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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传》04-07节

  【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丝,前乱而后治,夏生而恶暑,喜湿而恶雨。蛹以为母,蛾以为父。三俯三起,事乃大已。夫是之谓蚕理。】──《荀子·赋》

  陈嚣十岁投师于荀子,随老师从齐国到楚国,由楚国到赵国,再回楚国,至今已有二十一年。他的父母亡故了,便把荀子和荀夫人当做自己的亲生父母侍奉,把幽兰看作是自己的妹妹。他曾经偷偷地爱过幽兰,从来没有表明心意。幽兰和李斯成婚,他曾暗暗的伤心,他没有向任何人显露一丝痕迹。李斯一走十年无音信,陈嚣照料幽兰母子,尽情尽义,就像莹儿的亲叔叔,幽兰的亲兄长。

  陈嚣背着竹筐从兰陵回来了。

  走到大门口,李莹跑过去迎接:“陈叔叔,从城里给我买什么好吃的啦?”

  陈嚣从竹筐中拿出一块东西,藏在身后,说:“你猜!”

  李莹说:“米糕!”

  陈嚣将手缩回来:“对!”

  李莹抢过米糕跑进院内,到幽兰面前夸耀说:“陈叔叔又给我买米糕来了!”

  幽兰向陈嚣笑了笑,说:“都十岁了,还给他买东西吃。”

  “兰妹,我去城内为师母抓药,听到李师兄的消息啦!”陈嚣把药包取出来交给幽兰。

  李莹跑到陈嚣身问:“有我爹的消息?”

  陈嚣说:“是的。李师兄,如今在秦国当了廷尉了。”

  李莹又问:“叔叔,廷尉是个什么官儿呀?”

  陈嚣解释说:“廷尉是掌管刑法的官儿,是秦国的九卿之一。”

  “九卿是什么官?能见到大王吗?”

  “九卿在大王身边做事,常常见到大王。”

  李莹拍手跳跃:“啊,我爹在秦国当大官儿罗!”

  提起李斯,幽兰一阵心伤。十年,十年不回来,连个音信也无有。她低下头两眼簌簌落泪。

  李莹不解拉住幽兰的手:“娘,你怎么哭啦?”

  荀夫人在院中削竹简,她知道女儿的心事,劝导说:“兰儿,李斯是你爹的好学生,有出息。他既然已经出了头,就会来接你和孩子的。”

  陈嚣也劝解道:“兰妹,莫要伤心,李师兄在秦国奋争也不易。听说去年遭厄运,险被驱逐,今年方被秦王重用。待他闲暇时,定会来接你和莹儿的。”

  “唉,接也好,不接也罢。”幽兰在失望中存着希望。

  李斯在秦国也确实历经坎坷。自从夜晚值勤,救下秦王政被任命为长史之后,不久又被任用为客卿。公元前238年,也就是荀子被罢官的这一年,秦王政二十二岁,按照秦国的惯例,举行成人加冕的典礼,佩戴宝剑,从此亲理朝政。长信侯嫪毐阴谋造反,杀害秦王政,被秦王政发觉,斩除了嫪毐党羽和他们的宗族。第二年,吕不韦因与嫪毐一案有牵连,被免除了相国之职。秦国的宗室上书,韩国派人来为秦国开凿河渠灌溉田地,是为了大量消耗秦国之财力和民力,使秦国无力东征消灭六国,那个韩国的水利专家郑国就是一个大奸细。并且以此类推,所有从各诸侯国来的人,都是为了他们本国的国君,离间秦国。恳请大王把从各诸侯国来的客卿一概驱逐出境。

  秦王政正为嫪毐和吕不韦的阴谋怒气不息,就相信了宗室大臣的谏言,挥毫写下了逐客令。

  秦国开始了一场大清洗。一群非秦国籍的客卿被秦兵武装押解,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蹒跚而行,李斯也在队列之中。淳于越与李斯先后到达秦国,这次也一同被清洗。

  河水茫茫,波浪翻滚。

  李斯坐在岸边,沮丧地望着河水发呆。

  淳于越走到李斯身边,悲怆地说:“李先生!”

  李斯没有回头。

  “你这位被秦王赏识的贤士也被驱逐了?”

  李斯仍不语。

  “你来到秦国,由舍人升到长史,再升到客卿,晋升得多么快呀。可如今,像狗一样,被赶走了。我们都像狗一样,被赶走了!诗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茫茫苍天,此何人者?”

  李斯猛然站起,大步向站在河边看管他们的武士走去。

  淳于越追赶李斯,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李斯愤怒地说:“我要上书秦王!”

  李斯向押解他的武士索要来笔和竹简,伏在岸边的石头上,愤笔给秦王写下了《谏逐客书》。他在上书中写道:“秦王陛下,官吏们建议您驱逐客卿,我认为是错误的。昔日穆公招揽贤才,并吞二十余国,称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国以富强,诸侯亲服。惠王用张仪之计,拆散六国合纵,使之西向侍秦。昭王得范睢为丞相,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秦国此四位君王皆以客卿之助,建功立业。由此观之,客卿有何负秦之处呢?

  “今陛下得昆山之玉,垂明月之珠,佩太阿之剑,驾纤离之马,竖翠凤之旗,驾灵鼍之鼓,此众多珍宝,一件也不出产于秦国。而陛下为何喜欢呢?不过是称陛下之心意罢了。而今陛下用人却非如此,不问是非,不辨善恶,只要不是秦国之人,就不用,做客卿的就驱逐。那么大王看重者在乎宝珠、美玉,所轻者在乎贤才了。这非是统一天下之策呀!

  “臣闻高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抛弃民众,故能明其德。而大王却抛弃民众以资助敌国,排斥宾客以侍奉诸侯,使得天下之贤才退缩不敢西来,住脚不再踏入秦国,这乃是借兵器给敌人,送粮食与盗贼!”

