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桂荣轻车简从又进了“抬亲王府”。
多伦格格照例在前厅接见,当然,李玉翎也在。
见过礼后,桂荣便道:“卑职给格格回话来了!”
“辛苦你了。”多伦格格脸色比昨天好得多,语气也柔和得多。
“你坐下说。”多伦格格又加了句。
桂荣称谢落了座,道:“卑职昨天从您这儿转回去后,马上就开始查,一直到昨儿晚上才查出来。”
多伦格格忙道:“怎么样,在‘五城巡捕营’么?”
桂荣道:“回格格,严重威这个人是前明‘山海关’的一员副将,当日‘平西王’吴归降,他不肯。”
多伦格格道:“这些我都知道。”
桂荣话锋一转,马上说道:“这个人原在‘五城巡捕营’。”
多伦格格道:“现在呢?”
桂荣道:“一年多以前让‘侍卫营’提走了,卑职马上又进‘侍卫营’打听了一下。”
多伦格格道:“怎么样?”
桂荣道:“回格格,这个人早在一年多以前,也就是‘侍卫营’提过去之后就解决掉了。”
多伦格格陡然一怔,她转过头去看了看李玉翎,李玉翎的一双眉锋已经皱了起来,而且皱得老深。
严重威已被处决,他为宫无双感到难过。
同时,他也担心,当多伦格格再度催他带她走的时候,他拿什么理由对她。
送走了桂荣,李玉翎折回前厅,多伦格格在前厅里等着他,两个人之间有着一段短暂的静默,然后多伦开了口。
“玉翎,给严姑娘的信,是你写还是我写。”
李玉翎道:“信由谁写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怎么把信交到严姑娘手里去。”
多伦格格点点头道:“这确是个难题,还有一点你要注意,严姑娘知道了这噩耗之后,在没有顾虑的情形下,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刺杀宫天鹤。”
李玉翎道:“这一点我想到了,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去一趟,可是这儿我又离不开。”
多伦格格道:“怎么离不开,不正好么,反正咱们是要走的。”
要来的终于来了,李玉翎心里一跳道:“格格……”
多伦格格哄道:“这儿是人前么?”
李玉翎道:“雁霜,一时半会儿恐怕我还不能走。”
多伦格格微微一怔道:“一时半会儿你还不能走,为什么?”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雁霜,你要知道,要是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官家既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的,那种逃难的日子不好过,我不能让你一天到晚东躲西藏的,没个安定日子过。”
多伦格格道:“我不在乎,我愿意。”
李玉翎道:“别孩子气,雁霜,那种日子不是你所能想像的。”
多伦格格道:“你信不信,我早想过了。”
李玉翎道:“雁霜……”
多伦格格截口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想法,你也该替我想想,万一我有了身孕,那是怎么也隐瞒不了的,真要到那时候,玉铎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即或没有,你不能在这儿久待,马上就要到‘亲军营’去了,朝又不能见面,你让我备尝相思之苦。”
李玉翎道:“雁霜,我会常来的。”
“你来干什么?”多伦格格道:“来了招人生疑,招人说闲话去,玉翎,你总该为我想想。”
李玉翎心如刀割,好不痛苦,道:“雁霜,我不是不为你着想,只是我……我……”
一咬牙道:“我不能走。”
多伦格格讶然说道:“你不能走,为了什么?”
李玉翎道:“这样好不,雁霜,要是你真要走,我有个办法……”
多伦格格忙道:“什么办法?”
李玉翎道:“我托铁大哥护送你先到一个地方去,你在那儿等我。”
多伦格格道:“让我先到那儿去?”
李玉翎道:“你先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
多伦格格道:“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一块儿走?”
李玉翎苦笑道:“雁霜,我要能跟你一块走,不就跟你一块儿走了么!”
多伦格格道:“话是不错,可是我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跟我一块儿走?”
