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这天下午的空气、风景、与人物,仍然深深地印在凤仪的脑海中,像一幅被固定在某处的画布,不时闪现在她的眼前。上海五月的天气,那略带一点潮热的春天最浓烈最尾声的气息,拂动着这座城市最美丽的季节,那窗外的一枝法国梧桐,正茂盛地吐出所有的新的绿叶,叶片的颜色俨然由浅及深了,预示着盛夏即将到来,四季交替中生命的勃勃魅力,正无遮无拦的上演着。光线非常好,从窗户一束束射进来,将布置的典雅洁净的小书房、茶桌照得窗明几净,让人心旷神怡,桌上精致的细瓷小茶碗里,是大半杯浓浓的明亮醇厚的茶水,此时热气已经散净了,只等着喝茶的人来举杯。子欣坐在她的左边,已是人到中年,发鬓花白,邵元任坐在她的右边,所谓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个过了天命之年,对她有养育之恩,担当她人生二十四年的父亲角色的男人,清晰地坐在她的面前。
在凤仪的印象中,爸爸的形象最清楚的有两次,一次是她刚到邵府的那个夜晚,她躺在沙发上,一觉醒来,看见灯光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另一次就是现在,在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他还像当初一样,保持着温和的表情,淡淡地向她和丈夫叙述着出家的事情。时光从一张脸到另一张脸,跳跃的如此之快。而她,在没有看见第二张脸之前,一直还把爸爸当成当年的那个人,沉默有力、温和可敬。她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有觉得辛苦的一天,或者,爸爸会有放弃的一天。或者,爸爸真的放下了所有,心中常怀欣喜,进入大欢喜的世界。
"今年春节之后,我去南京打探实业部的批复,遇见一个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原来是跟着陈其美的,现在在南京政府做事,从他那儿我得知把持实业部的人,居然是陈慎初,自从陈其美胜了李燮和,当了上海总督军,他就去了日本留学,后来改名为陈汉年,"邵元任喟然叹道:"难怪我们去了南京多次,都打通不了实业部的关系,原来是他。"
当年陈慎初向雅贞求婚等等曲折,凤仪只隐约听说,并不知晓内情,袁子欣更是没有听说过,夫妻二人都望着邵元任,面露不解之色。邵元任不觉笑了笑:"人生之事因果循环,焉有爽期?!"他将自己利用雅贞的一片痴情,巧使缓兵之计,坏了陈慎初的求婚,又不愿履行诺言,致使雅贞绝望自尽的前后事件,一一道来,不要说子欣赏听得目瞪口呆,连凤仪也是头一次知道其中细节。"我当时听说陈慎初就是陈汉年的时候,便知道实业部的批复不可能会好了,果不其然,"他指了指桌上的批文抄印:"当年我即种恶因,必有恶果,只是没想到,让雅贞枉死,和兴集众人之力支持到今,仍要受我所累,人生匆匆数载,我已还完了一些债,没有还完的,就让我去寺庙之中,礼佛颂经,祈求上苍免除人世苦难吧。"
"爸爸,"凤仪半晌方道:"你从南京回来,怎么没有告诉我。"
"你当时正为杏礼烦恼,等子欣回来一并告诉也是一样的。"
凤仪不知如何劝解邵元任,她回想起当日邵元任从南京归沪后疲惫的模样,不禁深深地责备自己,怎么没有想着问问爸爸的情况,怎么没想过,他也会烦恼会没有力气。
"爸爸,"子欣见凤仪满面凄然,邵元任一脸平静,眼见着这事似乎不能挽回了,连忙道:"您不想再做和兴,也没有必要出家,等我把国外的事情办理妥当,您跟着我们一起出国不好吗?美国欧洲您都可以去看一看,走一走,外面的世界很大。"
"以后若有兴致,可以去各地云游,如果可能,也可以去国外看一看,"邵元任微笑道:"此事和出家并不矛盾,你不必担心。"
"爸爸,"凤仪听他这样说,知他心意已决,眼泪不觉落了下来:"您就真的抛却了红尘事,以后不管我了吗?"
邵元任看了看她,慢慢地道:"爸爸已经管了你二十四年,也不知管的成功还是失败,你小的时候,我常常想,是把人生进退之道告诉你,让你在这世间能夺得一切。还是让你保持天性,快乐的生活。幸而你是女孩,我选择了后者。现在回想起来,我常常后怕,深感这是你的大幸啊,以后你教育子女,也要以此为戒,不可贪婪妄求,自以为是。凡事自然平安即可。"
"爸爸,"凤仪泣道:"我还没有孝敬你,报答你,你就要走了。你就是舍得我,你舍得石头、安安吗?"
"你只知今生今世我养育了你,岂知前生前世,我不欠你的情,又岂知来生来世之事?傻孩子,你何必如此执着,你我父女的缘分,各藏于心中,便是善缘了。"
"那石头呢,安安呢?"凤仪道:"您不是最喜欢他们吗?"
邵元任笑了:"你怎么还是如此看不开,儿孙自有孙福,他们长大后若能记得我,也不防事,若记不得,也是好事,我出家乃是大欢喜之事,与孙儿们何干?"
