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过了8点四下完全黑下来后,我悄悄打开后门走进胡同。后门又窄又小,须侧身方得通过。门高不足一米,在围墙最边角的地方伪装得甚是巧妙,从外面光看或触摸一般不至于看出是出入曰。胡同仍同以往一样,在笠原May家院子水银灯清冷的白光下浮现在夜色中。
我迅速关门,在胡同中快步穿行。走过各家起居室和餐厅房后,隔着院墙瞥一眼里面的男女,有的正在吃饭,有的在看电视。各种饭菜味儿从厨房窗口和排气扇漂入胡同。一个十几岁男孩儿用调低音量的电子吉他练习快节奏小品。一户二楼的窗口闪出伏案用功的小女孩儿一本正经的面庞。夫妇的争吵声。婴儿凶猛的哭叫声。哪里响起的电话铃声。现实犹如未能全部装进容器而从周边哗然溢出的水一样淌进胡同——作为声音,作为气味,作为图像,作为需求,作为呼应。
为了不发出脚步声,我仍穿住日那双旧网球鞋。行走速度既不能过快又不可太慢。关键是不要引起人们不必要的注意,不要被四下充溢的“现实”意外拖住脚步。我熟记所有的拐角所有的障碍物。纵然伸手不见五指也能够不磕不碰地通过胡同。不一会走到自家后头,我立定观察周围动静,翻过低矮的院墙。
房子犹巨大的动物空壳静悄悄黑趣越伏在我面前。找打开厨房门锁,开灯,给猫换水。接着从壁架拿下猫食罐头打开。青箭闻声从哪里走来,在我脚上路几下脑袋,津津有味吃了起来。这时间里我从冰箱拿出啤酒喝着。晚饭一般在“公馆”里用肉桂准备的东西应付一顿,所以回家即使吃也不过简单做个色拉或切片奶酪。我边喝啤酒边抱起青箭,用手心确认它身体的温度和绵软,确认今天一天我们是在各自的地方度过又各自返回家中。
不料进门脱掉鞋,一如往日伸手去开厨房灯时,忽觉气息有些异样。我在黑暗中停住手,侧耳倾听,从鼻孔静静吸入气体。一无所闻,只有一丝香烟味儿。总好像家中有自己以外的什么人。此人正在此等待我回来。刚才大概忍耐不住吸了支烟。他仅吸了两三口,还打开窗扇放烟,但烟味儿还是留了下来。恐怕不是我认识的人。房门上了锁,认识我的人除赤汤肉豆蔻没人吸烟,而肉豆想断不至于为见我摸黑静等。
黑暗中我下意识地去摸棒球根。然而球棍已不在那里。现在位于井底。心脏开始发出大得近乎不自然的声音,仿佛已跑到我体外在我耳畔浮动。我调整呼吸。用不着棒球根。倘若有人为害我而来,肯定不会在里边悠悠然等我。可我手心痒得不行。我的手在寻求棒球很感触。猫从哪里赶来,依然叫着往我脚上蹭脑袋。但它肚子不像平时那么饿,这点听叫声即可明白。我伸手打开厨房灯。
“对不起,猫刚刚喂过饭。”客厅沙发上坐着的汉子以自来熟的语气对我说道,“噢,在这里一直等你来着,可猫总是脚前脚后叫个不停,就随便从壁架上拿猫食罐头喂了。说实在话,我不大中意猫的。”
汉子也不从沙发起身。我默然看着他。
“擅自进来,偷偷等待,吓一跳吧?抱歉,真的抱歉。可要是打开灯等,您怕警觉不进来吧。所以才摸黑静等您回来。我决不是加害于您那种人,请别把脸搞得那么吓人。我只是有话要跟您说”
汉子身穿西装,个头不高。因他坐着说不准确,恐怕150厘米超不出多少。年龄四五十岁,脑袋胖得跟青蛙似地又鼓又秃。按笠原May分类法该是“松”。耳朵上边倒贴着几根头发,但由于黑黑地残留形状很滑稽,反而更显光秃。鼻子蛮大,但或许有点堵塞,吸气呼气之时竟如风箱带着声响一胀一缩。架一副度数似乎很大的金属握眼镜。说话时因吐字而上唇陡然卷翘起来,闪出给烟熏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即使在我迄今见过的人之中,他也无疑是最丑的一个。不单单相貌丑陋,还给人一种粘糊糊的无可诉诸语言的悚然感,类似黑暗中手一下子碰上不明实体的大毛虫时的不寒而栗。总之此君看上去与其说是现实人物,莫如说是昔日见过一次而早已忘得死死的噩梦的一部分。
“对不起,吸支烟可以吗?”汉子询问,“一直忍着,不过这么坐等起来也真不是滋味。烟这东西不是个好玩艺儿啊!”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兀自默默听着。风貌奇特的汉子从上衣袋掏出不带过滤嘴的“和平”叼在嘴上,很平很大声地擦燃火柴,拿过脚下空猫食罐头盒,扔火柴杆进去。看情形这空罐给他当烟灰缸使用来着。汉子十分香甜地盛起满是毛的粗眉头吸了一口,甚至发出不胜感慨般的低音。每当他大口吸烟,烟头便如煤球烧得鲜红鲜红。我打开靠檐廊的玻璃窗,放进外面的空气。外面又静静下起了雨。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但从气味可知道雨正在下。
汉子茶色西装白衬衣暗红色领带,哪一样看上去都同样属于便宜货,同样用得年长日久狼狈不堪。西装的茶色令人想起外行人给破车凑合涂的油漆,上衣和裤子上宛如空中摄影图片的一道道深挖早已不存在平复的余地。白衬衣整个微微泛黄,胸口那儿一个纽扣摇摇欲坠。而且尺寸还像小了一两号,最上端的扣子掉了,衣襟扭歪得不成样子。带有严然失败了的eCtopl。Sm胶花纹的领带,看样子从太古时代就始终以同一样式扎在脖子上。此君对于服装的几乎不予注意和不存敬意,任何人都可一目了然。无非到人前须穿点什么才不得已而为之。其中甚至恶意都感觉不出。想必他日复一日穿这几件行头存心穿到破裂开线条分缕析为止,犹偏坡地的农夫从早到晚狠命驱使毛驴直到使死。
汉子姑且把所需数量的尼古丁深深吸入肺腑,尔后轻嘘一声,脸上浮起介乎微笑与讥笑正中间的莫可名状的笑,开口说道:
“噢,忘了自我介绍了,失礼失礼。我姓牛河,动物的牛,三滴水的河。好记吧?周围人只叫我牛,‘喂,牛!’什么的。也是奇怪,给人这么一叫,渐渐觉得自己真成了牛。在哪里看见真牛,竟有一种亲切感。姓这东西真是奇妙。你不这样认为,冈田先生?这点上冈田这个姓实在潇洒。我也时不时心想要是自己有个地道些的姓氏该有多好,遗憾的是姓是由不得自己随便选择的。一旦作为牛河生于此世,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就得活活当一辈子牛河。这么着,从小学到这把年纪,一直给人‘牛、牛’叶个不止。没办法的事。有个姓什么牛河的,谁都要一口一个‘牛’,对吧?常说名以表体,我看倒好像体这方面不由自主没脸没皮地往名那边靠近,总有这个感觉。反正,就请记住叫我牛河好了。要是想叫,叫‘牛’也没关系。”
我去厨房拉开冰箱,拿一小瓶啤酒折回,也没对牛河客气。又不是我请他来的。我默然喝着啤酒,牛河也不再吭声,大口大口往肺里吸无过滤嘴香烟。我没在他对面椅子落座,背靠柱子站着朝下看他。未见,他把烟一头碾灭在空猫食罐头盒,扬脸看我。
“冈田先生,大概您感到纳闷,想知道我是怎么开门进来的吧?不对?奇怪呀,出门时上锁来着,肯定锁得好好的,毫无疑问!可我是有钥匙的,原配钥匙。暗,这个,您瞧!”
牛河手插进上衣袋,掏出只穿一把钥匙的匙扣,举在我眼前。的确位是自家钥匙。但引起我注意的是匙扣,匙扣同久美子身上的极为相似。式样简单的一块绿色皮革,匙圈开合有些别致。
“这是原配钥匙,您也该看出来了。而且是您太太的。误解了不好,出于慎重我先交待一厂:这是从您太太手里拿来的,从久美子女士那里。不是悄悄偷来的或死活抢来的。”
“久美子在哪里,现在广我的语声有点怪异。
牛河摘下眼镜,确认镜片水蒸汽似地看一眼戴回。
“太太在哪里我自是一清二楚。我瞒您说,我等于在照料久美子女士嘛。”
“照料久美子?”
“照料是照料,可也没别的什么,放心好了!”牛河笑道。一笑,左右股明显失去均衡,眼镜歪斜下来。“别用那个神情瞪着我。我嘛,只是作为一项工作帮帮久美子的忙,不外乎跑跑腿干干杂务,冈田先生,一个打杂的罢了。像样的事什么也没做。毕竟太太出不得门。明白了吧?”
“出不得门?”我再次鹦鹉学舌。
他停顿一下,用舌尖舔一下嘴唇。“呀,不知道就倒也罢了,其实我也解释不了,不知是出不得门还是不愿意出门。您或许想了解,但请不要问我,详情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用不着担心,并非硬给人关闭起来。不是电影不是小说,现实中绝没那种事。”
我把手里的啤酒瓶小心翼翼放在脚下。“你在这里为的什么事呢?”
牛河用手掌拍打几下膝盖,使劲点了下头道:“哦,我这还忘说了,真是疏忽。特意做自我介绍,居然把这个漏掉了。废话絮絮不止而关键事丢在一旁是我生来一贯的缺点,常在这方面栽跟头。说晚了——其实我是久美子女士兄长手下的人。牛河。啊,姓刚才说了。就是‘牛’。算是给太太的哥哥绵谷升先生当秘书吧。不不,说是秘书,可同所谓议员秘书不是一回事。那种角色是更上面更像样的人干的。开口同叫秘书,却是五花八门的,冈田先生,大小高低各所不同。我是最小最低的,以妖怪来说,充其量算小妖一级,脏乎乎老实趴在厕所或壁橱旮旯那类货色。可我奢望不得。不说别的,像我这样形体欠佳的跳到台上去,岂不有损绵谷升先生雄姿英发的形象!前台须由文质彬彬风流倜傥的人上去。三块豆腐高的秃老头上去说什么‘见我是绵谷的秘书’,只能落得给人当笑柄。是吧,冈田先生!”
