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周时间,我是在平稳与静谧-—平稳与静谧得近乎奇妙—当中度过的。虽然弹子球的声音仍多少在耳畔回响,但病态呻吟—那如同落在冬日有阳光地方的蜜蜂的嗡嗡声的病态呻吟已杳然消失。秋意一天浓似一天,高尔夫球场周围的杂木林把干枯的叶片叠向地面。郊外徐缓的丘陵到处焚烧落叶,升起的细烟如魔术绳船笔直地指向天空。这从宿舍窗口看得很清楚。
双胞胎一点点变得沉默、变得温柔起来。我们散步、喝咖啡、听唱片、在毛巾被里抱在一起睡觉。周日我们花一小时走到植物园,在柞树林里吃香菇菠菜三明治。黑尾巴野乌在树梢上很响亮地叫个不停。
空气逐渐变凉。我给两人买了两件新运动衫,连同我的旧毛衣送给她们。这样,两人不再是208和209,而变为橄榄绿圆领羊毛衫和浅驼色对襟羊毛衫。两人都无怨言。此外又给她们买来袜子和新的轻便运动鞋。我觉得自己像是成了长脚叔叔①[①长脚叔叔:美国一本小说中喜欢照顾女孩子的主人公]。
10月的雨真是令人叫绝。针一样细、棉一般软的雨浇注在开始枯黄的高尔夫球场草坪上,没有形成水洼,而由大地慢悠悠吮吸进去。雨过天晴的杂木林荡漾着潮湿落叶的气息,几道夕辉射进林中,在地面描绘出斑驳的花纹。林间小道上,几只鸟儿奔跑一样穿过。事务所里的每一天也大同小异。工作高峰已过,我用盒式磁带一边听彼克斯·巴易达贝克、伍迪·哈曼、巴尼·贝利根等人的老爵士乐,吸烟,一边悠然自得地干着活儿。每隔一小时喝一次威士忌,吃一次糕点。
唯独女孩似很匆忙地查看时刻表、预定飞机票和旅馆,还补了我两件毛衣,重钉了轻便西服上的金属扣。她改变发型,口红改涂谈粉色,穿一件可以明显看出胸部隆起的薄毛衣。
一切都像要使其姿影永驻。痛快淋漓的一星期。
很难向杰开口说离开这座城市。不知为什么,总之就是非常难以启齿。酒吧连去二天,三天都没顺利说出口。每次想说,嗓子都干得沙沙作响,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连喝下去,一股恼人的瘫软感俘虏了鼠。他觉得无论怎么挣扎都寸步难行。时针指在12点时,鼠放弃努力,不无释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样向杰道声晚安离去。夜风已彻底变凉。回到公寓,坐在床上呆呆看电视,又拉开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西部片、罗伯特·泰勒、广告、天气预报、广告、白色噪音……鼠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至于离开后去哪里,鼠不知道。好像无处可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地底虫般的恐惧。它们没有限睛,没有悲悯,企图将鼠拖入它们栖居的地底层。鼠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他拉开一罐啤酒。
三四天时间里,鼠的房间扔得到处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烟头。他很想见那女子,想用整个身体感受女子肌肤的温暖,想进入她体内永不出来。但他无法重回女子住处。不是你自己把桥烧掉的吗,鼠想,不是你自己涂了墙又将自己关入其中的吗?
鼠眼望台灯。天光破晓,海面开始呈银灰色。及至鲜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样驱走黑暗的时候,鼠上床歪倒,带着元处可去的苦恼进入梦乡。
鼠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心,是花很长时间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探讨得出的结论,曾一度坚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觉得哪里都好像没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桥烧掉。城里也许残留一点自己的身影,但谁也不会注意。城市在变,身影不久也将归于消失……一切都像在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为什么杰的存在会扰乱自己的心。我要离去了,多保重—本来这样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何况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撩肩而过,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几次在空气中举起紧攥的拳头。
鼠向上报起爵士酒吧的铁闸已是星期一后半夜了。杰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懒懒地吸烟。见鼠进来,略略一笑,点了下头。暗幽幽的灯光下,杰看上去格外苍老。黑胡须如阴翳布满脸颊和下额,双限下陷,窄小的嘴唇干出裂纹。脖颈血管历历可见,指尖沁有黄尼古丁。
“累了吧?”鼠问。
“有点儿。”杰说。沉默片刻,又说,“这样的时候也是有的,无论谁。”
鼠点头拉过一把椅,在杰对面坐下。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里都阴暗。”
“一点不错。”杰定定注视自己夹烟的手指说。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杰摇摇头,格得很设,像在赶蚊虫。“反正回家也很难睡得着。”
鼠条件反射地看一眼手表:12时10分。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地下昏暗中彻底断气。落下铁闸门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来一直寻求的光耀,一丝都没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给我杯可乐好么?”杰说,“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从电冰箱取出啤酒和可乐,连杯子拿来桌面。
“音乐?”杰问。
“算啦,今天什么声响都不要。”鼠道。
“像葬礼。”
鼠笑了,两人不声不响地兀自喝可乐喝啤酒。鼠放在桌面的手表开始发出大得造作的走针声。12时35分。所过时间竟好像极其漫长。杰几乎纹丝不动。鼠静静看着杰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一直烧到过滤嘴,化为灰烬。
“为什么那么累?”鼠问。
“为什么呢……”说着,杰突然记起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没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约一半啤酒,叹了口气,把杯放回桌面。
“我说杰,人都要腐烂,是吧?”