子欣见凤仪哭得伤心,掏出手绢递给她:"你别哭了,爸爸不是还没有出家吗,就是算他住到了庙里,我们也可以常去看他。"
"你知道什么,"凤仪哭道:"入了佛门便是再世为人,我就算能见到他,只怕他也不能认我了。"
邵元任听凤仪这样说,不禁微微点点头。知女莫若父,反过来亦是如此,这个小囡虽不能了解佛门要义,但还是猜中了自己的心思。此番出家之后,红尘过往他一概不想再过问,就算凤仪他们肯来来见,只怕相见也是无时了。
"子欣,"邵元任道:"凤仪与石头兄弟,还有安安,就劳你照顾了,将来若杏礼愿意,将杨练的遗腹子托付给你们夫妇,也请你好好管教。和兴的股权,我全部无偿转给了陆老板,元泰的产业股,我将一分为二,一半转给你和凤仪,另一半捐给庙里。你们若真去国外,可将营业股转给康凯蒂和刘庆生,这二人都很有经营天分,一个有李威相助,一个经营丝厂多年,皆可保元泰一段平安。"
"杏礼会把孩子交给我们吗?"凤仪道:"还有康小姐,现在已经做了李府的夫人,只怕不会再出来做事儿了。"
"杏礼自幼娇生惯养,能为杨练生下遗腹子,独自抚养之今,已用尽了她的力气。以她的个性,既不可能招夫养子,也不可能像美莲那样吃苦耐劳,独自养育孩子。她如此美貌,早晚是要嫁人的,与其把孩子带在身边,既连累自己,又不能好好照料,她不如将孩子托给你和子欣,这是早晚的事,你不必担忧。至于康小姐,她本来就是个实际的人,又颇有远见肯受委屈,李威的势力现在如日中天,她与在家中保住李氏夫人的名份,倒不如将元泰牢牢地抓在手中,再得李威相助,为自己挣一大笔产业。这点,她自己就能想通,不劳你们多虑。"
"李老板能答应吗?"子欣问。
"我一但出家,元泰就只有你夫妻二人,你们若出国求发展,将元泰托给李威,这便是江湖道义,他肯定会答应下来,他又不懂经营,自己的股分又重,自是要请康小姐操心,到那时只要让凤仪去找一趟李威,拜托他请康小姐帮忙,他会全力承担的,这样,康小姐就能名正言顺地回到元泰。"
邵元任默然叹道:"南京政府未成立之时,我上海各商团,皆为之输送银两,自以为奇货可居,他日政府稳定,都可谋大笔福利。可如今局势尚未大定,我等便成了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将来还不知如何。"
"上海向有自制的传统,这些年的城市规划、发展,都由商会商团,甚至同乡会决定,"子欣道:"但从长远来说,一个城市必然要听从国家的安排,尤其像上海这样的地方。"
"道理是没错,"邵元任道:"只是放在眼下的时候,略有些不合时宜,总之,你和凤仪去国外发展,还是比较合适的。你们经营元泰,远不如让李威来经营,他现在是政府借助的力量,政府自然会扶持他。"他指了指桌上的地契:"这四百亩的地契,是我最后的心意,你们拿在手上,不可对任何人提起,上海的发展必会越来越快,这些地现在还不值钱,将来却不可限量,你们在国外如有急用,便可返回上海,用它来换钱。"
"爸爸,那你呢?"凤仪道:"这地我们不要,您留在身边。"
"我另有四百亩,"邵元任道:"你不必担心。"
袁子欣见邵元任分析局势,调度安排,虽是出家之态,却洞悉政治与人心,从容不迫万事妥贴。此时听他说还留有四百亩在身边,不禁感慨万千。如此精明老辣,处处留有后着之人,居然也走了上出家之路,又何况他这个不能掌控局面的"假洋鬼子"。他不禁想起液仙说过,如果中国局势深陷非常,他既不如液仙,更不若李威,凤仪呢,恐怕自是离康凯蒂大有距离。他默默不语,凤仪的情绪已平复了很多,她心想,现在离中秋还有几个月,可以慢慢猜度爸爸的意思,尽量让他回心转意,若他真觉得出家方能幸福,自己也不能阻拦。她觉得心中不知何种滋味,只想起佛家常说人生本苦,回头是岸,那么,爸爸真的找到了他心中的幸福彼岸吗?
且不说邵元任对出家的感受,袁子欣却坚定了带着妻儿前往美国,开创中国人做自己的进出口贸易的决心。凤仪收到一个好消息,威廉神父将她的画推荐给了一位老朋友。那人是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的教授,他非常喜欢凤仪的作品,对身在远东的凤仪充满了好奇,希望她能来美国留学,并愿意说服校方给她提供奖学金。由于芝加哥学院教学气氛自由,对学生的专业十分看重,至于其他的教育背景和英文,反而不是十分重视,这一切都对凤仪很有利。
突如其来的留学机会,让凤仪久藏在心底的对艺术世界的热情澎湃起来。去向西方世界,在大洋彼岸,用自己的画笔与心灵,一面在艺术世界遨游,一面做自己最喜欢、最擅长的事情。用自己的专业,去和世界上的人们比一比,用一条艺术之路,去振兴自己的祖国。凤仪不由心驰神往。她在子欣的帮助下,向学校寄去了自己的作品照片集,以及一封英文信。
子欣和邵元任都注意到这件事情对于她的影响。她的面容一下光彩起来,走路噔噔有声,为了锻炼身体,她还从《良友》上学了新方法,每日带着石头兄弟在小院中跳绳,又从百货公司买了一个篮球,给兄弟俩玩耍。子欣偶尔空闲,也教他们一些打篮球的技巧。
凤仪期盼着大洋那边的回信,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年轻起来,腰肢有力,转弯下蹲十分灵活。每每有国外的任何报道,包括新闻纸和杂志,她都十分留意。为了早日突破语言关,她还努力学起了英文,每天抄写二十个单词。在元泰、邵府或者任何有空闲的时候,她就拿出小本反复背诵。
七月盛夏之时,凤仪终于接到了盼望以久的回音。芝加哥大学愿意接受她,但是只能提供一半的奖学金,并希望她在明天夏天入学。威廉神父来信说,请她不要担心钱的事情,只要她来上学,他可以给她提供助学的事务,补充部分钱款。子欣也让她不必为钱发愁,到了美国,他一样可以赚钱。凤仪则觉得只要让她去了美国,哪怕子欣生意不佳,她也一定能找到属于她的生存之路,因此并不忧心。倒是由于子欣的公司开在纽约,恐怕得由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们住在芝加哥。子欣怕她既要适应新环境,又要应付学业,还要照顾孩子,实在是太难了些。
凤仪劝子欣不必烦恼,她觉得一切困难都不可怕,反而让她充满了激情。她听子欣说芝加哥靠近美国的大湖,可以走海轮一样的大船,景色优美,空气新鲜,心儿就像鸽子一样飞了起来。
"可是你带着三个孩子,语言又不太通,"子欣放心不下:"不如请教授帮忙,将学期再延一年,你先去纽约,适应了语言与文化再说。"
"我已经等了整整十七年,"凤仪笑道:"我不想再等了。有这十七年的经历,我什么都不怕,就算我和孩子身无分文到了芝加哥,我也能带着他们活下来。何况还有学校和威廉神父。"
"那你的什么艺术世界呢?"子欣见她信心满满的样子,遂不再劝,笑道:"耽误了十七年,你还有把握吗?"