李玉翎口齿启动了一下,没说话。
多伦格格道:“玉翎,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我的人都是你的了,你还有什么怕我知道的。”
李玉翎道:“雁霜,我无意瞒着你,只是……我不愿意让你知道这种血腥事,多担一份心。”
多伦格格站起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道:“玉翎,我如今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是我的丈夫,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别怕我担心,那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无论什么事,让我为你分担些。”
李玉翎暗暗很感动,道:“谢谢你,雁霜,你既是一定要问,那我就告诉你,我要找几个人……”
多伦格格道:“你要找几个人?”
李玉翎道:“也就是说,我要杀几个人。”
多伦格格吃了一惊,怔道:“你要杀谁?”
李玉翎道:“我的师兄,他们是我师门的叛徒。”
多伦格格诧声说道:“究竟怎么回事?玉翎。”
李玉翎道:“雁霜,你知道我要杀的是我几个师兄,他们是我师门的叛徒也就够了。”
多伦格格道:“那……他们都在什么地方。”
李玉翎道:“我一共有八个师兄,我已经找到了三个,还有五个我还在找。”
多伦格格道:“还在找?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在这儿。”
李玉翎道:“我不敢说他们都在这儿,但至少该有一两个。”
多伦格格道:“他们姓什么叫说什么,都是些干什么的?”
李玉翎摇头说道:“说了你也不相信,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
多伦格格叫道:“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这怎么会,他们是你的师兄啊!”
李玉翎道:“是这样的,雁霜,他们几个艺成下山时,我还没有列入先师门墙,等我艺成下山时,先师已然不久人世,没来得及告诉我,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几个姓什么,叫什么,甚至连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
多伦格格有点啼笑皆非,道:“这才是稀罕事儿呢!那你怎么找他们去。”
李玉翎道:“我可以从他们所学上看出来。”
多伦格格道:“那难呀!要找到什么时候?”
李玉翎道:“难是难了些,可是毕竟让我找着了三个,雁霜,先师的遗命,就是找到死,我也要找到他们!”
多伦格格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怎么办?”
李玉翎道:“雁霜,你是个不平凡的奇女子,你该有所体谅。”
多伦格格道:“玉翎,别说一年两年,就是一辈子我也能等,只怕我……”
她住口不言,缓缓低下头去。
李玉翎道:“那就这样,我请铁大哥先送你走。”
“不。”多伦格格微微摇头,道:“我要伴着你,我是你的妻子,无论什么事,我都要替你分担,我受不了那份担心,也受不了那相思的折磨。”
李玉翎道:“雁霜,万一你有了身孕……”
多伦格格道:“到那时候再说吧!反正一两个月还看不出来,希望在这未来的一两个月内,你能找齐他们。”
李玉翎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了,雁霜,谢谢你!”
伸手握住了她的玉手……
“王老顺”晚上的卖座都不差,今儿晚上又上了八成。
李玉翎跟铁奎坐在角落里,桌上一壶酒,几样小菜。
铁奎把查韫玉的事告诉了李玉翎,并且把查韫玉给他的那张名单交给李玉翎。
李玉翎一看就皱了眉道:“怎么,十个?”
铁奎道:“兄弟你想,‘天地帮’实力何等庞大,人少时能对付得了么?”
李玉翎道:“没想到头一个竟会是宁世春。”
铁奎道:“兄弟知道这个人。”
李玉翎点点头道:“‘亲军营’的便衣领班。”
“天爷!”铁奎道:“来头不小嘛!”
李玉翎道:“我知道的几个,没一个来头小的,沈复西是‘承德’‘神武营’东营二班的领班,井桧是‘承德武术馆’的馆主,乐逵是井桧的左右手,龚桐是‘神武营’东营大领班,其中井桧跟乐逵已经没在了。”
铁奎道:“那就只剩八个了。”
李玉翎道:“知道的三个之中,有两个远在‘承德,……”
铁奎道:“宁世春,都在这个圆圈儿里,干脆先把这几个收拾了再说。”
李玉翎沉吟了一下道:“怎么下手,铁大哥有腹案?”
铁奎咧嘴笑笑道:“兄弟,我教你个一石两鸟的法子怎么样?”