  李斯唇枪舌剑般的话语,句句刺中了秦王政的心,他反复琢磨李斯上书中所讲的道理,他要一统天下,平灭六国,靠什么?不正要靠任用贤才吗?怎么能把投奔到身边的贤才都赶走呢?后悔他的逐客令下得是如何的胡涂。立即又重下一令,将所有的客卿全部追回来。恢复了李斯的官职,继续使用他的计谋,不久又晋升他为廷尉,进入九卿之位,掌管秦国的刑律。

  李斯到了这样的地位仍然一封书信也不写来,幽兰心中的伤痛便是千言万语也难以磨平。她是一座荒山,一个枯海,用什么话能使荒山长满松柏,使枯海得以填平呢?

  陈嚣理解幽兰的伤痛,有意转移话题,从竹筐里取出几册竹简,说:“兰妹,你看,我在城内还见到了韩非师兄写的文章。”

  幽兰接过来看,有《孤愤》、《五蠹》、《亡征》三篇。看到韩非的文章,如同见到了韩非。李斯寡情负义,手捧韩非的文章,感觉韩非比李斯要亲近得多。因而站起身说:“把这些快叫我爹看看。”

  幽兰抱竹简奔至楼上,陈嚣也随着上来。幽兰说:“爹,你看韩非写的文章。”

  荀子接过简册默读。

  幽兰问陈嚣:“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陈嚣说:“是一个年轻的书生从韩国抄来的,我出钱把它买下了。”

  荀子专心地读着,越读越有兴致,越读越激起内心的冲动,拍案叫绝:“韩非的文章写得太好了!言语犀利,一言中的,就像他在我面前讲话一样。你们看,他说,世异则事异,世道变了,所做所思岂有不变之理么?他说,如今不能再去效仿构木为巢,钻木取火。然而儒家颂扬崇古,以文乱法,纵横家拨弄是非以达个人之目的。韩非将他们比做国家的蛀虫,必须铲除。”

  陈嚣说:“比喻得好。”

  荀子接着说:“他在《孤愤》这一篇里,痛斥那些独断专行,损国利己,又能得到其君王信任的所谓‘重人’。这些‘重人’,他们上与之欺主,下与之强取夺利,拉拢私党,相互庇护,骗取信任,残害忠良贤才,置国家于危机之地而不顾。这字里行间,皆可看出韩非对这些祸国殃民之辈的愤怒。”

  “在韩国,韩非即深受其害呀!”陈嚣说。

  荀子问幽兰:“你们如今正在做什么?”

  “我与陈嚣正要将你写的书简整理一番。”

  “且放下,你二人先把韩非的文章多抄写几遍。”

  陈嚣指着地上堆的书简说:“老师的这些文章也急待整理呀!”

  “此事不忙,你们抄好了韩非的这些文章,把它们送到城里去,让其下传之于百姓,上达之于君王,成为醒世之警钟,治世之利剑。”荀子说得很激动。

  荀夫人插进来说:“陈嚣、幽兰,你们听老头子的话,就抄吧。老头子一辈子周游列国,到处讲学收徒,弟子满天下。李斯和韩非这两个心爱的弟子,如今一个在秦国做了大官,一个写出了这么好的文章,他心里高兴啊!”说完一阵咳嗽。

  “老师、师母,我这就将韩非师兄的文章抄来。”

  幽兰抱过一捆竹简来。

  荀子招呼说:“拿来,我与你们一起动手抄。”

  数月之后陈嚣到城里为荀夫人抓药又带回了重要的消息,秦王政见到了韩非写的《五蠹》、《孤愤》两篇文章,兴奋不已。秦王政还说,若能见到此人,与他交个朋友,死而无憾。他知道了这两篇文章是韩非写的,立即命令攻打韩国。秦王政要在咸阳等待韩非去见他。韩国抵挡不住秦兵,如今已派韩非出使秦国去讲和了。

  荀子听了意味深长地说:“陈嚣,我料到会有此一天的。贤士似夜明之珠,非在暗处不闪其光辉。韩国多年不用韩非,如今再无他路可走了。”

  “哼,平时似粪土弃之一边,有难之时方知是宝贝。叫我,我就不去。”幽兰为之不平。

  荀子说:“华夏贤士之品德,不记前嫌,忍辱负重,遇难而显其志。实在可贵呀!不过,也许韩非此去秦国,就再也难回韩国了。”

  “老师,这是为什么?”陈嚣问。

  “你想,那秦王政乃是一个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之人,他见到韩非这样的贤才,会放他走吗?”

  “啊呀!那韩国岂不是更危险了吗?”陈嚣为韩国担忧。

  荀子继续着他的思路:“如若秦王能拥有李斯、韩非二人辅政,将如虎添双翼,天下一统当指日可待矣!”

  果不出荀子的预料,秦王政一见韩非便不愿意放手。

  韩非穿着使臣的礼服,仪容端庄,走入秦王宫。秦王政从王位上走下来迎接,这已不是秦王对待使臣的礼节,而是在迎接贵宾了。

  韩非不卑不亢地施礼道:“韩国使臣韩非拜见秦王陛下。”

  秦王政两眼上下打量韩非,心中喜悦:“嗯,好。寡人久慕韩非先生大名,今日终得相见,请!”

  手拉韩非在他的身边就座。

  韩非说:“陛下,韩非今奉我韩国大王之命,特来拜见,并带来贡品珍宝,请陛下笑纳。”

  “啊,有韩先生来到,胜似贡品珍宝啊!”秦王政哈哈大笑。

  韩非说:“臣因有口吃之疾,言语不畅,特将秦国攻取韩国之利弊上书于陛下,请陛下观看。”

  秦王政接过韩非呈送的帛书,含笑说:“好,韩先生的文章,寡人早已拜读,《五蠹》篇、《孤愤》篇、《显学》篇,寡人都爱不释手。今日韩先生特为寡人写下呈文,寡人当仔细拜读。韩先生,初次到咸阳是吗?”