"我不需要什么把握,"凤仪笑道:"这十七年我从来没有耽误过。"
子欣深知她这十七年来,几乎日日绘画不辍,从没有停止过在艺术世界的学习,不禁喟然深叹。他喜欢她现在的模样,既自信又勇敢,还有,她这些日子突然漂亮年轻了起来,真是奇怪的事情!这时,在旁边做作业的石头突然抬起头来,对子欣道:"爸爸,你放心好了,我会帮助妈妈的。"
"你,"子欣呵呵笑了:"你会干什么呢?"
"我会说英文,"石头道:"我已经学到第三册了,我还会照顾弟弟妹妹,我还会武功,不怕强盗。"
子欣哑口无言,既欣赏又惊讶地看着儿子。凤仪笑道:"看看,还是我生的好儿子,比我当年强多了。"
子欣哈哈大笑,他乐观地道:"你们都放心吧,到了纽约我会尽快拓展业务,如果条件好,我就在芝加哥开一个办事处,到时候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你不来我们可以去看你,"凤仪憧憬道:"我带着孩子们坐长途车去纽约,顺便在美国观光观光。"
子欣乐了:"美国没有长途车从芝加哥到纽约,你到了那边可别乱跑,当心跑丢了。"
夫妇二人哈哈大笑,又聊了许多未来规划,还有众多美国的风土人情。凤仪见天色不早,便让子欣先睡,然后轻轻下楼,来到小书房,陪伴着邵元任。这段时间父女二人每晚都会小聚一会,开始还有话说,后来就变成了凤仪喝茶,邵元任念经,在互不干扰里度过一段时光。邵元任明白这是凤仪在尽孝心,也不加阻拦,内心深处却觉得大可不必。随着正式出家的日子临近,他越来越平静,在平静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喜悦,让他的身心舒适不已。
子欣开始还去书房陪凤仪与岳父,几次之后便发现凤仪更希望与邵元任独处,可能是为了说话方便吧,便不再去小书房陪坐,只是白天有空之时,与邵元任聊聊天。邵元任自叮嘱过他好好照顾妻儿之后,也不再多言,不闲不淡地聊几句局势、经济等等,袁子欣这时才感觉岳父是真有出家之心了,对很多以前在意的事情都看得很淡,有时他特意找来一些让人热血沸腾的话题,他也只是淡淡的应对几句,似乎很没有兴趣。
既然邵元任心意已决,凤仪除了惆怅之外倒也无太多担忧,此时唯一让她放不下的,就是杏礼了。
自从二人春节在小楼口角之后,她已经快半年没踏足这里,每个周末,阿金会将杏礼的女仆约出来,在路口的小公园转一转,凤仪便会在那儿等孩子。那小姑娘刚刚一岁多,便长得惊人的美,每次抱出门停在某处,便会惹得周围的人围观,有人摸脸有人摸手,都不知如何喜爱是好。她小小年纪脾气十分倔强,若是她喜欢的人,不管别人怎么逗弄,她都笑嘻嘻地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长又浓的睫毛像两把可爱的扇子,忽闪地让人心醉。若是遇上她看着不顺眼的,便发起怒来,若是被那人摸了脸或掐了把手腕,她就跺足大叫,又踢又打,那模样儿既让人着恼又可爱之极,被她打的人往往也不生气,只是又惊又奇的笑着。
眼看这小姑娘生得如此美,又缺少管教,凤仪十分担忧。人人都说这孩子同杏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却觉得她很像哥哥,哪儿像她却说不出来,子欣陪她去看过几次,也觉得这孩子和杨练有神似之处。杏礼除了打牌,就是抽鸦片,孩子完全由奶妈带大。这个女仆听说凤仪要举家移往美国,急得几次落泪,每每见到凤仪便央求她把小姑娘一同带走,不要留在上海受罪。凤仪也是心急如焚,尤其是美国的通知书来了之后,行程便定在了明年的元月,那怎么算,她也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在上海了。她了解杏礼的脾气,若是说不通,就是打起官司也没有办法要到孩子,何况这事儿只能杏礼托付,哥哥和她并没有婚书,亦没有婚礼,如果她不承认,凤仪根本没有资格通过法律途径过问这件事情。
液仙也慢慢知道了此事,他特意去看过杏礼几次,一提凤仪便被骂了出来,后来索性听到他的名字便不让进门了。液仙做梦也没想到杏礼会变成这个模样,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劝凤仪不要担心,如果出国之前杏礼仍是这个态度,他会帮忙照顾这个孩子。
凤仪哪里能放下心,液仙毕竟有家有业的人,平时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能分多少精神照顾小囡呢,何况他们非亲非故,不过是好友的名义,杏礼翻下脸来,他就连上门探望一眼都不可能。日子一天天过去,凤仪越来越犹豫了,哥哥对她和父亲方谦有救命之恩,她怎么能丢下杏礼和孩子不管,如果哥哥在天有灵,一定会怪她的。
这天晚上在小书房,她与邵元任谈及此事,邵元任劝她不必过虑,杏礼会把孩子交给她的。凤仪心乱如麻,忍不住道:"我还有几个月就走了,她什么时候能把孩子给我。再说我把孩子带走,剩她一个人在上海抽大烟,我也觉得对不起哥哥。"
"你想怎么样?"邵元任微微一笑,道。
"爸爸,"凤仪道:"你帮忙派两个人,把她们母女抓到船上吧,我就不相信到了美国,人生地不熟,她去哪儿买鸦片。"
邵元任讶然地看了看她,笑了:"你在我身边二十五年,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
"我也知道这很愚蠢,"凤仪长叹一声:"可是让我这样去美国,我一辈子会不安心的。她是哥哥最爱的人,就算没有孩子,我就这样走了,也对不起哥哥。就算没有哥哥,作为好朋友,我也不想这样丢下她。"
"凤仪,"邵元任道:"一个人成年之后,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负责。"
"我知道,"凤仪道:"可是我毕竟还能再努力一次。"
"你以为你带她去美国,就是对她负责,但是她并不需要你这样的负责,包括她的孩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你又何必执着。"
"爸爸,"凤仪道:"哥哥对我有大恩德。"
"如果她不交出孩子呢?"
