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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传》10-14节

  【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宝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国用也。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治国者敬其宝,爱其器,任其用,除其妖。】──《荀子·大略》

  公元前247年,李斯行程两千里,从兰陵西行到达咸阳,投奔秦国的丞相吕不韦。

  这一年,恰是秦庄襄王去世,十三岁的太子嬴政即位,举国行丧葬大礼。吕不韦知道李斯是荀子的学生,十分器重,把他留在身边做舍人。不久,见他甚可信赖,即命他进入禁宫,职任值夜的郎官。这样,李斯就有了与秦王嬴政相接触的机会。

  秦王政年纪幼小,又刚刚继位,国家大事皆由吕不韦和大臣处理。但是,秦王政不是一个懦弱无为的国君。他生于赵国邯郸,幼时受尽异国的凌辱,回秦国做太子又亲见列国战火纷争。他继位的这一年,赵、魏、韩、楚、燕五国之军,在魏国信陵君无忌的率领下,向秦国大举进攻。秦军被联军打败,秦将蒙骜逃走。一个叫顿弱的百姓告诉他,天下并不是太平的,不是合纵胜利,就是联横胜利。联横成功,秦国称帝;合纵成功,楚国称王。他的仲父吕不韦又招揽天下百家学子,为他编写了一部《吕氏春秋》,写的尽是治国之纲,帝王之术,让他作为教科书阅读。这样,秦王政从年少时起就立下了平灭六国统一天下,做天下皇帝的志向。

  秦王政一年年长大,虽未亲政,也每日必到祈年宫中去阅读奏章。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要看,常常是读至夜深,身旁堆积下比他还要高的竹简。

  李斯夜晚在王宫中值勤,沿宫中长廊,玉阶,玉石栏杆警觉地巡视。每每行至祈年宫,望到烛光下的秦王政,便肃然起敬,下意识地整一整身上的衣襟。他知道,在殿中坐着的年轻人,就是当年在邯郸被歌女姬环引到荀子上卿府邸的那个年幼的孩子赵政。如今的赵政已不是一个受人欺侮的孩子,而是一国之君,平定六国的统一大业,就系于此人一身。

  李斯正在思想着应该如何靠近秦王政,申述自己成竹在胸的主张,忽然,听到什么地方有响声,警觉地退到暗处。

  见两道黑影沿高高的宫墙行走,悄悄飞下墙来。这是两个蒙面人。他们沿殿角轻手轻脚快步直奔祈年宫,在秦王政所坐窗前的高台下停住脚,欲攀到殿阶上去。

  李斯大喊一声:“有刺客!”举剑向两个蒙面人杀来。

  秦王政闻声迅速站起身,抽出墙上的宝剑,冲出宫来。

  禁宫卫士闻声从四方赶来,与两个蒙面人激烈交战。

  两个蒙面人拼力抵抗,杀死了阻挡他们的卫士,夺径登上台阶,直向秦王政奔去。秦王政警惕地执剑以待。

  李斯快步追至台阶上,从身后刺中一个蒙面人。另一个蒙面人惊回首,看见同伴受伤,欲转身相救,被赶上来的卫士擒住。

  李斯上前撕下蒙面人的面巾,露出的面孔竟是侠虎。

  李斯认识侠虎。在赵国,侠虎一剑削掉了秦使随从的发髻,李斯还夸赞他好剑法。那时,侠虎告诉他,今日削一秦使发髻不足使先生称道,待日后取了秦王头颅,再听先生夸奖。

  言犹在耳,今日侠虎果然来取秦王头颅了。

  侠虎也认出了李斯,此人不是荀老夫子的弟子吗?他怎么在这里?

  李斯为人精明,他明白自己如今是秦王的禁卫郎官,职责是护卫秦王,不容有半点疏忽。未待侠虎张口,他抢先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侠虎心中明白了,面前的李斯已不是彼时的李斯,他恼怒地大声说道:“老子是赵国人侠虎!”

  “你二人私闯禁宫,行刺大王,可知有罪?”

  “老子练了数年功夫,为的就是今日报仇杀秦王。不像你,卖身求荣,投靠暴君,为虎作伥!”

  李斯命令:“拉下去,斩!”

  卫士立即架侠虎向外走,侠虎喊道:“二十年后我还会来的!”

  秦王政在殿阶上道:“慢,把他带到这里来。”

  李斯与卫士押侠虎到殿阶下。

  “你为何要刺杀寡人呢?”秦王政问道。

  “你们秦国在长平杀了我的父亲,在邯郸城外奸淫了我的母亲,杀死了我无数的同胞兄弟。你们这个凶狠的国家,你这个残暴的君王,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侠虎讲得咬牙切齿。

  秦王政冷冷一笑:“你们赵国多次失信于秦国,终日与我秦国为敌,秦国出兵讨伐有罪而兴有道乃是天意。”秦王政转向李斯问:“你要如何处置他?”

  “禀陛下,依照秦律,刺杀君王者应当悬首示众。”

  “好!喂,这位勇士,朕观你剑法甚精,若想不死,朕可以开恩。”

  侠虎不屑一顾:“哼!……”

  “朕要干一番大事业,正需有你这样的勇士,留在朕的身边如何?”

  “你快杀了我,我死也不会像狗一样侍奉你这个豺狼!”侠虎说完狠狠地看了李斯一眼。

  秦王政恼怒下令:“斩!”

  卫士应声架侠虎出了禁宫。

  李斯作为值夜的郎官,抓住了刺客,保护了秦王,这件事干得很漂亮。秦王政用欣赏的目光望着李斯说:“你就是丞相新派来的禁卫郎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李斯。”

  “今日你护驾有功,朕要重重地奖赏你。”

  “谢陛下。李斯从楚国来,并非仅为获取奖赏。”

  秦王政对李斯的回答甚感兴趣:“啊,你为何而来?”

  “为助陛下兼并六国、统一天下而来。”李斯答得简洁明朗。

  秦王政吃惊的望着李斯:“啊!来,你随我宫中叙谈。”

  李斯随秦王政进入祈年宫内。李斯在殿外值夜巡逻,已经度过许多个不眠之夜,他行在廊下,走过玉阶,走入祈年宫中,这还是第一次。过去,他随荀子到过齐王宫,赵王宫,楚王宫,作为荀子的学生,一个超脱的儒士,都甚潇洒,不知为什么,今晚进入这座秦王宫,心中有些紧张。只听秦王政说:“坐下,我问你,你看朕能兼并六国吗?”