李玉翎道:“铁大哥指教,我洗耳恭听。”
铁奎道:“内城我是难以进去,这几个由你一个个地把他们弄出来,交给我下手,到时候往‘斧头会’身上一栽,瞧着吧!好戏上场了。”
李玉翎笑道:“这么一来,万子仪他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可不。”铁奎咧咧嘴道:“谁叫那小子当着你的面说过‘斧头会’的瓢把子是他的未婚娇妻呀!”
李玉翎笑着举杯,道:“来,铁大哥,咱们浮一大白。”
一杯仰干,点滴没剩。
放下酒杯,李玉翎话锋忽转道:“铁大哥,我打听件事。”
铁奎道:“什么事?兄弟。”
李玉翎道:“古老人家跟芸姑……”
铁奎笑道:“怎么,兄弟,想了?”
李玉翎脸上一热道:“那倒不是,我只是问问。”
铁奎哈哈大笑道:“算了,兄弟,自己哥儿,干嘛隐隐瞒瞒的,上回听说他老人家带头上‘老爷岭’去了,最近没有消息,不知道回来没有。”
李玉翎皱了皱眉,轻轻地“哦”了一声。
铁奎瞅着他笑问道:“要送个信儿催催吗?”
李玉翎忙道:“那倒不用,有封信我确要托大哥派个弟兄送一送,可不是送给芸姑。”
铁奎“哦”地一声道:“那是……”
李玉翎道:“‘天威牧场’场主宫天鹤的女儿宫无双……”
接着他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刚说完,铁奎砰然一声拍了桌子:“该杀的东西!”
这一声引得满座酒客注目,一看是铁奎,马上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李玉翎掏出一封信,跟一面腰牌递了过去道:“信是我写的,腰牌是‘怡亲王府’护卫的腰牌,凭着这个可以轻易进入‘天威牧场’,不过怎么交信那还要送信的弟兄自己拿主意,告诉送信的弟兄一句,千万别让严姑娘轻举妄动。”
铁奎接过东西往腰里一揣道:“放心交给我就是,绝错不了,严姑娘要有半点差错,你唯我是问。”
“不错,我现在就要唯你是问。”
身后突然有人接了口,接着钢钩般五指落在肩上。
铁奎一惊回头,一怔叫道:“大师兄……”
身后不知何时站个人,连李玉翎都没有留意,不是那算卦先生落拓生是谁?
李玉翎霍然站了起来。
落拓生伸手把他按了下去,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含笑招呼道:“你两个什么都别说,先把这儿的情形给我报告报告。”
铁奎告诉他了个大概,落拓生笑了:“来,二位,你两个干的有声有色,我代表老人家敬你两个一杯。”
三个干了一杯之后,没容二人开口,落拓生又说话,一只手伸到铁奎面前,道:“把那封信跟东西交给我,我找人送去。”
铁奎毫不犹豫地把信跟那腰牌掏出来交给落拓生,落拓生收下信,把腰牌推还给李玉翎道:“小秃子用不着这个,穿上龙袍他也不像皇帝,冒充‘恰亲王府’的护卫,那不是出他洋相,到那儿非露底不可。”
他把信揣进了怀里。
铁奎这才找机会说了话:“大师兄,老人家都回来了。”
落拓生道:“不错,都回来了,可是进城的只有我一个,他们几位都过于碍眼,全住在‘六里屯’。”
李玉翎要往起站,可是动了动,他又坐了下去。
铁奎嘴一嘟道:“咱们这位元戎正在惦念呢!这一下好了,相思之苦可以消除了。”
落拓生转望李玉翎笑问道:“兄弟想与她见见面?”
李玉翎脸上发热,一咬牙道:“是的。”
“麻烦,兄弟。”落拓生摇了一摇头道:“老人家怕你分心,现在不打算让你两个碰头。”
李玉翎道:“我有要紧事,非见芸姑不可。”
落拓生眉锋一皱道:“兄弟,什么事儿这么要紧,能说说么?’李玉翎正感难以作答,铁奎那里笑了,道:“大师兄真是,这种事何足为外人道呢!要能跟咱们说,还用得着见她么?”
