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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仆勒波雷拉

  作为一名公民,她的姓名叫克蕾申琪娅-安娜-阿罗伊西娅-芬根胡贝尔,当时三十九岁,本是齐勒谷中一个小山村里的弃儿。在她的仆佣身分证里“体貌特征”栏中划了一条斜线,表示没有什么可记。然而,如果公务员们责无旁贷,必须描述反映性格的特点,那么只消抬头瞥她一眼,便一定会在那个地方填写:像一匹疲于奔命,骨骼粗大,干瘪如柴的山区驮马。这是因为下唇沉沉垂落的样子,略长而又线条粗糙,面孔晒得黑黑的椭圆形脸廓,尤其是蓬乱、浓密、一绺绺沾着垢腻搭在额上的头发,所有这些让人一看就觉得有几分马相。她的步态也透出倔犟,透出阿尔卑斯山里溜花蹄的老爷马那种难以驾驭的驴骡般的脾性,这类牲口不分冬夏总是驮着木背架,总是磕磕绊绊地慢腾腾走在那里多石的山间羊肠小道上,闷气郁结,时而爬坡而上,时而顺谷而下。克蕾申琪娅干完了活,就像卸掉马笼头,这时她习惯于松松地合拢骨节突出的双手,斜拄着两肘,浑头浑脑地在那里发呆,如同养在厩里的家畜,仿佛各种感官都已经收拢进去。她身上的一切都给人以生硬、笨拙、沉重的感觉。她思想迟钝,领会极慢:任何初次形成的想法都像渗过一张难透的筛子,然后缓慢地滴落进她的意识深处。可是,一旦她接受了新鲜的东西,便顽强而贪婪地紧抓不放。她从不阅读,既不看报,也不翻阅祈祷书。书写让她犯难。她写在厨房账本上的那些歪歪斜斜的字母,竟然使人想起她自己那粗笨的、无处不见棱角的躯体,她全身显然没有任何清晰的女性外表。而且她的声音也像她的肢体、额角、臀部和两手那样粗硬,尽管蒂罗尔山民重浊的软腭音并不难发,可她却老是吱吱嘎嘎地结巴得厉害——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克蕾申琪娅不对任何人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人看见她曾经笑过一回。在这一点上,她也完全同动物一样,因为或许比失去语言更要残酷的是:那些无意识的上帝造物未被赐予欢畅而奔放的表露感情的笑。

  作为私生儿,她成了全村的累赘,就这样逐渐长大起来。十二岁时,她便受雇为做粗活的女仆;后来当了一间餐室的清洁工;最后由于她在一家车夫酒馆干活卖力,一股子韧性和犟劲引起了注意,被抬举进了一个体面的客栈做厨娘。在那里,她天天早上五点钟起来就开始干活:打扫、揩抹、生火、擦刷、拾掇、烹煮、捏弄、揉搓、挤压、洗涤、煎炸,一直干到深夜。她从来不度假,除了去教堂,从来不上街:圆形灶孔里那团灼人的火对她来说便是太阳;这些年来她劈开的成千上万块木柴就是她的树林。

  男人们都不理睬她,或许是因为她咬紧牙关操劳了四分之一世纪,以致女性的千般风韵在她身上已无迹可寻。或许是因为她不通人情,不爱说话,见到有人表示亲近,便以粗鲁的态度相拒。她惟一的乐趣来自攒钱。出于乡巴佬和老处女那种囤积居奇的本能,她固执地积攒着,免得到了老年又要无可奈何地在贫民院里吞咽村民施舍的苦涩粗食来苟活。

  也仅仅是为了钱,这个浑人在三十七岁那年头一遭离开了蒂罗尔山乡。一个以介绍职业为生的女中间人在消夏时见她从早到晚在厨房和餐室里发疯似的干活,许诺她有双倍的工钱,说动她去了维也纳。在火车上,克蕾申琪只是张开嘴巴吃东西,不对任何人说半句话。虽然同车的旅客和气地表示愿意帮她把装着家当的沉甸甸的草编篮子搁到行李网架上去,可是她却仍然把它抱着平放在已经给压得生疼的膝盖上,原因是:在她那大而无当的山民额头里,诈骗与盗窃是同大都市这一概念胶合在一起的。她到维也纳以后,最初几天,人们不得不陪着她去市场,因为她怕那些车,就像母牛怕汽车一样。可是到她认得了去市场的那四条马路,便不再需要任何人陪伴,独自挎着篮子,低头慢吞吞地从家门口走到摊档前,又回到家里,打扫、生火,像在原本那个灶头一样在另一个灶头拾掇,并未注意到有什么变化。晚上到了九点钟,和在山村里这个时候一样,她便上床,张着嘴巴睡得像一头野兽,直到第二天早晨闹钟嘎啦嘎啦响起来才醒。她不接近任何人,所以谁都不知道她是不是适应,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觉得怎么样。如果吩咐她做什么事,她也只是闷声闷气地回答:“哦,哦。”要是她不这么想,就把肩膀拱起来。那些乐天的女佣投去戏弄的目光,她都漠然置之,宛如水落兽皮一滑而过。只有一回,一个女工嘲讽地模仿她的蒂罗尔土腔,对这个难得开口的人不停地挪揄,这时她猛地从灶孔里抽出一根烧着的木柴,朝那个骇然叫喊的女仆扔去。从那一天起,大家都避开这个会陡然暴怒的女人,谁也不敢再讽刺她。

  然而,每个星期天早上,克蕾申琪总会穿上打着细褶,张得很开的裙子,戴起土气的盘形女帽去教堂。而只有一次,就在她到达维也纳后头一回出去那天,她曾试着随便闲逛。可是她不想搭乘电车,小心翼翼地沿着乱哄哄地在她身旁震颤不已的马路溜达,回良睛总盯住石头墙壁,所以只走到多瑙河边为止。在那里,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似曾相识的流水,然后转过身子,依旧沿着房屋,胆怯地避开车道,脚步沉重地从原路返回。这是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出门,为的是了解一下情况,但是看来这一趟必定使她失望了。从此以后,她每逢星期天再也不外出,宁可干针线活,或者在窗边闲坐。她过的是犹如脚踏水车一样单调刻板的苦日子,大都会并未给她这种生活带米一丝一毫的变化。除了每到月底,她伸出双手接过来的不再是像以前那样两张,而是四张蓝票子。这是一双历经风雨剥蚀,老是要伸进锅里变得不成样子,经常碰撞已无完肤的手。出于疑心,她每次都要把这些钞票验看好久。她不嫌麻烦地摊开这些纸币,简直是深情地把它们都捋平,然后将刚得的票子连同原来的那些一起放进从村子里带来的黄色雕花小木箱里。这只笨重、粗陋的小箱子就是她活着的全部秘密和意义所在。夜里她把钥匙放在枕头下面,白天收藏在哪里全家谁也不知道。

