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
八月的学士湖,湖水碧绿碧绿,茂密的荷叶灰蓝灰蓝,粉红色的荷花与青绿色的莲子疏密相间。湖边的亭廊与垂柳倒立在湖水中,如同海市蜃楼。水波荡漾,把个美丽的海市蜃楼折成了许多碎段。
学士湖是稷下学宫的学士们读书著文之余,游玩散步的好地方。青年学士淳于越吃过晚饭,手执鱼杆来到湖边钓鱼。秋鱼体肥味美,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淳于越钓鱼不是为了吃鱼,而是为了养性。他承继了父亲淳于髡机智善辩的才干,为了不使自己在辩论中因性躁而失口,他着意养性。尤其在他心中烦躁之时,便要拿起钓杆来,在一个僻静之处去钓鱼,有时一蹲就是一天。
韩非、李斯和幽兰吃过晚饭走出庭院,沿着门前的小溪,散步来到了学士湖边。
李斯的眼睛很尖,远远地就看见淳于越钓出一条小鱼来,他用手指着让幽兰看:“瞧,淳于越先生钓到了一条小鱼!”
“啊!”幽兰看到了,那条小鱼在鱼钩上正一闪一闪地跳呢。淳于越没有抓住,小鱼掉在了岸上。幽兰跑过去,帮助淳于越去抓。
幽兰抓到了,高兴地跳跃:“我抓到了!”把小鱼放在淳于越带来的瓦缶中,欢喜地看鱼儿游水。
李斯说:“淳于越先生,你不参与学宫内的议论,倒有兴致在此垂钓呀!”
淳于越冷冷地说:“还议论什么,齐王陛下已经决计不援赵了。”
幽兰一惊:“什么?齐王变卦啦?”
李斯问:“齐王不是决计援赵吗?”
韩非也关切地说:“你快,快说是怎么回事?”
淳于越慢条斯理地说:“君王后传出话来,说齐王陛下听信了荀老夫子的话,决计援赵。而荀老夫子是赵国人,意在为他的家乡效力,非为齐国效命,此言不可听。”
幽兰气愤了:“这,这是对我爹的污辱!”转身急往回走。
韩非喊道:“幽兰!”
幽兰走得更急,韩非追上去拦住幽兰:“你要到哪儿去?”
“我要告诉我爹去。”
“老师会生气的。”
李斯走过来:“我看幽兰做得对,应该马上告诉老师。”
幽兰白了韩非一眼,一把拉住李斯:“走,咱俩一块去。”走了两步,回头瞪了韩非一眼:“书呆子!”
幽兰拉李斯急步远去。
韩非木然立于原地。
荀子闻讯连夜请求面见君王后。
君王后明白荀老夫子晋见的来意,荀老夫子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不能不见。然而,见了这一位老夫子说些什么呢?
宫人进前禀报,荀老夫子到了。君王后起身向宫门走了两步,并不走出门去,仅表欢迎的礼仪而已。
荀子踏着明亮的灯光走进宫门,向君王后深深施上一礼:“荀况参见太后!”
君王后双手搀起荀子:“荀老夫子,请起!”
宫人送来茶、果,摆满了几案,有金桔、芳梨、鲜桃。
君王后请荀子坐下,问道:“荀老夫子身体可好?”
“承蒙太后相问,敝人身体尚好。”
“老妇本当常去稷下学宫走走,只因近来身体不爽,懒出宫门,请老夫子见谅呀!”
“荀况乃区区儒子,陛下赐上卿之位,在稷下学宫又职任祭酒。陛下如此恩惠,荀况心中常常有愧。”
君王后话外有音地说:“荀老夫子,既然齐国待你不薄,当以你渊博的学识为齐国献计献策,助齐国兴旺昌盛呀!”
“是的。荀况数次入齐,三为稷下学宫祭酒,均怀此心愿,不仅仅期望齐国兴旺昌盛,还望齐国称霸诸侯,一统天下。”
君王后微微一笑:“是啊,过去先生也是这样夸奖你。如今老妇与建儿也这样期待你。不过,援赵之事,你为何让老妇失望呢?”
“太后,荀况正为此事而来。”
荀子心中有些激动。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容不得有辱他人格的诽谤之辞。他不会“见侮不斗”,他要说个清白。此时听到君王后“援赵之事,你为何让老妇失望”的话,明白其话外有音。不过,他进宫的目的还不为洗涮个人蒙受的污秽,他要进一步向君王后直言纳谏。荀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了一些,说道:“欲统一天下的君王,行事当以天下为尺,决断当以立信为度,善于明察秋毫,举措应变而不穷。且不可只求功利失却礼义,不讲信用,唯利是图。内不惜欺骗百姓,外不惜失信盟国。如此,则敌国就轻视它,盟国就怀疑它,百姓就不信任它。权谋日行,而国不免日危,日积月累,将导至灭亡。齐国在威王和宣王之时,曾是威慑诸侯的强国,但到泯王之时,不修礼义,不讲政教,只想以威力统一天下,虽然南足以破楚,西足以屈秦,北足以败燕,中足以灭宋,但是,待到燕赵两国之兵,起而攻来之时,却似秋风扫落叶一般,身死国亡,被天下嘲笑,为后代留下耻辱。这是为何?非为他故,唯其不行礼义而行权谋也。今秦国行不义,赵国危难,齐国若见死不救,当失信于赵国,失信于诸侯,失信于齐国的百姓。请太后静思明察。”
君王后不为所动,言道:“荀老夫子,老妇知你学识渊博,能言善辩,为了证明你理论正确,敢把孔子、孟子、墨子、老子、和你的老师宋钘都一一批驳,丝毫不留情面。这些圣人君子都不在话下,还有什么人被你驳不倒呢?你极力主张援赵,并非为齐国立什么信义,实在是因为你是赵国人,要报你的故国,是吗?”