  秦王政如今还不满二十岁,比面前的李斯,要小上十几岁。但是他是秦国的大王,话问得很严肃,也很有分量。

  能够见到秦王,并且直抒己见,这是李斯由楚至秦的迫切愿望,久盼未遇良 机。今天,秦王就坐在自己的面前,问的就是自己多日要向秦王陈述的话语,李斯十分激动,抛却了初进宫时的紧张心情,侃侃而谈:“陛下,一个成就大功的人,就在于把握时机。昔日秦穆公虽然创建霸业,终未能兼并六国,为何?只因当时诸侯国甚多,周朝王室之德望未衰。所以,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五霸一个接一个兴起,相继皆尊崇东周王室。但是,自从先祖秦孝公以来,东周王室衰败,诸侯国相互兼并,函谷关以东仅余六国。秦国乘胜征讨六国诸侯,已有六代君王。现今的六国都被秦国征服,如同秦国的郡县一般。以今日秦国国势之强盛,大王之贤明,消灭关东六国,犹如村妇扫除锅灶上的尘土一般。所以,实现天下一统,成就帝业,如今正是万世难逢的大好时机呀!倘若疏忽怠慢,延误时机,待到诸侯再度复兴强盛,彼此联合结盟,到那时陛下虽有黄帝之贤明,六国也难以兼并了。”

  秦王政突然哈哈大笑,李斯不知自己讲得哪句话有错,心中一阵惶恐。秦王政收住笑声,心情激动地说:“好!你讲得好,把握大好时机,乘机兼并六国。秦国六世君王之宏愿,当毕其功于一人,上天要成就于寡人了!”

  秦王政冷静下来,又问道:“李斯,朕要兼并六国,你有什么良策吗?”

  李斯十分自信地说:“有!”

  秦王政急切地问:“你讲。”

  “离间在其先,良将随其后。陛下派人携带金石珠宝暗中游说六国中的重臣,凡可用财物收买归附秦国者,就馈赠丰厚的礼物将他拉在秦国手中。凡不肯被收买者,就派人将其暗杀。此计施行,定然使他们君臣失和,内部猜忌、混乱。此时,陛下遣良将率兵进攻,必获全胜。”

  秦王政听了李斯关于当今正是平定六国的良机,和兼并六国良策的精辟之论,十分高兴:“啊,寡人今日得遇良才了呀!李斯,你是楚国人?”

  “是的。”

  “你跟随何人读书学艺?”

  “老师荀况。”

  “啊,荀况,驰名天下的一代大儒。果然名师出高徒!”提到荀子,秦王政就想起少时在邯郸,偶然与荀子相见,听其论兵的往事。荀子在他少小的心灵中,已印下了当代圣人的高大身影。如今荀子的学生,又是这样的成竹在胸,怎不令他兴奋,“李斯,你可愿意跟随寡人吗?”

  “愿为陛下效命!”

  “好!寡人命你为宫中长史,辅助丞相料理国事。”

  李斯伏地叩拜:“谢陛下!”

十一

  李斯走后,幽兰生下一个儿子,按照李斯的意愿取名李莹。外公外婆因他父亲远在秦国,分外疼爱。

  一瞬之间,李莹长至九岁,他爱外公胜过母亲,荀子每每从县衙回家,他总在门前等候,此时荀子已是须发雪白,年过七旬了。

  荀子在大门外下了车,李莹跑上去迎接:“外公!”

  荀子伏下身子要抱李莹:“哟,外公已经抱不动了!”在李莹面颊上响亮的吻了一下。

  李莹拉住荀子的手:“外公给我讲故事!”

  幽兰嗔怪地说:“莹儿,外公刚刚回来,尚未洗手用饭。”

  荀子满脸欢喜:“好,好,给你讲故事。”

  荀子拉李莹走进书房。幽兰送上茶来,向李莹说:“叫外公休息!”

  李莹摇摆着脑袋:“不,外公给我讲个鬼的故事。”

  荀子问:“你不怕吗?”

  “外公说鬼不可怕。”

  “啊,那我就给你讲个怕鬼的故事。从前呀,在夏首的南边有个人叫涓蜀梁,生性愚笨。一天月夜赶路,他低头望见地上的影子,误以为是鬼爬在地上,吓得浑身颤抖。抬头看到自己的长头发,又以为是鬼站立着,吓得他心惊肉跳,急急忙忙奔回家中。”

  “他还害怕吗?”

  “他不再害怕了。”

  “那是为什么?”

  “他被吓死了。”

  “哼,这种人真没出息。”

  “莹儿,故事讲完了,快让你外公歇息歇息。”幽兰要拉李莹走。

  李莹撅着小嘴不情愿地说:“就这么一点儿,一会儿再给我讲个长的。”

  荀子满口答应:“好,等外公闲暇,我与你讲上一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的故事。”

  “嗯,那才过瘾呢!”李莹随幽兰出了书房。 

  这几年,由于春申君以兰陵为榜样行了荀子在兰陵实行的新政,楚国的国库充实,兵强马壮,秦军不敢轻犯,百姓安居乐业,楚国大有重振雄风,再度复兴之势。公元前241年,春申君自视强盛,不顾荀子反对,积极组织赵、魏、燕、韩五国合纵伐秦,五国推楚考烈王为纵约长。由春申君主谋策划,由赵国名将庞辶统领五国军队,进攻秦国的蕞(今陕西临潼东)。秦国出兵反击,五国军心不齐,被秦兵击溃,秦军乘势攻取了赵国和魏国的许多土地,而没有敢于南下攻伐楚国。但楚考烈王见秦国的军队离楚国都城巨阳(今安徽阜阳北)只有一百六十里路,为躲避秦国的威胁把国都又迁到寿春(今安徽省寿县)。

  楚考烈王年老仍然没有儿子。春申君为此事甚为忧虑,倘若楚王突然驾崩,谁来承继王位?

  春申君已为楚考烈王找了许多宜于生子的少女进献给楚王,却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来。

  一日,春申君从宫中回到府中。他的两个爱妾知道,今日春申君是为楚王的爱纪分娩特意进宫的,所以春申君刚走进门,佩珠和琼玉两个爱妾就问:“令尹爷,大王的爱妃生了么?”