我默然。
“所以嘛,我一手负责给先生办理不易见人的也就是背后的事,上不得台的事。后厦里拉手提琴——这正是我的专业。比如久美子女士这件事。不过冈田先生,您别以为我照料久美子女士是什么无足轻重的杂役,请您别这么看。如果我的话给您这种印象,那可是天大误解。毕竟久美子女士是我们先生独一无二的宝贝妹妹,能得以照料这样的人物,我都觉得是件相当有意义的工作,老实说。
“对了,由我开口自是有些厚脸皮,啤酒什么的让我也来上一瓶好么?说起话来嗓子就渐渐地渴了。可以的话我自己拿,在哪我知道的。刚才等你时间里,冒昧往冰箱里瞧了一眼的。”
我点头。牛河起身走去厨房,拉开冰箱门取出一小瓶啤酒,折回坐在沙发上有滋有味地对着瓶嘴喝着。大喉咙节在领带上严然什么活物一动一动。
“我说冈田先生,一天下来喝上一瓶彻底冰镇了的啤酒,实在美上天了。世上有些小子说什么冰镇过头的啤酒不好喝,我可不那么认为。啤酒那东西,第一瓶最好冰凉冰凉凉得觉不出什么味儿,第二瓶嘛,的确还是多少温和点的好。不过第一瓶我是中意冰一样凉的,凉得太阳穴直发痛的。当然这终归是我个人的嗜好。”
我依旧背靠立柱站着,啤酒只喝了一口,牛河把嘴唇闭成一条直线,环视一会房间。
“不过,冈田先生,您太太不在家倒拾掇得挺利索,钦佩之至!说来不好意思,我可是半点都不行。家里一塌糊涂,垃圾站,猪窝!就拿浴缸什么的来说,都一年多没刷洗了。忘告诉你了,我老婆其实也离家出走了,走五年多了。说同病相传是不大合适,总之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和您不同的是,我那老婆逃走也属情有可原。毕竟我作为丈夫坏到了极点,无可抱怨。不如说我倒佩服人家居然肯熬那么久——我这当丈夫的就是糟糕到了这步田地。一生气就欺负老婆打老婆。我嘛,在外头从未打过谁,打不来。您也看到了,我胆子小得很,跳蚤胆。在外面逢人就低三下四,任凭人一口一个‘牛’地叫。不管说我什么我都诺诺连声毫无怨言,满脸诚惶诚恐的神情。可一回到家就反过来接老婆,嘿嘿嘿。如何,一文不值吧?这我自己也明白。不过冈田先生,就是欲罢不能。一种病,这是。动不动就打得她眼斜嘴歪。不光手打,还又摔又踢。再不然就泼热茶、扔东西,无恶不做。孩子上来劝阻,索性连孩子一块儿打,可是很小的孩子哟,才七八岁。而且不是吓唬几下是真打实揍。魔鬼呀我!想停手也停不下来,这个。自己管不住自己。心里倒是明白该适可而止了,可不知怎么个止法。如何,不可救药吧?这么着,五年前一咬牙把个五岁女孩儿胳膊一把折断了,咋呼。老婆终于彻底心凉,领两个孩子离家走了。那以来老婆孩子一次都没见过,也从没联系,无可救药啊,我。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生锈的家伙!”
我默然。猫来脚下撒娇似地一连声短叫。
“哎呀,尽扯闲话了。您那么累,对不起。是想要问你这小子是有什么事才专门跑来的吧?不错,是有事才来的。不是来这里跟您天南海北的。先生也就是绵谷升先生托我来办点事。就把他说的照本宣科告诉你,先请听一下。
“首先第一件,先生认为您和久美子的事重新考虑也未尝不可。就是说,如果双方有意,言归于好破镜重圆也没有关系。眼下久美子女士没这个打算,不可能说办就办。但如果您横竖都不愿意离而打算一直等下去,那么等也可以。不像以前那样强求离婚。所以嘛,若是您想跟久美子联系,可以通过我这个渠道。总而言之就是恢复邦交,不必如往日那样-一对着干。这是第一件事。这个您以为如何?”
我蹲在地板上摸猫的脑袋,未作一声。牛河看了一会我和猫,随后又开口道:
“是啊,话不最后听完是不便表示什么的。心里响咕现在光是一件,后面不知贴上来什么。也罢,就一竿子插到底好了。那么第二件事。这件有点费唇舌,实际就是一家周刊登载的“上吊宅院”那篇报道。不知您看了没有。这东西非常有意思,也真是会写:世田谷高级住宅地段有一块怪地,好些年来上面不少人死于非命。这回购得此地的谜团人物究竟是谁?高高的围墙里面现在搞的是什么?一谜未解一谜又起……
“这样,绵谷先生看了这篇报道,突然想起您家就住在那附近,并且渐渐放心不下,怕您同那宅院之间万一有什么关联。所以就调查了一下里边的情况——当然实际上是我这不肖牛河驱动两条短腿上蹿下跳,总之调查其是调查过了。结果不出所料或者说果不其然,得知您似乎天天都通过这条后巷到那宅院里去。看来您是同那宅院内进行中的事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嗅,我也吃了一惊,不愧为锦谷先生,到底独具慧眼……
“这报道时下只此一回,没有下文。但在某种情况下死灰未必不能复燃。毕竟作为话题妙趣横生。所以坦率说来,作为先生多少有点困惑。就是说,您这个妹夫的名字广旦连同什么无聊事端给桶出来,说不定会成为缩谷先生的丑闻。绵谷先生可谓如日东升的人物,舆论如影随形,何况先生同您之间业已存在例如久美子女士那么一件麻烦事,客观上很容易被人家杯弓蛇影。说是杯弓蛇影,其实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大希望别人知道的事,不管怎样。尤其事关个人的时候。现阶段毕竟是先生作为政治家的关键时期。也就是说正处于即使石板桥也要破上几遍才可通过且须赶紧通过的阶段。这么着,这里有个小小的交易:您如果同那个‘上吊宅院’一刀两断,绵谷先生方面准备认真考虑您同久美子言归于好的问题,痛快说来就是这样。如何,大致气味琢磨出来了吧?”
“大概。
“那么意下如何呢?我所说的。”
我手指摸着猫的喉节沉吟片刻。
“绵谷升何以觉得我可能同那宅院有关系呢?为什么想到那上面了呢广我问。
牛河再次眼斜嘴歪地笑了。像是因为好笑,但仔细看去,眼珠竟如玻璃球一样冷漠。他从衣袋掏出一盒压变形了的“和平”。擦火柴点燃。“啊,冈田先生,问我那么深的问题可不好办。我再呷咦一遍,我不过是个跑腿学舌的罢了,太绕弯子的道理我不懂。无非一只信鸽,那边的信叼过来,这边的回信叼过去,明白?只是有一点我能说的是:那个人可不是傻瓜。那人借熟脑袋的用法,有一种非一般人可比的直感。而且绵谷升这个人嘛,冈田先生,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比您想的强大得多的现实力量,那力量又每天得到增强,这点必须承认。因为诸多线由您好像不喜欢那个人。那非我所知,那样倒也一点也不碍事的。但事至如今,可就不仅仅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这点要请您认清才行。”
“既然绵谷升拥有强大的力量,那么伸手把周刊上的报道压住就是了,那样岂不省事。”
牛河笑了,再次深深吸7一大口烟。“冈田先生,我说冈田先生,话可不能那么说。知道么,我们是住在日本这个极其民主的国家里,对吧?可不是那种一转身只能看到香蕉园和足球场的独裁国家。在这个国家里,纵使政治家再有力量,压住一家杂志的报道也非举手之劳。那样实在过于危险。就算想方设法把上头的人笼络住,也必然有人留下不满情绪,反而可能招致世人耳目,也就是所谓引火烧身。更何况,为这么一篇报道就大打干戈也是划不来的,老实说。
“还有——此话只是在这里讲——这件事很可能有期不知道的粗线缠在里边。那样的话,对过不久事情就不仅仅限于我家先生了,势必出现完全不同的流程,势必。总之冈田先生,若用牙医冶病打比方,眼下触动的还是麻醉好了的部位,所以谁都不怎么抱怨。但很快就要用锥尖触动活生生的正常神经。那一来必然有人从哪里跳出。跳出的人很可能真的动气。我说的您明白吗?牛河的意见是——绝不是恫吓——您说不定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卷入了一场不无危险的游戏。”
牛河要说的似乎暂且告一段落。“味烫伤先缩手峻?”我问。
牛河点点头:“嗯,冈田先生,这可就像在高速公路练习接球,实在危险。”
“而且还给综谷升添麻烦。所以要赶快缩回手来、而换取同久美子的联系。”
牛河再度点头:“大体是这么回事。”
我喝了一口啤酒。
“首先,久美子以自己的力量由我找回来。”我说,“无论如何不想借助绵谷升的力量。用不着他帮忙。的确,我是不喜欢综谷升这个人。但正如你所说,这并不仅仅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是那以前的问题,那以前就不能接受他的存在本身。所以不同他搞交易。清这样转告好了。其次,请别再擅自进到这里来。不管怎样这是我的家,不同于宾馆大厅和车站候车室。”
牛河眯细眼睛,从镜片后面看了我一会。眼珠一动不动,依然没有感情色彩。并非没有表情,但那里有的只是一时逢场作戏的应付。随后,牛河像确认雨下得大小朝上轻轻伸出他那大得同身体不成比例的右手。
“您说的我完全明白了。”牛河道,“一开始就没以为会马到功成。所以你这么回答我也不怎么惊讶。我是不大容易惊讶的人。您的心情我理解,话也说得果断干脆,没什么不好。拖泥带水的一概没有,或是或不,简明易懂。若是领受一个不黑不白曲里拐弯的什么回答,作为信鸽也够辛苦的——总要把话咀嚼碎了带回去。不过世上这种情况还真多——倒不是发牢骚——每天每日就像清新芬克斯谜语似的。于这行对身体不好哟,冈田先生,不可能好。这么活着,不觉之间性格也变得哈源噱陵,明白吗,冈田先生?变得总是怀疑别人,总是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简洁明快的信不过。伤透脑筋,真的。
“也罢,冈田先生,就这么干干脆脆回话给我家先生好T。只是,冈田先生,这话不能算完,即使您想三下五除二也没那么痛快。所以,我想我恐怕还会来这里打扰。我是赃兮兮的三块豆腐高让人看着别扭,但对不起,要请您多少习惯我这一存在才行。我个人对您没有任何成见,不骗你。但您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时下我是您无法简单挥之而去的东西之一。说法是有点儿怪,就请您先这么看我好了。不过如此厚脸皮地擅自钻到您家来以后绝无第二次。如您所说,这样的做法是不够地道。嗅,只有伏地请罪的份儿。不过,这回作为我也是出于无奈,要请您谅解。也不是经常这么胡来。如您所见我也是普通人嘛。往后跟普通人一样光打电话。打电话可以吧?铃响两次挂断,再江铃重响一次——若这样的电话打来,您就得认为是我,心想那个混账牛河又搞什么名堂而好好拿起听筒。好么,一定请拿听筒。否则只好再次擅自进到这里。从个人角度我也不想干这种事。但毕竟是拿人家的钱向人家摇尾巴的角色,人家叫我于我就不能不效犬马之劳。明白吧!”
我末应声。牛河将吸短的烟支在空猫食罐头盒底碾灭,忽然想起似地看了眼表。“这可这可这可真是够晚的了,实在抱歉,随便开门闯进别人家来,喋喋不休了半天,还讨喝了啤酒,敬渐多多包涵。刚才说过了,我这德性回家也一个人没有,好容易找到人说话就不知不觉说得忘乎所以,不好意思啊!所以嘛冈田先生,单身生活可不能拖得太久哟,略,不是说人非岛屿吗?或者说小人闲居为不善吗?”
