉害……”

  聂小倩截口说道:“民儿,如娘料得不错,这仅仅是一个开端,更厉害,更神秘诡谲的还在后面,别经不起这点小挫折。”

  朱汉民苦笑说道:“娘,您说如今该怎么办?”

  聂小倩道:“人家既然已经点明了咱们,咱们怎好再去窥探人家的秘密?咱们住过今宵,明天就走了!”

  “走?”朱汉民道:“娘,由这封信,足证那灭清教教主如今正在开封,即使不在开封也该在开封左近,民儿想趁此机会跟他谈谈!”

  聂小倩摇头说道:“不妥,民儿,你该先会过诸大门派掌教及各帮各会的领袖人物,然后再跟他见面商谈!”

  朱汉民沉吟了一下,道:“那么,娘,咱们第一步先到哪儿去?”

  聂小倩道:“自然是该先从近处开始,第一步咱们先上少林,就便也可以跟丐帮五位长老谈谈!”

  朱汉民一指手中木盒,道:“这个怎么办?”

  聂小倩想了想,道:“带着它,说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

  朱汉民点了点头,未再开口。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客栈里来了个瘦瘦高高,白面无须的中年汉子,他身穿一件青缎长袍,满脸堆着虚伪假笑,一见面便自我介绍:

  “总盟主,我是巡抚府新任总管修林,奉敝教教主之命,一来给总盟主及老夫人请安,二来给总盟主及老夫人送行!”

  朱汉民母子俩是梳洗刚罢,一见此人行进后院、直奔这两间上房而来,心中早巳明白了八分。

  如今再听他这么一说,朱汉民心中不由一震,道:“不敢当,原来是修总管,怎么,贵上知道我母子今天要走?”

  修林嘿嘿笑道:“敝上以为总盟主及老夫人要事在身,必不会在开封停留太久,再说,开封也已没有值得停留的地方,所以,所以……”

  聂小倩淡笑说道:“贵上料事如神,很令我母子佩服,修总管刚上任?”

  修林忙道:“回老夫人的话,我昨天晚上就到巡抚府报了到!”

  聂小倩道:“巡抚府非寻常地,总管更是要职,难道刘天和就任人这么你来他去,走马换将而丝毫不起疑窦么?”

  修林笑得有点得意,道:“那并不难,我是刘天和二夫人的表亲,申一笑回乡做买卖去了,只要二夫人说句话,刘天和是不敢多说的。”

  聂小倩笑道:“贵教行事高明至极,令日月盟自叹不如,修总管,我母子确是今天就要离开开封,启程他往,贵教这一番招待,请修总管在贵教主面前代我母子致个谢……”

  修林赔笑说道:“都是一家人,老夫人何必客气。”

  聂小倩道:“便是一家人,小节固可不拘,大处却不能失礼!”

  修林欠身说道:“那么,修林遵命就是。”

  聂小倩含笑说道:“有劳修总管了。”

  “不敢当!”修林谦逊了一句,然后笑道:“老夫人及总盟主是否稍时便要启驾?”

  聂小倩点头说道:“是的,我母子稍时便要动身,修总管有什么事么?”

  修林摇头说道:“不,不,修林没有事,只是要禀知老夫人及总盟王一声,马车已预备好了,现在门外恭候……”

  聂小倩眉头微皱,道:“不敢再打扰偏劳贵教,我母子自会购骑代步。”

  修林嘿嘿笑道:“禀老夫人,这是敝教雇的马车,并不是敝教的,敝教本打算奉赠老夫人及总盟主代步健骑的,可是少林山路难行,马匹不容易上山,所以临时……”

  朱汉民突然插口说道:“贵教知道我母子要上少林?”

  修林笑道:“回总盟主的话,少林执武林牛耳,领袖各大门派,倘能说服少林,各大门派自不会再有异议,再说,丐帮五位长老不日也要来到登封……”

  朱汉民心神震动,摆手笑道:“修总管,够了,我母子不但一举一动悉落贵教耳目之中,便是这心中所想也全被贵教料中了,我没有别的话说,只有佩服二字,能有贵教主这等奇才英杰出而领导光复大业,也是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之榀,生民幸甚,天下幸甚,我母子就此告辞了,修总管你也请回吧。”

  话落,不等修林再有任何表示,立即转向聂小倩含笑恭请:“娘,走吧!”

  聂小倩神色平静地含笑站起,袅袅走出房外。

  朱汉民提着那只黑漆木盒跟着走出。

  修林走在最后,嘴角上却浮现着一丝令人难懂的神秘笑意。

  中州客栈的大门外,果如修林之言停放着一辆双套马车,赶车的,是个一身粗布衣裤的瘦小老头儿。

  那赶车的老头儿闲着没事儿,正在一旁跟个卖烧饼的搭讪着,还是修林招呼了他,上前拍了拍他:“喂,赶车的,客人出来了,上车吧!”

  那老头儿这才惊觉地转过了身,连忙上下车辕。

  朱汉民先把聂小倩扶上了车,又向修林道了谢,这才跟着登上车,进入车篷,只听车外修林叫道:“喂,赶车的,一路小心侍候朱爷跟夫人,回来后,巡抚府找我去,另有赏赐!”