  韩非答道:“是的。”

  秦王政亲切地说道:“这里有渭水东渐,终南秀色,朕请你乘兴一游。秦川珍宝也谓之世上罕见,朕送你一一品尝。”

  “谢陛下!”韩非再次拱手施礼。

  秦王政向宫人命令:“请李廷尉来见。”

  宫人急步出外传禀。不久,李斯进入宫来,跪拜:“参见陛下。”

  秦王政问:“李廷尉,你见过此人吗?”

  李斯抬头看见韩非,惊喜地说:“韩非师兄!”转向秦王政说:“禀陛下,微臣曾与韩非一同求师于荀况老师,我们乃同窗好友。”

  秦王政微微一笑:“同窗之谊,情同手足。这几日,你们二人叙叙旧情,议议时政,朕愿你们二位同窗,一同辅佐寡人。”

  李斯应诺:“是。”

  秦王政嘱咐说:“李廷尉,你是主人,代朕关照贵客。”

  宽广清澈的渭水缓缓东流,华丽的咸阳宫殿,掩映于青山碧水之中。

  李斯陪韩非乘船沿渭水游玩。船后有女乐工歌舞弹唱,船头上,李斯与韩非对坐,面前摆有鲜果、美酒。

  李斯举杯:“师兄请!”

  韩非举杯:“请!”

  李斯望着滔滔河水说:“韩非师兄,你瞧这渭水两岸,景色宜人,如诗如画。我是楚国人,在楚国还从未见过如渭水之美呀!”

  韩非不以为然:“我是韩国人,走到哪里,都觉得不如我的家乡好。”

  “韩国有如此美的河流吗?”

  “韩国有黄河,渭水不可比。以我观之,韩国的一条小溪,也比这渭水可爱、可亲!”

  “啊,我曾说过,贤士无国度。咱们弟兄分别二十年了,没有想到你仍是一颗童子之心呀!”李斯说完哈哈大笑。

  韩非一直思念着幽兰,苦于无处打听幽兰的消息。今见李斯,想他必知幽兰的近况,问道:“幽兰现在哪里?”

  李斯举酒杯的手忽然停顿下来,尔后一饮而尽,说:“幽兰,……如今仍然跟着荀老师。”

  “听说幽兰不是为你生了一儿子吗?”韩非问道。

  李斯苦涩地回答:“是的。”

  “为何没有将她们母子接到秦国来呢?”

  李斯难言地摇摇头:“唉,我在楚国上蔡老家,也有一房妻室,也有一个儿子。”

  听李斯说出了这样的话,韩非难以抑制心中的气愤,口吃之疾越发严重起来:“你……你,这不是害了幽……幽兰吗?”

  李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缎包,打开来,里面放着幽兰送给他的兰花:“这兰花儿,是离别时她送与我的。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把它带在身旁,我时刻没有把她忘记呀!”

  韩非依然怒气不息:“可你,你让她苦苦等了你十三年!”

  “我对不住她,对不住她……”李斯心中内疚,似在眼前的滔滔河水之上,映出了幽兰那秀灵的面颊,那甜甜的笑容,那美丽的兰花和离别时幽兰夺眶而出的眼泪。

  李斯自言自语道:“为了成就大业,顾不得许多了。师兄,咱们都是男儿汉,都是荀老师的学生,政见相同,主张以法为本,天下一统,如今六国皆弱,秦国一统天下之势已成定局。秦王爱你之心已经表明,你就留在秦国,与我一同辅佐秦王,成就一统大业吧!”

  韩非严正回道:“我如今是韩国大王派来的使臣。”

  李斯语塞了,他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打动韩非的心。

  此时,迎面行来一只花船,上面坐着姚贾和几个陪伴的美女。姚贾在船头拱手道:“李廷尉,久违了!”

  李斯也起身拱手道:“姚千户,你为秦国立下大功了。”

  姚贾哈哈大笑:“彼此彼此!”

  待姚贾的船行过去,韩非问:“此人是谁?”

  李斯说:“他本魏国人氏,在秦国做宾客,出使楚、齐、赵、燕四国,三年而归。他用珍珠重宝,拆散四国合纵攻秦之计,秦王陛下大悦,封其为千户,拜为上卿。”

  听了李斯的介绍,韩非顿生灵悟,作为韩国的使臣,他与秦王又有了新的说辞。

  秦王政细心阅读了初见韩非时接到的上书。韩非写道:“秦王陛下,韩国侍奉秦国三十余年,年年纳贡,与秦国之郡县无异。臣窃闻贵国将举兵伐韩国。而赵国聚集士卒,联络党徒,知秦国不弱,则六国之宗庙必毁灭于秦,欲西向攻秦,已非一日之计也。今舍弃赵国之大患,而攻伐如同内臣之韩国,则天下将明白赵国弱秦之计是对的……”

  秦王政正在思考韩非文中所讲的道理,宫人又送来了韩非在宾舍中写给秦王政的另一篇呈文。

  韩非的呈文中说:“秦王陛下,臣闻姚贾以珍珠重宝,出使楚、齐、燕、赵。四国与秦国之交未必和谐,而国之珍宝俱都用尽。姚贾用大王之权威,国之宝物,外与诸侯结成私交,心怀叵测,愿大王明察。姚贾乃魏国监门吏卒之子,曾在大梁做盗贼,在赵国为臣而被驱逐。与此人同谋社稷之大计,非为鼓励众臣也。”

  看了韩非这一篇呈文,秦王政大惊失色,若不是韩非实言相告,他还不知道姚贾是这样一个曾在魏国做过小偷又被赵国驱逐了的卑劣人物。他命李斯立即把姚贾传进宫来,他要亲自责问。

  姚贾应诏来了。秦王政质问姚贾:“朕闻你用寡人之珍宝,私交于诸侯,可有此事吗?”

  姚贾回答:“有。”

  秦王政气愤地指着姚贾道:“哼!你还有何面目来见寡人!”