牛河用手轻拍一下联部莫须有的灰,悠悠站起身来。
“就不用送了,既然能一个人进来,就能一个人回去。门我来锁好。还有,冈田先生——也许是我闲操心——世上不宜知晓的事也还是有的。可是人们偏偏对这种事感兴趣,不可思议啊。当然这只是泛泛之论……迟早恐怕还得见面,那时但愿事态能朝好的方向获得进展。晚安!”
雨静悄悄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四周放亮时失踪般地止息了。但奇妙的矮个儿汉子那粘粘糊糊的感觉和他吸过的无过滤嘴香烟的尼古丁味儿,和潮气一起长久地留在了家里。15肉桂奇特的手语有乐的奉献
“肉佳的彻底封嘴,是快过六岁生日的时候。”肉豆蔻对我这样说道,“正是他上小学那年。那年2月他突然不再开口说话了。也真是奇怪,对他彻底一言不发这一事实,大家直到那天夜里才注意到,虽说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孩子。注意到时,原来肉桂从早上开始就一句话也没讲。我想方设法让他开口。向他搭话或者摇晃他,但无济于事。肉桂简直石头一样就是默不作声。是因为什么开不得口的,还是自己下决心不开口的——这点都弄不清楚。现在也不清楚。自那以来他不光是话不说了,大凡声音本身一概不发了,明白?痛也一声不叫,痒也一声不笑。”肉豆蔻领到几个耳鼻喉科专诊医生那里。但原因仍不清楚。清楚的只是并非肉体缺陷或疾患所致。医生们未能从发音器官找出任何异常。肉桂可清晰听取声音,只是不说话罢了。“这恐怕属于精神科领域。”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肉豆蔻于是领肉桂去找自己认识的精神科医生。然而精神科医生同样查不出他持续闭口不语的起因。医生给肉桂做了智力检查,结果思维能力毫无障碍。实际上他显示出相当局的智商指数,情绪上也没有什么紊乱之处。“没受到非同一般的精神打击什么的吗、’医生问肉豆蔻,“请仔细想想,例如撞见什么异常场面或在家里遭受暴力——没有这样的情况吗?”但肉豆蔻想不出任何类似情形。儿子一如平时地吃饭,一如平时地同她说话,一如平时地乖乖上床睡觉。而翌日一早肉桂便深深沉入静默的世界中。不存在家庭纠纷,孩子在肉豆蔻和她母亲无微不至的守护下发育成长。从来没人向孩子举过巴掌。“只有再观察一段时间了。”医生说,“病因既不清楚,就没有办法治疗。每星期领来一次,也许会慢慢摸清原因。或者过些时日突然如梦初醒开起口来也不一定。我们恐怕只能耐心等待。孩子诚然不开口,但此外眼下并没有具体问题……”
可是,无论怎样等待,肉桂再未从沉默的深海底浮出水面。
早上9点,大门响着低低的马达声朝里面打开,肉桂驾驶的梅塞迪斯-奔驰500SEL开进院内。汽车电话的无线在后车窗的后头犹刚刚生出的触角一样探出。我从隐形玻璃缝隙窥看这光景。汽车看上去浑如无所畏惧的庞大的回游鱼。崭新的黑漆漆的车轮在混凝土地面无声地画着弧形停在指定位置。误差应不出5厘米。
我喝着刚刚煮好的咖啡。雨虽停了,天空仍布满灰云,地面黑乎乎冷清清湿滚滚。鸟们发出尖锐的啼叫,急切切地往来穿梭寻觅地面上的昆虫。俄顷,驾驶室门开了,戴太阳镜的肉桂跨下车来。他慎之又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并无异常之后,摘眼镜放进衣袋。车门关闭。大型梅塞迪斯-奔驰恰到好处的关门声与其他任何车都有些微的不同。对我来说,这意味自己在“公馆”的一天由此开始。
我一清早就开始考虑昨晚牛河的访问。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他作为绵谷升的差役来访以及要求我从这里抽身之事告诉肉桂。最后我决定不告诉,至少暂时不作声。这是我同绵谷升两人间必须解决的问题,不想把第三者牵扯进去。
肉桂依然一身得体的西装。每一件都那么超凡脱俗那么做工精良那么正相合身。样式总的来说虽然属保守型不起眼,但由肉桂穿上便如洒上一层魔粉变得焕然一新生机勃勃。
当然,由于西装的关系,领带每天也不同。衬衣不同。袜子不同。估计都是他那位肉豆慈母亲如此那般一件件买给他的。总之,肉桂身上的衣服全无污痕,脚上的皮鞋绝无明因,一如他驾驶的梅塞迪斯-奔驰的车身。每天早上如此目睹他的形象,我都不由一阵由衷钦佩。甚至可以说为之感动:如此十全十美的漂亮外表下,到底能容笼怎样的实体呢?
他从车后行李箱提出两个装有食品和日用品的纸袋,双臂抱着走进房门。给他一抱,就连自选商场平平常常的纸袋也显得高雅而有艺术性。或许抱的方式别具一格,也可能是更深层次的问题。一看见我,肉桂整个脸盈盈含笑。绝妙的微笑,就好像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散步良久而来到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我出声地说“早上好”,他不出声地说(您早)——我可以根据他嘴唇细微的变动译出。他从纸袋取出食品。如同头脑聪明的孩子往大脑皮层记录新知识一般井井有条地藏进冰箱。继而整理日用品,放入壁架。之后喝我做的咖啡。我同肉桂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一如过去我同久美子的每日清晨。
“终归,肉桂一天学校也没去。”肉豆蔻说,“开不得口的孩子一般学校不肯作为学生招收,而我又无论如何也不认为送去聋哑学校合适。因为他不能开口的缘由——不管是怎样的缘由——全然不同于其他孩子。而且肉桂也不愿意到学校去。他一个人关在家里静静地看书,听古典音乐唱片,和当时养的杂种狗在院子里玩耍,看上去他顶喜欢这样。有时也外出散步,但他不愿意和附近同龄孩子在一起,对外出也不怎么积极。”
肉豆蔻学了手语,开始用手语和肉桂进行日常对话。手语不够用时就用便笺笔谈。但一天她发觉不特意用那么烦琐的手段,自己也能同儿子沟通感情且几乎没什么不便。只消通过一点点身体动作和表情,她就能了如指掌地读出对方的所思所需。觉察出这点之后,她便不再怎么介意肉桂的不说话了。因为这并不妨碍自己同儿子之间的精神交流。当然,声音式语言的瞬如所带来的物理式不便也并非感觉不到。但那终究只是“不便”这一层次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这种不便反而净化了母子间交流的品位。
工作之余她教给肉桂汉字和语言,教给计算方法。但实际上必须由她教的东西并不很多。他喜欢看书,必要的东西都一个人随便通过看书掌握了。肉豆蔻的任务较之教给什么,更在于为儿子选择他所需要的书。儿子喜欢音乐,想学钢琴,最初几个月跟专业老师学了基本指法,后来便不再接受正规教育,而只靠书本教程和录音带掌握了作为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相当难度的演奏技巧。主要喜欢演奏巴赫和莫扎特。除普朗克和巴托克以外,对演奏浪漫派以后的音乐几乎不感兴趣。最初六年时间,兴趣集中在音乐和读书上面。后来到了上初中年龄,开始对外语学习表现出热情。一开始学英语,接着选学法语,分别用半年时间即可看简单的书刊了。发音固然不会,但肉桂的目的在于阅读用该语言写的书而不是会话。此外还喜欢摆弄复杂的机器。买齐专用工具,组装收音机和真空管放大器,拆开钟表修理。
周围的人——其实肉桂真正接触的对象只限于母亲、父亲和外祖母三人——早已习惯于他的概不开口,并且不认为有什么不自然不正常。几年后,肉豆荡不再把儿子领去精神科医生那里了。每周一次的面谈,一来未给他的“症状”带来任何效果,二来如医生一开始就指出的那样,除去不开口这一点,其他方面肉桂毫无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完美无缺的孩子。记忆中肉豆蔻从未命令过他做什么,没有叱责他不许他做什么。肉桂自己决定自己应做的事,以自己的方式做到底。在所有方面都跟其他孩子不同,比较本身可以说是没有意思的。十二岁时外祖母去世后(他无声地连哭几天),他便在肉豆蔻白天外出工作时间里主动承担家务。做饭、洗衣服、清扫房间等等。本来肉豆想在母亲去世后打算雇人做家务,但肉桂执意摇头反对。他拒绝不相识的人介入,不喜欢家中秩序发生变化。终归,家庭生活的大部分由于肉挂的努力而维持得井然有序。
肉桂用双手对我说话。手指得其母亲遗传,纤细而漂亮。长是长些,但绝不过分。十个手指在他脸前恰似十分乖巧听话的生灵活泛而流畅地动着,向我传达必要的信息。
今天下午2点有一个客人。只这一件事。2点之前什么事也没有。我在这里花一小时做完事后回去。2点时领客人再来。天气预报说今天一天都是阴天,我想您天没黑时下井也不至于损伤眼睛。
如肉夏清所说,理解他十指诉说的话语我没觉得吃力。手语我自然一无所知,但可以畅通无阻地跟踪其手指自如而复杂的动作。或许由于他手指动作过于完美而只消凝目注视即可领悟其含义,如看听不懂的外语剧却时而为之心动一样。也可能我虽然眼睛盯其手指而实际上全无所见。手指动作可以说是建筑物的装饰性外表,而我则在不知不觉地注视其背后别的什么东西也未可知。每天早上同他隔桌交谈时,我都想找出其分界,但把握不住。即使有那样的分界,恐怕也是经常移位变形的。
简短的对话或者说传达完了之后,肉桂脱去上装控在衣架,领带技进衬衣,开始打扫房间,为我做简单的饭菜。这时间用小音响装置放听音乐。有一个星期只放罗西尼的宗教音乐,又一个星期只放贝瓦尔德的管乐协奏曲,其旋律我不知背熟了多少遍。
肉桂做事干净利落无可挑剔、没有多余动作。起始我要帮忙,每次他都微笑摇头。看肉挂一系列动作,的确像是交给他一人更能使一切顺利进行。后来我便在肉桂做事时间里坐在“试缝室”沙发上看书,以免打扰他。
房子不太大,家具也只放必需之物。没有人实际在这里生活,不怎么脏,也不零乱。但肉桂每天哪怕每个角落都过一遍吸尘器,拿抹布擦家具和壁架,窗玻璃也一扇扇过一遍清洁刷。茶几打一遍蜡,擦电灯泡。房间一切都放回原来位置。整理餐具橱里的餐具,锅按大小顺序整齐排好。确认洗脸间香皂的位置,毛巾即使没迹象用过也要换新。垃圾归拢入袋,扎起袋口拎去哪里。按自己手表(我可以打赌:误差不超过3秒)校正座钟。大凡稍微偏离应有姿态的东西,都被他优雅准确的手指动作纠正回去。假如我试把壁架上的座钟向左移动2厘米,翌日早晨他必定向右移动20毫米。
但肉桂如此举止不给人以神经质印象,看上去自然而“正确”。这个世界——至少这里存在的一个小世界——的样态早已鲜明地烙在他脑袋里,对他而言,保持它不变大概如同呼吸一样理所当然。或者只是肉桂在产生想使一切各就原位的强烈内在冲动时而一伸手所为亦未可知。
肉桂将做好的饭菜收入器皿放进冰箱,指示我中午应吃什么什么。我道声谢谢。之后他对镜重新打好领带,检查衬衣,穿起上装。继而嘴角浮出微笑,动下嘴唇向我说(再见),迅速转身环视一圈走出房门。他钻进梅塞迪斯-奔驰,把西方古典音乐盒式磁带塞进车内收放机,用遥控器打开大门,逆向划着和来时同样的弧形离去。车一出门,门即关上。我同样手拿咖啡杯,从隐形玻璃的缝隙打量这番光景。鸟们已不似刚才那般聒噪,低云四分五裂随风流去。但低云之上还有厚厚的别的云层。
我坐在厨房椅上,咖啡杯置于桌面,四下打量肉桂动手收拾齐整的房间。严然偌大的立体静物画。唯独座钟静静刻计时间。时针指在10:20。我眼望肉桂刚才坐过的椅子,再次自问没把昨晚牛河来访的事告诉他们是否合适。这样做果真是明智选择吗?不至于损害我与肉桂之间或者同肉豆患之间业已存在的信赖感吗?