  那赶车的老头儿应了一声,挥鞭抖缰,顿时蹄声得得,车声辘辘,马车带起了一阵尘土,直往前驰去。

  修林站在客栈门口,一直望着马车远去,然后又转身进入栈内。

  他刚进入栈内,对街一处屋檐下,站起了个要饭化子……

  车拐了弯,朱汉民扬了扬眉,刚要开口,聂小倩轻轻地扯了他一下,望了望车帘。

  朱汉民会意,立改传音说道:“娘,这灭清教教主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物,竟能对咱们的行止料得这么准?而且还……”

  聂小倩也以传音说道:“说穿了该不值一文,他知道咱们不愿在自己人之间引起干戈,于是料定咱们必会想办法说服各大门派,少林为各大门派之首,又近在咫尺,咱们不先上少林,难不成会先上武当或峨媚?故猜出这个并不算稀奇,至于他是怎么样的人物,娘也跟你一样,只能由那封信上知道他姓仇,别的一无所知。”

  朱汉民皱眉说道:“娘,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灭清教对咱们了若指掌,咱们却对灭清教一无所知,假如这么下去……”

  聂小倩笑道:“民儿,目前并未言战,何须知彼?咱们也未防他们耳目,等到以后万一不免敌对之时,咱们再掩蔽自己,方求知彼不迟!”

  朱汉民没再说话。

  马车,穿中牟,越郑县,过营阳,直抵嵩山。

  一路之上,住了两夜,便是这两夜,也是灭清教预先安排好的招待,令得朱汉民的心中好不自在。

  车抵嵩山脚下,朱汉民母子俩下了车,朱汉民翻腕自袖底取出一颗明珠,振腕策抛,明珠飞投赶车的老头儿怀中。

  他笑道:“老人家,请归告修总管,或请老人家直接转告贵上,就说朱汉民母子一路之上承蒙招待,再谢过了!”

  赶车的老头儿怔住了,尚未及做何表示,朱汉民与聂小倩母子俩已然双双飘然上了登山道。

  好半天,那赶车的老头儿才定过神来,而此刻朱汉民母子俩的身影,已被山边林本挡住了。

  他望了望那空荡荡的登山道,突然阴阴一笑,掉转马车,向着来路飞驰而去,转眼间便成了一个小黑点。

  朱汉民与聂小倩母子俩飘然直上,距山门尚有十多丈远近,蓦地里一声铿锵佛号划窄响起。

  “阿弥陀佛,少林已封山,二位施主请留步!”

  随着话声,山门后转出两名中年僧人,并肩合十,卓立山门当中,拦住了登山去路。

  聂小倩侧顾朱汉民笑道:“民儿,事隔多年,和尚们已不认得我了……”

  朱汉民皱眉说道:“娘,少林已封山,难道就是为了灭清教……”

  聂小倩点头说道:“多半是,待会儿见着大悲掌教,问问就知道了……”

  说话间,已抵山门前,只见左近边那人微躬身形:“二位施主,少林已然封山……”

  “大和尚!”聂小倩含笑截口说道:“我听见了,二位上下怎么称呼?”

  那居左中年僧人说道:“有劳女施主动问,贫僧二人智圆、智广,职司山门守护!”

  聂小倩“哦”地一声,笑道:“原来是守护山门二尊者,大空禅师的两位高足……”

  两位中年僧人一怔,居左智圆和尚讶然说道:“女施主认得家师?”

  聂小倩淡淡笑道:“岂止认得,很久以前就认得了……”

  智圆和尚截口说道:“女施主原谅,敝派在封山期间,任何人不见外客……”

  聂小倩道:“大和尚误会了,我母子不是来找令师的,是来拜望贵掌教的!”

  智圆和尚道:“再请女施主原谅,敝掌教亲下手谕封山,便是他老人家……”

  聂小倩道:“大和尚,那不一定,麻烦代为通报一声,就说聂小倩率同朱汉民特来造访,看看贵掌教见不见?”

  有道是:“人名树影”,智圆、智广神情一震,脸色齐变,肃然合十,恭谨躬下身形:“原来是武林第一的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大侠侠驾莅临,贫憎等二人有眼无珠,多有失礼……”

  显然,这两个和尚是不知聂小倩为何许人也,而对朱汉民他两个也仅知道这么多-

  小倩含笑说道:“我再补充一句,玉箫神剑闪电手夏梦卿夏大侠,我是他的妻子,他是我的儿子可否代为通报?”

  智圆、智广脱口一声惊呼:“原来二位是夏大侠的……”

  忙又合十,探深躬下身形,比适才更为恭谨。

  聂小倩含笑还礼,道:“我母子不敢当,请代为通报!”

  智圆和尚忙道:“夫人及少侠稍候,贫僧这就通报掌教恭迎二位入山!”

  聂小倩道:“恭迎二字不敢当,偏劳之处我母子谢了!”

  智圆和尚来不及再谦逊,转身往山上便跑。

  刚进山门,猛听一声苍劲沉喝划空传至:“站住,守护山门,擅离职守,智圆你好大的胆子!”

  智圆一震驻步。

  适时,由山道拐角处转出一名六十上下,白眉银髯的清癯老僧,灰衣飘飘,大步行了下来。

  智圆和尚未说话,聂小倩已然含笑招呼道:“大和尚,还记得当年故人聂小倩否?”

  那清癯老僧一怔停身,老眼望处,突然身形飞闪,疾掠过来,神情激动地恭谨躬下身形:“大空不知是夫人驾到,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聂小倩还礼说道:“岂敢,是我母子来得鲁莽,尚望大和尚海涵!”

