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淅沥的小雨过后,和谐街那铺满青苔的石板路,变得光滑洁净。同样是一条街,乞丐和衣冠楚楚的富贾都在艰难地跋涉;暗娼和巡警,为了生计,也在小心翼翼观察着自己的目标。不同的只是命运,穿着黑绸缎面布鞋的巡警,碾一碾刚刚吐出的粘痰,瞥一眼打落乞丐那乌黑手掌的妓女;乞丐咬着牙,揉揉自己那痛彻骨髓的手腕,恶狠狠盯向挽着妓女,扬长而去的富贾……
一切的一切,被“温家老店”二楼靠窗端坐的杨旭东,尽收眼底。他捏着茶杯,品着免费的乌龙茶,耳朵随着楼梯板沉重的脚步声,来回抽动。
“让你久等了,”一身米黄风衣的来者,摘下头上湿漉漉的帽子,掏出手帕在油光铮亮的发蜡上擦擦,将一口大提琴盒子轻轻放在桌面。
“我已经等了几年,不在于这一时。”杨旭东目不斜视,提起茶壶,将来者面前的杯子注满。
“六哥用人有个规矩,一定要胆大心细头脑灵活。”来者瞧着面沉似水的杨旭东,笑了笑,“听底下人说,你很聪明,从来也不多嘴。想要跟着六哥,关键要看你听不听话。”
杨旭东双目下垂,瞧着杯中残茶,无奈地说道:“为了能跟六哥混,我基本上把所有家当都卖了。二处每座庙每尊菩萨我都拜过,目的只有一个:跟着六哥,才能混出个人样。你不用鄙视,我这是没办法:六年前我是个中尉,六年后,我照样还是中尉。就因为如此,所有人都认定我没出息,没有一个老丈人愿把姑娘许配我。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我过够了。”叹口气,他放下茶杯,语气中有些伤感,“我想,六哥已经看过资料,若不是我这中尉没有背景,估计还得再拜几年菩萨。在二处,像我这样的小鱼小虾一把抓,如果不是送命的差事,也许还轮不到我。”
“送命也要有送命的本事,”来者收回目光,掏出根香烟,在烟盒上轻轻叩动,“六哥能看中你,不仅因为老板推荐,主要是你曾在日本宪兵的蹂躏下苟活了半年。六哥说,这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所以他认定你有惊人的忍耐力和头脑。”
杨旭东笑了笑,不置可否,摸摸嘴角的小胡子,他岔开话题:“说说六哥想叫我干什么,我想,六哥决不会欣赏啰嗦的人。”
“看见这口箱子了吗?”来者点燃香烟,杨旭东轻瞥一眼,没说话。“你在这间酒楼已经坐了一整天,相信再给你两个小时间也不会有问题,对吗?”
杨旭东点点头。
“你看看下面这条街,究竟躲在什么地方才不会被人发现?”
“巡警背后的警署分所。”
“噢?”
“这条街面的人,没人愿意看到它,即便是看见,也只能像躲瘟神一样,有多远跑多远。”
“你想在警署里呆上两个小时?”
“我会从这间酒楼的窗口出去,沿屋脊攀上它对面那幢钟楼。然后趁天黑,借着电线,滑到分所的屋顶上。这样,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好,六哥果然没看走眼。”来者掸掸风衣上的水珠,两道白烟从鼻孔中徐徐溢出,“你时来运转了,也许不出几个月,你就是少校。”留下一副手套,再次拍拍那口琴匣,“这是春田M1903A4狙击步枪,至于你的目标,有关他的资料和照片都在这里。晚上九点半,六哥在天鹅饭店二楼西餐厅等你。”戴上礼帽,瞧瞧杨旭东那若无其事的表情,来者喝干杯中最后一滴茶,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去。他们连个辞别的招呼都没打,仿佛大千世界中两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杨旭东卧在冰冷潮湿的分所屋顶,戴上手套悄悄打开琴匣,取出步枪配件安静地组装。步枪已经被处理过,就连枪号,也被锉刀小心刮去,散发出新鲜的金属光泽。子弹只有一发。也就是说,六哥只给他一次机会,连个补考都没有。刺杀对象是个脸型圆胖的中年人,半身免冠照片后,只标注了他的称谓——齐先生。在匣内,杨旭东并未找到任何有关齐先生的资料,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或许六哥还想就此测试他对突发事件的应变力。没有资料,也就是说,没有这个人的特点,不知道齐先生的身高、体重及走路特征。该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目标,就需要杨旭东自行解决了。
“六哥没必要骗我一个小人物,他说琴匣有资料,那就一定不会错。可是,资料到底在哪儿呢?”又摸摸匣子的夹层,遗憾的是,仍然一无所获,“阴天、黑夜、路灯昏暗,狙击步枪的瞄准具根本不适用,还不如直接射杀效果好。那么,六哥为何要多此一举?”他抬起头,向四周仔细观察。突然,200米外一幢灯火辉煌的建筑物,映入他的视野——天鹅饭店。这是一家由法国人开设的西式餐馆,也是和谐街有名的标志性建筑物。西洋交响乐透过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悠扬飘荡在整座街区上空。“难道目标会出现在饭店门前?”杨旭东握枪的手指,不由微微一紧,“如果是这样,就很好解释六哥为什么给我配备瞄准具。”接下来一个问题更加令他头痛——该如何确认目标呢?仅凭一张黑白照片就想在短时间内锁定目标,不但他杨旭东做不到,就连这世界上最高明的狙击手,面对同等情况,也照样束手无策。“齐先生……难道是享受齐人之福的先生?这么说,他身边一定有女人,而且品味还不低?没错,能进天鹅饭店的人,绝不是一般人。我只要注意饭店小弟迎接的客人,就肯定能找到他。”刺杀目标解决了,最后的关键,就是杨旭东该如何逃脱。毕竟,六哥还在天鹅饭店中等着他。
“老钱,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卢运凯匆匆登上天鹅饭店二楼的西餐厅,看到悠闲自得,品红酒嚼牛排的钱溢飞,脸上有些不悦。他低声说道:“没有紧急情况,最好不要约我见面。现在风声很紧,敌人搜查很严,不到迫不得已,最好不要冒险。”
“如果昨天或者明天你说这句话,没准儿我会很用心去听。不过今晚不一样,危险会暂时解除。”钱溢飞拍拍手,叫法国服务生给卢运凯送餐。
“你又想干什么?”