"我绑也要把她绑到美国!"凤仪斩钉截铁地道:"要不然,我申请延期,在上海再等一年,好好开导她。"
"如果一年后还是这个局面呢?"
"至少我努力过了,"凤仪道:"我不后悔。"
见女儿说出这番话来,邵元任喟然不语,半晌方道:"杏礼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她会好起来的。"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邵元任在上海龙华寺正式出家,法号净明。剃度仪式非常简单,凤仪想去庙中观礼,却被挡在了寺外。此后几次她去庙中探望,也被告知净明法师正在闭关修行,不见外客。
邵元任出家后,李威也前往龙华寺探望,亦没有见到本人,只是由沙弥转赠了一本《金刚经》。他现在已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闻人,虽然邵元任闭而不见,但庙中住持不仅带他在庙中参观,又请他在房喝茶。李威不信佛,匆匆喝下一杯茶后,便告辞出来。他来到大殿,不自觉地想起多年以前,邵元任在龙华寺清修时,给了他一张黑社会的名单,让他通知他们在凤凰阁会面。难道这位邵老板,真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吗?
李威心中狐疑不定,离行前,他告诉主持,既然邵先生在此出家,凤凰阁会捐赠两千大洋,为寺中添加香油。主持客气的拜谢了。
李威上了汽车,汽车立即发动,朝法租界驶去。他皱着眉,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凤仪一家要走了,邵元任出了家,元泰的全部经营股和部分产业股,已经完全转到了康凯蒂的名下。这个由邵元任二十岁起创立的企业,经过了邵元任、袁子欣两代老板,如今交到了他的手上。凤凰阁的权力也完全落入了自己手中。李威皱起眉,他还是不能确定一切就这样结束了。邵元任,这座么压在他心头三十的一座大山,就这样被菩萨收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把一丝遗憾摇出了身外。现在的上海各大财团正和南京政府明和暗斗,他手握帮会重权,两边都在讨好他。邵元任说的没有错,是与非、黑与白,本来没有那么清楚。他应当乘次良机,大捞一把好处,这样他在上海,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邵元任就这样离开了邵府,这儿除了小书房和一间卧室,似乎再也没有他的痕迹。凤仪陷入了深深的伤感。尽管她已经有了准备,但她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出家之后,连再见一面也不愿意。不见她也算了,连大石头、小石头、安安一并不见了。不要说她难受,就连阿金、小卫等也很不是滋味,虽然邵元任一直是个严厉的东家,但从没有辞退过他们。他们住在邵府,伺候着邵府,这儿就像他们的半个家,也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好工作。邵元任出家前,给了仆人们每人一笔钱,让他们在凤仪走后自己想办法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与家人。他们虽然感激,却知道做小生意哪有这样打工舒服,可凤仪毕竟去美国,飘洋过海万里路途,去了那儿也不知怎样。阿金等不敢央求凤仪带着同去,毕竟主仆一场,却是这等结局。阿金背着凤仪抹了多次眼泪,当面却也不好表露,怕这样不吉利,惹凤仪不高兴。
子欣的情绪也不是很佳。他和邵元任多年相处,却从未有过什么亲热的举动。邵元任虽然善饮却从来不醉,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是思前想后、深谋远虑。二人似乎从天性上,就没有什么默契。多年来,他只想着元泰的建设,并担心和兴把元泰扯入深渊。邵元任则一心扑在和兴上,二人不管意见如何相左,却从不当面表答。如今邵元任突入佛门,并拒绝相见,子欣方觉对自己对他已有了深厚的感情。都说女婿是半子,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尽到儿子的孝心。有一天,他独自来到龙华寺,想见邵元任一面,得到了答复仍然是"不便相见"。
大石头似乎有些了解外公的去向,每天默默的上学放学。小石头虽然很怕邵元任,邵元任住在邵府时,他很不愿与他亲近,走路都恨不能绕着走。此时见人没了,又听凤仪阿金等人议论出家,反而一天三问:"外公去哪儿了!"阿金深恨他轻贱,只是他现在大了,打了他会向凤仪告状,便不睬他。安安还不满两岁,凤仪等人不知她的心意,只是有一天她忽然指着邵元任的书房大哭起来。凤仪这才想起,以前每天下午,只要邵元任无事,都会抱着安安在书房中玩耍一阵。她不禁心酸起来,抱着女儿到书房中走了一圈,告诉她这是外公的书、外公的桌子、外公的佛珠。安安见到邵元任时常拿在心中的佛珠,突然高兴起来,紧紧地把它抓在手中。
凤仪不忍再留在书房中,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安安将佛珠当成心爱的玩具,一刻也不肯离手。小石头见了便想要,她不给,二人抢了起来,安安倒底年幼,如何抢得过四五岁的男孩,顿时大哭起来。凤仪见她大发脾气,忙把佛珠还给她。她却乘众人不备,突然将佛珠砸在小石头的头上,幸好年小力薄,又只是一串佛珠,只是砸中了眼角,也不妨事。小石头张嘴欲嚎,被阿金狠狠地瞪了一眼,就不敢不作声了。他转过脸恶狠狠地盯住安安,安安虽然年幼,却毫不怕他,见他眼光凶恶,便拿起身边的一个小玩具,作势又要扔,被凤仪大声喝住了。兄妹俩不欢而散,弄得凤仪愁闷不已。
行程越来越近,凤仪开始整理行装了。她买来大箱子,将衣服和必用的东西打包装箱。液仙见他们快要走了,有一天打来电话,说晚上想请她和子欣吃饭。凤仪满口答应。
"你们想去哪儿吃?"