  春申君说:“生了。”

  “男儿女儿?”

  “女儿。”

  琼玉说:“哎哟,怎么又是个女儿?”

  佩珠也说:“真是的,大王怎么只会生女孩儿?这已是给他找的第十个妃子了,全生的是女儿!总生女儿,大王百年之后,王位可交给谁呢?”

  春申君心烦意乱:“哎,真真愁死我也!”

  佩珠说:“我的令尹爷,你莫生气。你为大王已操尽了心,一连给他找了十个妃子,都生不出个男孩儿来,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总不能让你代他生个男儿吧?”

  “你这是怎样讲话?与我退下。”

  “哟,令尹爷心里烦躁,也不能拿俺姐妹出气呀!姐姐,咱们走!”琼玉为佩珠抱不平了。说完赌气拉佩珠离去。

  春申君无可奈何地望着两个爱妃走去的身影,摇摇头说:“唉!大王无有太子,这可如何得了哟!”

  二十一二岁的舍人李园进来,跪禀道:“门客李园参见令尹!”

  春申君压下心头的烦乱,说:“李园,你回赵国省亲,为何逾期不归呀?”

  “卑人正为此事来向令尹请罪!”李园跪下叩头。

  春申君说:“起来讲话。”

  李园站起身:“谢令尹。李园我回赵国探望老母,恰遇齐王派了使者来聘我的妹妹做妃子,我母亲姬环当年本是赵国都城之中最漂亮的女子。今年我妹妹十六岁,长得比我母亲当年还要漂亮,且又十分聪明伶俐。她自幼熟读诗书,跟我母亲学会弹琴歌舞。她的嗓子比我母亲当年还要甜润,一支歌可以唱得人如醉如痴。她的名字李环,在邯郸城中无人不晓。因此,惊动了齐王,亲自派使者来下聘礼,一定要我妹妹做他的妃子不可。我不得不陪使者饮酒逗留,因此就在邯郸多住了几日,耽误了归期。请令尹见谅。”

  “啊,还不知你有如此能歌善舞的绝色小妹。”春申君很感兴趣地说:“李园,你妹妹接受齐国的聘礼了吗?”

  李园答道:“还没有。”

  听了李园将她妹妹的一番夸赞,又尚未接受齐王的聘礼,春申君起了心意,试探着问李园:“可以把她接来,让我见一见吗?”

  其实,李园的一番话,全是假话,他是早有预谋,有意编造了一套谎言。见春申君动了心,还故作为难之色,迟迟不开口。

  春申君追问道:“怎么,是怕伤了齐国呢,还是怕我待她不好呢?若是不好推辞齐国,也就免为其难。”

  李园慌忙回道:“鄙人非是此意。若令尹果真喜欢,我就将小妹接来一见。”

  “好,你何时能把她接到寿春来?”

  “我可以立即返回邯郸。”

  “此事不可声张,要瞒过我府中之人,尤不可让我的两个爱妾知晓。”春申君吩咐。

  李园会意地点头:“是,我明白。”

  李园是赵国娼女姬环的儿子。姬环自从那年在侠虎等少年面前出了丑,被荀子解救,决心不再做娼女,寻了一个李姓的邯郸商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李环。商人暴病而死,她把婚前私生的儿子李园从养母手中要回,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儿子李园,自幼不安分,长大之后,独自出外闯荡,居然由赵国到楚国进入春申君府中,做了舍人。李园在邯郸逗留多日,刚走不久又带着车马回到家中,母亲与妹妹都感到奇怪。

  李园压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母亲,妹妹,好事情!楚国的令尹要见我妹妹了!”

  李环惊喜地问:“真的吗?”

  “哥哥我在令尹面前把你夸得像天仙一般,说得令尹动了心,他要马上接你到楚国去。”李园指着门外的车马给妹妹看。

  李环反而忸怩做态:“让我去干什么呀?”

  李园说:“我的傻妹妹,我不是已对你讲过了嘛,令尹春申君的两个爱妾都老了。他一连给大王找了十个黄花幼女做妃子,我早看透了,他也想寻一个漂亮可心的姑娘。妹妹此去,定然会当上令尹夫人。”

  李环反诘李园:“你不是说我可以做大王的夫人嘛?”

  李园解释说:“妹妹,大王新娶了十几个妃子,你去了不是活受罪吗!再说,大王求子心切,而他只会生女儿,你若再给他生个女儿,更被人瞧不起了。”

  姬环插话说:“环儿,妈妈我半世做娼优,只盼女儿不再做娼。你若能做了楚国令尹的夫人,就该谢天谢地了。别再难为你哥哥了,跟你哥哥去吧!”

  李环矜持地说:“那好吧,看来我只有做令尹夫人的命了。”

  李园悄悄地把李环由邯郸接进楚国都城,又悄悄把李环送到春申君府邸的后花园中。

  在春申君花园的藤蔓后面,掩映着一座不被人注意的华贵宫室。室中毡毯铺地,四壁挂着华丽的绵缎壁画。华灯雕饰奇特,有飞鸟,有白鹤。镶金的红木漆案,金银错的龙凤铜镜,处处都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华贵。

  李园推开房门,请李环先进去,一股浓郁的馨香扑鼻而来。李环凝望着室中的陈设,件件都是价值千金的珍品。

  李园问:“妹妹,喜欢吗?”

  “喜欢。”李环小心地拿起了几案上的铜镜,照了照自己的青春面容,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孔,在镜中更为姣艳,俏丽。

  四个侍女手捧锦衣、玉簪、洗梳用具依次进来,跪禀道:“请小姐沐浴更衣。”

  李环受宠若惊地望着这些闪闪发光的衣服首饰,李园说:“妹妹,你更衣吧,一会儿令尹就到了。我回避了。”

  李环心中有些忐忑:“哥哥……”

  李园去而复回:“妹妹,哥哥恭喜你了!”说完,向李环诡谲地一笑,出门去了。

  李环望着跪地的侍女,望着这华贵的房间,似在梦境。侍女们再次催促:“请小姐沐浴更衣。”

  李环轻轻地点头。侍女们站起身,放下拿来的锦衣玉簪,为李环宽衣解带,送入一间放着大漆桶的房中。李环跨入木桶,侍女们为她洗发、洗澡。而后,侍女们为李环穿上织锦的新衣,戴上玉簪和首饰;又拿出铜镜,让她照看面容。华贵的妆束,把李环装扮得更为楚楚动人。

  春申君今日也更衣净面,显得分外年轻。他不声不响地站在了李环身后,望着镜子里的李环微微含笑。李环看见铜镜内出现了一个男人,心中一惊。急回首,望见春申君仪表堂堂,站在自己的身边。

  春申君爱怜地说:“环儿,梳洗好了吗?”