  这便是这个怪人的习性(无论管她叫什么,她毕竟生而为人,虽然人类的常情通性仅仅在她麻木不仁、懵然无知地举手投足时方可窥见)——然而,或许恰恰需要这样的造化产物,才能够像蒙着眼罩一样,视而不见,心无旁骛,忍受得了在年轻的封-弗……男爵这个同样反常已极的人家当女佣。一般说来,仆役们在受雇和解约的法定限期一到,便再也不愿在这个动不动就吵架的环境里呆下去。女主人经常用激怒的声调大喊大叫,甚至发展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她是埃森一个有钱的工厂主的女儿,韶华已逝,在某个疗养地结识了这个比她年纪小得多的男爵,便轻率地嫁给这个仪表堂堂、无处不显示出贵族门第魅力的轻浮子弟。可是蜜月刚过,新媳妇就不得不承认父母的反对有道理:他们不赞成匆匆忙忙结婚,特别注重要真心实意,要有才干能力。除了隐瞒多笔债务以外,这个很快就变得懒散的丈夫,不久又暴露出对单身时养成的浪荡习惯比结婚后应尽的本分更感兴趣。这个献殷勤属二流水平的小白脸心肠不坏,从内心深处看甚至随和可亲,像所有草率行事的人那样。但他对待世事满不在乎,百无禁忌,不屑于拿钱作本算利息,把它视作出身微贱者生性悭吝的狭隘行为。他要逍遥自在,她却要踏踏实实,循规蹈矩地过日子,这是莱因地区市民特有的持家之道,可是这使他感到无法忍受。尽管她很有钱,但是对他的每一笔数额稍大的开支总是锱铢必较。这位精打细算的夫人甚至拒绝修建赛马场这一他最想实现的要求。到了这个地步,他觉得再没有必要为这个粗脖子,大块头的北德娘儿们恪守为夫之道了。她颐指气使地大声嚷嚷,实在教他听着难受。于是他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把她晾在那儿,他虽未疾言厉色,但还是毫不留情地拒斥了这个感到沮丧的女人。每当她对他口出怨言,他就好像关怀备至似的洗耳恭听,可是等到她训示完毕以后,他便借吞云吐雾把她那些情绪激动的告诫远远吹走,随后无拘无束地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灰心的妻子对这种刁滑的,类乎公事公办的一团和气,比遇到任何形式的对抗都更加感到怨气难消。可是面对这种极有教养的,从不过火的,简直刺透人心的谦恭姿态,她只能徒唤奈何,因而郁结的愤恨就转而往另外一个方向喷发。她大声叱骂仆人,疯狂地向无辜者发泄她的本来有理,然而迁怒不当的怨恨。因而不可避免地产生这样的后果:两年之中,她不得不更换女佣至少十六次。有一回甚至还先打了一架,花大钱赔偿才得以了结。

  只有克蕾申琪犹如雨中出租车前面的一匹马,尽管闹得天翻地覆,她却依旧木然不动。她不站在任何人一边,也不去理会发生了什么变化。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些来到她的身边,和她共居女仆房间的陌生人不断地变换着名字、头发颜色、身体气味和举动特点。她不同任何人说话,也不去管碰撞得乒乓乱响的房门,经常中断的午饭、无可奈何和举止失常的暴怒。她冷漠地从厨房走到市场,又从市场回到厨房,奔忙不已。她对这个隔绝的圈子以外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如同连枷无情地拍打谷物那样,她把一天又一天摔成零七八碎。就这样,大都市里的两年时光在她身边流逝,并无一事留下痕迹,也未扩展她心中的那块弹丸之地。只有一点是例外:小箱子里的蓝色钞票堆叠起来已高了一英寸,到年终她用沾湿的手指一张一张地清点时,发现积满一千这个具有神奇力量的数字,已经不再遥遥无期。

  然而,偶然的事情怎么都会发生,就像金刚石钻头无坚不透一样。命运居心叵测,诡计多端,善于从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乘隙而入,如同砸开铁石似的,彻底震撼最冥顽不灵的心。在克蕾申琪身上,此事的外在因素几乎就像她本身那样平淡无奇:当政人物心血来潮,在中断了十年之后,又要进行一次人口普查,向各户分发了非常复杂的表格,要求详尽地填报各人的履历。男爵信不过下人的书写能力,这些人只能画出不成样子的,仅仅从读音看才算正确的字母。他宁可亲自逐栏填写,为此也把克蕾申琪叫进房间。他问清了她的姓名、年龄、出生地之后,发现他作为猎迷和当地猎区业主的朋友,正是在阿尔卑斯山中她所在的偏僻角落曾经多次打过羚羊,而且陪了他两个星期之久的一名向导刚好和她同村。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向导原来凑巧还是克蕾申琪的一位父辈,更兼男爵一时高兴,竟从这个偶然的机缘引出一次不能算短的谈话,从中得知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男爵当时就在她当厨娘的那间客栈吃过齿颊留香的烤鹿肉——这些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由于种种巧合而变得异乎寻常,而就克蕾申琪来说,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对她的家乡有点了解的人,简直是一个奇迹。她红着脸站在他的面前,露出感兴趣的神情接着,男爵开起玩笑来,模仿蒂罗尔的土腔,追根究底地问她会不会唱颤调,还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像男孩子那样胡闹。这时,她笨拙地、讨好地弓着身子。最后,男爵让自己逗乐了,学着山民的样子,非常随便地在她粗硬的臀部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把她打发走:“现在你回去吧,好申琪!看在你是齐勒谷人份上,再给你两克朗。”