  “陛下,如果臣不以珍宝结交诸侯,四国合纵之谋能破吗?如果臣不忠于陛下,四国之君能信任我吗?”姚贾停了停说:“夏桀听信谗言杀良将,殷纣听信谗言杀忠臣,以至于身死国亡。陛下如听信谗言,则身边无忠臣也!”

  秦王政怒气未息,厉声道:“你,你莫与我狡辩,你是监门吏卒之子,魏国的大盗,赵国的驱逐之臣!”

  姚贾据理力争:“陛下,姜太公是朝歌的屠夫,是棘津无人雇用的庸工,周文王用他奠定了王业。管仲是南阳的无名之辈,是鲁国解送齐国的囚犯,齐桓公用他建立了霸业。他们皆有污点,且被天下人非议,而明君任用他们,知其可为国立功。所以明君用人,不顾忌人有污点,不听信世人的非议,而考察他们是否对国家有用。可为国立功者,外有非议而不听;虽有很高名望者,无咫尺之功而不赏。这样,群臣方不可对君王有不切实际的愿望。”

  秦王政略略静下心来,心想姚贾讲得也甚有道理。君王用人,不是用他的过去,而是用的他的现在,何必定要论其往日的是非短长呢?他转身问李斯:“李廷尉,韩非上书寡人,言称攻取韩国不如攻伐赵国,你意如何?”

  李斯回禀道:“陛下,臣以为秦之有韩国,如人之有腹心之病,务必取之。韩非之言,乃为韩国之利而辩说。以臣之见,远交近攻,消除秦国心腹之病,而后,一个一个蚕食诸侯,统一大业则指日可待。”

  秦王政点头赞许:“韩国朕必攻之,韩非朕必用之。你代朕劝告韩非,让其留下。他是朕看中的一匹骏马!”

  秦王用李斯之计再次出兵攻伐韩国了。

  韩非听到了消息,在秦国宾舍中向秦国侍者发雷霆大怒:“你们秦国为何不讲信义?为何使臣未走就发兵攻打我们韩国?你说,你说!”

  侍者惶恐地劝说:“使臣息怒,在下不知。使臣息怒!”

  “天下还有秦国如此不讲信义的国家吗?”韩非依然向侍者大发雷霆。

  侍女进来跪禀:“禀使臣,李廷尉请你到府上去。”

  韩非厉声道:“我不去!”

  侍女说:“李廷尉的车马在门外等候着呢!”

  韩非说:“我不去!秦国不讲信义,李斯一样不讲信义!”

  侍者劝道:“使臣大人,李廷尉是大王亲信之臣,你见了他不是什么都明白了吗?”

  韩非转念一想:“好,看李斯他如何回答!”

  韩非在李斯府门外下了车。门内大声传呼:“贵客到!”

  李斯满脸堆笑迎出门来,向韩非施礼:“师兄,请!”

  韩非心怀怒气,略一拱手,悻悻地走进门去。

  李斯紧跟韩非进门,吩咐说:“看茶!”

  韩非拒绝:“不用!”

  李斯难堪地说:“这……师兄,请坐。”

  韩非并不坐:“你叫我来做什么?”

  李斯和蔼地说:“咱们是同窗,请你到府上叙叙。”

  韩非把手一挥:“咱们的话已说尽了。”

  李斯是奉了秦王政之命规劝韩非的。韩非的愤怒,使他难以启口。李斯是一个善用心计的人,转念一想,此时只有借助于老师了。

  李斯指着厅堂上悬挂的麒麟图说:“师兄,你看,这幅麒麟图是老师亲笔所绘。十四年前我离开楚国来秦国时,老师将它亲手送给了我。”

  韩非望着麒麟图,想到了荀子,想到了荀子那慈祥的面容和诲人不倦的神态,深情地自语:“啊,老师……”

  李斯说:“临别之时,老师的谆谆教诲,如今犹如在耳边。老师说,有识之士,当以天下为己任,不须许多儿女情长。老师所期望者,不是我在他身边行 孝道,而是能实现他毕生之主张。老师的话鞭策着我,鼓励着我,使我身处逆境而不懈怠。入秦十四年来,由一个丞相府中的舍人,一步一步走到了秦王身边,成了秦王看重的人。”

  韩非讥讽地说:“你是老师的好学生。”

  “在学业上我不如你。”

  “你现在做廷尉,你可以辅佐秦王统一天下了!”

  “统一天下,是千秋大业,需要很多的人。师兄,咱们一同来辅佐秦王好吗?”

  韩非听李斯绕了一个弯子,把话题又回到侍奉秦王上来,心中的火气顿时涌了上来。“不,我如今是韩国的使臣。我问你,为何秦国不讲信义?为何使臣未走,你们就发兵攻打我们韩国?你说,你讲!”

  李斯好言劝解:“师兄,且莫生气。”

  韩非继续愤怒斥责:“人都说秦国是虎狼之邦,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秦国想以此统一天下,疯狂!想让我辅佐这样的暴君,妄想!”

  “师兄请息怒……”李斯依旧和颜悦色,劝慰韩非。

  韩非不容分说,命令李斯:“你快安排车辆送我回宾舍,我要立即返回韩国去!”

  李斯知道韩非的脾气,无可奈何,只好派车把韩非送回宾舍。

  姚贾受了秦王政的一番训斥,心中满有火气,来寻李斯。他知道秦王政发火的原因是听了韩非的话。

  姚贾进门就问李斯:“陛下让你劝解韩非,结果如何?”