  李环慌忙跪地:“参见令尹!”

  春申君双手搀李环起来,上下打量着她:“环儿,你真美呀!”

  李环含羞地低下了头。春申君用手轻轻地把李环的下颌托起来,向她微微笑着。李环挣脱春申君的手,背过身去。

  春申君看了看侍女们,侍女会意离去。

  春申君走向李环,拉过李环的手。李环慢慢地转过身来。

  “环儿,听说你会唱歌,还会跳舞?”

  “唱得不好。”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唱一支歌儿如何?”

  “令尹愿意听?”

  “愿意。”

  “可是无人抚琴呀!”

  “我来与你抚琴好吗?”

  “好!”

  春申君坐至琴架旁双手抚琴,李环随着琴音边唱边舞。 

  野有蔓草,
零露溥兮。
有美一人,
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
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
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
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
与子偕藏。 

  这是《诗经》中的一首郑风,描绘的是,在一个朝阳初露的早晨,青草上露水未干,一对男女在原野上不期而遇,他们望着自己盼望已久的美人,情感激动,一起躲在了带露的花草中。这首情歌,经李环甜润的歌喉唱出,又配以袅娜多情的舞姿,令春申君飘飘然,双目迷离,情欲浓浓,兀自忘情。他从琴旁站起,情不自禁双手合掌:“好,歌儿好,我的美人唱得更好!”

  李环低下了头:“让令尹见笑了!”

  春申君走过来挽着李环的腰肢说:“你歌中的美人儿,是你呀?还是我呢?”

  李环羞红了脸:“都是。”春申君纵情大笑,李环半推半就地依附在春申君的胸前。

  春申君迷恋李环,二人在后花园的秘密之处,卿卿我我,偷渡巫山,享尽了云雨的甜蜜。春申君是过来人,处处让着李环。初会男子的李环,遇上这位显贵多情的郎君,自是忘情迷醉,任凭春申君将春心撕碎。

  过了些时日,李园偷偷溜进李环房中,问道:“妹妹,这些日子还好吗?”

  李环脸一红,轻声回道:“好!”

  李园低声问:“怀孕了吗?”

  李环羞涩地低下头,小声说:“嗯。”

  李园高兴地轻拍手掌:“好!”他又返回门外,看看四处无人,重又回转,对李环低声诡谲地说:“妹妹,你还想做大王的夫人吗?”

  李环不解哥哥的话中之意。李园对李环窃窃耳语。起初李环面色不喜,以后慢慢地点头,明白了哥哥的心意。

  夜晚,铜鹤顶端那半明半暗的烛光,照着并肩而卧的李环和春申君。

  李环柔声细语地在春申君的耳边说:“令尹爷,你是一时喜欢我呢,还是永远喜欢我呢?”

  “我的美人儿,我黄歇得能遇上了你,可算得不虚此生。我是永远也不会把你丢掉的。”说着春申君要拥抱李环。

  李环温柔地躺在春申君的怀中说;“令尹爷,你要是永远的喜欢妾身,就让我暂时先离开你。”

  春申君不解地问:“为何?”

  李环更为甜密地说:“令尹爷,大王陛下待你甚好,超过了他的兄弟,你一直当了令尹二十余年。然而楚王没有儿子,他去世之后,将会立他的兄弟做国君。新君临朝,各贵所亲,你就难保有今日的荣华。你在朝中掌权已久,难免有得罪于大王兄弟之处,新君一句话你就会大祸临头,你有何办法保住令尹之位和你江东十二县的封地呢?到那时,你、我两心相爱,妾身也只有随你一死了之,你说是这样吗?”

  春申君默认李环讲得在理。

  李环接着说:“如今妾巳身怀有孕,妾身侍奉你为时不久,外人尚且不晓。如果你把我进献给大王,大王也会宠爱贱妾。托上天之福,妾身若有幸生一男儿,将来的楚王就是你的儿子,你不只占有妾身,整个楚国都是你的了。你说,我想得对吗?”

  春申君用惊讶的目光望着李环,许久未有说出话来。李环又重复说:“令尹爷,你说妾所想的,较比将来遭至不测之罪,不是要强得多吗?”

  “我的环儿,没有想到,你一个民间女子,竟能想得如此深远!”

  “我讲得不对么?”

  “对,对呀!”

  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壁。春申君纳妾的事瞒过了佩珠、琼玉两个爱妾,瞒过了朝中的公卿将相,却瞒不了世人的窃窃私语。他的门客朱英从蛛丝马迹中不仅发现了春申君新纳了妃妾,还得知了春申君要把这个爱妾再送与楚考烈王。凭着他的洞察精明,预感到这件事干系重大。他寻了匹快马,连夜奔向兰陵,去找荀子商议。

十二

  楚都寿春距兰陵六百余里,朱英一路北行,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到达兰陵。

  天巳全黑下来,荀子读完书准备入睡了,侍者禀报:“禀老爷,朱英先生从都城赶来,要见你。”

  荀子心头一震。

  荀夫人说:“天这么晚了,明天再见不行吗?”

  荀子预料有了大事,说:“不,请朱英先生前厅相见。”

  荀子急忙穿好衣服,走出卧室。

  朱英见了荀子抱歉地说:“荀老夫子,朱英夜闯宅院,与礼不合,请老夫子见谅!”

  “哎,哪里哪里,朱先生星夜叩门,必有大事,请坐下叙谈。”

  荀子与朱英二人席地相对而坐,朱英看侍者在一旁,没有开口。荀子挥手,侍者会意退去。

  朱英机密地说:“荀老夫子,京都出了大事。”

  荀子警惕地问:“何事?”

  朱英说:“此事出在令尹春申君身上。”

  朱英将春申君新近娶李园的妹妹李环,不多日,又秘密将李环送出府外,安置住下,准备送与楚王的事说了一遍。而后向荀子郑重地说道:“我以为此事出得蹊跷,荀老夫子以为如何?”