李玉翎暗暗松了一口气。
落拓生沉吟了一下道:“好吧!兄弟待会儿跟我跑一趟‘六里屯’好了。”
李玉翎道:“谢谢池兄。”
铁奎一咧嘴。
李玉翎脸上发烫。
落拓生望了望李玉翎道:“兄弟,该改改口了,你得叫我一声大师兄。”
铁奎忙道:怎么,大师兄,‘老爷岭上那位……”
落拓生道:“从山上的和尚们那儿证实的,那位确是二老人家。”
铁奎乐了,一把抓住了李玉翎道:“兄弟,怎么样,没错吧!咱们现在是一家人定了……”
李玉翎勉强笑笑道:“大师兄,老人家安葬了么?”
落拓生神情一黯,点点头道:“安葬了,和尚们把老人家葬在那座小亭下,正对着这方向,老人家望的是蒙尘河山,崇帧爷殉国处,还是盼望你……”
李玉翎两眼微湿,道:“我连能回去磕个头都不能……”
落拓生道:“有这份心就行了,兄弟,把你这份孝心放在大业上不也一样么?”
李玉翎道:“谢谢大师兄明教。”
落拓生抬手拍了拍他道:“如今咱们是一家人了,我要站在大师兄的立场告诫你两句,在咱们这一辈中,你虽然排行最后,可是对大业来说,挂帅的是你,任重而道远,你要好好儿干,别辜负老人家一番心意。”
李玉翎扬了扬眉道:“多谢大师兄明教恩高比天,我虽粉身碎骨不足言报。”
落拓生点了点头道:“兄弟,我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差一点老人家不会把几十年所学全给了你,几位老人家也就不会让你挂帅了。”
他站了起来道:“走吧!咱们现在就跑趟‘六里屯,去。”
铁奎也站了起来道:“我也去给我几位老人家请个安去。”
“六里屯”在“北京城”北,顾名思义,它离“北京城”没多远。
以这三位的脚程,没多大工夫已然望见了“六里屯”那一片闪动着的灯光。
李玉翎只觉自己一颗心跳得很厉害。
“六里屯”是个小村落,全村不过百十户人家,九成乃是以农为生的庄稼人,全是清一色的瓦房,找不着一个像样的大宅门儿。
离“六里屯”越近,李玉翎的心跳得越厉害。
进了村,东拐,落拓生在一座小庙前停下。
铁奎忍不住说道:“几位老人家怎么在这儿落脚?”
落拓生笑道:,‘能让他几位去打扰人家么?他几位才不干呢!”
一个瘦小人影窜了出来,是小秃子,他是先一怔,随而大叫道:“大叔,咦!怎么六叔也来了?”
铁奎笑道::‘不行么?小秃子人长大了,怎么那两条鼻涕还小秃子两眼一翻道:“六叔真行,一见面就揭人的短。”
他到了李玉翎的面前恭恭敬敬一礼。
铁奎道:“我呢?”
小秃子道:“您揭我的短,跟这一礼抵消了。”
铁奎眼一瞪,小秃子闪身扑进了庙里,飞快。
铁奎笑了。
落拓生道:“走吧!快嘴的进去报信儿去了。”他带头进了小庙。
小庙那正殿里,点着几根蜡烛,神案上流洒了蜡泪。
古大先生、董三先生跟纪八先生高坐在正殿地上,芸姑就站在古震天身后,瞧上去消瘦了不少。
迎出来的是黄百川,龙飞跟岳琪,哥儿几个见面,亲热得不得了。
见三位老一辈的时候,李玉翎显然地有点不安。芸姑倒落落大方,没一点忸怩态,可是那一双美目直在李玉翎身上打量。
古震天看了落拓生一眼。落拓生笑了笑道:“你别看我,是他自己要来的,我可不愿做歹人。”
古震天皱皱眉,笑了,望着李玉翎道:“壮子,咱爷俩可有好久不见了。”
这一声“壮子”显得特别亲切,李玉翎难言感受,龈然笑笑说道:“在‘藏龙沟’里,我想到您老人家就是……”
老八纪明接口笑着道:“要让你想到了还行,没你大师怕你能有今天,多磕两个头都不为过。”
古震天道:“近来好吧?”