"当然去德兴馆了,"凤仪道:"那儿的上海菜味道最正宗了!"
液仙连声答应。凤仪与子欣忙安排好孩子,收拾好衣服,双双来到了德兴馆。二人进了包间,见房中只有液仙夫妇,子欣、凤仪、液仙都不禁微微一叹。三人均想,他们以往在此吃过很多次饭,每一次都很热闹,有液仙、杏礼、凤仪、子欣、美莲、道德等等。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这四人,其中还有两个,又要远走高飞了。
"来来来,"液仙打迭起精神:"我给你们倒酒,你们以后去了美国,只能吃美国人的食物了,再也吃不到上海菜了。今天,你们好好的饱餐一顿,我们不醉不归。"
凤仪扑哧一笑:"听你这样说,我们以后的日子多惨啊。"
"哎,"子欣道:"别的不好说,不过吃,我们到了美国,那可真比不上上海。"
"那你们可以开个上海菜馆,"液仙夫人道:"一定能赚很多钱。"
"这个嘛,"子欣道:"买菜倒不是问题,可是想买中国调料,就很难了。"
"美国没有中国调料?"液仙夫人问。
"很少,"子欣笑道:"要不然,我也不会为了一口吃的,巴巴地跑回来。"
四个人一起笑了。但是不管众人如何努力,这气氛之中,总是有一点淡淡的感伤。酒至半酣,液仙突然放下杯子,看着子欣:"我现在后悔了。"
"后悔什么?"
"建议你去美国,"液仙笑道:"你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和小日本孤军作战,我打赢了,找不到人庆祝,打输了,也没有人救我,惨啊。"
"液仙"凤仪听了这话,隐隐觉得不祥,忙道:"以后你凡事都要小心,李老板也是国货商场的股东,有事你可以找他。"
"他和我不是一路人,"液仙道:"不过我想,如果日本人找我的麻烦,他还是会帮我的。"
"是啊,"液仙夫人道:"你们好好劝劝他,他整天喊打喊杀,哎呀吓要把人吓死的。"
"你怕什么,"液仙道:"我液仙如果被日本打死了,那是精忠报国。他们这些年在上海,杀的中国商人也不止一个两个了。"
"哎呀呀,"凤仪道:"今儿不是你们为我们践行嘛,打呀杀呀死的,太不吉利啦。"
"对,"液仙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那我自罚三杯,向你们道歉。"
"我陪你吧,"子欣把面前的空杯子放在液仙面前:"以后再要喝酒,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这顿酒没有喝了太多,液仙、子欣与凤仪三个都有醉意。液仙夫人见他们脸色不好,怕哄着液仙说要散了。凤仪也还能把持,便伙着说要散,一时结了帐,四个人告辞出来。液仙夫人拉着凤仪:"东西都准备的好了?"
"准备好了。"
"你们走的时候,我们来送你们,有需要就打电话。"
"谢谢你,"凤仪笑了笑:"你们也保重。"
子欣听了这话,哈哈一笑,搂住凤仪的肩膀:"这话还是等到上船的时候再说吧。"
液仙夫人一笑,忙催他们上车。子欣与凤仪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邵府。凤仪扶着子欣,敲开了大门。阿金一见她便低声道:"小姐你可回来了,杏礼小姐在等你们呢。"
听见杏礼的名字,凤仪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她走进客厅,见杏礼身穿一件黑色暗金长旗袍,一直垂至脚面,大约旗袍下摆太长,她穿了一双鞋跟极高的皮鞋,越发得高挑了。吸食鸦片使她消瘦了不少,即使化了浓妆,脸上仍不免露出沧桑之感。
杏礼见凤仪盯着自己脸,冷笑一声:"怎么,我变了?"
"没变,还是那么漂亮。"凤仪示意小卫把子欣扶上楼,对杏礼道:"我们去书房小坐一会?"
"不必了,"杏礼道:"我出来很久了,马上要回去,你送送我吧。"
凤仪默默地跟着她,走出了邵府。此时天色已晚,马路上亮着昏白的灯光,行人与车辆都很少。凤仪看见一高一矮两个曲线分明的人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不禁微微笑了。
杏礼奇怪地看看她:"你笑什么?"
"看见高兴呗,"凤仪借着酒劲:"我们很久没见了。"
杏礼停下脚步,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声:"你爸爸出家之前找过我。"
凤仪一愣:"什么?"
"他告诉我杨练已经死了,死了几年了。"
凤仪看着她,微张着嘴,不知要说什么。
杏礼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还给我算过一命。说我现在时运不济,不久就会时来运转,而且我会离开上海。"
"离开上海,去哪儿?"
"他说我的时运在南方。"
"南方,"凤仪看了看四周:"我们现在在北方吗?"
"他说的南是广东那边的南,"杏礼冷笑道:"他说对了,我是要走了,去南方。"
凤仪又清醒了几分。她郑重问:"你要去哪儿?"
"香港,"杏礼道:"有个香港男人,他是我的影迷,很有钱,一直想娶我,但是提出结婚后要我跟他去香港,我答应了。"
"那,"凤仪半晌问:"孩子怎么办?"
"孩子?"杏礼厌恶地道:"你爸爸说,这孩子天生克父克母,是个灾星。我看她也不是个好东西,还没有出生,就克死了她爸爸,自从有了她,我一天好日子没有过过。我不管你爸爸说这话是真是假,或者只是为了帮你弄到这个小孩子,但是我想告诉你,这孩子我不要了,你要是想要,我就给你,不想要,我就送回娘家,随便我妈怎么处理。"
"我要,"凤仪连声道:"我要我要,我当然要。"
杏礼见她面露喜色,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杏礼,"凤仪觉得酒劲上涌,让她的情绪又激动又伤感:"你是我的好朋友,又是我哥哥最心爱的女人,你要想去香港重新开始生活,我特别为你高兴。孩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她,而且将来,我会让她来找你,和你相认。"
"不,"杏礼冷冷地道:"我不想认这个孩子,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为什么,那个香港人不愿意?"