  太空禅师站直身形,正色说道:“夫人说这话就见外了,若非夏大侠,少林哪有今日?早毁在当年那罗刹教主公孙忌手下了,夏大侠对少林恩同再造,这少林还不等于是夫人的。”

  说罢,目注朱汉民,道:“夫人,这位少施主是……”

  聂小倩截口笑道:“他是当年跟着傅夫人,在傅侯府中长大的夏大侠亲骨肉忆卿,也就是如今的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汉民,民儿,见过禅师。”

  朱汉民应声越前,施礼说道:“晚辈见过禅师。”

  太空老和尚怔住了,忘记了答礼,好半天才惊呼出声:“原来是武林第一的朱少侠,朱少侠便是……少林久仰朱少侠侠名,怎想到朱少侠便是……”

  霍地转注-小倩,瞪目说道:“夫人,夏大侠的那位公子,当年不是……”

  聂小倩截口说道:“大和尚,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可否容我上山后再慢慢详告!”

  大空禅师这才警觉轰小倩母子犹置身在山门之外,忙道:“是,是,是,大空这就命智圆去通报掌教……”

  转向智圆,喝道:“还不快上去通报!”

  智圆应了一声,飞步奔了上去。

  太空禅师转身合十,躬了下去,道:“不敢让夫人及少侠久等,大空这就带路,恭请二位入山!”

  语毕侧身让路,恭谨肃客。

  聂小倩一声:“有僭!”带着朱汉民径自行进山门。

  大空禅师紧跟一步,随在身旁,道:“多年不见夫人,夫人风范如昔,神采依旧,可喜可贺!”

  聂小倩笑道:“岁月不饶人,聂小倩老了,倒是大和尚宝相不改,益增健旺,足见修为超人.佛法精进,令得故人心喜之余深感佩服!”

  大空禅师谦逊了一句道:“大空素闻夫人已随夏大侠归隐,少侠也一直行道江南武林,今日突然双双莅临,不知是为了……”

  显然地,这位老和尚并不知道她母子是由北京来,也只知道朱汉民一直行道江南,而不知道他就是日月盟的总盟主。

  聂小倩闻言,心中立即了然,截口说道:“我是静极思动,出来走走,在江南碰上了汉民,又听说最近出了个什么灭清教到处骚扰,所以来看看!”

  敢情,她也暂时隐瞒了。

  一提起灭清教,老和尚脸有上立即变了色,满面怒容悲愤色地把灭清教以残酷毒辣手段迫害各门派事说了-遍。

  最后说道:“如今少林及各门派只等着总盟主到来,看看总盟主的意思怎么样,然后再决定对策。”

  聂小倩心中一动,道:“大和尚,那灭清教也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自己人之间最好不要引动干戈,免得让满虏坐收渔人之利。我认为那位日月盟总盟主该是位明智高人,假如他预备暂时撒开这些私仇私怨,而以公仇大业为先,对灭清教晓以大义,谋求携手尽力,精诚合作呢?”

  大空禅师既郑重而又坚决地摇头说道:“夫人,那绝不可能,灭清教倘若可能有意合作,能顾念同为汉族世胄,先朝遗民,他们便不会以那种手法……”

  聂小倩截门说道:“大和尚,假如他们肯改变做法呢?”

  大空禅师迟疑了一下,道:“夫人,事关重大,大空不敢轻率置言!”

  聂小倩道:“我问的是大和尚自己的意思?”

  太空禅师答得好:“大空身在少林,一切遵从掌教,哪有个人的意思?”

  看样子,他自己是不愿意。

  聂小倩哪有听不出的道理,飞快地与朱汉民交换了一瞥,然后笑道:“大和尚好会说话。”

  大空掸师老脸一红,道:“夫人明鉴,大空说的是实在话!”

  聂小倩笑了笑,方待再说。

  蓦地里一阵嘹亮钟声起自少室北麓,袅袅直上高空,震得群山皆应,历久不绝。

  聂小倩眉头一皱,道:“贵掌教这是叫我母子不安,”

  大空禅师道:“夫人,这是少林应该的……”

  突然一阵急促蹄声来到山下。

  聂小倩与朱汉民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回身投注。

  就在这转眼间,来骑已如飞而至,那是一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健马,鞍旁,斜挂着一柄长剑。

  鞍上的人儿,是位身披风氅,但难掩那无限美好身形的妙龄少女,她擦着三人身旁飞驰而过,直上半山。

  人马出去了几丈,才送回一个恍若银铃般悦耳甜美的话声:“四师叔,你别生气,我有事,不得不先走一步……”

  好清脆的一口京片子。

  惊鸿一瞥,朱汉民突然一呆,他没有十分看清那红衣少女的面貌,但就那么隐隐约约地惊鸿一瞥,他直觉地感到这位红衣人儿似曾相识,所以,他忘记了举步,而且直发愣。

  眼见朱汉民这种神态,那根本没看见红衣少女面貌的聂小倩也暗感诧异,但因有外人在侧,她不便启口相问。

  那大空禅师却会错了意,只道是那红衣少女的失礼,引起了朱汉民母子的不快,忙赔笑解说道:“这丫头是大空俗家师兄,登封铁掌金刀霍天民的宝贝女儿,大空这位俗家师兄膝下仅此一女,不免疼爱过甚,太以娇宠纵惯,因此终日疯疯癫癫,跟个男孩子一样,失礼之处,务请夫人及少侠谅解,并请莫要见笑!”

  聂小倩因不知道朱汉民为什么这般失态,遂托辞笑道:“大和尚误会了,我只是惊奇谁家姑娘长得这般标致,能有这么俊的骑术,原来是少林高弟铁掌金刀的令嫒,那就难怪了!”

  大空掸师谦逊笑道:“那是夫人夸奖,只要夫人与少侠不见怪,大空就安心了,以后还望夫人与少侠能不吝指教!”