“是啊。”
“烂法许许多多。”鼠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但对于一个一个的个人来说,可选择的数量却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一“两三个。”
“或许。”
泡沫出尽的剽啤酒如水洼一般沉在杯底。鼠从衣袋掏出瘪了的烟盒,将最后一支衔在嘴上。“可我开始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总之是要腐烂,对吧?”
杰斜拿着可乐杯,默默听鼠的话。
“不过人还是不断变化的。至于这变化有什么意义,我始终揣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着桌面沉思,“并且这样想:任何进步任何变化终归都不过是崩毁的过程罢了。不对?”
“对吧。”
“所以对那些兴高采烈朝‘无’奔跑的家伙,我是半点好感都没有,没办法有。…·包括对这个城市。”
杰不语,鼠也不语。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让火烧到火柴杆,点燃烟。
“问题是,”杰说,“你自身将要变。是吧?”
“确实。”
静得不能再静的几秒钟流过,大约10秒吧。杰开口道:
“人这东西,天生笨得出奇,比你想的笨得多。”
鼠将瓶里剩的啤酒倒进杯子,一气喝干。“犹豫不决啊:”
杰点几下头。
“很难下决心。”
“感觉出来了。”如此说罢,杰说累了似的现出微笑。
鼠慢慢立起,把烟和打火机揣进衣袋。时针已指过1点。
“晚安。”鼠说。
“晚安。”杰说,“对了,有谁这么说过:促走路,多喝水。”
鼠向杰一笑,开门,上楼。街灯明晃晃照出空无人影的大街。鼠弓腰坐在铁路护栏上,仰望夜空。心里想:到底喝多少水才算够呢?
西班牙语讲师打来电话,是11月连休刚结束的星期三。快午休时,合伙人去了银行,我在事务所的餐厨两用房间里吃女孩做的意大利面条。意面多煮了两分钟,又没用罗勒调味,而用切细的紫苏撒在上面,但味道不坏。正当我们讨论意面做法时,电话铃响了。女孩接起,说了两三句,耸耸肩把听筒递给我。”宇宙飞船’的事,”他说,“去向弄清楚了。”
“哪里?”
“电话不好说。”他说。
双方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我问。
“就是:电话中说不明白。”
“就是说不如一见喽?”
“不,”他嗫嚅道,“即使摆在您眼前,也说不明白。”
我一下子上不来词,等他继续下文。
“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开玩笑,反正想面谈。”
“好的。”
“今天5点可以吗?”
“可以。”我说,“不过能玩么?”
“当然能。”他说。
我道谢放下电话,接着吃面条。
“要去哪儿?”
“打弹子球去。去哪不知道。”
“弹子球?”
“恩,用球蹼弹球。——”
“晓得。可干嘛打什么弹子球。—。”
“这———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以我辈的哲学无法推测的东西。”
她在桌面手托下巴思索。
“弹子球打得很好?”
“以前。是我唯一能怀有自豪的领域。”
“我却什么都没有/
“也就无所谓失。”
她再度沉思。我吃最后一部分面条,吃罢从电冰箱拿姜汁清凉饮料喝。
“迟早要失去的东西没多大意义。必失之物的荣光并非真正的荣光。”
“谁的话?”
“谁的话忘了。不过所言不差。”
“世上有不失去的东西?”
“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
“努力就是。”
“我也许过于乐观,但不怎么傻。”
“知道。”
“非我自吹,这比相反情况好得多。”
她点头:“那么,今晚是要去打弹子球喽?”
“是。”
“举起双手。”
我朝天花板举起双手。她仔细检查腋窝。
“OK,去好了。”
我和西班牙讲师在上次那家咖啡馆碰头后,马上钻进出租车。顺明治大街一直走,他说。出租车起跑后,他掏香烟点燃,也给我一支。他身穿灰西服,扎一条有三道斜纹的蓝色领带。衬衣也是蓝色,比领带赂浅。我则灰毛衣蓝牛仔裤加一双烟熏火燎的轻便运动鞋。活活一个被叫到教导处的差劲儿学生。
出租车穿过早稻田大街的时候,司机问还往前吗?讲师告以目白大街。出租车前行不久,驶入目白大街。
“相当远吧?”我问。
“相当之远。”他说着,找第二支烟。
我用视线跟踪一会窗外闪过的商业街景。
“找得够辛苦的了。”他说,“第一步是逐个查询收藏者名录。问了二十人左右——不仅东京,全国都问了。但收获是零。任何人知道的情况都没超过我们。第二步是问做旧机器生意的人。人数不多。只是,查阅品种目录花了不少精力,数字太大了。”
我点头,看他给烟点火。
“但知道时间这一点很有帮助—是1971年2月间的事。请人家查了:是有吉尔巴特—桑斯、‘宇宙飞船’、连续编号165029。1971年2月3日废弃处理。”
“废弃处理?”