"他没有什么不愿意,"杏礼道:"他说可以供我抽鸦片,还说可以供我养孩子。"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凤仪惊诧极了:"你是她的亲生母亲呀?"
"你知道为什么吗?"杏礼看着她,"她长了一双和你哥哥一模一样的眼睛,"杏礼像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这些话:"又冷又没有感情,就像冬天的湖水。每次我看到她,就像看到你哥哥。我居然会迷上那样一双眼睛,我真是蠢透了。"
凤仪如醍醐灌顶般惊醒过来。难怪她一直觉得孩子和哥哥长得像,其实那小囡的五官没有一处是哥哥的,就是她的眼神,只有哥哥才有那种眼神。她脑海里闪现出小姑娘平时笑或哭的模样,没有错,不管她脸上的表情如何丰富,她的眼神一直没有变化,平静的像永远不起波澜的冬天的湖水。
凤仪突然理解了杏礼的痛苦。杏礼嘶哑着嗓子:"我这一生,多少人为我付出过,我从来没有珍惜。可是我为了他,我可以息影、可以去做别的事情。我不过只想和他成个家,有个我们的孩子,过过上海人平常的小日子。我的要求高吗?可是他却违背了诺言。我不管他杀人是什么理由,"她猛地停住脚步:"就算四万万中国人全部感激他,我也恨他,就算四万万中国人全部以他为荣,我也恨他!"
她转过头,看着凤仪:"我不想再想到他,再和他有任何联系。这个小囡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教育她,不要让她像我这样,女人太漂亮了不是什么好事情。"
"杏礼,"凤仪不知能说什么,半晌道:"放心。"
"我一直没有她起名字,就是不知道她的父亲还能不能回来,"杏礼凄凉地一笑:"我总想着,起名字人一生很大的事情,总该由父亲来做吧。凤仪,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凤仪点点头。杏礼道:"你要答应我,让孩子跟子欣姓袁,我不想让她觉得,她是送到你们家收养的。你要答应我,她就像你的亲生女儿一样,在你们家生活,将来不到万不得以,你永远不要让她知道,我和她父亲的事情。"
"杏礼,"凤仪道:"你又何苦。"
"她的名字我起好了,"杏礼道:"我和杨练都姓杨,你们家的女儿叫袁依,她就叫袁杨吧。"
"好,"凤仪道:"就叫袁杨。"
"行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不要再送了,明天我让人把孩子送来,我不久也去香港了。"
"杏礼,"凤仪不放心地道:"你那个影迷怎么样啊?"
"他喜欢我很多年了,我一直对他没什么感觉,后来康凯蒂请我吃饭,正式介绍他给我认识,至于他的身分,你的李威叔叔都查过了,"杏礼微微冷笑:"你们一家人处心积虑,就是想赶在你们走之前,给我找个好归宿。"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凤仪不知能说什么:"你,你要是不喜欢他,跟我去美国吧。"
"算了,"杏礼道:"上海这个地方,今天你来明天我往,醉生梦死,乱哄哄一片,我看透了,也累了,"她看着凤仪:"这个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无所谓。我只知道这个男人真心喜欢我,他愿意娶我,这就够了。"
"杏礼,"凤仪道:"如果你在香港过的不好,就来美国找我。"
"得了吧,"杏礼道:"我去美国能干什么?再嫁人吗?我这样挺好,你别送了。"她微一扬手,一辆三轮车飞快地踩了过来,她优雅地登上车,坐稳之后道:"你把孩子带好,我就很感激了。"
凤仪的再见还没有说出口,杏礼已经示意司机蹬车。三轮吱溜溜一响,便巡着夜色朝前飞奔而去。凤仪痴呆呆地看着,各种感受一时全部涌上心头,如乱麻一般绞做一团。这时,阿金不何何时赶了过来:"小姐。"凤仪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哇的一张嘴,将晚上的酒食全部吐出出来。阿金见她神色萎顿,路灯下双颊惨白,忙轻轻拍着她,等她吐完之后,扶着她回到邵府。凤仪回去之后倒头便睡,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四亮。金告诉她,杨家的女仆把孩子送来了。
凤仪连忙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她连忙忍住头疼,简单漱洗后来到楼下,见杏礼的女仆抱着孩子站在客厅中间,旁边还放着一只大箱子。那孩子见到凤仪十分高兴,伸手便要她抱,凤仪赶紧伸手抱过她。突然,女仆翻身跪到在地:"袁太太,你行行好,把我也带到美国去吧。"
"你这是干什么,"凤仪惊诧道:"有话好好说。"