  说话间,那坐落在少室北麓的少林古刹已然在望,大空告罪一声,越前带路行了上去。

  聂小倩乘机向朱汉民投过探询一瞥。

  朱汉民当即传音说道:“娘,这位霍姑娘长得好像兰珠,简直跟兰珠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聂小倩不禁失笑,也传音说道:“真的么,娘没有看见她生作什么棋样:”

  朱汉民点头传音道:“先前民儿还以为是兰珠也到了少林,原来却是……怪了,天下哪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人,简直令人难以分辨!”

  聂小倩“哦”地一声,传音笑道:“那娘待会儿倒要仔细瞧瞧了!”

  登上百级石阶,在那少林古刹前的柏树长林前,是一片广场,广场上,如今黑压压地站着近百少林僧侣,虽然黑压压的一片,人数近百,但却鸦雀无声,宁静异常。

  站在广场中央最前面的,是位身披大红袈裟白眉银髯的清癯老僧,双眉入鬓,宝像庄严,不怒而威。

  那该是少林当今的掌教至尊了。

  他身后两旁,对立着八名手捧掌教信物绿玉杖,及各项法器的沙弥,中间,则是少林掌教的四大护法。

  再后面,是少林诸堂的首座主持及威震遐迩的少林“十八罗汉”,最后,才是少林本代以及二代弟子。

  这是少林的迎宾大典。

  聂小倩与朱汉民自然懂,丝毫不敢怠慢,当下略整衣杉,双双急步行前,聂小倩肃然说道:“掌教,你这岂不是要折煞我……”

  “母子”二字尚未说出口,她看清楚了这位少林当今掌教的宝像,一怔住口,满面讶然地忘了说话了。

  “阿弥陀佛!”少林掌教含笑合十微躬身形,道:“一别不过十余寒暑,夫人奈何忘记了当年大漠故人。”

  聂小倩“哦”地一声,诧异欲绝地脱口说道:“你,你,你是独孤大侠……”

  那位少林掌教含笑说道:“夫人还记得当年大漠故人,贫衲私心欣甚,只是,夫人,当年那大漠驼叟无影神鞭独孤奇已人名俱去,贫衲如今法号大悟,大悟率少林弟子,恭迎夫人及少侠!”

  聂小倩心神略定,道:“聂小倩只听说独孤大侠已皈依佛祖,身归少林,却没有想到独孤大侠已接掌少林门户,聂小倩敢不为独孤大侠贺!”

  大悟掌教含笑说道:“贫衲何敢当夫人一个‘贺’字,自贫衲蒙大悲师兄恩典,托以少林门户以来,魔劫突兴,少林受辱,足见贫衲德能不够,难获佛心,若谈一个‘贺’字,实令贫衲羞煞愧煞!”

  看来,这位少林掌教已尽改那当年游戏风尘,玩世不恭的作风了。

  聂小倩正色说道:“聂小倩不敢做如是想,有道是:‘魔劫之兴,乃是天降大任于斯人’,掌教神威盖世,那是佛祖有知,要掌教领导天下武林,力挽狂澜,永靖武林!”

  大悟掌教淡笑说道:“那是夫人夸奖,当着少侠的面,贫衲焉敢僭越?只有惶恐汗颜!”

  聂小倩道:“掌教不必过谦,请问掌教,大悲禅师如今……”

  “阿弥陀佛!”大悟掌教佛号低诵.截口说道:“大悲师兄已于三年前圆寂坐化,现在西天伴佛祖了。”

  聂小倩肃然说道:“聂小倩为大悲禅师贺……”

  话锋微顿,目注大悟掌教背后,道:“恕我唐突,掌教那背上驼峰,如今……”

  大悟掌教含笑说道:“夫人说话,何来唐突二字?贫衲蒙我佛慈悲,得习达摩祖师易筋、洗髓二经后,已移去了背上驼峰。”

  聂小倩动容说道:“掌教佛法精进,修为更深,聂小倩敢再为掌教贺……”

  大悟掌教笑道:“彼此不外,贫衲当年跟随夏大侠份属仆从,夫人这一个‘贺’字何其之多?实令贫衲担当不起,此处非谈话之所,贫衲不敢让夫人及少侠久站,请人寺内奉茶,容贫衲以上宾之礼来款待!”

  说罢,侧身肃客。

  “且慢!”聂小倩及时道:“掌教,大礼不可失,民儿,见过掌教。”

  朱汉民应了一声,踏步越前,便待施礼。

  大悟掌教忙道:“夫人该知道,这万万使不得,贫衲本拟迎少侠入寺后再行晋见之礼,倘夫人一定要在此行之,请以下礼相见。”

  聂小倩皱眉说道:“掌教……”

  大悟掌教截口说道:“夫人,贫衲的话,别人不懂,夫人该明白!”

  聂小倩自然明白他何指,只得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民儿你就跟掌教以平礼相见吧!”

  朱汉民应了一声,如命照做。

  见礼毕,大悟掌教肃客入寺,前往待客禅堂。

  行经诸堂主持及十八罗汉等少林弟子面前时,一众少林弟子纷纷合十躬身,恭谨施礼。

  聂小倩与朱汉民母子俩也连连答礼不迭,

  大悟掌教陪着这两位来自远方的贵宾,越前殴,过大雄殿,直入后院,后院西侧,是一排建造讲究的待客掸堂,禅堂中坐定,自有小沙弥献上香茗。

  刚坐定,大悟掌教便即侧顾门外喝道:“传监院!”

  只听门外有人应了一声是,步履声飞快远去。

  转瞬间又一阵步履声由远而近,及门而止,只听门外有人恭谨报道:“禀掌教,监院师兄已到!”

  大悟掌教道:“大慧师弟请进!”