  荀子思索片刻:“嗯,此事莫非与楚王无子有关么?”

  朱英说:“我也以为如此。春申君曾选了许多能生儿子的美女送与楚王,竟没有一个生出儿子来。我知那李园,乃是一个面目柔顺内心险恶之人,想来此事定是他心怀叵测。”

  “是呀!倘若那李环仍生出一个女儿则罢,倘若生出一个儿子来,该将如何?”

  “朱英我正为此事赶来请教老夫子。”

  “李环何时入宫?”

  “为时不会太久。”

  “朱英,你我与春申君皆为多年至交。楚国近十数年来以政裕民,国势渐强。秦国连年攻韩、攻魏、攻赵,掠城取地,咄咄逼人,而未敢攻楚。楚国只要继续厉行以政裕民之策,乃谓之大有希望。若李环入宫,将铸成大错。常言,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此事关乎楚国之兴衰成败,请你速速返回京都,传我忠告,劝令尹千万不可玩火自焚。”

  听了荀子深谋远虑的评说,朱英有些激动。他是一个性情刚烈的人,为朋友为正义勇于舍弃一切。荀子既然把这件事看得如此透彻,他遵荀子的嘱托,说走就走。站起身道:“好!我今晚就回寿春都城去面见春申君。老夫子愿写上一信吗?”

  “我写!”荀子取出帛卷与笔,匆匆写好书信,交与朱英:“请将此帛书亲交春申君,嘱他万万不可因一念之差为楚国、为自己招来大祸呀!”

  朱英接过荀子的书信,辞别荀子,连夜赶路,南下寿春都城。

  就在朱英去禀报荀子的几日中,春申君已作好了把李环送入楚王宫中的准备。

  夜晚,春申君偷偷地潜入为李环在令尹府以外安置的新居。李环上前亲昵地迎接,将春申君引到她床榻边坐下,问道:“令尹爷,我何时入宫呀?”

  春申君说:“明日。”

  李环惊喜:“这么快?”

  春申君并无欢喜:“大王今日就要将你送进宫去,我推说需选择吉日,改在明 天。”

  李环知道春申君的心意:“我们今晚还可欢乐一晚。是吗?”

  春申君有些伤感:“环儿,明日你就不属于我了!”

  李环偎依在春申君怀中:“令尹爷,我永远是属于你的。我巳怀孕两月有余了,如果我有幸生得个儿子,儿子坐了大王,你就是太上皇,到那时不只我是你 的,连整个楚国都是你的了。”

  春申君难分难舍地把李环抱起,度过了甜蜜的最后一夜。

  日出东方,金鸡报晓。

  李环对镜梳妆,扮如新娘,由数名宫中婢女将她拥出房门。宫人在门外打开车上的锦帘,将李环扶进车上。

  豪华的锦车在旌旗仪仗的簇拥下缓缓向前移动。声势之大,超过楚王历次新纳妃妾。

  春申君目送锦车远去。

  朱英急急赶了三天三夜,于拂晓进了寿春都城。他怀中揣着荀子的亲笔书信,欲直奔令尹府,送与春申君。迎面遇见锦车仪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勒马伫立一旁。待锦车仪仗过后,望见远远站立着的春申君,他明白了,从怀中慢慢掏出荀子写给春申君的帛书,悲怆地自语道:“荀老夫子,我来迟了!”

  李环进宫甚得楚考烈王的喜爱,她年轻,漂亮,又能歌善舞,哪一个妃子也不如李环受宠。

  李环想起了母亲。她禀告楚王,要把母亲从邯郸接到寿春来。一者,母亲孤身一人,作为女儿应尽孝道;二者她就要分娩了,由母亲照看才最为放心。楚王答应了李环的请求。立即派了华贵的车马去邯郸把姬环接进了寿春王宫。

  四十余岁的姬环由李环、李园陪同在楚王宫中四处观看,姬环从未有到过这样豪华的地方,不住夸赞着说:“如今一步登天了!一步登天了!”

  李环说:“娘受穷半辈子,也该享一享福了!”

  姬环说:“享福是好事,千万别惹祸,福大祸也大。你们都听着了吗?”

  李园不以为然,李环忙答:“听着呢!”

  姬环重复说:“不光听着,还要记住,不要惹祸。”

  李园有些不耐烦:“娘,你就安心享清福吧,少操些闲心!”

  姬环生气道:“唉,你从小就不听话,长大了还不听话!”

  李环分娩了,果然生了一个儿子!这个消息似闪电传遍了朝廷内外。

  最早知道的是春申君和李园,而朝臣中要数屈润最为灵通了。屈润闲居无事,嗅觉十分灵敏,闻讯放下了他心爱的蛐蛐,跑到李园府中去祝贺。他算计着,李环生了儿子,李园就是国舅了。楚王年老多病,一旦驾崩,李园在朝中就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自从春申君因他两次诬陷荀子将他弃之不用,他时刻等待着重新出头的时机。如今时机到了,怎能不赶快削尖脑袋向前钻营呢?

  屈润来到李园的府门前,让人通禀。李园闻听屈润来拜,心想,他来做什么呢?他知道屈氏贵族在朝中的位置,但与屈润还从未有过交往。

  屈润进到府内,见李园站在院中观看黄鸟,满脸堆笑,拱手施礼:“参见李国舅!”

  李园并不十分热情,还礼之后,引他到客厅落座。

  李园开口道:“屈大夫稀客呀!”

  “李娘娘新生太子,解了大王半生忧愁,娘娘晋升王后,此乃国之大喜呀!屈润特来向李国舅祝贺。”屈润起身又作了一个长揖。

  李园平淡地说:“这是大王的福分。”

  “国舅,如今大王重病在身,你难道不觉得会有什么不测吗?”屈润话语诡秘,犹如多年心腹。

  李园故作不解:“如今国泰民安,会有何不测?”

  “恐怕有人会另有图谋吧!”

  “怎见得呢?”

  “国舅,太子年幼,春申君居令尹二十余年,树大根深。为了太子,你不可不防呀!”