"我在上海无亲无故,老家的娘也过世了,现在我是孤身一个人,"女仆说着说着,流下泪来:"我在杏礼小姐家干了四年,这孩子生下来就是我带她,我什么牵挂都没有,你就连我一起带到美国去吧。"
原来这女仆与这孩子已情同母女,一想到她一个人被凤仪带到美国,便心如刀绞。她见杏礼即将远嫁香港,知道自己不久就要失业。她与凤仪打交道久了,知道这个东家很不错,便决心求她一次,一来有个工作,二来又能与孩子相守。凤仪见她这般说,想想自己带四个孩子在身边,石头固然可以照顾自己,还有小石头和安安,如今又多了袁杨,多个帮手也是求之不得,便应允了。她让她先回去,和杏礼辞行之后,再来邵府。
阿金见那女仆可以跟凤仪去美国,好生羡慕。她也知道自己和小卫是一大家人,不可能跟着凤仪走,何况去美国也大有风险,当下没有作声。那袁杨本就和凤仪阿金熟识,来了邵府之后也不害怕,与安安玩儿在一起也不打闹,真是十分奇怪。大小石头见来了一个粉琢玉雕,洋娃娃一般的妹妹,自是高兴非常。大石头待她和安安没什么不同,小石头见她比安安漂亮许多,又是收养来的,大起亲近之心。可惜袁杨却不喜欢他,他每每逗弄小姑娘便惹得她哭闹不止,必惹得阿金一顿臭骂。
子欣见袁杨聪明可爱,又是杨练遗孤,自是十分疼爱。两个人觉得袁杨有些生硬,因她每次出门,必惹得众人叫她小美人。两人索性给她起了个小名叫美美。家里人都觉得这个名字比袁杨好听好记,一家大小"美美""美美"叫个不停。美美自来邵府之后,有小朋友陪伴,又有凤仪与阿金照顾,气色大好,越发地白里透红,让人喜爱。那女仆回家与杏礼说了要跟凤仪去美国之事,杏礼索性直接将她打发到邵府。凤仪知道她其实是不放心女儿,跟着个女仆照应,她也放心。袁子欣见女仆办事小心谨慎,性格也很老成,便赞成雇佣她同去美国,这孩子们也多了个人照顾。以后到了芝加哥,凤仪白天去上学,孩子在家也有人管了。
元泰的产业股,属于邵元任的,已转入子欣与凤仪名下,而子欣名下的营业股,全部转给了康凯蒂。果然不出邵元任所料,康凯蒂表示入冬之后,她就会重新进入元泰,执掌大权,负责元泰的管理。凤仪在家中,已与阿金将所有东西清理清楚,一些画和要用的东西先打包了,寄往美国芝加哥的教授处,有些子欣少不了的东西又寄往纽约,一些不用的东西又送于阿金和小卫,又从厂里来废弃的布匹,准备临走时盖在家具上。如此折腾过新年,凤仪一家真的要远行了。
临行前的头一个晚上,凤仪与阿金将布匹盖在客厅的沙发、落地钟、书房的茶桌书橱等东西之上,子欣还未回来。二人正在忙碌,小卫说,有个和尚求见。
凤仪心中一喜,难道是爸爸,她急忙放下东西,赶到门前一看,原来是个小沙弥。他将一封信递给凤仪,说是净明法师让他送来的,放下信他也不愿逗留,匆匆告辞了。凤仪拿着信进到书房,用剪子轻轻打开封口,取出信。这是一封用毛笔写就的书信,十分简短:
凤仪、子欣,明日远行,自当珍重。
当日我答应与雅贞合葬,他年我圆寂之后,望你们将我葬在雅贞近旁,我愿讲经颂佛,渡她于苦海,此事方丈已经应允,净明拜谢之。
三五年元月,净明
凤仪拿着信,看着被布匹盖住的沙发、家具,心中滋味五味杂陈,只觉得眼泪扑簌簌地便往下落。爸爸把什么都安排好了,连将来与雅贞姑姑合葬一事都安排妥当。也许,他是觉得日后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又或许,他已决意今天不再相见了。
"小姐,"阿金见她拿着一张信纸哭泣,吓得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老爷?"
凤仪摇摇头,她来到邵元任书房,轻轻将门合上。第一次在书房的菩萨面前跪下,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又朝着龙华寺的方向,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吃罢了在邵府的最后一餐早饭。阿金将厨房打扫干净,想着在这儿干了二十多年,不禁滴下了眼泪。她拿出最后一块布,将餐桌盖上。小卫拿着行李,凤仪牵着大小石头,女仆和阿金分别抱着两个小囡,跟着子欣走出了邵府。子欣最后将院门锁上,落了大锁。小卫等将行李装上车,液仙也派了辆车来。于是前一辆车放行李,坐着阿金与小卫,后一辆车坐着子欣一家。众人正待开车,忽然听见嘀嘀的喇叭声,凤仪回头一看,李威和康凯蒂从汽车的上走了下来。
"李威叔叔,"凤仪牵着大石头走过去,心中一阵感动:"你怎么亲自来了。"
"你要走了,"李威一笑:"我开车来送你。"
凤仪不敢相信地笑了,她看了看汽车,果然没有司机,她讶然道:"你开玩笑吧,什么时候了,你还给当我司机?"
"不开玩笑,"李威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递给石头:"好孩子,拿着这个,叔爷爷给的。"
石头看着凤仪,凤仪问:"李威叔叔,这是什么?"