  的确这本身并非充满激情、意味深长的举动,但是运次五分钟的谈话对这个浑浑噩噩的人那种像鱼一样的潜藏的情感所产生的影响,不啻在沼泽中投下一块石头:先是逐渐地、徐缓地形成一个个晃动的水圈,然后厚重地一波一波扩展开来,慢而又慢地漾到意识的边缘。这个固执的沉默寡言的女人多年来现在是第一次总算又同一个人亲切交谈。这第一个对她说话的人就在这里,置身于冷酷的纷扰之中,竟然知道她家乡的丛山,甚至吃过一回她做的烤鹿肉,想起来这实在是异常难得的缘分。而且他还不拘礼俗地在她的臀部上拍了一下,这个举动在山民的语言里,当然意味着直截了当地向女人探问和求爱。纵使克蕾申琪未敢想入非非,当真以为这位风流倜傥的男主人属意于她,然而不知怎地那肌肤的亲昵还是唤醒了她昏然慵困的官能。

  就这样,通过这次偶然的震荡,堆在她内心里的泥土便开始一层一层地扒出和挪开,终于先是模模糊糊地,然后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情感。如同一条狗,在周围所有的双腿形体当中,忽然有一天蓦地辨出其中之一就是自己认定为主人的那一个。从这一刻起,它跟他跑跑颠颠,摇着尾巴或者发出吠声来迎接这个命里注定高它一等的人,心甘情愿地对他百依百顺,驯良地踏着的他的每个脚步伴随他。同样,在克蕾申琪闭塞的圈子四周,以钱币、市场、锅炉、教堂、床铺这五个惯用的概念筑成了不留缝隙的边界,现在突人一个乍到者,它需要活动空间,肆意把原来的成员全都推在一边。出于一旦抓住什么便永不放手的山民占有欲,她将这个新来者拽到心灵深处,一直拉进她那麻木的感官产生本能冲动的混沌世界里。当然,这种变化过了一段时间方才显示出来。开初的那些迹象也极不起眼。譬如说,她给男爵刷衣服、擦鞋子时特别细心,到了入迷的程度,而男爵夫人的衣服鞋子还是让打扫房间的女仆去管。另外,可以经常在过道上和屋子里见到克蕾申琪。一听见钥匙在外面那道门上嘎啦嘎啦地响,她便忙不迭地迎上去,以便接过他的大衣和手杖。她现在对膳食加倍注意,甚至不怕麻烦地一边走一边打听去市场大厅的那条陌生的路,买来一份烤鹿肉。还有,可以看出她对衣着也比以往要在意。

  初萌的感情过了一两个星期才从她的内心长出最初的几星幼芽。又需要好几个星期,第二个意念才跟随这最早的激情产生出来,它在颤动不定中茁长,显露出清晰可辨的色彩和形态。这第二种情感正是第一种的增补。这是一种起先模糊不清,但逐渐不加掩饰地赤裸裸迸发出来的对男爵夫人的仇恨:仇恨这个可以同他一起居住,就寝,说话,然而对他却并不是像她自己那样忘我地尊敬的女人。不管是因为她——现在不知不觉地更加留意了——目睹过不止一次出现的丢人场面,看到被崇拜的男主人遭到被激怒的女主人侮辱,令人感到憎恶;或者是因为他的举止和蔼可亲,相形之下,使她对这个透着带有北德特点的拘板习性的女人那副兀傲冷脸有了双倍的感受——总之,她对不明究竟的男爵夫人的忽然采取一种执拗的态度,怀有一种折磨对方,用无数刺人、恶毒的小动作来抗拒的敌意。譬如,夫人至少得揿两次铃,克蕾申琪才来听吩咐,故意拖拖拉拉,明显地流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她那高高拱起的肩膀从一开始就摆出一副抵挡的架势。她一言不发,一脸愠色地接受安排和交代,弄得夫人老是闹不清,到底她听明白了没有。可是,如果为了保险起见,男爵夫人再问一次,那么得到的回答只是气恼地点一下头或者不屑地说一句:“早就听见了!”又譬如,夫人临去看戏发现有一把少不了的钥匙不翼而飞,急得她在各个房间乱窜,谁知半个钟头以后,竟然就在某一个角落里找着了它。克蕾申琪求之不得的是:经常把应该转告夫人的事情或者打给夫人的电话给忘了。追问起来,她便生硬地劈面回夫人一句“我忘了”,丝毫没有抱歉的表示。克蕾申琪从不正眼瞧她,也许是怕隐忍不住对她的仇恨。

  在这中间,家事的烦扰导致夫妇之间的不和愈演愈烈。或许克蕾申琪本能地惹恼人的厌烦表情,对亢奋的病象一周比一周明显的夫人也有影响,致使她动辄吵闹不休。由于闺中待字太久,受了折磨而变得喜怒无常,再加上婚后丈夫的冷漠,下人的放肆而怨恨郁结,这位有苦难言的男爵夫人越来越失去心理平衡。溴化物和佛罗那也未能抑制她大吵大闹。服药以后,在争辩的当口,她那绷得过紧的神经失去控制,脾气发得更加厉害。她出现啼位痉挛和癔病症状。可是谁都不给予一丝一毫的同情,甚至连假装善良帮助的样子也没有。最后,那位请来的医生建议她去疗养院呆两个月。听到这个意见,平时对她极其冷漠的丈夫突然关切地表示赞同,使得妻子又起了疑心,起初不肯去疗养。然而,这次出门的享还是议定了,也指派了陪她去的年轻女仆们,只有克蕾申琪被留在这偌大的住宅里服侍男主人。

  这个要把老爷交给她一个人伺候的消息,对克蕾申琪那颗沉重的心产生的作用,宛如一剂猛然提神的妙药,仿佛有人将她所有的体液和活力像装在一只魔瓶里那样,剧烈地摇动,把它们混合在一起,于是从本性的底层浮起潜藏着的积淀的热情,濡染了她的整个举止神态。呆滞、僵硬的手脚显露出来的麻木、迟钝的样子一扫而光,好像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使她忽然换上了灵活的关节和敏捷而轻盈的步态。她穿房入户跑来跑去,上下楼梯。一听说要作好出门的准备,她便主动收拾箱子,还亲手把它们搬到车子里。那天夜里很晚男爵从火车站回来,把手杖和大衣交到这个殷勤地急步迎上前来的女仆手里,舒了一口气说:“顺利打发走了!”这时候,出现了怪事:平时,克蕾申琪像所有的动物一样,从无笑容。此刻,紧闭的双唇四周的皮肉在用力地牵扯和伸张。嘴角歪斜,朝横向拉开,蓦地从那呆头呆脑的喜形于色的脸孔正中泛出龇着牙的笑意,了无遮拦,像兽类一样并无丝毫顾忌。男爵见到这副模样,觉得意外而难堪,因自己亲昵失当而感到羞惭,无言地走进自己的屋子。