  李斯摇头未语。

  姚贾说:“我看此人不可留。为了他的韩国,他上书诽谤我,攻击你远交近攻之谋,处处与我们兼并诸侯作对。”

  李斯赞同姚贾的看法,对于秦国平灭六国,韩非是一个不小的障碍;对于他的前途,韩非也是一个不小的障碍。秦王政这样看重韩非,假如有一天韩非回转头来,侍奉秦王,韩非就不是今日的韩非,李斯也不是今日之李斯了。想到这里,李斯与姚贾一同进宫去拜见秦王政。

  李斯向秦王政禀报了他多次挽留韩非,韩非愤怒难息,定要立即回到韩国去的详细情况。

  “唉!贤才,难得的贤才呀!”秦王政重又拿起韩非写的《五蠹》、《孤愤》,向李斯说:“像韩非这样的文章,世间少有呀。李廷尉,韩非果真难留我秦国吗?”

  “陛下,韩非本是韩国贵公子,他只愿为韩国之利奋争,不愿为秦国效命。”

  “人各有志,朕也不可强为其难了。既然如此,只好让他回韩国去吧。”

  姚贾进前谏言:“陛下,臣以为不可。”

  “为何?”

  “若放韩非回韩国,乃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他将阻碍陛下兼并诸侯,统一天下。他执意不愿侍奉陛下,就应当以秦律治其罪,杀掉他。”

  这是秦国对待异己者的一贯做法。秦王政思虑,韩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既然不愿为我效力,也不能让其为他人所用。否则,韩非一旦被某君王所用,就会为他树立下一个强政。因之横下心说:“好!李廷尉,朕将韩非交你处置。”

  韩非在秦国宾舍中被突来的武士捆绑起来。韩非挣扎叫喊:“我乃韩国使臣,你们不得无礼!”

  不容分说,韩非被关进囚车,解往距咸阳三百里以外的云阳监禁。

  韩非身戴木枷,在监牢中仍然大声叫喊:“我是韩国的使臣,为何将我关入牢房?为何将使臣关入牢房?”

  牢房门打开了,李斯走进来。韩非手指李斯破口大骂:“李斯,……你,你个狗东西,我有什么罪?我有什……什么罪?”

  李斯说:“你之罪,乃以韩国之利,诋毁秦王一统天下之大业,按照秦律,该当车裂。念你我同窗数载,我为你备下毒药一包,让你留下一个完整的尸首,也算我尽得同窗之谊。”

  李斯将毒药交至韩非戴枷的手中说:“师兄,我从咸阳赶来为你送行。如今我能帮你做的,只有这些了!请你自重。”

  韩非手握毒药包大声喊着:“不,不!我不要,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李斯面对韩非,摇摇头:“师兄,我告辞了。”转身走出牢门。

  韩非喊叫:“你回来,你回来!……”李斯已不见踪影,他望着手中的毒药哭泣了,“毒药,毒药!难道我这一生就如此了结了吗?不,不!我要面见秦王!我要面见秦王!”

  牢卒怒气冲冲进来训斥韩非:“你喊什么?死到临头了还要见大王,大王要见你,还让你死吗?”

  韩非乞求道:“牢卒哥,你不知道,大王是喜欢我的,大王喜欢我写的文章,大王要我在秦国做官。求求你,你代我向大王禀报,说韩非我要见他!”

  牢卒说:“韩非先生,我们秦律规定各司其职。我的职责是看守牢门,犯人跑了要杀我的头。我要是管了不该我管的事,也要杀我的头。”

  韩非绝望了:“啊!荀老师!你如今在哪儿?你对弟子我寄予了莫大的期望,你期望我建功立业,期望我明珠放光。弟子我辜负了你的心血,韩非在牢中向你告别了!”韩非双膝跪地虔诚地向着东方叩头,再叩头。

  将韩非抓入监牢之后,秦王政每每想到此事,就心中不安。看到几案上韩非的文章,更感惋惜。韩非文中所讲的道理,正是他期望施行的治国平天下之国策。韩非主张加强君主集权,剪除私门势力,所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放来效”。韩非主张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禁止私学,厉行赏罚,奖厉耕战,谋求国家富强。这些都是他创建一统天下所要实行的。他更欣赏韩非讲的君王不应培养“恩爱之心”,而要增强“威严之势”,把厚赏重刑作为治理臣民的手段。总之,韩非文章中所写的,正是秦王政想要做的。似这样有才华的贤士,这样一匹出众的骏马,世上少有,怎么能让他永远离开自己,为什么要把他杀了呢?秦王政越思越想,韩非越是不该杀。他立即写下诏书,让宫人速传下去,他要赦免韩非死罪,他要这匹世上少有的骏马,为他所用。

  手捧秦王政赦免韩非诏书的宫人,快马飞骑,奔往云阳。进了云阳城门,不敢须臾停留,又直奔监牢。来到监牢前,未有下马,即张开诏书宣布:“陛下传谕,敕免韩非死罪!”

  监牢中已横躺着韩非服毒后的尸体。体温尚存,生命永逝。秦王政的赦免诏书仅仅是一纸空文,使秦王政留下了永久的哀叹。

  噩耗传到了兰陵,幽兰哭得泣不成声。荀子、陈嚣泪流满面,躺在病榻上的荀夫人呻吟着为韩非伤心。她喜欢韩非聪明、勤奋、尊敬长者,待人和善又懂得道理。可是如今韩非先她而去了,永远也见不到了,死得又是那样的苦,怎能不让她难过伤心呢?

  荀子较之他人,对韩非了解更深。第一次见到韩非,引他注目的不是韩非的口吃,而是韩非求师的诚心。一个贵族公子,舍弃安逸,甘受劳苦,追求学问,内中蕴含了多么大的力量。以后,韩非随他研读《诗》、《书》、《礼》、《乐》、《春秋》,韩非不仅能很快领略书中本意,还能举一反三,作出自己新的解释。韩非写下的文章,荀子读后,有些观点不尽赞同,然而韩非的才华,少有人比,李斯不如,陈嚣也不如。荀子常常称他是“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如今,这个出众的弟子夭亡了,他心中的沉痛难于言表。口中喃喃地怀念:“韩非写过一篇文章叫《说难》,数尽游说之苦。他讲了一个故事。说宋国有个富人,一日,天下大雨,冲毁了墙壁。他的儿子告诉他,如果不修补,将会失盗。他的邻人之父也如此告诉他。夜晚,家中果然丢失了财物。他相丢失了财物。他相信其子不会偷窃,而怀疑邻人的父亲是盗窃其财物的贼人。可见游说之难,不在于明晰事理之难,不在于表达事理之难,而在于难知君王的心呀。韩非明知游说之难,他自己偏偏死在这游说的路上。”

  陈嚣哀叹自己的师兄:“韩师兄死得惨呀!人们都说,是李斯嫉妒师兄的才华,害死了韩非!”