  门外一个苍劲话声应了一声,一位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老僧合十走进门来,近前施礼,恭谨动问道:“掌教师兄召唤,不知有何吩咐?”

  大悟掌教道:“请师弟传谕下去,封山之令解除,少林即时开山!”

  监院主持大慧上人呆了一呆,道:“大慧斗胆,曾记得掌教师兄有谕,非候得日月盟总盟主驾到不开山,如今总盟主尚未到来……”

  大悟掌教摆手说道:“师弟只管传谕下去,我自有主张!”

  大慧上人不敢再说,应了一声:“大意遵谕!”躬身退去。

  闻得大慧上人步履声远去,大悟掌教立刻站了起来,宝像庄严,向朱汉民恭谨说道:“总盟主请上坐,贫衲要行那晋见之礼了。”

  朱汉民忙避席说道:“掌教,朱汉民一介末学后进,该执晚辈之礼,这晋见二字万万不敢当,掌教莫要折煞……”

  大悟掌教截口说道:“总盟主勿谦,这晋见之礼,贫衲是非行不可!”

  朱汉民道:“掌教为一派掌教至尊……”

  大悟掌教道:“可是总盟主莫忘了,总盟主是先朝宗室,承受了夏大侠衣钵,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及天下武林的当然领袖!”

  聂小倩一旁口齿启动,有心插嘴。

  大悟掌教侧顾聂小倩,正色说道:“夫人适才教我礼不可失!”

  聂小倩一怔住口,旋即摇头苦笑,道:“我不敢多嘴了,民儿,坐下吧!”

  朱汉民闻言,不得不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他刚坐定,大悟掌教已正声说道:“少林大悟,谨代少林寺的各代弟子见过总盟主!”

  说着,整衣大礼拜下。

  朱汉民坐不住,连忙起身答了个平礼。

  见礼毕,大悟掌教站起身形,未容聂小倩与朱汉民母子任何一人开口,再度侧顾门外,轻喝说道:“传玉兰来此见我!”

  门外立即有久应声而去。

  大悟掌教收回目光,含笑说道:“夫人及总盟主适才登山之际,可曾见到一个红衣女子纵马到来?”

  朱汉民未答话,-小倩含笑点-:“见着了,听大空禅师说,那是少林俗家高弟,登封铁掌金刀霍大侠的令嫒!”

  大悟掌教点头说道:“正是,贫衲想叫她来见见夫人及总盟主,日后也好向夫人及总盟主多领教益,尚望夫人及总盟主不吝才好!”

  聂小倩笑道:“甫别不过十余寒暑,掌教如何说起话来显得生分了,姑不论少林武技冠天下,在寺弟子个个修为高深,万人难敌,便是那在家的霍大侠一身所学世……”

  大悟掌教淡笑截口说道:“看来夫人说话,要较贫衲生分得多了!”

  聂小倩失笑说道:“掌教的词锋不减当年,其实……”

  话锋微顿,接道:“便是掌教不召霍姑娘来,我也要请求掌教准我见她一面!”

  大悟掌教呆了一呆,喜道:“怎么,莫非她那一身尚称不俗的禀赋,已蒙夫人垂青?”

  聂小倩笑道:“掌教,别拿话扣我,掌教这么一说倒叫得我难以作答了,适才我没有看清楚,是汉民说,霍姑娘的面貌长得跟德贝勒那位掌上明珠德兰珠小郡主一般无二,令人难以分辨,我好奇之下,想看看她两位长得到底是如何个像法!”

  大悟掌教“哦”地一声,诧声说道:“竟有这等事,那倒巧,待会儿她来了之后,夫人不妨多看看吧,只是这丫头被贫衲那位霍师弟娇宠纵惯过甚,有些刁蛮任性。倘有失礼之处,还望夫人及总盟主看贫衲薄面……”

  聂小倩笑道:“掌教这话比我适才所说,更显得生分了。”

  大悟掌教赧然笑道:“夫人那犀利词锋,也更甚于当年,夫人,德贝勒及德郡主二位近来可好,唉!自当年一别,不要说难有机会见面,便是连个信息也难通,他两位,宦海奇英,至为难得,委实令人思念得很!”

  聂小倩也有点黯然意味地轩了轩眉,道:“岁月不饶人,世间事变化太大了,德贝勒现有一子和一女,子名玉珠,封贝子,女名兰珠,袭郡主,均已长大成人,且均极有乃父乃姑之风,德贝勒仍住在内城贝勒府,德郡主却自当年傅侯归天之后,便在城外白云观出家了!”

  大悟掌教静听之余,本在连连点头,状颇安慰,入耳那最后一句,不由大吃一惊,急问道:“怎么,夫人,郡主她,她竟看破红尘出家了……”

  聂小倩有点黯然地道:“不如意事常千万,当年几件事也确实给她刺激太深,打击太大,所以她在心灰意冷之余,毅然抛弃了皇族的尊荣富贵,皈依了三清,白云观中静度余年!”

  “阿弥陀佛。”大悟掌教动容说道:“难得,难得,郡主本是人间奇女子,贫衲当时也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如今看来……贫衲该为郡主贺!”

  聂小倩叹道:“说来说去,都是造物捉弄人,偏把一对有情的儿女,分别生长在汉满两族之中,倘若是……”

  大悟掌教忍不住截口说道:“夫人说得是,这该是古往今来的一大悲剧,国族的仇恨,不知隔断了多少有情儿女……”

  朱汉民听得心头一震,微感不安。

  “其实!”大悟掌教接着说道:“说句良心话,咱们并没有把他几位视为异族之人!”