  然而,短暂的尴尬倏忽过去,在随后的几天里,感受一致的舒坦,味同甘旨的清静,称心惬意的解脱,把主仆俩联结在一起。男爵夫人的离去,仿佛吹散了满天密布的乌云:脱去羁绊的丈夫,有幸免除了无休无止的辩解,第一天夜里就很晚才归家。克蕾申琪默默地殷勤伺候,与夫人接待他时的絮聒不休形成对照,这使他感到很舒畅。而克蕾申琪则以感奋的激情专注于每日该做的事情,早早起身,把什么都擦得锃亮,揩拭门把和拉手像着了迷,不知怎么一来竟能做出特别可口的菜肴,而且出乎男爵意料之外,他注意到第一次进午餐时,为他一个人挑了贵重的餐具,这些以往只在特别的场合才从银器橱里取出来使用。男爵平时不太在意。尽管如此,他不期而然觉察到这个怪人密切注意的,简直是体贴入微的关切之心。他生性和善,也就明白地表示了对她的满意,他称赞她会做菜,对这对那都夸她几句。第二天是他的命名日,早上她做了一个制作精巧的圆形大蛋糕,上面有他的大写花体开首字母和撒糖的纹章图案。他看了以后忘乎所以地对她笑道:“申琪,你早晚会娇惯了我!我的夫人千万可别回来!要是她回来,那我怎么办?”

  他在变得肆无忌惮之前,总算对自己多少约束了几天。可是随后他根据多种迹象肯定她会守口如瓶,便在自己的住宅里又过起十足单身汉般毫无拘牵的生活。作为妻子暂离的丈夫,他在第四天把克蕾申琪叫进房间,用非常沉着的语调吩咐她晚上准备两份冷夜宵,然后她就去休息,其他一切由他自己料理,并未再讲为什么要这样做。克蕾申琪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安排。没有一瞥目光,没有一丝眼色微微透露出,这几句话的真正含意是否渗进了她那低矮的额角后面。但是很快她的男主人就注意到,她对他的真正意图领会得多么深刻,因而感到意外而又有趣。深夜,他在看完演出后带着一个娇小的歌剧院女艺徒上来时,不但发现夜宵准备得非常考究,用鲜花装点了餐桌,而且还看到在卧室里挨着他自己的那张床又铺了一张,大胆而诱人,连他夫人的丝质睡衣和拖鞋也已放好在那里,等候有人去穿着。这位不再受到管束的丈夫对这个怪东西的深切关注觉得很好笑。对于她知情而从旁协助已不再有丝毫拘束了。早上他就摇铃让她去伺候这位风流的闯入者穿衣。这样,两人之间的默契完全确认。

  在那几天里,克蕾申琪又有了一个名字。那个活泼的女艺徒正在熟记埃尔维拉女士这一角色的台词。她喜欢开玩笑地把多情的男朋友抬举为唐璜。有一回她笑着对他说:“把你的勒波雷拉叫进来!”这个名字给安在干瘪的蒂罗尔女仆身上,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正因为这样,男爵觉得很滑稽。从此以后,他都叫她勒波雷拉了。克蕾申琪乍一听,睁大了眼睛发呆,但马上便因这个她弄不明白的名字如此响亮悦耳而被吸引,竟然把享受改名的待遇视作升格为贵族。每当得意忘形的主人这样呼叫她的时候,她就大大地张开两片薄唇,露出茶色的马齿,恭顺地,摇着尾巴似的挨近来,以便领受仁慈的主子对她的吩咐。

  取这个外号的本意是作弄人,但这位未来的歌剧明星歪打正着,以此给这个怪人披上了一件天衣无缝的语言外衣:与德蓬特笔下那个欢娱与共的同伙相似,这个情缘难觅,肢体僵化的老处女对男主人的风流韵事感受到非常得意的愉悦。无论是每天早上发现遭到刻骨仇恨的男爵夫人的绣床不是让这个就是让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弄得乱七八糟,蒙受耻辱而感到痛快;还是悄然在自己的诸般感官中喷发出共享欢乐的火花——不管怎样,这个过分虔诚而又冷酷的老姑娘显出一副简直是激情亢奋的热心肠,对她男主人的一切离谱行为甘作牛马。在她操劳过度,由于几十年来含辛茹苦而变得毫无性别特征的身体里面早已失去了内在的冲动,但她带着诱使苟合的兴味,眯起眼睛目送几天以后己是第二个,很快又是第三个女人进入主人的卧房,从中获得温暖而舒畅的快感。内情了然的意识,和在情爱气氛中心痒难搔的芳香,对她的睡意未消的官能,像酸洗液一样产生了作用。克蕾申琪真正成了勒波雷拉。她变得机灵敏捷,应声即到,精神抖擞,如同那个活跃的男仆勒波雷罗。她的性格显露出仿佛被不断积聚在急切关注中的热气喷射上来的反常现象:种种微不足道的欺诈行为,狡黠的举动,吹毛求疵的做法,以及偷听,探问,窥伺,四处走动之类的事情。她贴在门边窃听;从钥匙孔中偷看;在屋子里或床铺上胡乱翻寻;捕食似的,一闻到又有猎物的气味,便为莫名的激奋所驱使,沿着楼梯跑上跑下。这种警觉,这种伴有好奇心理的关切,使她从过去麻木愚钝,毫无生气的外壳里逐渐衍化出可以说是活生生的人,邻居们都感到惊讶,克蕾申琪一下子变得喜欢与人交往,跟女仆们闲聊,笨拙地和邮差开玩笑,同那些女店员议论旁人。而且,一天晚上,院子里熄灯以后,住在她屋子对面的几个女佣听到从那个平时早就没有声息的窗子里响起奇怪的嗡嗡声。原来是克蕾申琪生硬地用压低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唱一支阿尔卑斯山区牧女傍晚在草地上唱的歌,支离破碎的音调经过久置不用的双唇走了板,从屋子里艰难而不顺畅地传出无甚抑扬顿挫的乐曲。但无论怎样,听起来总还是不可思议地感人和奇特。从童年到现在,克蕾申琪第一次又开口歌唱,空逝的岁月留下一片幽暗,不断卡住的歌声从中冉冉升入光明,不知怎地竟能打动人们的心。