  幽兰痛哭着说:“不,不!李斯他不会的,不会的!”

  荀夫人为韩非伤心,也为李斯的狠毒生气,更为女儿活活的苦守十四年心疼。听女儿说话还护着李斯,知道女儿心中的痛苦,因此也就更可怜自己的女儿。她病了许多年了,近几日饭食大减,身体虚弱,话语艰难。她伸出手来,抓住女儿的手,使尽力气,劝说幽兰道:“兰儿,是他不是他,人言可畏呀!”

  李莹听一家人都说爹爹不好,一头扑向幽兰怀中:“娘!我要找我爹去,我要找我爹去!”

  幽兰想念李斯,又恨透了李斯,孩子都十三岁了,还没有见过爹的面目。她紧搂着儿子说:“莹儿,咱们不去找他,不去!你爹他没有良心!”说完又紧抱着儿子痛哭起来。

  荀子对天长叹:“天呀!李斯与韩非皆是我的门生。我的门生为何相互残杀,我为何教出了这样的弟子啊!”

  病弱之身加之内心伤痛,荀夫人已是奄奄一息。她用力启动着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兰儿……,娘,最挂记的,……是,是你呀!”

  幽兰望着母亲痛苦的样子,大声喊叫着:“娘!”

  陈嚣也呼喊着:“师母!”

  荀夫人与世长辞了。

  幽兰悲恸哭嚎,荀子为失去患难与共的老妻痛楚难忍。陈嚣强忍悲痛,为师母操办丧事。荀子的弟子毛亨、张苍、浮丘伯和季氏弟兄闻讯赶来,为荀夫人置办棺木、摆下灵堂,按照礼仪,服丧、祭奠,一路哀嚎,送入坟墓。

  荀夫人的坟墓上布满了荒草,三年前栽下的松柏已长大了许多。幽兰种下的那棵杨柳,已经挺立成荫。

  荀子带着幽兰、李莹和陈嚣在荀夫人的忌日又来祭奠。幽兰恭恭敬敬地摆下祭品,与李莹、陈嚣一同跪在坟前叩头。

  荀子伫立于坟旁,眼望着荒草覆盖的坟头,怀念自己的老妻,数十年风雨同行,如今他像一只年老失去伴侣的孤雁,心中不无忧伤。

  幽兰止住哭泣,让哀伤的心平静下来,向陈嚣说:“陈嚣,当年我娘病在楚国,全仗你来请医、抓药、侍奉。这些年,我爹年迈,又全靠你精心照料。莹儿年幼,你待他比亲生之子还要亲。陈嚣,你,你就是他的父亲了!”

  陈嚣一时慌乱:“兰妹,这,这可使不得,我陈嚣多年敬重老师,并无他意呀!”

  “陈嚣,你知道,当年我曾与韩非相爱,他回韩国去了。李斯欺骗了我,到秦国一去不归,且又做了妒贤忌能,杀害同窗的奸人。只有你才是我可以信赖的好人呀!”

  “兰妹,我是受了老师的教诲,……”

  幽兰直直地望着陈嚣:“陈嚣,幽兰以往之事,你可嫌弃吗?”

  “不,不,我不嫌弃,不嫌弃。你贤惠、善良、温存……”

  “你若果不嫌弃,今日在我娘的坟前,同着我爹之面,就让莹儿改口,唤你声爹爹吧?”

  陈嚣心中喜悦,又有些突兀:“这……老师……”

  荀子转过身来说:“兰儿乃是肺腑之言,她的母亲也早有此意。你二人结伴相随,幽兰之母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陈嚣高兴地看看幽兰,看看李莹,亲切地拉着李莹的手:“莹儿!……”

  幽兰向李莹使了一个眼色:“莹儿,给你爹爹叩头。”

  李莹跪在陈嚣面前顺从地说了一句:“给爹爹叩头!”

  “莹儿,快起来!”陈嚣亲切地搀起李莹。

  李莹很高兴地靠在陈嚣身边,荀子和幽兰相视而笑。陈嚣与幽兰搀扶着年逾八旬的荀子离开了荀夫人的坟墓。

  韩非被杀,当年韩王安即请为秦国之臣。三年后,即公元前230年,秦国灭亡韩国,年轻的韩王安被俘虏。秦王政将韩国改为颖川郡。灭韩二年之后,秦国又攻入邯郸灭赵国,不足三年又灭魏国。

  楚幽王十年,公元前228年,因令尹李园为非作歹,朝廷内外,怨声载道。楚国的贵族密谋剪除李园,但因李园防范甚紧,即伺机暗中下毒,杀死了幽王。李环与楚考烈王尚有一子,李园急急忙忙又把楚幽王的弟弟立为楚王,这就是哀王。哀王即位不足两个月,楚国的贵族联合起来,杀了哀王,杀了李园和他的党徒。扶哀王的庶兄负刍为王。屈润自然也随李园一同把头颅丢掉。这也是一切祸国殃民者的必然下场。

  楚国的内乱,加速了它的灭亡。公元前223年,秦国军队大败楚军,攻破了楚国都城寿春,俘虏了楚王负刍。

  李斯陪秦王政满怀胜利的喜悦,兴致勃勃,自咸阳游至楚王宫。

  秦王政仰望巍峨高大、瑰丽壮观的楚王宫殿,看着殿内的精美雕刻、绘画,感叹不已:“呵!久慕楚王宫殿奢华精美,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如今,它已归之于寡人了!哈哈哈哈!”