  聂小倩点头叹道:“可是,事实上他们几位都是满人,介于满汉两族间的这道鸿沟是永难……”

  大悟掌教截口说道:“夫人,彼此的私交,在某些方面该能打破这道鸿沟!”

  聂小倩强笑说道:“也不错,其实,郡主当年未尝不能放弃自己的立场,只是,却正因为这不平凡的私交,夏大侠不肯委曲了她!”

  大惜掌教黯然不语,半响说道:“往者已矣不能昧于公仇,但却不希望两族的子子孙孙,有情儿女,再有这种悲剧发生。”

  这话,听得敏感的朱汉民心头又复一震。

  聂小倩点下点头,没有说话。

  “夫人!”大悟掌教又道:“贫袖那位故交,郝狮子近来如何?”

  由这一问,聂小倩遂把在北京的一切经过情形,丝毫未加隐瞒地说了一遍,一直说到了她母子登上嵩山。

  听毕,大悟掌教老脸抽搐地点头叹道:“故人均康健如昔,贫衲私心甚慰,德贝勒兄妹及纪大人的义行,令人敬佩,只是傅侯及夫人……”

  倏地住口不言,一笑又转注朱汉民,道:“总盟主,贫衲斗胆,敢问对兰珠小郡主,总盟主打算怎办?”

  朱汉民心中一震红了睑,犹豫再三,毅然挑眉:“掌教,朱汉民也不敢委曲于人。”

  大悟掌教脸色微变,笑容微敛,道:“贫衲不敢相劝,只是,以贫衲一个佛门弟子出家人看来……”

  蓦地里,一阵轻捷步履声由远而近……

  步履声及门而止,只听门外有人说道:“禀掌教,玉兰师妹已经下山去了。”

  大悟掌教神色微怔,“哦”地一声说道:“她上山来是来干什么的,怎么这么快就下山去了?”

  门外那人说道:“禀掌教,弟子不知道,只知道小师妹在山上转了一圈之后就又下山了,在寺中没有停留多久!”

  大悟掌教沉吟了一下,转注聂小倩,道:“夫人,要不贫衲派人到登封……”

  聂小倩含笑道:“不必了,不急于一时,好在我母子在此间有几天停留,说不定还要往登封走一趟呢,不愁没有见面的机会!”

  大悟掌教点了点头,向门外喝道:“没事了,你去吧!”

  门外应了一声,步履声随之远去。

  大悟掌教收回目光,移向朱汉民,刚一句:“总盟主……”

  朱汉民已然急忙说道:“掌教,这次灭清教胁迫诸门派,贵派有没有受到什么损害?”

  大悟掌教微微地笑了笑,道:“总盟主好像不大愿意提小郡主的事?”

  朱汉民脸一红,窘迫地道:“彼此宿交,朱汉民跟珠贝子情如手足兄弟,他妹便是我妹,晚辈怎会不愿意提小郡主的事?”

  大悟掌教捋须而笑,道:“只怕那小郡主并不甘心做总盟主的妹妹!”

  朱汉民的脸更红,方待发话。

  大悟掌教竟不肯放松丝毫地又道:“贫衲适才说过,站在佛门弟子出家人立场,是虔诚地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都有美满的结局。”

  朱汉民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时候沉默是最好的办法。

  无奈,大悟掌教又紧逼了一步,笑问:“总盟主以为贫衲的想法如何?”

  朱汉民不得不答了,迟疑了一下,强笑说道:“掌教佛门得道高僧,胸怀慈悲,抱着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宏愿,这是当然的道理!”

  大悟掌教笑了笑,道:“非佛门出家人亦应如此,只要不是铁石心肠无情人,皆应如此,难道总盟主没有这种愿望?”

  朱汉民勉强点头说道:“晚辈不愿落个铁石心肠无情人之名,不敢说没有,不过掌教该知道,有些男女是注定不能结合而悲惨一生的。”

  大悟掌教笑道:“这么说来,总盟主也承认是个有情男儿了?”

  朱汉民道:“既非铁石心肠无情人,自属有情,有道是:‘非上上人,无了了心’,又道是:‘人非太上,岂能忘情’?”

  大悟掌教笑道:“总盟主言同颇见机智,答话也异常之巧妙,不过,无论如何,有总盟主这句话,事情便有转机余地!”

  朱汉民淡淡笑道:“晚辈适才说过,有些人是注定不能结合的,既属天意注定,又岂是人力所能改易的,掌教佛门高僧……”

  大悟掌教截口说道:“佛门高憎心肠尤其慈悲,贫袖愿凭一片虔诚,-点婆心,上感我佛,施展无边佛法回天!”

  朱汉民强笑说道:“掌教太热心了!”

  大悟掌教毫不在意地笑道:“贫衲说过,身为佛门弟子出家人,本的是一片慈悲心肠,不愿见那恨海情天悲惨事,加以两代的交情,贫衲身受夏大侠良多,眼见总盟主受此困扰,不敢坐视,总盟主事勿以过于热心见责!”

  朱汉民忙道:“晚辈不敢,且至为感激,只是掌教要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掌教又何必枉费心机?”

  “阿弥陀佛!”大悟掌教道:“在出家人的眼中,没有一个难字,也不该有一个难字,出家人不怕艰难困苦,佛法所至,顽石点头,何况区区三字不可能,贫衲定要化不可能为可能!”

  朱汉民不便多说,淡淡一笑道:“晚辈只怕掌教要徒劳枉费了!”

  大悟掌敦白眉微轩,道:“那除非总盟主另有存见,有意要上一代之悲剧重演于这一代?”

  朱汉民心头一震,低下头,道:“晚辈不敢!”

  大悟掌教道:“那么何言贫衲会徒劳枉费?”