  这个崇拜男主人的女仆发生这一令人惊奇的变化,原是男爵无意间造成的,对此他本人却极少觉察。有谁会回头去看自己的影子呢?人们感觉到它忠实而沉默地尾随着自己的脚步,有时急匆匆地在身前滑行,像一个还没有意识到的愿望。但是人们很少会花力气去细看这相似而走样的形影,认出那扭曲的图像便是自己本人!男爵在克蕾申琪身上仅仅注意到:她时刻准备着服侍他,难得开口,牢靠,忠心耿耿到了舍己的程度。而正因为她缄口不言,在所有敏感场合都很有分寸,所以使他觉得特别称心如意。有时他随便地像抚弄一条狗似的给她戴戴高帽子,偶尔也对她开开玩笑,豁达大度地掐一下她的耳垂,给她一张钞票或戏票——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漫不经心从背心小口袋里掏出来的零碎儿,可是在她看来却全是圣物,她总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把这些都收藏到小木箱里。慢慢地,他不再避开她,心里想什么时就说出声来,甚至把一些复杂的事情也交给她去办理——他愈表现出信得过她,她也就愈知恩愈用心地按照他的心意去行事。一种以奇特的方式嗅闻、搜寻,追踪的本能逐渐显示出来,她像打猎一样跟着窥探他的每一个意愿。她的生命、追求,意志仿佛全从自己的躯体转移到他的身上。她站在他的角度来观察一切,代替他的感官来倾听一切,在近乎放荡的热情推动下,她分享着所有他得到的乐趣和欢心。每逢新来的女郎踏进门槛,她便笑容满面。要是他夜晚归来身边没有娇柔的女伴,她就露出怅然若失,犹如期待未果而感到委屈的神情——她过去那么昏聩的头脑现在运转起来灵活而急遽,就像往日只有一双手才能达到这种程度那样。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前所未有的警觉的光芒,一个人在这头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干活牲口身上苏醒了——一个人,阴郁、深沉,狡猾而危险,沉思而专注,好动而诡诈。

  有一次,男爵回家比较早,惊讶地在过道里站住。从这个平时总是默不作声的女仆的厨房门后面,不是传来了奇怪的哧哧哈哈的笑声吗?这时,勒波雷拉已经闪身出了这扇半开的门,尴尬地在围裙上擦着双手,显得厚颜而又窘迫。“请您原谅,老爷,”她说道,目光在地板上扫来扫去,“是糕点师傅的女儿在这儿……这妞儿很漂亮……她很想认识老爷您。”男爵觉得意外,抬起了目光,既对她这种放肆的亲昵感到恼火,又对她这种拉纤的殷勤感到好笑,一时不知如何才是。最后,男性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说:“带她来让我看看。”

  勒波雷拉拿甜言蜜语慢慢地把姑娘哄到身边。这个模样俊俏,头发金黄的十六岁的女孩,涨红了脸,哧哧地笑着,被女仆急切地一再往前推去。她从门里走出来,又笨拙地转身避开同这个潇洒的男人打照面,事实上她从对面铺子里时常带着近乎天真的钦佩心情注视过他。男爵看她长得俏丽,建议到他屋子里一起喝茶。这姑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朝克蕾申琪转过身子。可是她早已急匆匆进了厨房。这个被诱上钩的女孩只好红着脸,好奇而激动地接受了这危险的邀请。

  然而,习性无飞跃:虽然在紊乱,失常的激情驱动下,从这个生硬、迟钝的人心里多少产生出某种精神活力。但是克蕾申琪新近学会的思考方式视野狭窄,还是未能超越最为直接的因由,在这一点上依然与动物只顾眼前的本能相似。她像狗一样喜爱主人,无微不至地伺候他。克蕾申琪沉浸于这种狂热之中,完全忘掉了不在家里的男爵夫人。因此,她的醒悟也更加可怕。一天早上,男爵手里捏着一封信,暴躁而气恼地走进屋子。他告诉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夫人明天从疗养院回来。这时,克蕾申琪犹如当头挨了晴天霹雳似的,脸色灰白,吃惊地张着嘴巴站在那里。这个消息宛如一把利刃刺进她的心窝。她呆呆地望着,只是呆呆地望着,仿佛没有听懂。这落地雷将她的脸孔撕得如此不成样子,如此可怕,连男爵也觉得不能不说一句轻松的话来宽慰她:“我看,你也不高兴,申琪。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张僵化如同石板的面孔马上又微微颤动起来。从体内深处,仿佛从内脏里面,慢慢升上来一阵剧烈的痉挛,逐渐使刚才还是煞白的脸颊泛出了暗红色。某种东西非常缓慢地,随着沉重的心搏,被抽吸上来,直往上冒。由于她使劲地想把它忍住,因而弄得喉头抖动不已。它终于升到了上面,低沉地从咬得格格作响的牙齿缝中迸出来:“总……总……会……总会有办法的。”

  这句话冷酷地冲口而出,犹如一颗致命的枪弹。在激烈地发泄以后,她那扭曲的脸孔好像压扁了似的,显出非常恶毒的,阴沉的铁了心的神情,使男爵不禁吃了一惊,诧异地往后退缩。但克蕾申琪马上又转过身去,开始拼命使劲清刷铜质研钵,简直像要把手指磨得粉碎一样。

  随着男爵夫人的归来,风暴又侵袭整座宅院,将一扇扇房门碰得乒乓作响,粗暴地穿过一间间房子,像穿堂风一样吹散了家里欢乐安逸的气氛。也许是因为这个丈夫有外遇的女人听到邻居搬嘴弄舌或收到匿名信,从而得知自己的男人如此卑劣地滥用了住宅不容侵犯的权利;也许是因为他迎接她的时候那种紧张的神色,毫不掩饰的厌烦表情使她感到恼火——总之在疗养院里呆了两个月,对她绷得快要断掉的神经没有什么帮助。她不时发作啼泣痉挛,间或进行威胁和大吵大闹。彼此之间的关系日渐恶化。一连几个星期,男爵还是一派男子汉气概,以他至今奏效的礼让对付她的一次又一次责骂。每当她以离婚或给她父母写信相威胁时,他便顾左右而言他,拿空话敷衍她。然而,正是这种无情而沉着的冷漠,使这个抑郁寡欢,为敌意所包围的女人越来越深地陷入烦躁易怒的情绪之中。