  秦王政转身向李斯说:“李廷尉,你的老师荀况先生不是曾在楚国为官吗?”

  “是的,陛下。”

  “他还健在吗?”

  “据微臣所知,老师尚健在。”

  “现在哪里?”

  “早年他曾任兰陵令,春申君被杀后,遭罢黜。如今以兰陵为家,专心著述。”

  “荀老夫子乃一代名师,寡人十分敬慕,能否请到他,令朕当面求教呢?”

  李斯拱手应诺:“微臣速去找寻。”

  这些年,荀子专事教授弟子,写下著述数万言,字字珠玑,涵括毕生心血。他的著述,立于当今,有功于时政,可作为治世的良方,并且通达不迂,不拘泥,不守旧,不固执己见,能够博采众长,兼容并蓄。

  荀子是一个执着的人。虽然年事已高,他耳不聋,眼不花,依然思想敏锐,仍愿让自己的治世思想,能够上传之于君王,下晓之于百姓。在他百年之后,会有人用他的主张,治理国家,实现他隆礼重法,尚贤使能,以政裕民,天下为一的崇高理想。

  一日,他突发奇想,若把自己的主张用兰陵的民间小曲唱出来,岂不能使老少皆知,传流久远吗?

  荀子对音乐早有研究,著有《乐论》。既然蒙发了这个奇想,便顺手写成了上中下三篇《成相》。

  请成相,世之秧,
愚暗愚暗堕贤良。
人主无贤,
如瞽无相,
何伥伥!
请布基,
慎听之,
愚而自专事不治。
主忌苟胜,
群臣莫谏。
必逢灾。
论臣过,
反其施,
尊主安国尚贤义。
拒谏饰非,
愚而上同,
国必祸。
……
主之孽,
谗人达,
贤能遁逃国乃蹶。
愚以重愚,
暗以重暗,
成为桀。
……
治之经,
礼与刑,
君子以修百姓宁。
明德慎罚,
国家既治,
四海平。
……
周幽厉,
所以败,
不听规谏终是害。
嗟我何人,
独不遇时,
当乱世!
……
请成相,
言治方,
君论有五约以明。
君谨守之,
下皆平正,
国乃昌。
臣下职,
莫游食,
务本节用财无极。
事业听上,
莫得相使,
一民力。
守其职,
足衣食,
厚薄有等明爵服。
利佳卬上,
莫得擅与,
孰私得?
君明法,
论有常,
表仪既设民知方。
进退有律,
莫得贵贱
孰私王?
君法仪,
禁不为,
莫不说数名不够。
修之者荣,
离之者辱,
孰它师?
……
臣谨修,
君制变,
公察善思论不乱。
以治天下,
后世法之,
成律贯。

  荀子的《成相》曲,曲调是兰陵百姓人人都会的,曲辞又讲得是人们的心里话,所以,当他的弟子陈嚣、毛亨、张苍击节学唱之后,季伯、季仲弟兄、他们的子女和同村的百姓也都学会了。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竟成为兰陵百姓都爱唱的歌。

  一天,季伯正踏着木板打谷舂米,口中哼着荀子写的成相歌,忽听门外有人喊道:“家里有人吗?”

  季伯闻声停住脚,走出屋门,看见大门外站立着一位素不相识的白发老人。问道:“老人家,你找谁?”

  此人是梦杞。齐王建在位四十余年,无所作为,国势日衰。一日,稷下学宫中的学子渐渐走散,他这位学宫祭酒也就无所事事,对他崇敬的孟子学派,也失去了信心。梦杞便走出稷下学宫,要寻求一种新的寄托。

  他出了临淄,一路南行。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来到兰陵地界,听到有人唱《成相》,歌的词语甚有讲究,想不是一般百姓所作。今日又听到人唱,即循声而来。

  季伯问他找谁,他施礼答道:“我乃路过此地。”

  季伯还了一礼:“走路渴了吧,我给你打些水。”

  “谢谢。”梦杞也确实有些渴了。

  “请进来吧。”季伯用瓦缶为梦杞打来清水。

  梦杞接过水来问:“你刚才唱的歌是哪一位编的?”

  季伯脱口而出:“荀子卿。”

  “荀子卿?”梦杞疑惑了:“可是荀况?”

  “是荀况,我们都称他荀子卿。”

  “他还活着吗?”

  “活着,耳不聋,眼不花,还硬朗得很!”

  “你明白歌中唱的意思吗?”

  “明白。荀子卿说,他这歌词就是为百姓们编的,曲子是我们兰陵百姓唱了多少代的,大人小孩都会。”

  “啊!”梦杞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知道荀况住在什么地方吗?”

  “就在南边,百姓们为他盖了一座楼。一间荀楼,村里人都知道。”

  “好,谢谢,我走啦。”

  季伯送梦杞走出门来,又热情地说:“你要找他吗?我给你带路。”

  “不用不用。”梦杞施礼告别。

  梦杞低头慢慢地走着,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他想起在稷下门外欢迎荀子,初次与荀子握手。荀子第三次做了稷下学宫的祭酒,把他闲置起来,他心中是那样的愤愤不平。荀子在稷下学宫的讲坛上,首讲性恶论,他当面站起身来反驳。他指责荀况气死了老师宋钘,最后真相大白,无地自容,处境尴尬。因为赵国到齐国求援一事,使他借助君王后,给荀况一个不小的难堪,最后逼得荀况离开齐国至楚。几十年过去了,往事历历如在昨日,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今日想来,是那样的执迷不悟,稚气好笑。

  梦杞不知不觉已来到荀楼门外。他伫立良久,心情有些沉重,自语道:“此也亦是非,彼也亦是非。争之辩之,道所恶也!”

  陈嚣从外面归来,看见伫立大门外的梦杞问:“先生,你找谁?”