我很想静观一下事态的发展,想知道我正在做的何以使得绵谷升那般坐立不安,想看一看我踩上了他怎样的秃尾巴以及他将对此采取怎样的具体对抗措施。这样,我或许可以多多少少接近绵谷升保有的秘密,而在结果上使我朝久美子在的场所迈近一步。
肉桂向右移动2厘米(即放回原来位置)的座钟快指在11点时,我走到院子准备下井。
“我对小肉桂讲了潜水艇和动物园的故事,讲了1945年8月我在运输船甲板上见到的一切,讲了在美国潜水艇转过大炮准备击沉我们船的时间里,日本兵枪杀他父亲动物园动物们的经过。长期以来这话我对谁也没讲一个人闷在心里,独自在幻影与真实之间幽暗的迷途中无声地彷徨。但肉挂出生时我这样想道:我能讲给的对象只这孩子一人。从肉桂还不能理解语言时我就开始给他讲了不知多少遍。当我向肉桂低声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其情其景每每如刚刚启封一般在我眼前历历复苏过来。
“多少听懂话语之后,肉桂反复让我重述那段往事。我重复了一二百次,甚至500次之多。但并非一成不变的周而复始。每次讲时,肉桂都想知道故事里的其他小动物,想知道其中树上的其他枝条。所以我按照他的发问攀援枝条,讲那里的故事。故事于是迅速膨胀起来。
“那大约类似以我们两人的手构筑的一种神话体系,明白?我们每天每日都讲得如醉如痴。讲动物园里的动物名称,讲它们毛皮的光泽和眼神,讲那里漂荡的种种不同的臊臭,讲士兵每一个人的姓名和长相,讲他们的身世,讲步枪和弹药的重量,讲他们感觉到的恐惧与干渴,讲天空飘浮的云朵……每次对肉桂讲述,我眼睛都能见到林林总总的形状和色彩,都能将我见到的当即诉诸语言传达给肉桂。我可以恰如其分地找出恰到好处的字眼。这里边不存在极限。细节无穷无尽,故事越讲越深越讲越多。”
她想起当时似地漾出微笑。我还是第一次目睹肉豆蔻如此水到渠成的微笑。
“但一天一切突然结束了。”她说,“自他不再开口的那个2月间的一天早上,肉桂便不再和我共同拥有那个故事。”
肉豆蔻点燃支烟,停顿一下。“现在我也明白了:他的语言被那个故事世界的迷路所彻底吞噬了,那个故事里出来的东西把他的舌头劫走了。几年后,它杀死了我的丈夫。”
风一清早就略有加强,浓重的灰云被一刻不停地径直吹向东去。风在叶片脱尽的庭树枝头时而发出不成节奏的短促的呻吟。我站在井旁望了一会如此的天空,猜想久美子大概也在某处望着的同一云絮。并无什么根据,只是攀然心有所觉。
我顺梯爬下井底,拉绳合上井盖。而后做了两三次深呼吸,摸起棒球根紧紧握住,在黑暗中悄然弓身坐下。完全的黑暗。是的,不管怎么说这是最为重要的。别无杂质的黑暗握有一把钥匙。这颇有点像电视剧:“记住了么,完全的黑暗乃是关键。所以说太太,您要准备好尽可能浓重的完全的黑暗!”其次使是尽可能结实的棒球相,我想。随即我在黑暗中绽出一丝笑。
我可以觉出病在脸颊上微微开始发热。我正朝事物的核心一步步接近,德这样告诉我。我闭起眼睛。肉桂早上做事时反复听的音乐旋律附在我的耳鼓。巴赫《音乐的奉献人它如同人们的喧哗留在天井高旷的大厅一样萦绕于我的脑际。但不久,沉默从天而降,就像产卵的昆虫潜入我大脑皮层的皱隙,一个个接雕而至。我睁开眼睛,再次闭上。黑暗混饨一团,我开始一点点从自己这一容器游离。
一如往常。16有可能到此为止(笠原May视点之四)
你好,抒发条马。
上次说到我在很远很远的深山里的假发工厂同很多当地女孩一起做工,这回接着往下讲。
最近我暗暗觉得好笑:人们这样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有点怪。没这样想过?怎么说好呢,我在这里的工作,只不过按头头如此这般的吩咐如此这般地干罢f,丝毫用不着动脑。等于说脑浆那东西_Lll前放在寄存柜里下工时再随手拿回。一天七小时对着操作台一个劲儿往发罩我头发,然后在食堂吃饭进浴室洗澡,接下去当然就得像一般人那样睡觉。一天24小时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而已“自由时间”也由于人困马乏而多用来打瞌睡或怔怔发呆,几乎谈不上用心想点什么。当然周末不用做工,却又要集中洗衣服搞卫生。有时还要上街,一忽儿就过去了_次曾下决心写写日记,但简直没什么好写,只一周就扔一边去广。日复一R干篇一律嘛!
尽管这样,尽管这样,对于已如此成为工作的一部分我还是半点厌恶情绪部没有。别扭感什么的也没有。或者不如说由于这样蚂蚁式地一门心思地劳动,我甚至觉得渐渐靠近7“本来的自c”。怎么说呢,说例说不好,总之好像是山于不思考自己而反倒接近由c的核心。我所说的“有点怪”就是这个意思。
我在这半干得非常卖力。不是我自吹,还作为月度最佳职工受过表扬呢。说过f吧,别看我这样,*起手工活十分灵巧。我们分班时,我进哪个班,哪个班的成绩就比较好。因我干罢自己这份就去帮干得慢的人。大伙儿对我评价相当不错。你不觉难以置信?能信这个我会得到好评?好了,不说这个了。总之我想向你拧发条鸟说的是:我来到这座工厂以后一直像蚂蚁像村里的铁匠师傅一样只知埋头干活。这回明白了吧?
我每天做工的场所很是怪模怪样。活活有飞机库那么大,天花板高得出奇,空空荡荡。里边只大致150个女孩儿聚在一处做工,光景甚是了得吧?又不是制造潜水艇,何苦占这么大的场所呢?分成几个小房间就不可以吗?但也许这样做容易使大家产生连带感,觉得“有这么多人在一起劳动”。也可能便于头头统一监视。这里边肯定有一种“驱动心理学”样的玩艺儿。操作台像解剖青蛙的理科实验室那样按班分开,最头上由年龄大的班长坐。一边动着手一边说话固然不碍事(毕竟不可能一整天都哑巴似地干),但若大声喧哗或放声傻笑抑或光说不干,班长就阴沉着脸走来提醒,说什么“XX/J’姐,别光动嘴手也得动哟!进度怕是有点落后了吧?”所以,大家全都像夜里捅空鸟巢似地小声细气交头接耳。
做工场所用有线广播放音乐。音乐种类因时间而异。如果你是巴里-马尼罗迷和埃亚-萨普莱迷,想必会中意这里。
我在这里花几天工夫做成一个“自己的”假发。做一个假发虽因等级不同费时也不同,但一般做一个需好几天时间。先把发套细细分成围棋眼,再往一个个小方眼里依序栽头发。这不是流水线作业,是我的任务。就像卓别林电影里的工厂似的,拧完一个固定位置的螺栓,便赶紧去拧下一个,不是么?我花了几天完成了一个“我的假发”。完成时我真想在哪里签上我的名字——X月X日笠原May。当然真那样做了笃定要挨训,所以没做的。只是,想到我做的假发将在这个世界某个地方给某个人扣在脑袋上,就觉得很是开心,好像自己这个人和什么紧密联系在一起似的。
说起来,人生这东西也真够奇妙的。不信?假如三年前有人对我说“三年后你将在一座深山工厂里同乡下女孩一起做假发”,保准笑得前仰后合,我想。那是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反过来说,也没有哪个人知道我三年后做什么。难道你打发条鸟晓得三年后自己在哪里做什么?一定不晓得。可以拿我手上所有的钱打赌:别说三年后,连一个月后的事我想你都稀里糊涂。
现在我周围的人可都是大体知晓或者以为知晓三年后自己处境的。她们在这里做工攒钱,准备几年后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幸福地结婚。
她们结婚的对象大多是农家之子、小店主继承人或者在地方小公司上班的人。前次信上也说过了,由于这一带年轻女子慢性不足,她们的“行情”十分看好,除非运气极坏,否则不可能剩下,都会觅得一个差不多的搭档和和美美地走入洞房,身价十分了得。一旦结婚——上封信也写到了——十之八九都离开工厂。对她们来说,假发工厂的工作不过是填补跨出校门到找见结婚对象这几年空白的一个阶段,犹如进来坐一会就出去的房间。
不过假发工厂倒无所谓,或者不如说似乎还是适当于几年婚后立即辞工为好。较之况下腰来连干好多年而提出工资啦待遇啦工会等呷呷噱咦的问题,还是差不多就换新手上来合算。熬到有些身手的班长一级,公司也在某种程度上当一回事儿,而一般女孩子也就和消耗品差不许多。所以结婚就辞工不干等于是两者的默契。这么着,不难想象三年后她们将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或者仍在这里一边干活一边斜眼物色结婚对象,或者结婚一走了之——二者必居其一。你不觉得这样洒脱得很?