李玉翎道:“谢谢您。”
古震天道:“‘老爷岭’上的事,乐天告诉你了吧?”
李玉翎道:“是的,大师兄已对我说过了。”
古震天点点头道:“那件事不提了,好在现在已经确实是一家人了,把近来的情况说说。”
李玉翎答应了一声,把来京后的情形说了个大概。
静静听毕,纪老八竖起拇指直叫好,董无忌也含笑点头,独古震天没什么反应,是既没褒也没贬。
容得纪老八听完了话,古震天点点头说道:“对付万子仪,跟帮那位查姑娘,就照阿奎的办法去做,这一着很不错。”
纪明一咧嘴道:“阿奎,你大师伯是难得夸人的,还不快谢过。”
铁奎连忙上前谢过。
古震天跟铁奎说了几句之后,突然站起身来道:“走,壮子,跟我到外头去,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谈谈。”
他放步先向外行去。
李玉翎向三、四二老告了个罪,瞅了芸姑一眼,跟着行了出去。
小庙外夜色迷漾而寂静,爷儿俩找块干净地儿一坐。
古震天一双锐利目光盯在了李玉翎脸上,好半天他神动一动开了口:“玉翎,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破了身?”
李玉翎心头猛地一震,道:“大师伯,您……”
古震天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叫你到外头来说话,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李玉翎不敢隐瞒,他也没打算隐瞒,头一低道:“前两天。”
古震天道:“是谁?”
李玉翎道:“多伦。”
古震天道:“那个格格?”
李玉翎点点头。
古震天脸上变了色道:“玉翎,怎么回事儿?”
李玉翎原原本本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听毕,古震天已恢复了平静,道:“所以你要来见芸姑?”
李玉翎道:“我认为我该把这件事告诉芸姑。”
“好,很好。”古震天点点头说道:“待会儿我叫她出来,你自己跟她说,玉翎,‘情爱’两个字人所难免,我也不会怪你的,但是有一样你一定要做到才行,别让她影响了你。”
李玉翎道:“谢谢大师伯,我知道。”
古震天道:“多伦这个姑娘我听说过,是个很不错的姑娘,称得上是宦海中的奇女子,她既然愿意跟你走,足见她不平凡,足见她对你用情之深,也是一片真心,为一个情字,她舍弃了爵位,舍弃了荣华富贵,可以说她的选择是对的。不过对一个自幼生长宦海的女儿家,也至为难得,你要好好待人家。”
李玉翎道:“谢谢大师伯,我知道,只是她还不知道我……”
古震天道:“你担心这个?”
李玉翎点了点头。
古震天道:“玉翎,你要明白,她知道之后即使她不肯再跟你,那也无可厚非,不能怪人家,可是她若是愿跟你,你就更应该好好待人家,因为那不容易。”
李玉翎道:“大师伯,万一她不肯……”
古震大神色凝重道:“要真这样,那也只有你自己拿定主意了,大师伯我不便多说什么,更不便教你怎么做。”
李玉翎没说话,他沉默了一下之后拾眼说道:“大师伯,还有芸姑……”
古震天摇头说道:“这你不用担心,芸姑是怎么一个女儿家我清楚。她不会计较,也能容人,不过话我不能不说在前头,万一她计较了,我这个做爹的可也不便勉强她,你明白么?”
李玉翎牙关暗咬,微一点头道:“大师伯,我明白。”
古震天没再多说什么,拍了拍他站起来转身往小庙行去,李玉翎跟着站了起来,心跳得好厉害。
他可以说是个久经大敌的人物,也从没怕过什么,可是,这一刹那间的紧张是从未有过的。
小庙门口,古震天的身影进去了,不过转眼工夫,芸姑那婀娜的身影出现在庙门口,微一停顿,就向这边行了过来。
李玉翎只觉两个手掌心都渗出了汗。
芸姑近了,停身在几步外,美目一凝,望着他轻声说道:“听爹说你有话跟我说?”