  其实,李园得知妹妹生了一个儿子,欢喜过后,也正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如何把大权抓在自己的手里。与屈润这样的人初次会面,不可泄露心机。所以,对屈润的心腹话他仅仅敷衍说道:“屈大夫,楚国上下,谁人不知春申君对大王一心一意。为楚国忠心无二,是列国中有名的贤公子。我原本是他的舍人,对于春申君我是十分敬重的。”

  屈润也只得口不对心地答道:“是,是的。”

  春申君为李环生了儿子这几日心中分外高兴,喝了几杯酒,与爱妾佩珠对弈。

  佩珠指着棋盘说:“令尹爷,你输了!”

  “哎,不能不能,我这里尚有一条活路。”说着春申君下上一子。

  “哦?”佩珠端详了一阵,也补上一子:“你一条活路也没有了!”说完哈哈大笑。

  此时,侍者进来禀报:“朱英先生求见。”

  春申君传话有请,朱英步入庭堂,郑重地向春申君施了一礼。

  春申君请朱英入座,朱英也不客气,在春申君的身旁坐下,说道:“令尹,你未曾听到街头之议论吗?”

  春申君问:“议论何事?”

  朱英说:“议论你送李环进宫之事。”

  “我为大王选取可生太子之妃子已非一人,只有李环生了太子,乃国之大幸,有何议论?”春申君故作不知。

  朱英直率地说道:“令尹,明人不用细讲。朱英此来,直谏忠言。世有不测之福,又有不测之祸。如今您处在不测之世,侍奉不测之君,怎可无有不测之人呢?”

  春申君不解其意,问:“何谓不测之福呢?”

  “您做楚令尹二十余年,名为令尹,实为楚王。今楚王病重,早晚驾崩。太子年幼,您辅佐幼主,掌国之大权。待幼君长大成人,或还权与他,或南面称孤,自做国君,楚国就归您所有。此即是不测之福!”

  “何谓不测之祸呢?”

  “李园虽为王舅,未秉政治国,却早已暗中豢养了亡命之徒。待楚王驾崩,李园必抢先进宫,假传王命,杀您灭口。这就是所谓不测之祸。”

  春申君惊疑地问:“何谓不测之人呢?”

  “您先行一步,任命我为禁卫郎中,待楚王驾崩,李园如抢先入宫,臣请替您执剑,将他杀死,这就是所谓不测之人!”

  春申君思虑,他与李环相处时日虽不太久,情谊深厚,李环与他讲得枕边话犹在耳边。李园是李环的亲哥哥,一定会知道李环对他的许诺,怎么能做出非礼的事情呢?至此,说道:“朱先生,罢了。李园乃是一个懦弱之人,我又待他甚好,我想,他不会做出不规的事情。”

  朱英恳切说道:“令尹,以荀老夫子之见,您送李环入宫,已铸成大错。今日若再不纳良言,恐悔之莫及了。”

  “谢谢朱先生之好意,我相信不会有什么差错的。”春申君自信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又自信李园不会另生反意。

  朱英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好吧,朱英我忠言已进,告辞了!”说完匆匆走出门去。

  朱英的忠言不为春申君采纳,决定离开楚国。他骑马出了寿春都城,奔兰陵与荀子告别。

  荀子听了朱英的述说,甚为生气。他与朱英对楚国局势的分析,认识是一致的。无论李园如何,大王病危,太子年幼,作为令尹应该作好防备突然事变的准备。即如李园不生反叛,还有楚国的贵族重臣,他们是否会乘机谋权呢?可是春申君竟不听朱英的劝谏。“春申君,你身为令尹多年,熟知古今,为何如此的胡涂呀!”

  朱英说:“以我看,不久王宫即生祸事,春申君定然凶多吉少。”

  荀子道:“人生之患,在受蔽于偏见而不明大理。擂鼓在侧耳不闻,黑白在前目不见。可悲,可哀!事已至此,再难挽回。朱先生你欲怎样?”

  “楚国我已难以存留。”

  “好吧,你尚年轻,前程远大。去吧,离开这灾祸之国吧!”

  “王宫生变,也将危及荀老夫子,你也该另做打算呀!”朱英劝荀子离开楚国。

  荀子摇摇头:“不啦,王宫生变,我则不变。我乃一介儒生,儒者,在朝完善朝政,在野完善风俗。得志能统一天下,不得志则独立名节。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暴君之世不能污。”

  “荀老夫子,如此我就告辞啦!”朱英起身要走。

  “慢着。”荀子从橱中取出一包黄金,说:“这些黄金,你带在身上。”

  朱英双手接过:“谢荀老夫子。”

  荀子将朱英送至大门以外,看着他上马,与之挥手惜别,目送朱英飞马于朦朦的月色中。

  楚考烈王驾崩了。春申君闻讯急赴王宫。身为令尹,他要为楚考烈王安排后事。行至棘门,从门后突然跃出数名武士,手持刀剑,将春申君围住。

  春申君喝问:“你们要干什么?”

  不出朱英所料,这些武士都是李园豢养的亡命之徒。李园从妹妹那里探知楚王已不省人事,昨夜晚间已将他们暗暗布置在宫中,他要杀春申君以灭口,以国舅之身份,独霸楚国朝政。

  春申君见面前的武士,一个一个都是陌生的面孔,身披胄甲,凶相毕露。他想起了朱英的谏言,莫非李园果真生了歹心么?武士们不待春申君醒悟过来的瞬间,刀剑齐下,砍倒春申君在地。

  李园从门后走出来,乜斜了一眼春申君的尸体,以新君的名义命令把春申君的头颅割下,扔出宫门,并灭其九族。

十三

  李园选中屈润去执行斩杀春申君九族的命令。

  屈润原本就是一个趋炎附势之徒,加上对春申君的忌恨,行动起来更为迅速,他带领武士闯进春申君府邸。春申君的爱妾佩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向武士们喊叫:“你们要干什么?”

  武士不容分说,将这位往日的令尹贵夫人一剑刺死。

  春申君的另一个爱妾琼玉被武士从屋内抓出来,她看见府中已被屈润带领的武士们糟蹋得不像样子,佩珠已死,别的妃妾、侍女、舍人,都已躺在了血泊里,哭泣着跪在屈润面前:“屈大夫,令尹爷往日待你不薄,求求你饶了我吧!”

  屈润冷酷地瞧也不瞧琼玉一眼:“我乃奉新任令尹李园之命,斩灭九族,概不容情。杀!”