像我这样全然不知道三年后干什么而又觉得无所谓的人这边是没有的。她们都很勤劳。几乎看不到有人或多或少地偷懒要滑躲躲闪闪。牢骚都听不到几句,顶多有时对伙食谱有所挑剔。当然,既然是工作,就不可能尽是开心事,即使今天想去哪里散散心也必须作为义务干完9点到5点(中间有两小时休息)的工作才行。不过我想总的说来,大家都干得蛮快活。这大概是因为她们都明白这是一段从这个世界过渡到另一个世界的缓冲时光,都想在此期间尽可能欢天喜地。对于她们,这终不过是个驿站。
但对我不是这样。对于我,既非缓冲时光,也不是驿站——我根本不晓得从这儿往哪里去。弄不好,我有可能到此为止,是吧?所以准确说来我并不是在此享受工作的乐趣,只是想全面地接受这项工作。做假发时只想假发。而且想得相当认真,认真得浑身粘糊糊沁出汗来,真的。
说不好,但近来有时想起摩托车事故中死去的那个男孩。老实说,这以前没怎么想起过。在事故的打击下,我类似记忆的什么突然一下子走了模样,记住的总的说来全都是不怎么好的怪事情。例如腋下的汗臭味啦,头脑无可救药的迟钝啦,要钻进往怪地方的手指啦,尽这些。不过,偶尔也开始一闪想起不太糟糕的来了。尤其在掏空大脑一个劲儿往发套里栽头发那种时候,会孤零零突然冒出什么——是的是的,是这样的。时间这东西肯定不是按ABCD顺序流淌的,而是一会跑去那里一会折回这里那样的玩艺儿。
拧发条鸟,老实老实老实说,我有时感到非常害怕。半夜醒来,一个人孤苦伶什,离谁离哪里都有五百多公里之远,黑漆漆的,往哪边看都根本看不到头,怕得我真想大声喊叫。你或许也有这种情况吧?每当这时,我就尽量设想自己是同哪里联系在一起的,在脑袋里拼命排列联系在一起的对象的名字。其中自然包括你拧发条鸟。那条胡同,那口并,那棵柿树之类也都包括在里边。包括自己亲手做的假发,包括对那个死去男孩的一点点追忆。由于这种种微不足道的对象的协助(当然你拧发条鸟不属于“微不足道”的范围,基本上),我可以一点点返回“这边”。这种时候,我就不由心想若是给那个男孩完整看我的身体让他好好摸一下该有多好!可当时心里却想的是“哼,岂能给你碰我!”喂抒发条鸟,我可是打算就这么处女一辈子哟!我是真这么想的。对此你怎么看?
再见,抒发条鸟!但愿久美子阿姨快些回来……17整个世界的疲惫与重荷魔术灯
晚间9点30分电话铃响了。响两次停下,稍顷再次响起。我记起这是牛河电话的暗号。
“喂喂,”牛河声音传来,“您好,冈田先生,我是牛河。现已来到府上附近,这就过去不大合适吧?啊,其实我也知道时间晚了。但有事要当面谈。如何?是关于久美子的,料想你可能也有些兴趣……”
我边听电话,边在脑海里推出电话另一头牛河的嘴脸。脸上浮现出自来熟式的笑,像是在说这你不便拒绝吧。嘴唇上卷,瞅着脏牙。但的确如他所料。
刚好过10分钟,牛河来了。衣着同三天前的一模一样。也可能是我的错觉,而实际完全是另外一套。但不管怎样,西装类似衬衣类似领带类似。全都脏污污、皱巴巴、松垮垮。这套很琐不堪的行头看上去仿佛在委屈地承负整个世界的疲敝与重荷。纵使会转世脱生成什么,纵使来生有获稀世荣光的保证,我也不想、至少不想成为这样的行头。他打声招呼,自己开冰箱拿出啤酒,用手碰一下确认冰镇程度之后,倒进眼前杯子喝起来。我们隔着厨房餐桌坐定。
“那么,为了节省时间,就不闲扯了,来个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牛河说,“冈田先生,您不想同久美子说话吗?同太太单独地直接地?想必这是您朝思梦想的吧?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不是这样想的吗?”
我就此略加思索,或者说装出思索的样子。
“乍B说当然想说。”我回答。
“不是不能。”牛河静静一句,点了下头。
“可有条件?”
“什么条件也没有。”说着,牛河呷了口啤酒,“只是今晚我方也有一项新建议。请您听一下,考虑一下。这跟您同不同久美子通话又是两个问题。”
我默然沉视对方的脸。
牛河道:“那就开始说了。冈田先生,那块地是您连同房子从一家公司租来的,是吧,那块有‘上吊宅院’的地?为此每月您支付一笔相当数目的租金,但那不是普通租约,而是几年后具有优先购买权的租约,对吧?当然,租约没有公开,您冈田先生的名字谁都没有见到。呢,本来就是为此要的手腕嘛。问题是实际您是那块地的主人,租金实质上发挥着同分期付款完全相同的作用。最终支付款额,对了,连房子大约也就是8,000万。以此计算下去,往下不出两年地和房子的产权就属于您的了。啧啧真是了不起,速度之快,令人佩服之至。”说到这里,牛河像要核实似地看着我。
我依然沉默。
“至于为什么了解得这么详细请不要问我。这种事,只要存心调查总会水落石出。关键是要懂得调查方法。谁是那家挂名公司的幕后人物也大致推测得出。这次调查还真费了不少力气,在许多地方像钻迷宫似地来回绕许多弯子。打个比方,就像寻找被盗的汽车——漆被全部改涂了,轮子给换了,座席也换过外署了,发动机编号也剜掉了,找起来当然很辛苦。可我干的可就是这种细上加细的活计,行家嘛。好在没白辛苦,千头万绪现在基本理出来了。蒙在鼓里的是您,是您自己。你不知道究竟付钱给谁吧?”
“因为钱没有名字。”我说。
牛河笑道:“不错不错,说得实在妙。钱确实没名字,名言!真想记在手册上。不过冈田先生,大凡事情不可能那般一帆风顺。例如税务署那衙门就不怎么好惹。他们只能向有名字的地方收税,所以拼命想给没名字的地方找出名字。何止名字,编号都安上。根本没有什么诗情画意可言。然而这也正是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因此,我现在讲的这笔钱是有其堂堂正正的名字的。”
我默默盯视牛河的脑袋。由于光线角度的不同,上面生出几道奇妙的坑洼。
“别担心,税务署绝不会来。”牛河笑了笑,说:“即使来,钻这许多迷宫时间里也要在哪里碰上什么,昨嗤一声,撞出个大包来。税务署的人懒得讨这个麻烦,反正都是工作。较之棘手之处,从好下手的地方稳稳当当收税岂不快活得多!毕竟从哪里收成绩都一样。尤其是上头有人好心好意地打招呼说‘这边就算了,还是那边好搞吧’,一般人总是去那边的。我调查得这么滴水不漏,也只有我做得到。不是我吹牛皮,别看我这德性,我可还是有两下子的。我熟悉不致受伤的诀窍。我可以顺顺当当穿过漆黑的夜路,就像抬轿的猴子,提着小田原灯笼……
“不过冈田先生,也是因为是你我才真正实话实说:就连我也压根儿闹不清你到底在那里搞什么名堂。去那里的人都付给你不少钱,这个我清楚。也就是说,你给予了她们足以使她们付这么多钱的某种特殊东西。到这一步我是清清楚楚了,就像雪地旱数点乌鸦只数。我不清楚的是您到底在那里具体搞的什么,和你为什么对那块地情有独钟?简直如坠云雾。毕竟这是这件事关键的关键。但这点被看手相幌子似的东西遮得严严实实,叫人困惑不解。”
“就是说绵谷升为之困惑噗?”我问。
牛河没有回答,手指拉了拉耳朵上面所剩无几的头发。
“噢,只是在这里说——其实我对您冈田先生相当心悦诚服,”牛河说,“不骗您,不是恭维话,这么说或许不大合适,本来无论怎么看您都是个平平庸庸的人。说得再露骨些,就是说别无可取之处。抱歉,这么说您别见怪。在世人眼里也就这么个印象。不料和您这么见面这么面对面谈起来,我觉得您很不简单,着数相当厉害——不管怎么说使得绵谷升先生动摇了困惑了。惟其如此才接二连三让我当这信差和你交涉。等闲之辈弄木到这个程度。
“作为个人,我很欣赏您这点。不是说谎。如您所见,我固然令人生厌,固然不够地道,但这上面我是不说谎话的,也不觉得您和我毫不相干。我这个人,在世人看来比您还要提不起来。五短身材,没有学历,教养也一蹋糊涂。父亲在船桥编草席来着,差不多喝成酒精中毒,实在看不顺眼,还很小我就盼望他快点死算了。好也罢坏也罢还真的早死了,那以后就简直穷出一朵花来。记忆中小时候什么开心事都没有,半点都没有。父母一句好话没跟我说过。我当然也就乖戾起来。高中好歹混得个毕业,往下就是人生大学,漆黑小道上的抬轿猴子。我是靠自己这仅有一颗的脑袋活过来的。什么精英什么干部,我厌恶这类人,说不好听点简直深恶痛绝。厌恶从上面吱溜溜滑入社会,讨个漂亮老婆养尊处优的家伙。喜欢您这样单枪匹马锡打的人,我喜欢。”
牛河擦燃火柴换点一支烟。“不过冈田先生,不可能长此以往。人早晚要跌跤子,没有人不跌。从进化来看人用两条腿直立行走边走边打小算盘不过是最近的事。这笃定要跌跤子。特别你所投身的世界,不跌跤子的人一个也没有。总而言之这个世界呷噪事太多,唯其呷噱事多也才得以成立。我从绵谷先生伯父那一代就始终在这个世界里折腾。如今整个地盘连同家具在内都给现在的先生继承过来。那以前这个那个干了很多险事。要是一直那样干下去,现在肯定在监牢或在哪里僵挺挺躺着哩,不是危言耸听!碰巧给老辈先生始了来。所以,一般事情都看在了我这两只小眼睛里。在这个世界里,外行也罢内行也罢全都得吱溜一声跌倒;长得结实的不结实的都同样受伤,所以才全部加入保险。连我这样的草民也不例外。入了保险,即使跌倒也能苟延残喘。但如果你单个一人哪里也不属于,一朝跌倒就算玩完——一曲终了!
“而且冈田先生,说痛快点,差不多该到跌跤子时候了。这不会错。在我的书上一翻过两三页——用大大的黑体字清楚印着咧:冈田先生即将跌倒!不骗你,不吓唬你。在这个世界里,我要比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准确很多。所以我想说的是,事情是有适可而止的时候的。”
牛河就此闭上嘴,看我的脸。
“好了,冈田先生,不厌其烦地互探虚实就到这里,下面谈具体些吧。……前言够长的了,下面总算要进入那项建议了。”
牛河双手置于桌面,舌尖舔了下嘴唇。
“好么冈田先生,我刚才建议您差不多该从那块地上抽身出来了。但,或许有某种您想抽身也抽不得的情由。例如已经讲定不还清债款动弹不得等等。”牛河在此打住,搜寻似地仰视我的脸。“‘好么冈田先生,如果是钱方面的问题,那部分钱由我方准备好了。需要8,000万,就把8,000万整整齐齐拎来这里。1万元钞8,000张一张不少。您从中偿还实质性贷款余额,剩下的钱一把揣进兜里就是,往下您就一身轻松自在了。怎么样,岂非求之不得的好事?意下如何?”
“那块地和建筑物就归绵谷升所有,是这么回事吧?”