李玉翎咬咬牙,点点头,他只觉嘴唇抖了抖,他弄不清楚那是不是笑,他“嗯”了一声。
芸姑道:“坐下来说吧!”
李玉翎又点点头,他觉得在这时候想说一句话,居然难得很。
两个人坐定了,芸姑就坐在刚才乃父坐的那位置,一双美目紧紧盯在李玉翎的脸上,连眨都不眨。
李玉翎好生不安,他不敢接触到那一双目光,静默了老半天,才憋足了劲儿嘘了一声:
“芸姑……”
芸姑轻轻地“嗯”了一声,柔得很,在这时候,每一个女孩子都会这么柔的。
李玉翎在衣裳上擦了擦两个手心的汗,道:“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一声。”
芸姑细声细气地道:“什么事?”
李玉翎一咬牙,一横心,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了出来,在这时候他没考虑后果,可是把话说完之后,他的心情马上跟个罪犯在等候宣判一样。
芸姑没说话,脸上也没看出什么表情,老半天她才轻轻说了这么一句:“我头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玉翎心头猛然一跳,没敢答腔。
芸姑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只当是宫无双,没想到原来是位尊贵的娇格格。”
这话像带点刺儿。
李玉翎更不敢说话了。
芸姑目光一凝,问道:“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李玉翎不得不说话了,他道:“我认为应该让你知道。”
芸姑道:“为什么你认为应该让我知道?”
李玉翎道:“老人家做的主,咱们俩是未婚夫妻。”
芸姑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要是愿意,这口头上的婚姻随时随地可以取消。”
李玉翎出了一身汗,忙道:“芸姑,我不是这个意思。”
芸姑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玉翎道:“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而且容她。”
芸姑脸一仰,娇靥上刹时罩上一层寒霜,道:“事情到了这地步,我不得不说几句话,你可知道你是个订了亲的人?”
李玉翎道:“我知道……”
芸姑道:“那你怎么还能作他想?”
李玉翎道:“芸姑,我……”
“你什么?”芸姑道:“我知道,人非草木,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日子一久难免生情,何况对方又是那么个娇滴滴的美格格,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个干什么的,要是连这种事都把持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好厉害,这一顿训得李玉翎红云满面,羞愧难当,哑口无言。
“还有。”芸姑道:“她是个旗人家的姑娘,对大业,在咱们这些人中你挂帅,你这样儿跟阵前招亲有什么两样,元戎都这样,你何以对别人,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咱们这仗还打不打了?”
李玉翎低下了头,一句话没说。
芸姑也没说话,半晌之后才听她开了口,语气已显着柔和了不少:“她愿意跟着你么?”
似乎多此一问。
李玉翎低着头道:“愿意。”
芸姑道:“把头抬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当,干什么这么畏畏缩缩的?”
李玉翎只觉一股热血往上一冲,猛然抬头。
芸姑道:“还不如小时候呢!小时候你做错了事,眼一瞪,胸脯一挺,蛮像回事儿的,怎么越来越窝囊!”
李玉翎毅然说道:“你错了,芸姑,我并不是怕什么,我只是愧……”
芸姑像没听见,道:“你愿意要她么?”
李玉翎道:“我原不敢接受她这份情意,无如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负起责任。”
芸姑道:“她知道你真正身份么?”
李玉翎道:“不知道,我还没告诉她。”
芸姑道:“万一她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之后,她不再跟你了,而且把你给出卖了,你怎么办?”
李玉翎道:“她或许会不跟我,但绝不会出卖我。”
芸姑道:“那可是很难说的啊!可别忘了,人家是皇族的亲贵呀!胳膊肘儿还有往外弯的么?”
李玉翎道:“不会的,她绝不会出卖我。”
芸姑看了他一眼,道:“你挺有把握的,要是她不跟你了,你怎么办?”
“那也不要紧。”李玉翎道:“等我事毕之后,我自会对她有所报偿。”
“说得好。”芸姑道:“我怎么办啊!还要不要?”