  武士一剑又把琼玉刺死倒地。

  屈润将春申君的家眷、族人,斩杀绝尽,春申君收养的门客,有的被杀戮,有的闻讯逃命。

  李园十分满意屈润对春申君家族的处置,做得干净利落,特意把他叫到府中,设宴褒奖。屈润受宠若惊,再次表白了他对新令尹的忠心。李园知他与荀子怀有旧怨,又遣他去往兰陵,将荀子革职查问。

  屈润久久盼等的就是这一天,他对荀子的万般仇恨,可以一朝发泄了。他手捧新君的谕旨,耀武扬威地奔赴兰陵,趾高气扬地走上兰陵县衙大堂。

  屈润大声喝问:“荀况何在?”

  值班的衙役回答说:“荀县令正在乡间巡察民情。”

  “传他速来见我!”屈润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衙役应诺,急忙出门去找。荀子悠然走进衙来。

  衙役禀告荀子,屈润来了,样子甚凶,怕是出了什么大事。荀子来到堂前,看见屈润略一拱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以为是何人,原来是屈大夫。”

  屈润正色道:“荀况,屈润今日奉新君之命,来到兰陵,你且听我宣读诏谕吧。”

  荀子不悦跪地:“大王陛下……”

  屈润念诏书:“兰陵县令荀况,职任兰陵旷日持久,积怨甚多,且与叛臣黄歇结党营私,欲独霸一方,在兰陵自立一国。今黄歇伏法,敕命将荀况革职查办。”

  自从朱英走后,荀子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听屈润读完诏谕,愤然站起:“屈大夫你终如心愿了!”

  屈润讥讽地说:“荀老夫子,你可知也有今日呀?”

  荀子甚是冷静:“我知道,痈疮迟早要化脓的!”

  屈润命令:“将荀况押下!”

  裨将指示武士将荀子双手上了木枷,带出兰陵县衙大堂。

  幽兰听说屈润来了,还气势汹汹,已经把爹爹叫至大堂,她忙去告诉母亲。荀夫人此时已是白发苍苍,年老多病。她想,屈润来,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让幽兰搀她到前衙来看。母女二人行至院中,正望见荀子身带木枷被押出堂来。幽兰惊叫一声:“爹!”

  荀夫人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气昏了过去。幽兰小心地让母亲坐在地上,大声哭喊着:“娘!娘!……”

  荀子听到了,不顾武士的阻挡,步履踉跄地向幽兰母女走过来。望着气绝的夫人,看着自己身上的木枷,忍不住悲恸长啸:“天呐!”

  屈润厉声向荀子喊叫:“走!”不容荀子再回首望上妻女一眼。

  陈嚣跑来,帮助幽兰为荀夫人理气,一边喊着:“师母,师母!”

  荀夫人缓过气来,望不见荀子在哪里,大声哭道:“你老师呢?快追上你老师,他们要害死他呀!”

  屈润带荀子走出县衙大门,县衙门外早已聚集了人群。看见荀子戴枷走出门来,齐声跪地呼喊:“荀老爷!”

  荀子望着跪在面前的男男女女,不由得一阵心酸。

  老妪痛哭流涕地拉住荀子的衣襟:“荀老爷,你是个好人呀!”

  季伯大声喊着:“荀老爷,你冤枉呀!”

  屈润张牙舞爪地号令武士:“把他们赶走,都赶走!”

  武士们执鞭驱赶百姓,百姓们躲避着鞭挞,追赶着荀子,不肯散去。男女老少,相互搀扶着,一直把荀子送到监牢的门前。

  夜晚,屈润积怨已发,心中高兴,与他同来的裨将在官驿中相对饮酒。缶倨鹁票担骸敖飧鲕骼贤纷佑牖菩唇幔运皆辜幼镉谌耍鸸鷯家、利自身,害人无尽无数,今日总算恶贯满盈了!”

  裨将说:“看来这里的百姓拥戴荀况之人甚多呀!”

  “笼络民心,独霸一方,欲自立一国,这正是荀况的一条大罪。所以新任李令尹,在我临来之时,反复嘱告,一定要除掉荀况!”屈润的话说得很坚决。

  裨将思虑:“如果公开斩首,恐怕要生事端。”

  “那就暗暗地”屈润狠狠地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式。

  荀子被抓入监牢,如同天空响霹雳,在兰陵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文峰书院的学子们无心读书了,聚集在一起愤愤不平议论。

  毛亨说:“屈润是楚国的贵族,他早就图谋扼杀荀老夫子在楚国推行的新政,为他的儿子报仇!”

  另一学子说:“楚国今天杀了荀老夫子,如同当年楚国杀了吴起,秦国杀了商鞅!”

  学子们论定,如今秦国蚕食六国,日盛一日。楚国没有了荀老夫子,便不会长久了。

  在季伯家中围聚了不少农夫,男女老少为荀子被捕入狱悲伤落泪。季伯愤怒地握拳击案:“老天不睁眼啊,果真是好人没有好报吗?”

  月光射入黑暗的牢门。天上的浮云,无声无息地移动,渐渐遮住了月光,监牢中越发的黑暗。

  初冬的夜,漫长冰冷,牢房中无一丝温暖,八面透风,墙壁冰冷,木栅冰冷,地面也冰冷。

  荀子站立在木栅的后面,凝望着黑魆魆插的夜空。荀子已由初入牢门的愤慨哀伤,转入冷静的凝思。数十年的风风雨雨,似乎一下子全部重现于眼前,感叹,忧心,愤怒,也一齐涌上心头。

  他仰天长叹,自言自语:“天地易位,四时错乱。列星堕落,白天与夜晚一样昏暗。幽暗登入昭昭之位,日月无奈退落隐藏。公正无私,被诬为恣意纵横;心志为公,被说成是营私楼堂;公正执法,被认为私心害人;道德纯洁,反遭来污言秽语;仁人罢黜,傲慢强暴者擅自逞狂。天下凶险,失去多少英杰。蛟龙视为壁虎,猫头鹰视为凤凰。比干忠诚挖心,孔子圣贤拘于匡。他们是何等的智慧啊,可叹其于时之不祥!他们欲行之礼义是何等的光彩啊,可叹天下之晦盲。皓然之天空一去不返,令人无边忧伤。久乱必治,古之常理。弟子们,勤勉于学,天不会把你们遗忘。面对乱世,圣人也只能拱手等待,乱极必大治的时机一定会到来!”