“大约是的吧,从发展趋势上看。当然要经过不少烦琐的手续。”
我就此思考片刻。“我说牛河,我感到很费解:绵谷升何苦要费这么大操办把我从那里支开呢?地和房子弄到手后到底干什么用呢?”
牛河用手心很小心地搓着脸道:“懊,冈田先生,那种事我也不清楚。一开始就说过了,我只不过是一个无所谓的信鸽。给主人叫去,喝令我干这个我就诺诺连声照干罢了。而且差不多都是麻烦事。小时候读过《阿拉金和魔术灯》,记得对那个任人驱使的灯魔人非常同情。没想到长大自己竟也成了那个角色,窝囊得很,窝囊透了。但无论如何,这是我传递的口信,是绵谷升先生的意向。选择何者是您的自由。如何?我该带怎样的答话回去好呢?”
我默然。
“当然您冈田先生也需考虑的时间。也好,给您时间,也不是说现在非在这里决定不可,请花时间慢慢考虑……话是想这么说,不过坦率说来您或许没那么多余地。冈田先生,跟您说,据我牛河个人意见,这么慷慨的提议并不是任何任何时候一直摆在桌面上的哟!有时候甚至稍一往那边歪头就一忽儿不见了。很可能像玻璃上的气晕一样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您务必真正抓紧考虑才是。条件不坏的。怎么样,明白了吧?”牛河叹口气,觑了眼表。“哎呀哎呀,该告辞了,又打扰这么久。啤酒也喝了,依然是由我一个人从头到尾喋喋不休,实在厚脸皮得很。不过不是我辩解,一来您这里就莫名其妙地一坐好久,肯定是坐起来舒坦楼。”
牛河站起身,把啤酒瓶和烟灰缸拿去洗碗池那里。
“近期还会联系的,冈田先生。安排一下您同久美子女士通话。一言为定。您好自等着。”
牛河走后,我马上开窗把烟气放去外边。然后往杯里加了块冰喝着。把青箭猫抱上膝头。找想象牛河一出门就脱去伪装返回绵谷升那里的情景。但纯属想入非非。18试缝室继任人
关于前来这里的女人们的来历,肉豆蔻并不晓得。没人自我介绍,肉豆蔻也不问。她们道出的姓名显然是假的。但她们身上有一种金钱与权势合而为一时散发的特殊气味。她们并不想加以炫耀,但肉豆蔻从她们的衣装打扮上一眼即可看穿她们所处地位的背景。
肉豆蔻在一座写字楼里租了个房间。顾客们大多对隐私极为神经质,所以她尽可能选择不引人注目场所的不引人注目的建筑物。经再三考虑,把名堂定为服饰设计事务所。实际上她也曾是服装设计师,就算有一些非特定对象的人前来找她也不至于有人觉得奇怪。凑巧顾客全都是看上去大可订做高价衣服的三五十岁的妇女。她在房间里摆上西式衣裙、设计图纸和时装杂志,拿来服装设计用的工具、工作台和假模特儿,甚至逢场作戏地在那里实际设计过几套服装。还把一个小些的房间作为试裁试缝之用。顾客们给领到试缝室,在沙发上由肉豆越“试裁试缝”一番。
开具顾客名单的是一位大商店老板的夫人。夫人交际虽广,但人选上面很慎重,只选有数几个堪可信赖的对象。夫人确信只有采取俱乐部形式且其成员仅限于经过严格挑选之人,方能避免传出莫名其妙的丑闻。否则很快就会弄得满城风雨。夫人再三叮嘱被选定为俱乐部成员的人绝对不得将“试缝”张扬出去。她们均是守口如瓶之人,知道一旦失约势必被永远逐出俱乐部。
她们事充电话预约“试缝”,按指定时间前来。顾客们不必担心相互照面,隐私万无一失。酬金当场以现金支付。金额由商店老板的大人随意决定,比肉豆筹预想的大得多。但一度经肉豆蔻“试缝”过的女人,必定还打来预约电话,无一例外。“不必把钱多少放在心上。”夫人一开始就对肉豆蔻解释道,“数额越大那此人反倒越是放心。”肉古弦每星期去事务所三天,一天只“试缝”一名顾客,这是她的限度。
肉桂十八岁时开始为母亲帮忙。肉豆蔻当时一个人已很难处理所有杂务,而又不能雇*不熟识的人。想来想去便问肉桂打不打算给自己帮忙,他表示问以>,甚至母亲从事的是什么工作都没问一声。上午1()点地乘出租车来事务所(他无法忍耐同别人一起坐地铁成公共汽车),打扫房间,使一切各得其所,往花瓶插花,煮咖啡,买所需物品,用盒式磁带放古典音乐,记账。
不久,肉桂就成了事务所必不叮少的存在。无论有没有顾客,他都一身西装领带坐在接待室写字台前。没有哪位顾客抱怨过他的不开口。人们没有因此感到不便,甚至反倒喜欢他的不说话。预约电话也由他接。顾客说罢SJ巴希望的日期和时刻,肉桂敲单作答。敲一下为“N()”,敲两下为“YSS”。女人们中意如此简洁的回答。肉桂五官端正,端正得依样雕刻下来即可放到美术馆去。何况他又不说年轻男子动辄令人扫兴的话。女客临走时向肉桂搭话。肉挂面带微笑,点头倾听。这种“对话”使女人们感到释然,从外部世界带进来的紧张得以消除,“试缝”结束后的莫名感得以减缓。而不愿跟别人接触的肉柱也并不为同前来事务所的女人们打交道感到痛苦。
十八岁时肉桂拿到了汽车驾驶执照。肉豆费找来一位面目和善的驾驶老师,单独教不开n的儿子学习开车。而肉桂涉猎过专业书刊,早已巨细无遗地领会了驾驶方法。只用几天把着方向盘掌握光靠书本无法明〔1的几个实际诀窍之后,他便马上成了一名熟练的驾驶员。拿得执照,肉桂通过查阅专门介绍半旧车的杂志,买了一辆半新不旧的波尔西①。首期付款用的是母亲每月给的所有工资存款(他在日常生活中根本不花钱)。车到手后,他把引擎打磨得闪闪发光,用邮购方式买来新零件,几乎使车焕然一新。车轮也换了,差不多可以开出去参加一场小规模赛车。但他只是开这辆车每天以同一路线穿过片尾自己家到赤报事务所之间混杂的街道。因此;波尔西自到肉桂手以来,几乎没跑出时速60公里以上的速度,成了世界上也罕见的波尔西911。
这项工作由肉豆浆连续做了七年。这期间有三个顾客离去(一个死于交通事故,一个因故被“永远驱逐”,一个因丈夫工作关系去了“远处”),而另有四人新加入进来。无一不是同样身着昂贵的服装同样使用假名的富有勉力的中年妇女。七年间工作内容一成未变。她为顾客“试缝”,肉桂保持房间整洁,记账,开波尔西。这里没有进展,没有后退,无非年纪一点点增大。肉豆蔻年近五十,肉桂二十岁了。肉柱对工作像是一贯觉得津津有味,而肉豆想则一步步陷入力不从心的感觉中。她长年累月对顾客体内怀有的什么进行“试缝”。她木能准确把握自己做的是什么,只是在尽力而为。但肉豆患无法治愈那个什么。它绝对没有消失,不过因其努力而一时放松活动而已。几天过后(短则三日长则十天)便周而复始。一进一退自是有的,但以长期观之,无不一点点有增无已,一如癌细胞。肉豆赤手中可以感觉其有增无已的态势。这无疑告诉她:你做什么都没用,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最后胜利的是我们!而这又是事实。肉豆蔻没有获胜希望。她只不过是在稍微放慢其进度而已,只能给顾客以数日虚假的安稳。
“也不单单是这些人,莫非世上所有女人全部怀有类似的什么不成?”肉豆惹不知多少次这样自问,“可为什么来这里的全是中年女人呢?难道我自己体内也和她们同样怀有的那个什么不成?”
不过肉豆谁也并不是很想知道答案。她所明了的只是自己由于某种木得已的情况而被关进了“试缝室”这一事实。人们有求于她。只要人们有求于她,她就别想离开这个房间。肉豆惹不时觉得自己成了一具空壳,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仿佛自己正加倍地自我磨损,正消失在无的黑暗之中。这时候她就对肉桂坦率道出自己的心情。文静的儿子点着头倾听母亲的话。他诚然什么也没说,但肉豆灌只消向儿子诉说一番心里便奇异地沉静下来。感觉上自己并不孤独,并非完全力不从心。不可思议,肉豆蔻想,我治别人,肉桂治我。但谁又治肉桂呢?莫不是唯独肉桂犹如宇宙中的超高密度重力场而由自己一人吞下所有的苦闷和孤独吗?一次肉豆蔻把手按在肉桂的额头上,像为顾客“试缝”一样。可是她手心一无所感。
肉豆蔻开始认真考虑辞去这项工作。我已不再有那样的力量了。如此下去,自己势必在无力感中焚毁一尽。问题是人们仍在迫切地求其“试缝”。她木可能因一己之因而将顾客断然抛开不管。
肉豆蔻觅得此项工作的继任人,是这年夏天的事。当她瞧见新宿那座大楼前坐着的那个男子脸上的病时,肉豆蔻后便认定继任者非此人莫属。19傻里傻气的雨蛙女儿
(笠原M。y视点之五)
你好,拧发条鸟。
现在是夜里两点半。周围人全都如木材睡得死死的。我睡不好……就爬下床给你写信。说老实话,对我来说睡不着的夜晚犹如适合戴贝雷帽的大相扑一样稀奇。通常时间一到就咕啃一下子睡着,再时间一到就咕嗜一下子醒来。闹钟倒是有一个,几乎没用过。但偶尔也有这种情况:半夜忽然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要对着桌子给你写信一直写到睡意上来。大概一会儿就会困的吧。所以自己也不知道这封信是长还是短。话又说回来,也不光是这次,哪次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停笔。
我在想,世上大多数人,虽多少有所例外,但恐怕基本认为人生或世界是个(或者应该是)始终一贯的场所。同周围人聊起来时常有这个感觉。每当发生什么,无论是社会的还是个人的,总是有人说什么“那个嘛,因为是这样的,所以变得那样”,而大多情况下大家也点头称是,说什么“是啊是啊怪不得”。可我对此可是想不大明白的。所谓“那个是这样的”“所以变得那样”岂不同用微波炉蒸鸡蛋羹是一回事了——把“蛋羹料”放进去一按开关,再听“叮当”一声开门端出——等于没做任何说明。也就是说,按开关同“叮当”一声之间实际发生了什么,合上门后根本搞不清楚。说不定“蛋羹料”在大家不知道时间里变成奶汁烤通心粉,之后又摇身变回鸡蛋羹。而我们却以为将“蛋羹料”放入微波炉后“叮当”了一声,结果当然出来的是鸡蛋羹。我倒是觉得“蛋卖料”放过去“叮当”一声开门一看偶有奶汁烤通心粉出来更叫人开心。当然会吓一跳,不过终归还是要多少感到开心。至少我想不会怎么困惑。因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还是这样来得更有“现实意义。”
而要有条有理地用语言来说明“为什么有现实意义”,又马上觉得困难得很。不过若以自己以前大约经历过的为例仔细分析,就不难发现那其中几乎不存在所谓“连贯性”。首先一个谜,就是我为什么作为那对雨蛙一样枯燥无味的夫妇的女儿降临人世。这是一大谜。因为——自己说倒不大合适——那对夫妇加起来都还没有我地道。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实,非我自吹自擂。不敢说我比父母出色,只是说至少作为人是地道的。你拧发条鸟见到那两人也肯定这样认为,我想。那两人居然相信世界是如同单元住宅那样始终一贯如此这般的。以为只要以始终一贯的方法于下去,一切终将水到渠成。所以也才为我的倒行逆施而困惑而伤心而气恼。
我为什么作为那般傻里傻气的父母的孩子来到这个人世呢?为什么尽管由那两人养育却又没有成为同等傻气的女孩呢?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为这个绞尽脑汁,但找不出答案。心里觉得应该有某种像样的原由,但就是想不出。这类没道理好讲的事情此外还有很多。比如“为什么周围人统统那么讨厌我?”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只是平平常常地活着。然而一天忽然发现,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对此我实在费解。
一个莫名其妙引出另一个莫名其妙,于是发生了种种样样的事,我觉得。举例说吧,同那个摩托男孩相识后闯下一场大祸。在我记忆中,或者说作为我脑袋里的顺序,里边并没有所谓“这个是这样的所以变得这样”。“叮当”一声开门一看,闪出来的每每是自己完全陌生的东西。
就在我压根儿闹不清周围发生了什么而辍学在家东倒西歪时间里,认识了你这个抒发条鸟。对了,那之前我在假发公司打零工来着。为什么偏偏是假发公司呢?这也是个谜。想不起来了。或许那场事故中磕了下脑袋使得脑里的弦乱了套。也可能是精神打击使得我习惯上一忽儿就把记忆藏去什么地方,好像松鼠打洞藏了松籽却转身忘了藏在哪里(你看过吗?我看过。小时的我还嘲笑松鼠真傻呢,不料竟轮到自己头上)。
总之由于在假发公司做那个调查,而命中注定似地喜欢上了假发。这也是莫名其妙的事。为什么偏是假发而不是长筒袜不是饭勺子呢?假如是长筒袜是饭勺子,眼下我不至于在假发工厂不停手地做工吧?是不?假如不惹出那场混账摩托事故,那个夏天恐怕不至于在房后胡同碰见你;而若不碰见你,大概也就不至于晓得它胁家院里那口井,因而你脸上也就不会冒出一块病,不会卷入那种怪事里边……如此一来二去,我就认为“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连惯性”!