“废品。就像《金手指》里的那玩艺儿。压成方形回炉,或沉到港湾里去。”
“可是你……”
“阿,请听下去。我灰心丧气,向对方道谢回家。可心里总有什么放不下。类似直感的感觉告诉我:不对,不是那样的。第二天我再次跑到旧机器商那里,去了废铁仓库。看了20来分钟拆废作业,然后进办公室摸出名片——大学讲师这名片对不知底细的人多少有些作用。”
他说话速度比上次见时略快。不知何故,这点使我有点不快。
“我这样说道:正在写一本小书,为此想了解一下废品处置情况。
“对方提供了方便。但对于1971年2月的那台弹子球机一无所知。理所当然。两年半的事了,又没有一一核查。收来光当一放,就算完事。我又问了一点:假如我想要那里堆放的洗衣机或摩托车的车体之类的东西并付相应款额,那么可不可以转让,他说没问题。我又问这种情况此外有过没有。”
秋日的黄昏很快过去,夜色开始笼罩路面,车眼看要进入郊外。
“他说如想了解详情,请问二楼负责管理的人。于是我上二楼问1971年前后有没有人买过弹子球机,负责管理的人说有。我问是怎样一个人,对方告诉了我电话号码。情况像是那个人求他一有弹子球机进来就打电话告知有点走火人魔了。我就问那个人买了几台弹子球机,他想了想说:看来看去最后买下的时候有不买的时候也有,记不确切。我说大致数字即可,他告诉说不下50台。
“50台!”我叫道。
“这样,”他说,“我们就要拜访那个人。”
四下彻底黑尽。并且不是单一的黑,而是像涂黄油一样把各种颜色厚厚涂上去的那种黑。
我脸贴车窗玻璃,静静注视这样的黑暗。黑暗呈平面,平展得不可思议,仿佛用快刀将不具实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奇妙的远近感统治着黑暗。巨大的夜鸟展开双翅,轮廓分明地挡在我们面前。
家舍越走越稀,后来只剩下如地底轰鸣般涌起几万只秋虫鸣声的草原和树林。云层如岩石沉沉低垂,地面上的一切无不耸肩缩首似的在黑暗中屏息敛气。唯独秋虫遮蔽地表。
我和西班牙语讲师再不做声,只是一支接一支吸烟。出租车司机也紧盯着路上的车前灯吸烟。我下意识地用指尖“砰砰”叩击膝盖。并且不时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推开车门一逃了之。
配电盘、沙坑、水库,高尔夫球场、毛衣破绽,加上弹子球机……到底去哪里才好呢?我怀抱一堆乱了顺序的卡片,一筹莫展。我恨不得立即返回宿舍,一头钻进浴室,而后喝啤酒,拿着香烟和康德缩进温暖的被窝。
我何苦在黑暗中疲于奔命呢?50台弹子球机,简直荒唐透顶。梦,虚无漂渺的梦。
尽管如此,3蹼“宇宙飞船”仍不停地呼唤我。
西斑牙语讲师让车停下的地方是离道路500米开外的一片空地的正中。空地很平,及踩软草如浅滩一样无边无际。我下了车,伸腰做了个深呼吸。一股养鸡场味儿。纵目四望,了无灯火。唯独路灯依稀照出其四周一小块景物。简直像被人从脚下拖进地底什么地方。
好一阵子我们默不作声,让眼睛习惯黑暗。
“这里还是东京吗?”我这样问道。
“当然。看起来不像7”
“像世界尽头。”
西班牙语讲师以一本正经的表情点下头,没有应声。我们嗅着草香和鸡粪味儿吸烟。烟悠悠低回,作狼烟状。
“那里有铁丝网。”他练习射击似的笔直伸出胳膊,指着黑暗的纵深处。
我凝眸细看,认出铁丝网样的东西。
“请沿铁丝网直行300米左右,尽头有座仓库。”
“仓库?”
他并不看我,冗自点头道:“哦,大仓库,一眼即可看出。以前是养鸡场的冷库,早已不用了。养鸡场倒闭了。”
“可是有鸡味儿。”我说。
“味儿?…。啊,沁到地里去了嘛。雨天更厉害。扑楞楞振翅声都好像听得到。”
铁丝网里边简直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可怖。虫鸣都像要窒息。
“仓库门一直开着。仓库主人给打开的。你要找的那台机就在里边。”
“你进去了?”