  朱汉民猛然抬头,道:“试问掌教,那无边佛法能不能填平两族间的鸿沟?”

  大悟掌教一怔,须眉微动,道:“阿弥陀佛,出家人虽本我佛慈悲,事事求其化暴戾为祥和,但对此公仇大恨却不敢有片刻或忘!”

  朱汉民淡笑说道:“掌教既不敢片刻或忘,怎好劝晚辈置诸脑后!”

  大悟掌教又复一怔,旋即说道:“总盟主词锋好犀利,贫衲不敢,但德贝勒一家或有所不同!”

  朱汉民道:“可是他们毕竟是在旗满人!”

  大悟掌教道:“那么总盟主为什么面允德贝勒,一旦大业得成,神州匡复,保他世代为王?”

  朱汉民一怔,顿时哑口无词以对,半晌始道:“那是缘于上一代的不凡交情。”

  大悟掌教道:“贫衲斗胆,总盟主这理由牵强,此处既可看在交情份上,彼处又何独不能?”

  朱汉民再度哑然,但旋即他挑眉说道:“掌教词锋更健,好意可感,但晚辈只有一句话,此生休论了,除非来世同为汉家儿女。”

  “阿弥陀佛!”大悟掌教须眉皆动,道:“看来总盟主是非要娶个汉家女儿做夫人不可了,贫衲不再多言,但为小郡主悲,为小郡主叹!”

  朱汉民身形倏起轻颤,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聂小倩静坐一旁,听听这个,听听那个,也觉得这位昔年故人,如今的少林掌教过于热心,热心的出奇。

  但转而一想,或许这位少林掌教是奉佛门弟子一片慈悲,不愿世间多生悲惨事,再加上他跟夏大侠当年的交情,眼见朱汉民为情困扰,不能坐视,所以才这么热心。

  一念及此,心中也就释然了,这时忽地插口笑道:“掌教,万事先公后私,暂且擞开这件事不谈,咱们可以先谈谈公事了,尚不知贵教有否受到损害?”

  大悟掌教忙欠身说道:“贫衲遵命,少林三代弟子被杀害了三名。”

  聂小倩轩眉,道:“可有其他损失?”

  大悟掌教道:“少林遭逢变故之后,贫衲便立即下令封山,或许由于处置及时,至今尚无任何其他损失。”

  聂小倩沉吟说道:“那么,对方以何方式邀少林加盟的?”

  大悟掌教道:“变起之夜,有一灭清教徒持灭清教教主亲笔函闯上了少林,那邀少林加盟之事,写在信函之上。”

  聂小倩扬眉说道:“好大的胆子,难道说掌教就任他来去么?”

  大悟掌教道:“有道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贫衲不便留难于他!”

  聂小倩想了想,道:“请问掌教,那灭清教主的亲笔函件如今还在?”

  大悟掌教点头说道:“还在。”

  说着,转身自书桌抽屉内取出一封信遵给聂小倩。

  聂小倩接过展示之下,摇头说道:“好狂妄的口气,民儿,你对对看!”

  随手把那封信交给了朱汉民。

  朱汉民接过一看,挑了眉,当即由怀中取出那封跟人头一起送来的信,两下一对照,他点头说道:“娘,不错,是出自一人手笔。”

  聂小倩点了点头,抗吟了一下,转注大悟道:“掌教打算如何?”

  大悟掌教道:“武林中各门各派,凡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莫不以总盟主马首是瞻,少林自不例外!”

  聂小倩笑了笑,道:“掌教如今说这种话,稍时只怕会为难!”

  大悟掌教呆了一呆,道:“贫衲愚昧,夫人明教!”

  聂小倩微微一笑,道:“好说,掌教恐怕还不知道我母子准备怎么办!”

  大悟掌教道:“贫衲不知道,不过可想而知,夫人与总盟主定然是立即领导武林各门派,同起征伐讨灭灭清教。”

  聂小倩摇头说道:“果不幸而言中,掌教是要为难了!”

  大悟掌教又呆了一呆,道:“夫人,这话怎么说,难道……”

  聂小倩截口说道:“我母子暂时不准备与灭清教之间启动干戈,而准备跟那灭清教主做一会谈,晓以大义与利害,劝他竭诚合作!”

  大悟掌教轩了轩眉,道:“这倒很出贫衲意料之外……”

  聂小倩道:“掌教明智高人,这本该在掌教意料之中,怎么说,灭清教是个反清复明的组织,怎么说,他们也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我们不能同室操戈,自相残杀,让满虏坐收渔人之利。”

  大悟掌教道:“夫人,他们若是志在反清复明,以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自视,就不该以那种阴毒手法对付各门派!”

  聂小倩道:“掌教,那只是它的手法不对,不能因此否定-切!”

  大悟掌教道:“以夫人看,这可能么?”

  聂小倩道:“掌教,事在人为,彼此既属同路,我不以为没有可能。”

  大悟掌教道:“那么,灭清教为什么不联络各门派共襄盛举,反要各门派,甚至于连日月盟在内,都加盟于它。”

  聂小倩道:“掌教,那也是做法不当的问题,掌教,成功不必在我,凡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只要谁能领导群伦驱逐满虏,我母子都可以拱手相让,听命于他。”

  大悟掌教摇头说道:“夫人与总盟主坦荡怀令人敬佩,不过,以贫衲看,这灭清教之所作所为,不似能领袖群伦成大事者!”

  聂小倩道:“何以见得?”

  大悟掌教道:“有道是:‘得人者昌,失人者亡’,服人须以德威,如今灭清教之所做所为,充分显示出阴狠毒辣,欲以杀服人,以霸道迫人,倒有八分像个邪魔勾当,哪里是什么灭清组织?”