或者说世上人分几类,对一类人来说世界是有鸡蛋羹式连贯性的,而对另一类人则是奶汁烤通心粉式随心所欲的?我不明白。不过据我想象,我那雨蛙父母,即使放进去“蛋羹料”而叮当一声出来奶汁烤通心粉,想必也会自言自语道“肯定自己放错了放奶汁烤通心粉料进去”。或者手拿奶汁烤通心粉而连声自语“唉,这看上去像奶汁烤通心粉其实是鸡蛋羹的”。如果我对这样的人热心解释说:“放进去蛋羹料而叮当一声变成奶汁烤通心粉的事偶尔也是有的”,他们也断断不会相信,甚至反过来大发脾气。这个你可明白?
以前信上我写过日后再谈一下你那块病,谈一下我在德上的吻了吧?记得像是第一封信中写的,记得?实际上自去年夏天跟你分手以来,我屡屡想起当时,像猫看下雨似地反复想个没完没了:那到底是什么呢?但说实在话,我没有可能找出答案。也许以后——10年或者20年后——如果有那样的机会,如果我再长大些聪明些,我或许向你道一声“其实嘛”而给你一个圆满的解释。遗憾的是现在我似乎还不具有把它准确诉诸语言的资格和思维能力。
但有一点我可以坦率告诉你:我还是喜欢当时你那个没有病的抒发条鸟。不,不不,这么说不大公平,毕竟那疙不是你想有才有的。也许应该说,没有病的柠发条乌对于我足够了……但光这样说你怕是摸不着头脑。
跟你说跟你说拧发条鸟,我在这样想:那块德说不定带给你一个重大的什么。但它又将从你身上夺走什么,索取回报似的。而在将什么夺走之后,你可能很快地磨尽耗空。就是说——怎么说呢——我真想说的是,你即便没那玩艺儿,我也是一点都无所谓的。
不瞒你说,如今在这里闷头制作假发,有时我也觉得终归是我当时吻了你那块症的结果。恐怕惟其如此,我才下决心离开那里,离开你抒发条鸟,远离一点也好。这么说也许有损你自尊心,但这大体是真的。我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某种意义上我很感谢你。而在某种意义上被人感谢未必令你愉快。
至此,我觉得我基本说了要对你说的话。快凌晨4点。7点对分起床,还差不多可以睡三个小时——但愿马上人睡。反正信写到这里也该止笔了。再见,拧发条鸟,请祝愿我睡个好觉。20地下迷宫肉桂的两扇门
“那座公馆里有一部电脑,冈田先生。谁用的倒不清楚……”牛河说道。
晚间9点。我坐在厨房餐桌旁把听筒贴在耳朵上。
“有的。”我简短回答。
传来牛河抽鼻涕的声音。“我又照例调查了一下,知道可能有。当然,有电脑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如今对于从事时髦工作的人,电脑是必备之物,有也完全不足为奇。
“所以嘛冈田先生,咱们长话短说,由于那么一点原因,我想要是能利用那部电脑同您通讯该有多好。所以我才摸了下情况,见见这还真没那么简单。一般线路号码连接不上去,而且要一个个输入密码才能进行存取作业。没有密码休想开机,厉害厉害!”
我默然。
“喂喂,别把事想歪了,我也不是想钻进电脑或者想干什么坏事,这种权宜之计我可没设想过。光是使其发挥通讯功能都必须冲破如此重重封锁,想要从中调出情报来自然更非易事。所以,压根儿就没考虑要做什么手脚。我考虑的只不过是想通过它来实现久美子女士和您的对话。以前不是讲好了么,说要争取让您和久美子女士直接交谈。别看我这样,我也想方设法劝说久美子女士来着。对她说您已离家这么久了,老是没个交待也不好,长此以往冈田先生的人生也难免一节接一节脱轨。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人也还是得面对面畅所欲言才行。否则必然产生误解,误解将使人不幸……
“可是久美子女士横竖都不肯点头。她说不打算跟您直接交谈,见面自不用说,电话交谈也不可能。她说她讨厌电话。懊,我也伤透脑筋,摇断了三寸不烂之舌,可人家决心坚硬,简直是千年岩石,如此下去必生鲜苔无疑。”
牛河停一会等待我的反应。我依然一言未发。
“当然噗,我也不可能给她那么一说就道一声‘呢,是吗,明白了,’而轻易败下阵来。若是那样肯定给绵谷升先生骂得一塌糊涂。对方是岩石也罢土墙也罢,反正死活得找出个折衷点来……我就是干这个的嘛。对,折衷点!电冰箱买不成也要买根冰棍回去,就这种精神。这么着,我就抓耳挠腮另思良策。其实人这东西什么都能想个差不多。想着想着,就连我这不入流的半黑不明的脑袋里都像云间星斗一闪浮出一条妙计:对了,利用电脑画面通话岂不可行!就是敲打键盘往画面上排字,这个您没问题吧?”
在法律事务所工作时我利用电脑搞过案例调查检索过委托人个人信息,通讯系统也用过。久美子在单位也应当使用来着。她编的自然食品杂志需将各种食品的营养分析和烹调法之类-一输入电脑。
“随处可见的普通电脑是不顶用,但使用我们这里和您那边的电脑,应该可以相当迅速地实现互通。久美子女士也说若是通过电脑画面和您说话也未尝不可——总算搞到了这个地步。这基本算是实际即时交谈,和对话差不许多。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折衷点,微不足道的猴头智慧。如何?也许你不中意,可这都费了好多脑筋了。本来没这方面脑筋,勉为其难,够我受的。”
我默默把听筒换到左手。
“喂,冈田先生,您听着吗?”牛河不无担心地问。
“听着呢。”我回答。
“那好,一句话,只要把您那边电脑的通讯密码告诉我,马上就接上让您同久美子女士通话。尊意如何,冈田先生?”
“这里有几个实际难点。”我说。
“愿闻”
“一个是无法确认通话对象是不是久美子。使用电脑画面对话,看不见对方的脸,也听不见声音,未必就没有人假装久美子敲打键盘。”
“言之有理。”牛河钦佩似地说,“我固然没想到那里,但作为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不是奉承,事情这东西-一怀疑是对的。我疑故我在。那,您看这么办怎么样——您最先问一个只有久美子女士才晓得的问题,如果对方答得上,就是久美子女士了。毕竟是一起生活多年的夫妻,只两人烧得的事一两件总还是有的吧?”
牛河说的有道理。
“好吧。不过我还不知道那个密码,从没碰过那部电脑。”
据肉豆蔻说,肉桂已经把那电脑程序彻头彻尾做成了应用软件。他提高了电脑的固有设计功能,自己制作复杂的数据库,使程序密码化并巧妙做了手脚,以致别人无法轻易开启。肉桂以十个手指牢固控制和严密管理着这座具有三元次错综通路的地下迷宫。所有线路都被他系统性地刻人脑中,他只消动一下键盘即可沿捷径飞速到达任何自己喜欢的场所。然而不清内情的入侵者(即肉桂以外之人)要想走到特定信息地带就很可能在迷宫中摸索数月之久。何况到处都有报警装置和陷断。这是肉豆蔻告诉我的。其实“公馆”中的电脑并不很大,同赤饭事务所的差不多。但都已同其家里的母机联网,可以相互交换和处理信息。其中想必装满肉豆葱肉佳工作上的机密,从顾客一览表到复杂的双重账簿。但我推测应当不止于此。
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肉桂和这电脑的关系实在过于密切。他常常关在自己小房间里弄来弄去。这是我从不时因为什么打开的门口一晃窥见的,而每次我都有一种类似窥看他人云雨场面的强烈的愧疚感。因为看上去他同那部电脑已难解难分地合为一体,动得甚是热情。他敲一阵子键盘,看一会画面显现的文字,或不满地扭扭嘴角,或时而微微一笑。有时候边想边慢悠悠一个一个击键,有时候则如钢琴手弹奏李斯特练习曲一般指下疾风骤雨。那样子他好像一边同电脑进行无声的对话,一边透过监视荧屏眺望另一世界的风光。而那对于肉桂是温馨而重要的景致。我不能不觉得他真正的现实恐怕不在这个地上世界而存在于那地不迷宫之中。或许在那个世界里肉桂才以光朗朗的语声慷慨陈词,才大声痛哭开怀大笑。
“从我这边不能使用你那里的电脑吗?”我问,“那样岂不就用不着存取密码了?”