“一次——“获准进去的。”他叼着烟说,椅红色的火在黑暗中闪烁。“进门右侧就有电灯开关。注意阶梯。”
“你不去?”
“你一个人去。这样讲定的。”
“讲定?”
他把烟头扔在脚下草丛里,小心踩灭:“是的。说想呆多久就呆多久,离去时把灯关上。”
空气一点点凉下来。泥土特有的凉气拥裹了我们。
“见仓库主人了?”
“见了。”少顷,他回答。
“怎样一个人物?”
讲师耸耸肩,从衣袋掏出手帕摄了下鼻:“也没什么特征,至少没有肉眼看得见的。”
“干嘛收藏弹子球机达50台之多呢?”
“这个嘛,大干世界无奇不有,如此而已,对吧?”
我觉得并非如此而已。但我向讲师道谢离开,独自沿铁丝网前行。并非如此而已。弹子球帆收藏50台同标签收藏50张情况有所不同。
看上去仓库俨然蹲着的动物。周围高草密密麻麻。拨地而起的墙壁一扇宙也没有。死气沉沉的建筑。对开铁门上大约是养鸡场名称的字迹上厚厚压了一层白漆。
我从相距十步远的地方抬头看一会这座建筑。无论怎么想都没有好的想法浮上心头。我不再想,走到人口,推开冰凉冰凉的铁门。f1无声地开了,另一种类的黑暗在我眼前张开。
我摸黑按下贴墙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荧光灯“咔咔”交相闪烁,白光顿时弥漫仓库。荧光灯总共约有100支。仓库比外面看时的感觉宽敞得多,但更可观的还是灯的数量。晃得我闭上限睛。稍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剩留下来。
仓库看上去确像冷库的内部,考虑到建筑物的本来用途,也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一扇窗也没有的墙壁和天花板涂着有浮光的白色涂料,但已布满污痕,有黄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色。一看就知墙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塞进了铅箱,一种可能永远出不去的恐怖钳住了我,使我一再回头看身后的门。料想再不会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厌的建筑物。
极其好意地看来,未尝不可看成象的墓场。只是没有四肢蜷曲的象的白骨。目力所及,唯见弹子球机齐刷刷排列在水泥地板上。我立于阶梯,凝然俯视这异乎寻常的场景,手下意识地摸向嘴角,又放回衣袋。
数量惊人的弹子球机。准确数字是78台。我花上时间清点了好几遍。78,没错。机以同一朝向编成8列纵队,一直排到仓库尽头墙壁。简直像用粉笔在地板画过线似的,队列整齐得分厘不差。四下里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恰如琥珀里的苍蝇。78个死和78个沉默。我条件反射地动了下身体。若不动,觉得自己都有可能被编进这兽头排水口的阵列中。
冷。果真有死鸡味儿。
我缓缓走下狭窄的5阶水泥楼梯,楼梯下更冷,却有汗冒出。讨厌的汗。我从衣袋掏手帕揩汗。唯独腋下的汗奈何不得。我坐在楼梯最下一阶,用颤抖的手吸烟。……3蹼‘宇宙飞船’—我不愿意这副样子见她。作为她也是如此……想必。
关上门后,虫鸣一声不闻。无懈可击的沉寂如滞重的浓雾积淀于地表。78台弹子球机将312只脚牢牢支在地上,静静承受别无归宿的重量。凄凉的场景。
我坐着吹起口哨,吹了“跳吧,随着交响乐”的开头四小节。那般悦耳动听的口哨声回荡开来,回荡在无遮无拦空空荡荡的冷库中。我心情有所好转,接着吹下面四小节,又吹四小节。似乎所有东西都在侧耳倾听。当然谁也不摇头晃脑,谁也不按拍踏脚。但我的口哨声还是被整个仓库——包括边边角角——吸进消失。
“好冷!”吹了一通口哨,我出声地嘟囔道。回声听上去根本不像自己的语声。那声音撞上天花扳,又雾一样旋转落回地面。我叼着烟叹了口气。总不能永远坐在这里唱独角戏。一动不动,便觉寒气同鸡肉味儿一起沁人五脏六腑。我站起身,用手拍掉裤子沾的冷土,拍脚踩灭烟头,投进白铁皮罐。弹子球…。·弹子球。来此不就是为这个么?寒冷简直像要冻僵我的思维。想想看:弹子球机,78台弹子球机。……OK,找开关!建筑物的某个位置应该有让78台弹子球机起死回生的电源开关。——”找开关,快找!