“中统干掉了宝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哼哼!那好,既然他们摆明车马想看戏,我就让他们看个够,现在我和你打个赌:一处的山城站长齐东临,绝对吃不到今晚的法国大餐。”
“你什么意思?”卢运凯的冷汗,“唰”地一下冒出来,“你请示过组织没有?这么严重的事情,你怎敢擅自行动?在你眼里,难道组织就是个屁?”
“杀我的女人,还想让我放过他,老卢,你脑子没烧糊涂吧?我钱老六是不是有仇必报,还用和你解释吗?想当年,日本‘梅’机关少佐森永纯糟蹋了我们一个女同志,是谁不出三天就废了他?事后,又是谁拍我肩膀,称赞我是万马军中,敢取上将首级的赵子龙?”
“可你现在这么做叫蛮干,是会暴露自己连累组织的!”
“老卢,多余的话我不向你解释,今天请你来,就是让你看场戏,看看我钱老六的雷霆手段到底会不会连累组织?”
“噢?你已经安排好啦?”一听钱溢飞这么自信,卢运凯语气一转,颇有兴趣。
“待会儿枪声一响,你马上离开。切记:千万别去看热闹,明天报纸头条,会告诉你想知道的结果。”
“这么说……你是从军统找杀手?那戴雨农知道能轻饶你吗?”
“他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
“你别卖关子行不行?”
“戴雨农决不能再留,他的时代过去了,让他继续活着,只能给你我带来麻烦。”钱溢飞打个响指,叫服务生送来一根古巴雪茄,“我说过:戴雨农搞得军统尾大不掉,老头子对此颇有微词。不过,至于该如何处置这军统大老板,他始终犹豫不决。毕竟都是浙江同乡,人不亲,故土亲嘛!仅凭这一点,哪怕中统天天在他耳边吹风,那也是隔靴搔痒不起作用。因此在这紧要关头,就需要在老头子的心里天平上加颗小小的砝码,迫使他产生感情倾斜。你看吧,一旦老头子叫戴老板立刻去南京,那就是军统大老板命丧黄泉之时。”
“干掉戴雨农,那么他对你的考察也就彻底解除了,对吗?”仔细想一想,卢运凯也觉得戴雨农的存在对钱溢飞是种极大威胁。一个人背后总有双眼睛在盯着,这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干掉了戴雨农,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钱溢飞将要完成什么任务。那么,隐藏在“坚冰”手中的绝密情报,也会神不知鬼不觉,被我党操控在手。这是一份大胆的计划,其胆大程度,可以用“捅破天”来形容。但问题是,军统的大老板,是个容易对付的人吗?
“你这个预谋太疯狂,比干掉齐东临还可怕。不行!我必须请示上级,不能陪你在这儿冒汗。”说着,卢运凯收拾行装,起身要走。不料钱溢飞伸手在他肩膀一压,面带微笑“请”他重新坐下:“除去戴雨农根本不需要我们动手,整盘计划中,这齐东临是颗关键棋子。老头子信奉‘中庸之道’,‘平衡’二字就是他的心里底线。军统和中统一向不和,两大派系为了争权夺利,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一旦中统的高级人物被军统干掉,双方势力发生不可调和的逆转,如果你是老头子,该怎么做?其后果我不说,你也能猜到。”
“你这一箭双雕的计划听起来不错,可是,结果会按照你的构思走吗?毕竟计划没有变化快。”
“那就要看军统小弟的表现。如果枪一响,他还能坐在我对面。往后的一切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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