“那不成。那样即使您那边的信息传到这里,这里也还是没有办法把信息送过去。关键在于开机密码。密码不解开就束手无策。无论用怎样的甜言蜜语,也不会给狼开门的。哪怕你敲门说‘你好啊!我是你的朋友小白兔’,没暗号也还是毫不客气地给你吃闭门羹。钢铁处女。”
牛河在电话另一端擦火柴点燃香烟。眼前于是浮现出他黄乎乎的里出外进的门牙,和松松垮垮的嘴角。
“密码是三个字:或是英文字母或是数字或是二者的组合。指示语出来后须在10秒钟内输入密码。苦连错三次就要关机,警报响起。说是警报其实也并非‘笛笛’响声大作,而是一看足迹即可知晓有狼来过那样的玩艺儿。怎么样,巧妙至极吧?实际依序组合计算起来固然可以明白,问题是26个字母和10个数字相互组合的可能性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不知道的人只能干瞪眼睛。”
我就此沉吟良久。
“喂,琢磨出来没有啊,冈田先生?”
第二天下午,(客人)乘肉桂开的梅塞迪斯-奔驰回去之后,我走进肉佳的小房间,坐在桌前打开电脑。监视荧屏上推出蓝幽幽的冷光,旋即列出两行字来:
本电脑操作需要密码,
请在10秒内正确输入。
我打人事先准备好的三个英文字母:
删
画面没开,警告声响起:
密码非登录的密码,
请在10秒内再次正确输入。
画面上开始倒读秒。我将字母换成大写,按原来顺序再次打入。
ZOO
然而反应仍是否定的:
密码非登录的密码。
请在10秒内再次正确输入,
若密码仍不正确,
存取系统将自动关闭。
倒读秒开始。10秒。我试着将第一个字母Z变成大写,其余两个O变成小写。此乃最后一着。
ZOO
随即响起惬意的回声:
所输密码正确,
请从下列目录中选择。
继而画面闪开。我从肺腑中缓缓嘘出一口气。之后调整呼吸,将指示箭头依序找过一长列目录,选在特定“线路通讯”上。画面无声地推出通讯目录表。
请从下列目录中选择通讯方式。
我选在“相互通讯”上定住。
相互通讯的接收功能部分需要密码,
请在10秒内正确输入。
对于肉桂想必是一道重要的封锁线。为阻止手段高超的盗用者,只能在入口处严加设防。并且既是重要防线,所用密码也必然非同一般。我叩击键盘:
SUll
画面未开。
密码非登录密码,
请在10秒内正确输入。
开始倒读秒:10、9、8……我使用刚才的顺序,以大写开始,小写继之。
Sub
惬意之声响起:
所输密码正确,
请输入线路编码。
我抱臂盯视画面。不坏。我已连续打开肉桂迷宫的两扇门。实在不坏。动物园与潜水艇接下去我把存取系统的解除指令对死,画面拉回初始目录表,操作完了。而当我叩键令其暂时中止时,画面浮出几行字来:
若无其他指令,
本次操作程序
将自动记入外储存器。
若无此必要,
请选用“不储存”指令。
我按牛河意见,选择“不储存”定住。
本次操作程序不记入外储存器。
画面静静逝去。我用手指抹了把额上的汗。将键盘和鼠规小心放回原来位置(也许偏离2厘米)后,我离开已经变冷的监视荧屏。
肉豆蔻的话
赤坡肉豆蔻花好几个月时间向我讲述她的身世阅历。故事长得看不到尽头,且充满无数岔路。所以我在这里只能极为简短地(其实也不很短)介绍一下梗概。至于能否准确传达实质,老实说我也没有信心。但至少可以表述她人生各个阶段所发生事件的主要脉络。
赤饭肉豆患和母亲作为财产只带着随身的宝石,从满洲撤回日本,寄居在横滨母亲的娘家。振家主要从事对台湾的贸易,战前还算财大气粗,但旷日持久的战争使之失去了大多贸易伙伴。执掌一切的父亲心脏病去世,协助父亲的次于在即将停战时死于空袭。当教师的长兄于是辞职接替父亲,但其性格原本就不适合做生意,未能振兴家业。宽大的宅院自是剩下了,但在物质医乏的战后,寄人篱下的生活不那么令人好受。母女两个总是缩手缩脚大气不敢出。板比别人吃得少,早上比谁都起得早,主动干家务杂活。少女时代的肉豆蔻,所有穿着——从袜子到内衣——没有一件不是捡表姐妹穿过的,就连铅笔也到处拾别人用短扔掉的。早晨醒来都是一种痛苦。想到又一个新的一天开始了,心里便一阵作痛。她想哪怕再穷也好,而只要能跟母亲无所顾忌地单独生活该有多妙啊!然而母亲无意从那里离开。“母亲过去是个活泼开朗的人,但从满洲回来简直成一f空壳。肯定是生命力消失在哪里了。”肉豆蔻说道。母亲再不能走开,只是向女儿反复讲述愉快的往事。这样,肉豆惹不得不设法掌握独自谋牛的才智。
她并不讨厌学习,但对高中一般科目几乎提不起兴致。她无论如何都不认为灌满一脑袋历史年号英文语法几何公式之类于自己有什么用处。肉豆想只想尽快掌握一门实际技能以便早日自立。较之那些欢度高中生活的同学们,她实在相距太远了。
事实上,当时她脑袋里装的唯有时装,朝朝暮暮无时不在思考时装。当然实际上她没有赶时髦的余地,只是不厌其烦地翻看从哪里弄到的时装杂志依样画些素描,或者在练习本上永无休止地描绘浮上脑海的衫裙。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对服装这般如醉如痴。也许因为在满洲时不时摆弄过母亲的西式套装的缘故,肉豆蔻说。母亲有衣服喜欢衣服,西服和服多得箱子几乎装不下。少女时代的肉豆蔻每有时间就拉出来又看又摸。但临回国时衣服不得不大半扔在那里,而腾出背囊位置来一个个塞食物带走。母亲展开要下次即将卖掉的衣服久久叹息不已。
肉豆蔻说:“对于我,服装设计是通向另一世界的一扇秘门。打开那扇小门,里面就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广阔天地。这里,想象就是一切。只要把自己要想象的东西顽强地神奇地想象出来,你就可以因此远离现实。最使我高兴的,是它不用花钱。想象一分钱也不用花,岂不好极了?在脑海中描绘花枝招展的服装并把它移到纸上,不但使我远离现实耽于梦想,而且成了我人生必不可少的内容,如同呼吸一样当然而自然。因此,我想大概任何人多多少少都是这样做的。而当我明白其他人一来不怎么做二来想做也做不好的时候,我便这样想道:我在某种意义上与别人不同,所以只能选择与人不同的人生道路。”
肉豆蔻从高中退学,转进西服裁缝学校。为筹措学费央求母亲从所剩无几的宝石中卖掉一个。她在那里从裁缝到设计学了两年实际技术。裁缝学校毕业出来,租了间宿舍开始一个人独立生活,一边打工缝缝织织,晚间又当女诗,一边到服装设计专门学校学习。毕业之后,进人一家高级妇女时装公司工作,如愿以偿地被分配到设计部门。
她无疑具有独创性才能。不仅形象图画得出色,看法想法也独辟奚径。肉三葱脑袋里装有想做什么的明晰图像,而且不是对他人的效仿颀是自己心中自然浮现出来的。她能够像大马哈鱼溯流而上直至大河源头那样无穷无尽地追索图像的细部。肉豆获废寝忘食地工作者。她以工作为乐,脑袋只有早日成为合格服装设计师的念头。她不想切外边玩,如何玩也不知道。
不久,肉豆毯的工作得到上司承认,其流畅奔放的设计线条赢得了上司的赏识。几番见习过后,被委任独立负责一个小部门的工作。这在公司内可谓破例提拔。
肉豆蔻的工作实绩逐年稳步进展。后来不仅公司内部,外面不少同行也开始对其才华和精力流露出兴趣。服装设计这个世界既是封闭的,在某一方面也是公平竞争的社会。自己设计的服装拉到多少订单,无可辩驳地显示出设计师的实力。具体数字一出,胜负一目了然。非地有意同别人竞争,但实绩说明一切。
自豆宏一直埋头_[作到二十五六岁。那期间她问很多人相识,有几个男子对他表示过好感,而她同他们的关系却浅尝辄止。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对灾肉之躯的人怀有很深的兴趣。肉三范脑袋里满满装着服装图像。较之实实在在的人,她觉得服装设计图更为有血有肉活龙活现。
但二十七岁时,在服装界新年晚会上认识了一个相貌奇特的男子。男子脸形虽还端庄,但头发乱蓬蓬的,下领和鼻端尖如石器。看上去与其说是妇女服装设计师,更像是个狂热的宗教活动家。比肉豆患小一岁,瘦如钢筋,眼睛深邃无底,富有挑衅性的视线存心让人不舒服似地到处扫描。然而肉豆蔻从那眸子中发现了自身的投影。对方当时只是尚不出名的服装设计新手,两人见面也是第一次。当然其传闻肉亚兹是听到过:有特异才能,但傲慢自私动辄吵架,几乎无人喜欢。
“我们两个算是同类,两人都是大陆出生,他也是战后只身一人坐船从朝鲜撤回来的。他父亲是职业军人,战后过了一段相当贫苦的日子。小时候母亲得伤寒死了,因此他也才开始对女入股装感兴趣。才华是有,但为人处事简直笨拙得无以复加。自己是搞妇女服装设计的,却一到女人面前就脸红,举止粗鲁。就是说,我俩双双都像是失群的动物。”
第二年两人结婚了J那是1962年的事,转年(东京奥林匹克那年)春生的孩子就是肉桂。名字是到肉祛思?大概?肉挂一出生,肉豆想就把母亲接来照看孩子。她从早拼命干到晚,没时间照料幼小的孩子。所以肉桂几乎是由祖母一手带大的。
至于是否真的把丈夫作为男性来爱,肉豆蔻并不清楚。她不具有做此判断的价值基准,丈夫那方面也是如此。将两人结合在一起的是偶然邂逅,是对于服装设计的共同热情。尽管如此,结婚头十年对双方都可谓硕果累累。两人一结婚便同时离开所在的公司。独立开了一门服装设计事务所。那是青山大道后街一栋小楼里朝西的小房间,通风不好,又没空调机,夏天汗出得手里铅笔直打滑。无须说,工作一开始并不一帆风顺。两人都令人吃惊地缺乏实际能力,或轻易落入不良对手的圈套,或因不知同服装界惯例拿不到定单,抑或犯下无可设想的简单错误,事业无论如何也走不上正轨,险些落到负债夜逃的地步。突破口是肉豆想由于偶然的机会找到一位高度欣赏两人才华并发誓效忠的精明强干的经理。此后公司严然证明以前的挫折纯属子虚乌有识地蒸蒸日上。销售额逐年倍增,两人白手起家的公司在1970年取得了堪称奇迹的辉煌成功,就连不请世事自视甚高的她们本身也始料未及。两人增加职员人数,迁入主要大街的大写字楼,在银座、青山和新宿开了直销店,首创的名牌得到舆论界广泛报道,而广为世人知晓。
随着公司的发展壮大,两人分担的工作性质也发生变化。服装设计虽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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