我双手插进牛仔裤袋,沿墙慢慢走动。呆板板的混凝土墙上到处垂着象征冷库时代的断头配线和铅管。各种器械、仪表、连接盒、开关,就像被大力士强行扔掉一样留下一个个空洞洞的洞。墙壁比离远看时滑溜得多,仿佛给巨大的蛤蝓爬过。这么实际走起来,建筑物真是大得很,作为养鸡场冷库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罢楼梯,正对面又一座同样的楼梯。爬上楼梯有同样的铁门,什么都一模一样,我差点以为自己转一周转回了原处。我试着用手推门,门纹丝不动。没有门闩没有门锁,但就像用什么封住了似的岿然不动。我把手从门扇收回,下意识地用手心抹脸上的汗。一股鸡味儿。
开关在此门旁边。拉杆式大开关。一推,地底涌起般的低吼顿时传遍四周。令人脊梁骨发冷的声响。随即,数万只鸟一齐展翅般的“啪嗒啪嗒”声响起。回头看去,但见78台弹子球机吸足电流,发着弹击声向记分屏弹出数干个“o”,弹击声止息后,剩下的唯有类似蜂群嗡嗡声的沉闷的电流声。仓库充满78台弹子球机短暂的生机。每台机的球区都闪烁着形形色色的原色光芒,板面描绘出各自淋漓畅快的梦境。
我走下楼梯,阅兵一般从78台弹子球机中间缓缓移步。有几台仅在照片上见过,有几台在娱乐厅见过,令人发怀旧幽情。也有的早已消隐在时间长河中,不为任何人所记忆。威廉思的“友谊7”,板面上的宇航员名字是谁的?格列?……六十年代韧。巴里的“大沙皇”、蓝天、埃菲尔铁塔、快乐的美国游客……戈德利普的“国王与皇后”,有八条螺旋上升球道的名机。仁丹胡刮得潇洒有致而神情淡漠的西部赌徒,袜带里藏的黑桃王牌……
盖世英雄、怪兽、校园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线幽暗的娱乐厅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梦。各种各样的英雄和女郎从板面上朗我微笑致意。金发女郎、金银发各半女郎、浅黑发女郎、红发女郎、黑发墨西哥女郎、马昆辫女郎、长发及腰的夏威夷女郎、安·玛格莉特、奥留丽·苏本、玛利莲·梦露·..…没有一个不洋洋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Rx房——有的从衣扣解到腰间的薄质短衫里,有的从上下相连的游泳衣下,有的从尖尖突起的乳罩底端……她们永远保持Rx房的形状,而色调却已退去。指示灯像追随心脏跳动似的一闪一灭。78台弹子球机,一座往日旧梦——旧得无从记起——的墓场。我在她们身旁缓缓穿行。
3蹼“宇宙飞船”在队列的大后方等我。她夹在浓妆艳抹的同伴中间,显得甚是文静,好像坐在森林深处的石板上等我临近。我站在她面前,细看那梦绕魂萦的扳面。留蓝色的宇宙,如深蓝墨水泼洒的一般。上面是点点银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漂浮着纯白色“宇宙飞船”。船舱闪出灯光,灯光下大约正是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刻。另有几道流星划破黑暗。
球区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蓝色。球靶雪白,如微笑闪露的牙齿。呈星形叠积的10个柠檬黄色奖分灯一上一下缓缓移动。两个重开球是土星和火星,远档是金星……一切安然静谧。
你好,我说。……不,也许我没说。总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区的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温留下白蒙蒙的十支指印。她终于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时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好像许久没见了,她说。
我做沉思状屈指计算,3年了!转瞬之间。
我们双双点头,沉默有顷。若在咖啡馆里,该是吸一口咖啡,或用手指摆弄花边窗帘的时候。
常想你来着,我说。心情于是一落千丈。
睡不着觉的夜晚?
是的,睡不着觉的夜晚,我重复道。她始终面带微笑。
不冷?她问。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别呆太久,对你肯定过于冷了。
好像,我说。随即用微微发抖的手掏出香烟,点上火,深吸一口。
弹子球不打了?她问。
不打了,我回答。
为什么?
165000是我最佳战绩,记得?
记得,也是我的最佳战绩嘛。
不想玷污它,我说。
她默然。准有10个奖分灯慢侵上下,闪烁不止。我望着脚下吸烟。
为什么来这儿?
你呼唤的嘛。
呼唤?她现出一丝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尔一笑。是啊,或许是的,或许呼唤你来着。找得我好苦。
谢谢,她说,讲点什么。
很多东西面目全非了,我说,你原先住的娱乐厅后来成了24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卖店,咖啡难喝得要死。
就那么难喝?
过去迪斯尼动物电影上要死的斑马喝的正是那种颜色的泥水。
她吃吃笑。笑脸真是灿烂。倒是座讨厌的城市啊,她神情认真地说,一切粗糙不堪,脏乱不堪……
就那么个时代啊。
她连连点头。你现在干什么?
翻译。
小说?
哪里,我说,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条脏水沟的水移到另一条里罢了。
没意思?
怎么说呢,没考虑过。
女孩呢?