"你别管了,"李威道:"你到了那边要上学,这是我给孩子们的。"
"我不缺钱,"凤仪忙道:"您不用担心。"
"傻丫头,"李威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事难,没有钱防身,你走那么远,又人生地不熟,"他轻轻咳了一声,假作生气道:"赶紧叫孩子收了。"
凤仪听到这话,不禁心头一酸,忙对石头道:"快谢谢叔爷爷。"
"谢什么,"李威对石头道:"去了国外,你要好好照顾妈妈,还有弟弟妹妹们,"这时子欣也走上前来,李威看了看他:"袁老板,凤仪和孩子们就托付给你了。"
"你放心,"子欣道:"我们会很好的。"
"要是他欺负你,"李威对凤仪道:"打个电报回上海,我马上派人把你接回来,不管你走多远,去到哪儿,都要记得李威叔叔。"
"李威叔叔,"凤仪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她没有想到,最后像亲人一样给她送行的,居然是李威:"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到了那边留学之后,我给你写信,还给你寄画儿。"
"好好,"李威大笑:"我一定出高价购买。"
"别说了,"这时康凯蒂在旁笑道:"他们出国发展,是好事情,你怎么说成这样。"
"李威叔叔、康小姐,"凤仪笑了:"这么多年也改不了口了,你们也保重。"
"你放心好了,"康凯蒂道:"有他在,什么事情也没有,邵府和元泰,我们都会关照的。"
于一行人又重新分配,凤仪与子欣带着大石头坐了李威的车,阿金与杏礼的女仆抱着两个小姐,坐元泰的车,小卫与行李坐液仙的车。等车到了码头,凤仪见液仙夫妇,还有连夜从无锡赶来了刘庆生夫妇,都已在码头相候。众人千言万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彼此叮咛"保重、放心"之类。凤仪东张西望了一番,没有见到杏礼,不禁心下怅然。子欣了解她的心意,也不催她上船。这时液仙走了过来,他看着凤仪和子欣,一个是少年时代就相熟的异性好友,一个是志趣相投、互相了解的合作伙伴,现在,他们一同离开上海,让他既伤感又振奋。子欣清楚他的脾气,和他轻轻拥抱之后,道:"液仙,你在上海要万事当心,不要小看了那些人。"
液仙呵呵一笑:"放心,我是不会害怕的。"
听他这样说,凤仪忍不住轻轻道:"液仙,你……"。她只觉许多话哽在心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我什么?!"液仙笑道:"你现在可是四个孩子的娘,责任比我重多了。"
凤仪虽然心中伤感,还是被他逗乐了:"那你可要加油了,至少要生八个。"
液仙大笑起来。凤仪又道:"你在国内,如果杏礼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液仙轻咳一声,点了点头。李威见他们在与液仙告别,便拉着石头叮咛几句,这孩子越长越端正,浓眉大眼,让李威越看越爱。液仙上前摸了摸石头的脑袋,"干爹!"石头喊了一声,液仙道:"你是长子,又是长兄,到了美国要照顾弟弟妹妹,自己好好学习。"
"您放心吧,"石头道:"我会的。"
"嗯,"液仙将伤感埋于心底,笑道:"我们石头是个男子汉,干爹相信你。"
"干爹,叔爷爷,"石头看着二人道:"你们也好好保重,我到了美国给你们写信。"
李威呵呵一乐,液仙微微一笑,凤仪听儿子说出这般老成的话来,不禁心头一酸,忙低头将眼泪含住了。康凯蒂站一旁,冷眼看着子欣,十多年风雨过去了,他老了不少,但还是那么模样,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她觉得一丝惆怅掠过心底,瞬间就被她止住了,她是不会做出这种选择的,抛下大上海的一切,前往美国从头开始,这是何必呢。袁子欣和邵凤仪就是从小吃的苦太少了,所以才分不明理想与现实的差别。
她挽着李威的胳膊,再一次与子欣、凤仪告别。凤仪见她穿着西式大衣,披着时髦的大波浪,既有豪门少奶奶的派头,又有公司女老板的精干,不禁朝她一笑,康凯蒂也回了她一个微笑。虽然凤仪不喜欢她的现实,她亦不明白凤仪的理想主义,不过二人都觉得对方是个坚强的女人,值得自己欣赏。这时登船的人越来越多,码头上也混乱起来。众人忙催促他们上船。凤仪与子欣忙携子抱女,跟着人流登上了轮船。上船之后,只见满船的人都挤在船舷旁边,向船下的亲朋好友挥手致意。凤仪将小石头与两个小囡交给女仆看着,领着大石头跟在子欣后面,挤到了船舷边。
她朝下一望,一眼便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不知何时围上来一群黑帮子弟。他们把李威等人圈在身内,硬生生挤出一块宽敞的地方。李威与康凯蒂、液仙夫妇、刘庆生夫妇、阿金与小卫等都站在向上张望。
虽然天气甚凉,挤在人中的凤仪觉得一阵燥热,她灵机一动,从颈上解下围巾,拼命朝他们挥手。一时船下的人们也看见了他们,也朝他们挥手。这时笛声飞扬,在上海滩头发出苍凉又深远的声响。船上船下的人知道分离便在此刻,不免大乱起来。有叫的有哭的、有昏晕在船上船下的。凤仪只觉脸上一阵冰凉,伸手一摸,全是眼泪。
这时,她觉得船开始离岸了,巨大的船身一点一点离开坚固的石岸,,露出黄澄澄一截江水。那水的面积越来越宽,越来越阔,终于与所有的江水连成一片,变成滔滔的江水。凤仪远眺着岸边的人们,只能看清他们一个大概的轮廓了。突然,她望见岸边一处站在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女人,因为离得太远,她实在看不清楚,可是在那么多人之中,能让人一眼就看见,能这样站立着,充满了绰约风姿的,除了杏礼还有谁呢?
她朝那个红衣女人努力地挥舞着围巾,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子欣还以为她向液仙等人挥手告别。她告诉子欣是杏礼,子欣远远地看了,觉得认不清楚。他了解第一次远离国土的人的心情,也不便说破,由着她发散心情。慢慢的,岸边的人都成了小小的一个点,什么也看不出了,船舷上的众人也已散去,忙着寻找各自的舱位,安放行李,处置各种事物。凤仪站在船边上,望着逐渐远去的上海,伸手摸着被水面上的凉风吹得发木的脸蛋,真是觉得又悲又辛,又喜又怨,一时多少情绪全部拥上心头,良久,她问子欣:"我们真的要去美国吗?"
"是啊,"子欣伸手搂住她:"你说好不好?"
她从女仆手中抱过安安,牵过小石头,见美美眨着眼睛,一派天真烂漫,便笑着问:"你们说好不好?"
"好!"小石头见离了上海,又是坐船又是这么多人,兴奋地道,大石头见妈妈重新高兴起来,忙道:"好!"安安与美美不知何事,也快乐地笑了起来。
"你们说好就好,"凤仪对子欣道:"孩子们的爸爸,赶紧告诉美国,我们来了。"
子欣扑哧笑了:"美国才不会管呢!"他第一次带着妻子儿女远渡重洋,感觉既满足又幸福,不禁道:"我现在像个大富翁。"
凤仪听懂了他的意思,微微笑了起来。她再次看了看远去的上海和滚滚的江面,心中暗道:管你是一个世界还是两个世界,我只想告诉你们,我的世界在我自己的手中。
她笑了笑,一手牵着大石头、一手拉住小石头,子欣抱起两个女儿,女仆拿着行李,一家人向船舱走去。
全书完
崔曼莉2007年8月31日三稿完
2009年2月8日四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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