  克蕾申琪以往日的沉默完全把自己掩蔽起来。然而,现在这种沉默已变得咄咄逼人而居心叵测。女主人抵达家门时,她执拗地留在厨房里,最后被喊了出来,还是避而不向回来的夫人问好。她倔强地拱起肩膀木然站在那里,不管问她什么,回答起来总是没有好声气,使不耐烦的女主人很快就转身不理睬她。但这时克蕾申琪却朝不知就里的夫人投去仅有的一瞥,将积聚的全部仇恨注入她的后背。夫人归家,使她觉得无理地被掏走了她的占有感,纵情享受过的奴仆地位带给她的乐趣遭到毁坏,她又给推到厨房里面和锅灶旁边,听来亲切的勒波雷拉这个名字也被剥夺,这是因为男爵要谨慎地避免在夫人面前对克蕾申琪表示好感。但有时由于令人厌恶的争吵被弄得疲惫不堪,或者需要得到一点安慰,他想发泄闷气,便溜进厨房来找她,坐到一张小板凳上,只是为了叹一口气,说:“我可受不啦!”

  她所崇敬的男主人由于心情太激动躲避到她这里来,这样的时刻带给勒波雷拉以极度的幸福,她从来不敢出声回答或安慰,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沉思,偶尔同情而痛苦地朝被折磨的神明抬起目光,露出谛听的神情。这种无言的关切使他感到欣慰。可是每次他离开厨房后,那暴怒时出现的皱纹又立刻向上延伸到她的额头。她那粗重的双手捶击听任宰割的肉块,仿佛要把激愤敲打进去似的,或者擦刷碗盏刀叉,好像要把恼恨搓得粉碎一样。

  夫人归来造成的犹如乌云密布的沉闷局面终于雷雨骤至般爆发出来。一次又一次发生教人受不了的吵闹,有一回男爵忍无可忍,一改像小学生那样凡事低声下气无所谓的态度,猛然跳了起来,随手把门哐啷一声关上。“现在我可厌烦透了!”他狂怒地喊叫,以致每一个房间的窗子都给震得格格作响。他带着满腔怒火,脸孔通红地冲出去,奔进厨房,对像绷紧在弓上的弦那样颤抖着的克蕾申琪说:“马上给我收拾提箱,猎枪,我要打猎,去一个星期。在这个地狱里,就是魔鬼也受不了。非得有个了结不可!”

  克蕾申琪兴奋地注视他:这样,他又有了主人的气概!于是一阵沙哑的笑声从她的喉头咕噜咕噜传上来,她说:“老爷您可说对啦,非得有个了结不可。”她情绪激昂,打着哆嗦,从一个房间奔到另外一个房间,飞快地从柜子里,桌子上找齐各样物件拾掇好。这个粗鲁的人每一根神经都因紧张、情急而震颤。她亲手把提箱和猎枪拿下去放在车子里,可是当男爵想找一句话,对她这样热心向她道谢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因为这时她那紧闭着双唇的嘴角又浮现出阴鸷的笑意,这副模样曾一再使他感到惊骇。他不由得想起收拢利爪,蓄势出袭的野兽。但是克蕾申琪马上又弯下身子,用嘶哑的声音,带着可以说没上没下的亲近口气,低声说道:“老爷您去就是,这里的事全包在我身上。”

  三天以后,一封加急电报把男爵从猎区催回。他的一个同辈亲戚在火车站接他。男爵心神不安,一眼就看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办的事情,因为这位亲戚的眼神流露出紧张的慌乱。对方说了几句作为铺垫,免得他一下子受不了,然后告诉他:早上发现他的夫人已经死在床上,整间屋子都弥漫着灯用煤气。亲戚说,遗憾的是:这不可能是偶然不小心造成的意外事件,因为现在已是五月,早就不用煤气炉了。从这轻生者头天晚上服了佛罗那这一点可以看出自杀意图。此外,还有厨娘克蕾申琪的证词,说那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家宅里,曾经听见轻生的女主人夜里还走到前厅去,看来是有意打开已经关严实的贮气器。根据这一陈述,请来的法医也排除了任何偶发事件,把这件事作自杀记录在案。

  男爵开始发抖,在他的亲戚谈到克蕾申琪的证言时,他突然觉得两手的血液变凉,一个令人难受,反感的思绪像作呕的感觉一样在他的心头泛起。但他竭力把这种正在形成的,令人痛苦的感觉压抑下去,由他那位亲戚带他进了屋子。尸体已经搬走。在客厅里,他的亲戚们正在等候他,露出忧郁而怀有敌意的神情:他们的慰问听起未冷冰冰的像一把刀。带着多少有些加重的责难口气,他们说,他们不能不告诉他:这件“丑事”不幸已无法遮掩,因为那个女仆一早就冲出去,跑到露天台阶上尖声大叫:“夫人自杀啦!”他们还说,由于——锋利的刀刃又一次冷酷地对着他——议论纷纷,令人难堪地引发了公众的好奇心理,他们只得安排好不声不响地安葬她。男爵愀然不乐,心乱如麻地听着,在这当中有一次不由自主地朝那扇上了锁,通向卧室的房门看去,接着又胆怯地垂下目光。那说不清的思绪在他的心里翻腾不已,使他感到痛苦。他要把它想个透,可是那些恶意的空话搅扰了他。亲戚们发着牢骚,絮聒不休,围在他身边又站了半个钟头,然后才一个一个地走开。男爵独自留在这间半暗的空屋子里,像挨了沉重的打击在哆嗦。他感到额头涨痛,关节乏力。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他吓了一跳说道。紧接着从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一种生硬的、蹑手蹑脚的、趿拉着鞋子啪嗒啪嗒作响的脚步声,他熟悉它。蓦地,他感到一阵恐惧,觉得颈椎好像用螺钉给固定住一样,同时一阵寒战从两鬓的皮肤往下一直传到膝盖。他想转过身去,可是肌肉不听使唤。就这样他站在屋子中央,浑身颤抖,发不出声音,垂落的两只手僵直如同石头。但同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样内疚地站着看起来多么懦弱哇。然而,再怎么用力也是白费,肌肉不受他控制了。这时,身后的声音非常沉着地,以丝毫不动感情,完全就事论事的平平实实的语气问他:“我只想问一声,老爷您在家里还是在外面进餐?”男爵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现在那种冰冷的感觉已经已经透进了胸腔往下渗。他三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最后总算出了一句:“不吃,我现在不吃什么。”接着,那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出去了。他不敢回过身去。突然,僵硬的感觉消失了:一阵恶心,也许是一阵痉挛震动了全身。他猛地一跳,到了门边,哆嗦着把钥匙转了一下,免得那脚步声,那像幽灵一样跟随着他的、令人憎恶的脚步声再一次来到他的身边。然后,他往椅子一靠,希望把一个不愿意去思忖的想法硬压下去,但它却一再像蜗牛那样冷冰冰、粘糊糊地从他心头冒上来。而且这个老要冒上来,捕捉它又令他恶心的想法,这个无法摆脱,粘住不去。令人厌恶的想法,浸透了他的整个感觉,始终把他缠住,在整整一个不眠之夜。在此后的分分秒秒,甚至于在葬礼上,当他身穿丧服,默然站在灵柩前头的时候,这个想法都始终缠住他。