  裨将带武士来到牢房门外,向荀子说:“荀况,恭喜你了!”

  裨将示意武士将牢门打开。突然,季伯、季仲等农夫手提木棒、铁杵不知从何处涌来,一齐站在了武士的面前。

  裨将喝问:“何来狂徒?”

  季伯反问道:“你们要将荀县令带往何处?”

  荀子在牢房中望见季伯激动地说:“季伯!……”

  “荀老爷!我们来保护你!”季伯等人上前护住牢门,指着裨将说:“你们要想杀了荀县令,除非把兰陵的百姓全杀光!”

  季伯、季仲等人手提木棒、铁杵牢牢地站在牢门前,与裨将和武士怒目相峙,毫不相让。裨将恐引出事来,低声命令武士撤走。

  裨将带人回到官驿,向屈润禀报了监牢中的情况,说斩杀荀况之事,不好下手。屈润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无能,无能!几个痞子就把你吓住了!”

  裨将为难地说:“屈大夫,百姓们手中拿着木棒、铁杵……”

  “你手中的宝剑是做什么用的?”屈润恨不能打裨将一耳光。

  裨将看看自己手中的宝剑说:“动起武来,生出事端,你我都吃罪不起呀!”

十四

  楚王宫被皑皑的白雪笼罩,那灰色的砖墙,红色的明柱,玉石的栏杆,精巧的亭榭,湖中的流水,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世上真实的东西都在朦胧中,辨别不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作为景物,这种朦胧是一种美,让人发挥想象,心旷神怡,如进入一个变幻莫测的世界。然而,若是一个国家,这种朦胧,却是一种不祥之兆,它易于鱼目混珠,易于不辨是非,易于狂妄之徒做出害国害民的事来。

  如今的楚国正在被这种灰色的朦胧所笼罩。

  裨将未有斩除荀子。屈润禀报于李园,李园大怒:“无用,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处置不了!”

  李园闷闷不乐地来到王宫,他虽是个诡计多端的“国妖”,对于母亲还甚是孝敬。晚上,常常抽暇到母亲住的宫中请安。

  姬环闲暇无事,让侍女取出她心爱的琴来,这张琴已跟随她二十多年了,父母去世之后,琴是她的谋生之宝。成婚以后,丈夫常出外经商,这琴又是她解除闺怨的伴侣。

  今日,窗外飞雪,引起她淡淡的哀愁。宫中的房舍虽好,孤寂却使她难耐,所以,掌灯之后,愿意重会旧友,抚琴自解忧烦。

  李园来了。儿子和女儿是姬环一生中最大的安慰。她停下抚琴,丢却了忧伤。想与儿子说上几句话。她对朝廷中的事情知道得不多,李园也不向她多讲。她只知道儿子近来很忙,姬环让侍女端来存放的鲜果给儿子吃,沏上最好的茶叶给儿子喝,李园往日在母亲身边,随便得很,今日既不喝茶,也不吃水果。

  姬环关心地问:“园儿,为何心中不乐呀?”

  李园开口说道:“我派了两个人,还带了许多武士前去,连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处置不了!”

  姬环问:“何处的县令?”

  “兰陵。”

  “兰陵县令,不是荀老夫子吗?”

  “就是他。”

  “园儿,荀老夫子学问甚高,为何要处置他呢?”

  “他是春申君黄歇的死党,不除掉黄歇的党羽,我怎为令尹?”

  “园儿,朝中的事儿,母亲不愿多问,只是,我要告诉你,荀老夫子是个好人!”

  李园感到奇怪:“母亲怎么晓得他?”

  提起荀子,难忘的往事重又涌上心怀。姬环想起她被安平馆的老馆长引上楼去,为荀子唱歌,荀子为一个穷困的娼女落下同情的眼泪,还赏给她一锭黄金。在荀子府中,她含情脉脉地为荀子洗脚,爱上了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荀子却自律其身,把对姬环的爱,化作父辈对女儿的爱。在邯郸的街头,为了生计与秦国使臣混在一起,受到侠虎的当众斥责,荀子为她出面解围,还要将她作为亲生女儿收留。这是荀子的真情话。可是,她不能,荀子是她心中最崇爱的人。

  往事的回忆,是心伤也是甜蜜。她无法把真情全部讲给自己的儿子,只能情感激动地对儿子说:“园儿,荀老夫子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是娘的恩人,娘不能忘记他,也不许你们伤害他。你快传令下去不许杀害荀老夫子,听见了吗?谁也不许伤害荀老夫子!”

  李园听从了母亲的话。暗想,荀况七十多岁了,杀害一个年过七旬、又享有盛名的儒士,会招来许多议论,包括诸侯列国的耻笑和怒骂。春申君一死,荀况又罢了官职,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留下荀况,让母亲心中高兴,何乐而不为呢?

  李园的谕令传到兰陵,屈润大为恼火。放掉荀况,杀子之仇难报,怎能不让屈润怨天忧人?他埋怨李园出尔反尔,还埋怨李园对他不信任。

  裨将劝解说:“屈大夫。李令尹恐是虑及荀况的声望,不便斩杀。不过,李令尹对你还是十分信赖的,他不是要你接任兰陵县令吗?”

  屈润苦笑了,让我做兰陵县令,难道我就是为了要做一个县令吗?

  听到要释放荀子的消息,荀夫人、幽兰和陈嚣喜出望外。幽兰与陈嚣一同来到牢房,幽兰快步冲进牢门去,扑到荀子面前,哭喊着:“爹”

  荀子安慰着女儿:“不要哭,不要哭……”

  季伯和季仲兄弟也闻信赶来,他们套了牛车,要把荀子接到他们家中去。

  荀子在县衙的家门被封了,荀夫人已被季氏弟兄接到家中暂且住下。荀子出了牢门,无家可归,也只好随季氏兄弟去了。

  冬日的原野,被大雪覆盖,天上地下,远山近水,茫茫一片,处处都是洁净的白色。地上的杂草,河中的污泥,田野的害虫,尽都埋在了白雪之下。洁白的世界,令人心胸宽广,崇尚光明,期冀未来。洁白的世界,覆盖了腐朽,融化了污浊,迎来的是一个新的春天。

  季伯用力鞭打着黄牛,把荀子接往自己的家里。

  缓缓行驶的牛车,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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