  梦杞回头打陈嚣,似曾相识,又记不真切,淡淡地说:“不找谁。”

  陈嚣疑惑地打量梦杞,辨认出来:“你可是梦杞先生?”

  “啊,是我!”梦杞又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陈嚣,荀老夫子的弟子。”

  梦杞又仔细看了看陈嚣,方才辨认清楚:“老了!都老了!”

  “梦杞先生从何至此?”

  “老夫云游四海,遍访名山大川。”

  “先生不是在稷下学宫做祭酒么?”

  “齐国日衰一日,稷下学子纷纷离去,学宫名外存实亡了!不过,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有与无本无不同。”梦杞的回答使陈嚣莫名其妙。眼前的梦杞,与在稷下学宫中咄咄逼人的梦杞好像是两个人。

  “荀老夫子可在吗?”

  “在,你要会一会老师吗?”

  梦杞叹了一口气,说:“近年我专心于老庄之学,欲断绝尘缘,堕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忘却过去,忘却未来,忘却自己。不想,行至兰陵之地,又遇故人。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陈嚣施礼说:“请梦老先生家中叙话吧!”

  梦杞还礼道:“请。”

  陈嚣引梦杞来至荀楼下面,说:“老师就在楼上,请梦老先生楼下稍坐,我去通禀。”

  梦杞说:“好。”

  陈嚣上楼,荀子正伏案写作,陈嚣说:“老师!梦杞先生来了。”

  荀子感到惊奇:“啊?他在哪里?”

  “就在楼下,人已老了许多。他说他不再相信儒学,他在研讨老庄之学。”

  “啊!”荀子站起身:“我去会他。”

  陈嚣引荀子下楼来:“梦杞先生,我老师来了。”

  梦杞站起身,望见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荀子,须发如银,眼睛还是那么矍烁有神,举步轻盈,全不像一个比他年长十岁的老人。

  荀子热情地走到梦杞面前,紧紧地握住梦杞的手:“梦杞先生!想不到能见到你呀!”

  “荀老夫子,你我多年不见,今日得见,乃是缘分呀!”

  “是的是的。”

  “看来荀老夫子体魄尚好呀!”

  “老了,你也是白发苍苍了!坐下,坐下。”

  两位往日在稷下学宫中的对手,不期而遇,怨恨全无,留下的尽是友情。陈嚣端来茶水,为二位老人斟上。

  梦杞饮了一口茶,说:“荀老夫子,是你的歌把我引来见你的呀!”

  “你听到我写的歌了?”

  “听到了,只是心中不解。”

  “那是我写得不好,你说何处不解,我再改上一改。”

  梦杞摇摇头:“非是词语不解,是我对你不解。你为楚国呕心沥血,如今楚国已被秦国灭亡,还写这样的歌曲,给谁听啊?”

  荀子明白了梦杞的话:“啊,原来是这样。荀况一生有志于学,非为一国一君之利,乃为相助圣王,一统华夏,百姓富足,天下安宁。我的歌写出我毕生之主张。用兰陵民间之曲,下传百姓,上达君王,对即将在华夏之土实现的一统天下,也许有些用处。”

  梦杞用一种超然脱俗的神态说道:“庄子曾经讲过这样的一个道理,两个牧羊人,一个因在草地上看书,不慎羊走失了;一个因在草地上与人赌博,不慎羊走失了。两个牧羊人所做的事不同,而走失了羊是一样的。而今,你因春申君被杀,罢官闲居;我因齐王无心于国政,稷下学宫学士走散,无事闲游山川。咱们二人,前因不同,而今闲居俱是一样的。死生、存亡、饥渴、寒暑、穷达、贫富、贤与不肖都是命运的安排。”

  说到这里,梦杞把话停下来,苦笑道:“庄子说,争辩不如沉默。我这人积习难改,一见面像又要与你争辩。非为争辩,我是想奉劝老夫子,你我已到这样的年纪,不可再执迷不悟呀!”

  “梦杞先生,你我二人并不相同。你是因见齐国危亡在即,稷下学宫无旧时光辉,心灰意懒,对未来失却信心,而要脱离尘世,走向老庄之学。荀况我是因看到秦已灭掉韩、赵、燕、魏、楚五国,天下一统有望。我平生倡导之主张实现在即,愿为天下之人再尽上一份力。”

  梦杞摇了摇手说:“罢了,罢了。还是庄子说的对,海鸥非是天天洗澡才是白的,乌鸦也非天天染黑色才是黑的。黑与白皆出之于自然。不能说白比黑好,也不能说黑比白好。你一生总用你的道理去分辨善恶,判断美丑,至今你还迷途不返,不彻不悟,不知要到几时呀!”

  梦杞说完站起身来:“荀老夫子,谢谢你的清茶一杯,我要走了。”

  陈嚣过来说:“梦杞先生,吃过饭再走吧。”

  梦杞对陈嚣说:“我刚才讲,死生、存亡、饥渴、寒暑、穷达、贫富、贤与不肖,都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安排了我与荀老夫子今日重会,足亦,足亦!”

  荀子上前关切地问道:“梦杞先生,你欲何往?”

  梦杞轻松地说:“云游四海,踏遍青山,回归自然。”

  荀子想挽留梦杞:“我这里学子甚多,你学识颇广,不能留下为学子们讲些什么吗?”

  “我已经决心离开儒学。”

  “讲老庄之道也可呀!”

  “老庄之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全在个人之悟性。好了,我告辞了!”

  梦杞飘然向大门外走去。荀子、陈嚣送至门外,梦杞再无回头。

  陈嚣望着梦杞的背影说:“没有想到当年锋芒毕露的一位儒学先生,今日竟然抛弃儒学而从老庄之道了。”

  荀子今日偶会梦杞,颇多感叹:“人之患,常被一个片面所蒙蔽而不明大理。庄子之学受天的蒙蔽,而不知人。梦杞先生自认为得道,要踏遍青山,回归自然,言我执迷不悟。其实,他乃从一个迷途进入了另一个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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