  安葬以后那天,男爵匆匆离开了这座城市。现在,所有的面孔都教他太难忍受了。在人们表示关心的同时,他们的眼睛里——是他自己这么想?——都带有引人注目的观察的或者像审判异端一样追根究底的目光。而且,即使是无生命的物件也仿佛以凶狠,难的语言在说话。住宅里的,特别是似乎一切都还留有令人作呕的煤气味道的卧室里的每一件家具,每当他不自觉地旋开门上把手时,都好像要把他推开似的。而他过去所信赖的女仆那种满在不乎、冷酷无情的淡漠态度则造成了他在睡梦中和清醒时最难忍受的心理压力。她在这所空寂的住宅里四处走动,仿佛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自从那位亲戚在火车站提到她的名字那个瞬间起,每次同她遇见,男爵都不寒而栗。只要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一种逃命时那种紧张慌乱的感觉便向他袭来。他不想再看到,不能再忍受那种趿拉着鞋子走路。显得漠不关心的步态,那种冷淡、沉默而泰然自若的神情,只要一想到她,一想到她那吱吱嘎嘎的声音,沾着垢腻的头发,麻木、野蛮,残忍而冷酷的心性,他就要作呕。而在他的愤恨里面也夹杂着对自己的愤恨,恨自己没有力量像硬把绳索拉断那样打碎卡住他咽喉的枷锁。因此,他只看到一条出路,就是:出逃。他暗地里收拾行装,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只留下一张匆匆写就的字条,说他到克恩滕找几个朋友了。

  男爵整个夏天都呆在外面,有一回,为了处理遗产,人们催他返回维也纳,他宁可悄悄地回来,住在旅馆里,根本不告诉死守在宅子里的报丧鸟般的女仆。克蕾申琪并不知道他已回来,因为她不同别人交谈。她无所事事,阴沉得像一只猫头鹰,整天呆坐在厨房里,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周去一次教堂,而去两次。她从男爵的律师手上接下要办的事和结算的钱,但他本人却音讯杳然。他不写信,也不让人传话。就这样,她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等待。她的脸孔显得越来越严酷,越来越干瘪,她的动作变得呆滞。这样,等待又等待,她在令人费解的僵化状态中度过了许多个星期。

  可是到了秋天,紧急待办的事务不允许男爵再延长度假的时间了。他不能不回自己的家,到了宅院门槛旁边,他犹豫地站住了。同密友们一起过了两个月,好多事情他几乎已经淡忘——可是现在,他又要朝那个恶魔,朝那个可能的共犯亲身迎面走去。他又有了原来的压抑的、引起恶心的抽搐感觉。他越来越慢地登上台阶,觉得每上一级,那只无形的手也更高地伸向他的咽喉。最后,他必须使劲集中所有的意志力,才能迫使僵硬的手指在锁孔中转动钥匙。

  克蕾申琪一听见锁孔中钥匙转动的嘎啦声,便惊异地从厨房里奔跑出来。她见到了他的时候,脸色发白呆立了一下,随即好像把身子缩成一团似的,弯腰去拿他放下的手提包。但是她忘了说一句迎接他的话。他也没有开口。她默默地把手提包拿到他的屋子里,他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他默默地朝窗外看去,等待着,直到她离开他的房间。随后,他急促地把房门钥匙转了一下。

  隔了几个月以后,她第一次迎接他的情形就是这样。

  克蕾申琪在等待。同样,男爵也在等待,看看见到她时那种痉挛般的极度恐惧心理会不会消退。但是情况不见好转。还在他看到她之前,只要一听见从外面过道上传来她的脚步声,这种不快的感觉便颤动着从他心里升腾上来。他不进早餐,每天清晨不对她说一句话便匆匆离开家,在外面一直呆到深夜,只是为了避免见到她。那不多几件他非找她去办不可的事,他也侧着身子吩咐她。与这个幽灵一起呼吸同一所房子里的空气,使他感到好像喉咙给扼住了一样。

  在这当中,克蕾申琪整天默默无言地坐在板凳上。她不再为自己煮饭烧菜。任何食物她都感到厌恶。每一个人她都避开。她只是坐着,目光畏怯地等待主人的第一次唿哨声,犹如一条知道自己闯祸挨了打的狗。她那迟钝的感觉不能确切地体会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仅仅理解到她的神明和主人在回避她,不再需要她,只有这个认识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男爵归来的第三天,响起了门铃声。一个头发花白,沉静的男人站在门外,脸孔刮得很干净,手里提着一只箱子。克蕾申琪想赶走他,可是来人却坚持说,他是新来的男仆,主人叫他十点钟来,请她给通报一下。克蕾申琪的面色变得煞白,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张开的手指举着僵在那里。随后,这只手如同被子弹击穿的鸟似的掉了下来。“您自己进去吧。”她粗鲁地对这个感到惊讶的男人说,朝着厨房转过身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男仆留下来了。从这天起,主人一句活都不必再对她说了,有什么吩咐都通过这个沉静的老男仆去转告她。家里的事她全不了解,一切都像波浪漫过石块一样冷冰冰地在她身边流逝。

  这种压抑的气氛持续了两个星期,像一场病似的销蚀着克蕾申琪。她的脸孔变得尖削而有了棱角,两鬓的头发一下子泛出了灰白。她的动作完全僵化。她几乎总是默默无言地坐在板凳上,宛如一截木块,无神的眼睛呆望着冷寂的窗子。可是她一干起活来,便气冲冲地,如同勃然大怒一般粗暴。