李玉翎一怔,刹时无言以对,尽管无言以对,他心里可踏实了一大半,这种口气只要不是一等傻子谁都听得出来。
芸姑道:“你要报偿她也可以,先把咱们俩的婚约解除了。”
李玉翎苦笑一声道:“芸姑,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芸姑看了他一眼,道:“我能教你怎么办呀!祸是你自己惹出来的,当然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突然之间,李玉翎福至心灵,他道:“芸姑,事情已到了这地步,好歹咱们俩总是未婚夫妻,你总该教我个法子。”
芸姑冷笑一声道:“什么时候你变得机灵起来,你倒会说话啊!你心里要是还有我,就不该背着我惹这麻烦。”
李玉翎苦笑一声道:“芸姑,你这是何苦,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形。”
芸姑道:“就是因为知道当时的情形,我才不计较了呢!要不然哪!哼!看我还理你……”
顿了一顿,冷笑一声接道:“这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笑话呢!你背我惹上这种麻烦,我还得面授机宜,教你法子消灾解祸……”
李玉翎苦笑一声,没说话。
芸姑目光一凝道:“你跪过人么?”
李玉翎怔了一怔道:“你问这……”
芸姑道:“别管我问什么,你只告诉我,你跪过人没有?”
李玉翎道:“跪过老人家。”
芸姑道:“那不算,别人呢?”
李玉翎道:“没有。”
芸姑道:“那好,到时候就跪一回试试。”
李玉翎一怔皱眉,道:“芸姑,你这是……”
芸姑道:“怎么,不肯?男儿膝下有黄金?”
李玉翎道:“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芸姑道:“人家让你欺负了,到时候你还能跟人挺不成,为今之计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人家一旦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有个难处这是必然的,原也无可厚非,你既然欺负了人家,就应该对人家作软求,人心是肉做的,人都给了你,还有什么好争的,只你一软求,她一定不忍会点头,我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听不听还在你,你要是不听我的,两下里弄僵了,这辈子的内疚够你受的。”
站起来就要走。
李玉翎忙伸手抓住了芸姑的皓腕,叫道:“芸姑。”
芸姑回过身,娇靥酡红,嗔道:“放手,让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
李玉翎心头一震,忙松了手。
芸姑娇靥上酡红未退道:“往后别跟人动手动脚的,还没到耳鬓厮磨那时候呢!”
这话,带着不少酸味儿。
李玉翎听得出,他那有听不出的道理,他没敢说话。
芸姑道:“你拦住我,不让我走,还有什么事呀?”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道:“芸姑,咱们是一块儿长大的,这情感应比跟任何人来得深厚,咱们俩多少日子不见了……”
芸姑道:“怎么样?”
李玉翎道:“难道见面就为谈这件事吗?”
芸姑倏地一声道:“这才是稀奇事儿呢!你不是要告诉我这件事么?”
李玉翎道:“不错,我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可是总该还有别的话。”
芸姑道:“我没别的什么话。”
李玉翎道:“芸姑,你这是何苦?”
芸姑道:“别以为我跟你赌气,我犯不着,我说的是实话。”
李玉翎双眉突地一扬道:“那就算了。”
芸姑美目一睁道:“怎么说?你再说一句。”
李玉翎淡然说道:“事实上是这样,你没什么话说,我也无法勉强。”
芸姑一跺脚道:“你还硬,好嘛!咱们一辈子就别说话。”扭身就走。
李玉翎腾身而起,一闪挡在芸姑前面,正好,芸姑一下子撞在人家怀里,芸姑猛然一惊,哎哟一声往后就走。
李玉翎多快,手早已落在了她腕上,芸姑一挣叱道:“放手,别再理我,一辈子别再跟我说话。”
李玉翎没说话,就是不放手。
芸姑似乎恼了,眉头儿一扬,另一只手出指就点,那水葱般玉手直点心口。
李玉翎不闪不躲,一动没动。
眼看就要点上,芸姑突然收手,寒着脸道:“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还不放开手。”
李玉翎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不放手就是不放手。”
芸姑道:“你怎么那么死皮赖脸,没羞没臊。”
李玉翎道:“那也没什么,从小就是这样。”
芸姑忽然往李玉翎身后一凝,急道:“快放手,八叔出来了!”