  聂小倩点头说道:“掌教的话固然不无道理,但为大局着想,我们仍应设法晓以大义,使之幅然悔悟,革除前非,以利义举之进行!”

  大悟掌教微微摇头道:“贫衲以为那难比登天,纵有希望使之点头,也无丝毫保障可言,灭清教行事阴险奸诈,倘若他们来个虚情假意,明里共事,暗里异谋,岂非防不胜防!”

  聂小倩欠身说道:“多谢掌教提醒,事关重大,我母子自知小心从事!”

  大悟掌教道:“贫衲愿举个夫人所熟知的例子,当年雷惊龙如何?

  论智他够,论力他也够,可是他为人阴险奸诈,不走正道,有威而无德,夏大侠亦不能容他。”

  聂小倩笑了笑,道:“再谢掌教明教,不过,掌教,晓灭清教主以大义,劝他合作,那是我母子的主张,但我母子不敢专擅,仍要得到各门派的同意,如今我只问掌教是否同意一试?”

  大悟掌教略一迟疑,毅然说道:“夫人,倘若贫衲以大漠驼叟无影神鞭独孤奇的身份,那自是俯首听命毫无异言,无奈如今贫衲忝掌少林门户,对近千佛门弟子之安危负责,却不敢不稍做考虑,请夫人容贫衲今夜与各堂主持商议后再做答覆如何?”

  聂小倩含笑点头,道:“掌教有这话,我母子敢不从命,不过,少林执武林牛耳近百年,各门派也一向以少林马首是瞻,尚请掌教以大局为重,莫让我母子过子为难才好。”

  这话,大悟掌教自然懂,当即欠身说道:“夫人但请放心,贫衲岂敢不以大局为重?自当尽心尽力了,只是,贫衲要把话说在前头,倘各方主持一力反对,坚不答应,贫衲不便以掌教权威压人!”

  聂小倩要道:“理应如此,聂小倩母子也不敢强天所难!”

  大悟掌教合十欠身,道:“多谢夫人体念成全。”

  聂小倩笑了笑,道:“好说,彼此不外,掌教何须客气……”

  顿了顿,接道:“听说和坤那位如夫人曾到过少林随喜参禅?”

  大悟掌教点头说道:“不错,数日前她由登封路过,曾来过少林。”

  聂小倩问道:“但不知她带了多少随从?”

  大悟掌教道:“没有多少人,只不过几名侍婢与几名护卫!”

  聂小倩道:“她在少林停留了多久?”

  大悟掌教道:“同有多久,半日不到工夫就下山去了。”

  聂小倩沉默了一下抬眼说道:“掌教可曾问过她,她出京是干什么的?”

  大悟掌教道:“这个贫衲曾问起过,据她说是静极思动,想到天下各处名山大泽或名胜古迹之地走走!”

  聂小倩点头沉吟未语。

  大悟掌教却忍不住注目问道:“夫人突然问起和坤这位如夫人,是……”

  聂小倩截口说道:“掌教恐怕还不知道,她所到之处俨然钦差大臣,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而且残害忠良……”

  大悟掌教诧声说道:“竟有这等事,不过,夫人,以和坤在朝的权势,他的如夫人杀几个地方官,那该不算什么!”

  聂小倩点头说道:“话虽这么说,我总觉得她这趟出京,不太平常!”

  大悟掌教道:“夫人,像她这么一个人,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有道是:‘侯门一入深似海’。她在那相府中待久了,想出来走走,这也是自然的事。”

  聂小倩道:“固然不错,可是她残害忠良,纵容奸佞,却不像个到处游山玩水,遍朝名山的人,倒像个奉命巡视各处的密使!”

  大悟掌教笑道:“夫人,和坤是个怎么样的官?残害忠良,纵容奸佞,那是当然之事,也许暗中授受他这位如夫人,在遍朝名山之余,清除异己,培植他的私党也未可知!”

  聂小倩点头说道:“对,不是可能,而是必然如此!”

  大悟掌教笑道:“满清朝廷中有和坤这么一个人当权,这正是咱们求之不得的事,夫人何妨任她怎么做去?”

  聂小倩笑了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要不然第一个那和坤我就容不了他!”

  大悟掌教道:“有道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和坤就是妖孽,如今他这位如夫人又在外兴风作浪,推波助澜,以贫衲看,满虏朝廷的气数,是差不多了。”

  聂小倩含笑点头说道:“但愿如此!”

  交谈至此,门外少林弟子来报,斋饭已经预备好了,恭请夏大人及朱少侠膳堂用餐。

  大悟掌教闻报离座让客。

  聂小倩与朱汉民也未客气,相率起身出了禅房,由大悟掌教陪着往膳堂行去,走了几步,大悟掌教突然笑道:“有件事贫衲尚未告诉夫人,和坤的这位如夫人颇为好佛,也慷慨大方得很,临走还捐噌少林近千两香火钱。”

  聂小倩“哦”地一声说道:“近千两香火钱,足可再建一座少林寺了!”

  大悟掌教笑道:“可不是么?所以贫衲说她颇为好佛,也慷慨大方得很!”

  朱汉民突然插口说道:“恐怕那不是真的好佛,而是有意地摆摆阔气,也称不得慷慨大方,千两银子在和坤来说,那该是九牛之一毛,民脂民膏捐为香火,那也无非是想藉此赎点罪罢了。”

  大悟掌教哈哈笑道:“对,对,对,少侠简直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进了膳堂,用过斋饭,大悟掌教又陪同聂小倩与朱汉民母子在少林古刹各处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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