也许你不信:眼下跟双胞胎过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够味。
她妩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可思议阿,好像什么都没实际发生过。
不,实际发生了。只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哪里,我摇头,来自“无”的东西又各归原位,如此而已。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我们的共同拥有的仅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时间的残片。但至今仍有些许温馨的回忆如远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来彷徨。往下,死将俘获我并将我重新投入“无”的熔炉中,而我将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过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暂时刻。
你该走了,她说。
的确,寒气已升到难以忍耐的程度。我打个寒战,踩熄烟头。
谢谢你来见我,她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多保重。
谢谢,我说,再见1
我走过弹子球机队列,走上楼梯,拉下拉杆开关。弹子球机电源如漏气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彻底的沉寂与睡眠压向四周。我再次穿过库房,走上楼梯,按下电灯开关,随手关门——在这一系列时间里,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回。
拦出租车赶回宿舍已经快半夜了。双胞胎正在床上做一本周刊上的拼字游戏。我脸色铁青,浑身一股冻鸡味儿。我把身上衣服一古脑塞进洗衣机,转身泡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为恢复正常意识,我泡了30分钟,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气还是没有驱掉。
双胞胎从壁柜里拉出煤气取暖炉,打着火。过了十五六分钟,寒战止住了。我嘘了口气,热一罐洋葱罐头杨喝了。
“不要紧了。”我说。
“真的?”
“还挺凉的。”双胞胎抓着我的手腕,担心地说。
“很快暖过来的。”
之后,我们钻进被窝,把拼字游戏图拼上最后两块。一块是“虹鳟”,一块是“甬路”。身体很快暖和过来,我们几乎同时坠人沉沉的梦乡。
我梦见托洛茨基和四头驯鹿。四只驯鹿全都穿着毛线抹。冷得出奇的梦。
鼠已不再同女子相会,也不望她房间的灯了,甚至窗前都不再靠近。他心中的什么在黑暗中游移一段时间,尔后消失,犹蜡烛吹灭后升起的一丝白烟。继之而来的是沉默。沉默。一层层剥去外皮后到底有什么剩下,这点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床上反复看自己的手。若没有自豪,人大约活不下去。但若仅仅这样,人生未免过于黯淡,黯淡之至。
同女子分手很简单。某个周日晚上不再打电话给她即可。也许她等电话等到半夜。想到这点鼠很不好受。几次朝电话机伸出手,又都忍住没打。他藏上耳机,调高音量听唱片。他知道女方会打电话过来,但还是不愿意听见电话铃响。
等到11点她会死心的吧。之后他洗脸刷牙,上床躺倒,暗想明天早上肯定打电话过来,熄灯睡觉。结果周六早上电话也没响。她打开窗,做早餐,给盆栽植物浇水,然后等到偏午。这回恐怕真的死心了,随即笑笑——那种像是对着镜子边刷牙边练习几次的笑。结局理应如此,他想。
鼠在百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眼望墙上电子挂钟过了这许多时间。房间空气凝然不动。虚浅的睡眠几次滑过他的身体。时针已毫无意义。无非黑之浓淡的几度反复罢了。鼠静静忍耐自己的肉体一点点失去实体,失去重量,失去感觉。他想,自己如此经过了多少小时、到底多少小时了呢?眼前的白墙随着他的呼吸而徐徐摇晃。空间有了某种密度,开始侵蚀他的肢体。鼠测定这已是自己忍耐力的临界点,遂翻身下床,洗澡,在神志朦胧中刮须,然后擦干身体,喝电冰箱里的橙汁,重换睡衣上床。事情至此完结,他想。沉沉的睡意袭来,睡得昏死一般。
“定了,离开这座城市。”鼠对杰说。
傍晚6点,店门刚开。吧台打了结,店里所有的烟灰缸一支烟头也没有。酒瓶擦得发亮,标签朝外摆成一排。连尖角都折得线条分明的新纸巾、红辣椒牌调味汁以及小盐瓶齐整整放在浅盘里。杰分别在三个小深底钵里搅拌三种调味汁。大蒜味如细雾四下飘移——鼠进来时正值这一小段时间。鼠一边用杰借给的指甲刀把指甲剪在烟灰缸里,一边这样说道。
“离开?”—”去哪里?”
“没目标。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为好。”
杰用漏斗把调味汁注入一个个大长颈瓶里,注罢放进电冰箱,拿毛巾摇手。
“去那里于什么?”
“干活。”鼠剪完左手的指甲,一再看那手指。
“这里就不成?”
“不成。”鼠说,“想喝啤酒。”
“我请客。”“领情。”
鼠把啤酒慢慢倒进冰镇过的玻璃杯里,一口喝去一半:“怎么不问为什么这里不成呢?”