李玉翎当成了真,连忙松手。
芸姑往后一退,“叶嗤”笑了,好美好动人。
李玉翎也笑了。笑着,笑着,两个人收敛了笑容,四目互相凝视着,没一个动,没一个眨眼。
突然,一朵红云掠上了芸姑娇靥,她慎道:“不害臊,谁跟你笑了。”
李玉翎道:“没人跟我笑,可有人跟我说话了。”
芸姑跺脚叱道:“哎哟,你……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贫嘴!”
李玉翎道:“忘了,小时候不就这样么?”
芸姑道:“你那时候才不是这样呢!你小时候要是这样,我才不会喜欢……”
娇靥猛然一红。
李玉翎笑了。
“死壮子。”芸姑红着脸跺了脚道:“都是你害的,你还敢笑!”
李玉翎收敛了笑容,缓缓说道:“芸姑,时候不早了,我在‘六里屯’来的时候不多,彼此都惦念着,见面也不容易,好好说说话不好么?”
芸姑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轻轻说道:“说什么?”
李玉翎道:“你说你想说的,我说我想说的,相信你我都想听,也爱听。”
芸姑猛然抬头道:“怪不得那个格格那么迷你……”
应该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李玉翎装没听见,道:“芸姑,你瘦了!”
芸姑眼圈儿一红道:“谁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自己折磨自己。”
李玉翎上前一步抓住了玉手,这回芸姑没躲也没挣,温顺地低下了头,泪珠直落。
李玉翎叫道:“芸姑……”
芸姑低着头道:“可知道我耽心死了。”
李玉翎手紧了紧道:“芸姑,我不是傻子,你也知道,我不是那般粗心的人。”
芸姑道:“我恨不能在你身边,你知道,爹不许,爹怕会让你分心,老人家为的是大局,是一番好意,我能说什么,只有放在心里折磨自己了,你不知道,我这么想,任何人跟在你身边都不比我自己能让我放心。”
李玉翎一阵激动道:“我知道,芸姑,谢谢你。”
芸姑道:“我不要你谢,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
李玉翎道:“芸姑,你知道我……”
芸姑道:“那件事……别因为我冷落了人家,能早一天把人家接出来,就早一天把人家接出来,你知道,这种事他们的家法所难容,万一掩饰不了,你就害了人家。”
李玉翎道:“我知道,她也这么说过,可是……”
芸姑道:“爹让我跟你说,不妨告诉她实情实话,这种事总是瞒不住的,你自己说出来总比让她看破好些,刚才让你跪求那是假的,可是你也得对人家说些好听的,再怎么人家是女人家,人都给你了,以我看她不会争什么的。”
李玉翎刚要说话,摹地一声轻咳传了过来:“大哥有话,时候不早了,玉翎回去了。”
芸姑忙收回手道:“八叔最讨厌了……’望着李玉翎道:“听我的,多保重,凡事也多小心,别让我老挂着心。”
李玉翎感动地点头:“我知道,你也善视自己的身子。”
芸姑道:“我会的,你走吧!”她先走了。
两个人刚到庙门口,铁奎出来了,道:“兄弟,大师伯不让你进去了,没什么事了,进去辞行那多耽误时间,咱们走吧!”
李玉翎心里明白,赖大爷是个有心人,怕他进去受窘,当即点点头,没说话。
铁奎转望芸姑,咧嘴道:“小妹,他交给我了,我会照顾他的,如有些微差错,唯你六哥是问就是。”
芸姑“啐”地一声,拧身进了庙。
铁奎哈哈一笑,一招李玉翎道:“来日方长,小别而已,走吧!兄弟。”
两个人脚下飞快离开了小庙。
庙门口那暗影里,一双含雾的眸子直送那颀长的身影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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