  这样过去了两个星期,有一次,男仆特地来到主人的房间。男爵看他拘谨地候在一旁,便知道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向他禀告。男仆看不起克蕾申琪,管她叫:“蒂罗尔蠢货”。他曾经表示过不满,说她性情乖戾,建议将她辞退。然而,不知怎地男爵感到尴尬,当时便装作没有听见,男仆鞠了一个躬,也就退了下去。可是这次他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露出异样的,可以说是发窘的神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来:“老爷您可别见笑,我……我不得不……确实是我不得不说……我怕她。这个不可捉摸的刁钻的东西教我受不了啦。老爷您完全不了解,这娘儿们呆在家里该有多危险哪。”

  男爵给提醒了,不禁吃了一惊。他问男仆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问他这么说是想怎么样。这时男仆又把自己的看法讲得缓和一些。他说,他当然谈不出什么确凿的事实,可就有那么一种感觉,觉得这个女人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总之,她很可能加害于人。昨天,当男仆转过身去,叫她做一件事的时候,蓦地瞥见一种眼神——当然,不能说这眼神怎么怎么,可是给他的印象是:好像她要猛扑过去卡住他的喉咙似的。从那个瞬间起,他就怕她了,甚至不敢吃她做的饭菜。“老爷您完全不了解,”男仆最后禀报说,“这娘儿们可危险哪。她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可我看哪,杀人的事她都干得出来。”男爵吓了一跳,飞快地看了控诉者一眼。莫非他听到了确实的情况?难道有什么疑点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开始哆嗦,连忙把雪茄放下,免得抬手时把指头的抖动暴露出来。可是老男仆的脸部表情却非常自然——不可能,他不可能了解到什么,男爵犹豫不决。随后,他突然把自己的意愿集中到一点,打定了主意,说:“再等一等吧。可是,如果她再对你不好,就说我辞退她。”

  男仆向他鞠躬,男爵觉得如释重负,往椅背上靠去。每次记起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仆,都使他整天闷闷不乐。他想,这事最好是在自己走开的时候了结,也许在圣诞节——想到可望解脱,心里就感到舒畅,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呀,这样最好,在圣诞节,趁我外出的时候了结。

  可就在第二天,他餐后一进房间,便听见有人敲门。他漫不经心地从报纸上抬起目光,咕哝道:“进来!”这时,那讨厌、生硬,他在睡梦中老是听见的趿拉着鞋子走路啪嗒啪嗒响的脚步声马上就移近了。他惊跳起来,那张僵化的脸孔非常苍白消瘦,像一个骷髅头安放在于瘪、龌龊的躯体上晃动,当他看到这个自作自受的可怜虫低声下气在地毯的边缘站住时,一丝丝同情渗进了恐惧之中。为了掩饰茫然发呆的神情,他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唔,克蕾申琪,什么事?”他问道。可是话一出口,语气却并不像本意表示的那样和蔼可亲。与他的意志相反,这样一问,听起来好像在斥逐和生气。

  克蕾申琪一动不动,她凝视着地毯。终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用脚踹开嘎啦嘎啦地响似的,她急促地说道:“那个男佣人已经通知辞退我。他说,是老爷您不要我了。”

  男爵感到尴尬,站了起来。他没有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他开始结结巴巴东拉西扯,意思是说,也不是就这么顶真,可她得尽量同别的仆人好好相处,还讲了诸如此类凑巧随口说出的一些话。

  但是克蕾申琪依然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地毯,拱起肩膀,怨恨而固执地低着头,犟得像公牛。他好声好声他说出这一大堆话,她全听不进去,只是等着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而他对自己在这儿面对一个仆人硬要扮演劝说者的可鄙角色终于感到有点厌烦。他已舌敝唇焦,便不再说话。但克蕾申琪还是那样执拗而沉默。最后,她笨拙,艰难地开了口:“我只想知道,是不是男爵大人您自己吩咐安东,叫他辞退我?”

  她激动地说出这一句话,显得生硬,不满和粗暴。而神经已经受到了刺激的男爵听到她这么说,像被撞了一下。是对他威胁吗?是向他挑衅吗?他心里的懦怯、同情一下子被消散掉。几个星期以来积聚的憎恨和厌恶再也抑制不住,互相交织在一起,连同那个总得了结此事的意愿。突然,他换上完全不同的语调,以那种在部里学来的冷静而实在的态度,淡漠地确认,是的,是的,是这样,确实是自己叫男仆处理所有的家务事。他本人当然希望她能好自为之。他自己也没法收回辞退的通知。但是,如果她仍然不能同男仆和睦相处,那他也只好不指望她帮忙了。

  男爵有力地集中了全部意志,不可动摇地下定了决心,面对任何含蓄的暗示或亲近毫不畏缩。他在说最后几句话时,目光直逼主观认定的威胁者,注视着她。

  这时候,克蕾申琪畏怯地从地板上抬起眼睛,但流露出来的只是这样的目光,好像一头被击中内脏的野兽,看出一群猎犬就在自己面前从树丛中窜出来。“我谢谢啦……”她还是勉强说出了口,声音非常虚弱,“我走了……我不想给老爷您再添麻烦了……”

  接着,她缓慢地,没有回头,趿拉着鞋于,垂下肩膀,踏着僵硬、笨拙的步子走出房门。

  晚上,男爵看歌剧回来,在书桌上伸手去取送来的信件,发现一个异样的方形物件。借着亮起来的灯光,他认出这是一只土气的木雕小箱子。小木箱没有上锁,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克蕾申琪曾经从他手上接过去的所有零碎儿:那几张打猎卡、两张戏票、一只银环、一整叠长方形的钞票,当中夹着一张二十年前在蒂罗尔拍的快照。在相片上,显然由于闪光而受惊,她的眼睛流露出和几个钟头前告别时完全一样的那种被击中、被痛打后的神情。

  男爵为难地把木箱推到一边,走出去问男仆,克蕾申琪的这些东西放在他的书桌上做什么。男仆马上说由他去把这个对头叫来,要她讲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无论在厨房里,还是在其他任何一间房子里都找不到克蕾申琪。第二天,警方发出通告,说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从多瑙河桥上跳下自杀。这时候,主仆俩也就没有必要再去打听勒波雷拉躲到哪里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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