“因为好像可以理解。”
鼠笑了,笑罢哑了下舌:“跟你说,杰,不成的。即使大家都那样不问不说地相互理解,也哪里都到达不了。这种话我本不愿意说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样的世界里逗留得太久了。”
“可能。”杰沉思片刻说道。
鼠又喝了口啤酒,开始剪右手指甲:“想了很多,也想过去哪里到头来还不一样。但我还是要去,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
“再不回来了?”
“当然迟早总要回来,迟早!又不是出逃。”
鼠出声地剥开小碟里的花生,把满身皱纹的壳扔在姻灰缸里。打过蜡的吧台护扳上积了几滴啤酒的冷水珠,他使用纸巾揩了。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后天,说不准,大致这三四天里吧。准备妥当了。”
“风风火火的。”
“恩……尽给你添麻烦了,这个那个的。”
“啊,事情是够多的了。”杰一边用抹布擦壁橱上排列的洒杯,一边频频点头,“一旦过去,都像做梦。”
“也许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长时间才真正这么认识到。”
杰停了一会,笑道:“是啊,我时常忘记和你相差20岁。”
鼠把瓶里剩的啤酒往杯里倒空,慢慢喝着。啤酒喝这么慢还是头一遭。
“再来一瓶?”
鼠摇一下头:“不,可以了。我是作为最后一瓶喝的,在这里喝的最后一瓶。”
“再不来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杰笑了:“迟早要相见的。”
“下次见时说不定认不出来了。”
“闻味儿知道。”
鼠又慢慢看了一遍剪干净的手指,把剩的花生揣进衣袋,拿纸巾擦擦嘴,然后欠身立起。
风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断层滑行一般悄无声息地流过。风微微摇颤头上的树枝,有规则地将叶片抖落在地面。落在车顶的叶子发出干巴巴的声响彷徨一会,之后顺着前车窗玻璃,积在挡泥板上。
鼠一个人在灵园树林里舍弃所有话语,兀自透过车前玻璃望着远处。车前几米远的地面被齐整整切去,而横亘着黑暗的天宇、海和城市夜景。鼠身体前倾,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纹丝不动地盯视空中的某一点。夹在指尖的没有点火的香烟,其端头在空间不断勾勒若干复杂而又无意义的图形。
跟杰说过以后,一种不堪忍受的虚脱感朝他袭来。勉强汇拢一处的种种意识流,突然散向四面八方。至于去何处才能见到它们重新合而为一,鼠无由得知。迟早要流进茫茫大海,别无选择。黑暗的河流!也可能没机会重逢了。他甚至觉得25年时间只是为此而存在的。为什么?鼠质问自己。不知道。问得是好,但无答案。好的提问屡屡没有答案。
风又多少加大了。风将人们种种活动聚敛的些许温暖带往某个辽远的世界,而留下凉浸浸的黑暗,让无数星辰在黑暗深处熠熠闪光。鼠从方向盘撤下双手,在唇间转动一会香烟,而后突然想起似的用打火机点燃。
头略略作痛,较之痛,更接近被冰凉的指尖按压两侧太阳穴的奇异感,鼠摇头驱赶纷坛的思绪。总之结束了。
他从小格箱里取出全国公路行车图,慢慢翻动图页,依序朗读几个镇的名称。镇很小,几乎从未听过。这样的镇子沿路绵绵不断。读了几页,几天来的疲劳如滔天巨浪遽然朝他压来,温吞吞的块状物开始在血液徐徐巡行。
困。
睡意似乎格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只消睡上一觉……
闭上眼睛时,耳底响起涛声———冬日的海涛拍击防波堤,穿针走线一般从混凝土护坡预制块之间撤离。
这样,不向任何人解释也可以了,鼠想。海底大概比任何城镇都温暖,充满安宁和静谧。算了,什么都别想了,什么都已经……
弹子球机的呼唤从我的生活焕然远逝。空落落的心情也已消失。当然,“大团圆”不至于因此像“亚萨王和圆桌骑土”那样到来。那是更以后的事。马倦、剑折、盔甲生锈之时,我躺在长满狗尾草的草原上静听风声好了。哪里都可以——水库底也好养鸡场也好冷库也好——我走我应走的路就是。
对我来说,这短时的尾声只不过如露天晾衣台一般微不足道。
如此而已。
一天,双胞胎在超市买了一盒棉球棒,有300支装在盒里。每次我洗澡出来!双胞胎都坐在我左右同时掏两侧的耳朵。两人耳朵掏得着实够水平。我闭目合限,边喝啤酒边在耳里听两支棉球棒的动静。不料一天晚上正掏耳时我打了个喷嚏。这一来,两耳一下子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听得见我的声音?”右侧说。
“一丁点儿。”我说。自己的声音是用鼻侧听到的。
“这边呢?”左侧说。
“同样。”
“打喷嚏打的。”
“傻小子。”
我叹息一声。简直就像从保龄球道的一头,听7号瓶和10号瓶说话一样。
“喝水会好的吧?”一个问。
“何至于!”我气恼地吼道。
然而双胞胎还是让我喝了一铁桶分量的水,结果无非弄得肚子不适罢了。痛并不痛,肯定是订喷嚏时把耳屎捅到里头去了,只能这样认为。我从抽屉构出两支手电简,让两人查看。两人像窥视风洞似的把光射进耳内,看了好几分钟。
“一无所有。”
“什么也没有。”
“一尘不染。”
“那为什么听不见?”我又一次吼道。
“过期失效了。”
“聋了。”
我不理睬二人,翻开电话薄,给最近处的耳鼻科医院打电话。电话声听起来甚是吃力。也许这个原因,护士似乎多少有点同情。说一会儿开门,叫马上过去。我们火急火燎穿好衣服,出得宿舍沿街走去。
医生是个五十上下的女医生,发型虽如一团乱铁丝,但给人的感觉不错。她打开候诊室门,“啪啪”拍了两下手示意双胞胎别出声。然后让我坐在椅子上,不无冷漠地问怎么了。
我讲完情况,她说明白了,叫我别再吼了。接着拿出没带针头的大号注射器,满满抽了糖稀色液体进去,递我一个白铁皮喇叭简样的玩艺儿,让贴在耳朵下面。注射器插入我的耳朵,糖稀色液体在耳孔中如斑马群一股狂奔乱跳,又从耳朵淌出落进喇叭简。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医生用细棉球棒往耳孔深处捅了捅。两耳弄完时,我的听力恢复如初。
“听见了。”我说。
“耳垢。”她言辞简洁。像在做接尾令语言游戏。
‘可刚才看不见的啊。”
“弯的。”
“你的耳道比别人的弯曲得多。”
医生在火柴盒背面画出我的耳道。形状像是桌角钉的拐角铁。
“所以,如果你的耳垢拐过这个角,任谁怎么呼唤都回不来了。”
我哼了一声:“如何是好呢?”
“如何是好……掏耳时注意就行了嘛,注意。”
“耳道比别人弯这点,不会带来别的什么影响?”
“别的影响?”
“例如。—“精神上的。”
“不会。”她说。
我们绕弯从高尔夫球场穿行15分钟,回到宿舍。第11球洞的狗后腿形球道,使我想起耳道,旗让我想起棉球棒。还有,遮挡月亮的云使我想起B52轰炸机的编队,西边郁郁葱葱的树林让我想起鱼形镇纸,空中的星星令我想起发霉的洋芫荽粉…—“算了算了。总之耳朵在无比敏锐地分辨着全世界的动静,就好像世界掀掉了一层面纱。数公里远处夜鸟在鸣叫,数公里远处人在关窗,数公里远处有人在卿卿我我。
“这下好了。”一个说。
“太好了。”另一个说。
田纳西·威廉斯这样写道:过去与现在已一目了然,而未来则是“或许”。
然而当我们回头看自己走过来的暗路时,所看到的仍似乎只是依稀莫辩的“或许”。我们所能明确认知的仅仅是现在这一瞬间,而这也无非与我们擦肩而过。
送行双胞胎的路上,我一直想的大体是这样的东西。穿过高尔夫球场往西站远的汽车站行走之间,我一直默不作声。时值星期天早上7点,天空蓝得掉底一般。脚下的结缕草已充分预感到开春前那短暂的死。大概很快就要下霜要积雪,它们将在澄澈的晨光中闪烁清辉。泛白的结缕草在我们脚下讽枫作响。
“想什么呢7”双胞胎中的一个向。
“没想什么。”我说。
她们身穿我送给的毛衣,腋下夹个纸袋,纸袋里装着运动衫和一点点替换衣服。
“去哪里?”我问。
“原来的地方。”
“只是回去。”
我们穿过球场的沙坑,走过8号洞笔直的球道,走下露天扶梯。数量多得惊人的小鸟从草坪从铁丝网上注视我们。
“倒表达不好,”我说,“你们走了,我非常寂寞。”
“我们也是。”
“寂寞啊。”
“可还是走吧?”
两人点头。
“真有地方可回?”
“当然。”一个说。
“没有就不回去了。”另一个说。
我们翻过高尔夫球场铁丝网,穿过树林,坐在汽车站长凳上等车。周日早晨的汽车站静得那般令人惬意,铺满恬适的阳光。我们在阳光中玩接尾令文字游戏。玩了5分钟,公共汽车来了,我把车票钱递给两人。
“在哪里再会吧。”我说。
“再会。”一个说。
“再会!”另一个说。
声音如空谷足音在我心中回荡。
车门“啪”一声关上,双胞胎从车窗招手。一切周而复始……我一个人沿原路走回,在秋光流溢的房间里听双胞胎留下的《胶底鞋》,煮咖啡,一整天望着窗外飘逝的11月的这个星期日,这个一切都清澄得近乎透明的静静的11月的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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