君王后的话讲得直率,像铁针一样刺痛了荀子的心。荀子再也难以平静了,他愤怒地站起身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向君王后拱手道:“此言差矣!荀况决不是那种暗藏祸心的奸人,也决不为一已私利而行奸事。荀况力主齐国运送粮草于长平,援救赵国,并非为赵国,而为的齐国!秦赵长平大战,如若秦国得胜,则齐国失去屏障,齐国立即就会置于强秦的威胁之下;若赵国得胜,则秦国会一蹶不振而退归于函谷关内,多年不敢出关。而齐国则信义张扬于天下,长士卒之气,强百姓之志,树君王之威,怎么能说荀况力主援赵,心中有私,不为齐国而为赵国呢?”
君王后没有想到,她一句话会激起荀子如此大怒。她是想把话挑明,好让荀子从今而后更为忠心地为齐国效力。如今才知她的话有些刺伤了荀子的自尊。
君王后自知言语有失,向荀子微微一笑表示歉意道:“荀老夫子,莫要见怪。方才老妇的话,是听有人这么讲的。”
荀子愤愤地说:“以其不道德之心取人,必合于不道德的人,而不合于有道德的人。”
君王后附和说:“是的,荀老先生做人的道德老妇是知道的,我并不把那些话信以为真。荀老夫子先后在齐国数十年,实在已不能算是赵国人,应该说是齐国人了,你说是吗?哈哈哈哈!坐下,请坐下!先王封你最为老师,你三次职任稷下学宫的祭酒,老妇与建儿也都是很尊崇你的。”
荀子忍下了心中的气愤,重又坐在几案边。君王后拿起一个桔子,亲自为荀子剥开:“荀老夫子,这是刚从楚国送来的金桔,来,尝上一尝。”
荀子接过君王后递过来的桔子并没有吃,真诚地说:“太后,这桔子生在楚国,颜色金黄,味道鲜美,而今它到了齐国,并不因齐国人享用就改变了味道呀!”
君王后微笑着说:“是啊,是啊!”
荀子又说:“庶民百姓若有了妒嫉之友,则贤良之友不再交往。君王若有了妒嫉之臣,则贤良之臣不再往来。对于诽谤之言,应格外小心!”
君王后应道:“是的,是的。”
荀子将话归于正题:“秦赵两国集中倾国之兵战于长平,谁胜谁负,不仅关乎秦赵两国的兴衰,且关乎到列国力量的变化,我齐国当慎重待之。”
君王后也思索着说:“荀老夫子,你说的对,老妇一定慎重。老妇想一二日内择定吉时,请巫祝问卜于天帝。”
“啊?!”君王后的话使荀子大失所望,手中的桔子不觉滚落在地上。
荀子出了君王后的宫门,心情沮丧,难过极了。他感觉自己一番动情的话语尽都付之流水。君王后表面顺从,其实一句话也没能听到心中去。
弯月挂在枝头,浮云将月光遮得昏暗不明。稷下学宫的学士先生“不治而议论”,是不是自己本来就不该进宫进谏?不,像此种关乎国家前途的大事,莫说一位学士,就是有志于国的庶民百姓,也应该直抒谏言的,因此荀子并不后悔。他只是觉得君王后私心过重。过多地看重眼前得失,而不思长远。君王后对他的话无言可驳,又要问卜于天帝。天帝在哪里?天帝能够决断人间的事么?岂有此理!
荀子一面思索,一面缓缓地行走。他不知道,自从出了君王后的宫门,就被蒙面的秦国密探在暗中窥视着。待到荀子远离了禁宫,踏上了通往稷下学宫的大道,在一个前后无人的拐角处,蒙面的秦国密探突然跃至面前。
荀子惊觉地斥问:“谁?”
秦国密探的尖刀已凌空挥起,直刺荀子的前胸。荀子自幼跟随宋钘习六艺,练过剑法,日无间断,如今虽然老了,手脚还算灵活。他一闪身,躲过了刺来的尖刀,秦国密探二次再刺来,荀子用手掌迎击其前臂,把尖刀推开。尖刀又从侧面刺来,荀子转身用脚将尖刀挡住。
荀子与秦国密探交手,终因年老力衰,招架迟慢。正在此时,韩非、李斯、陈嚣跑了过来。
李斯大喊:“有刺客!”
李斯与韩非二人抽出宝剑迎击蒙面人。
陈嚣赶忙去护卫荀子。在韩非、李斯与蒙面人交手之中,陈嚣折了一段树枝,看准蒙面人从身后打去。蒙面人惊慌逃走。
李斯上前关切地询问荀子:“老师,可受了伤么?”
“不妨事。”
韩非说:“我们在家中等你多时不见回来……”
陈嚣说:“我们怕老师在宫中出什么事情,一齐前来迎接,谁知正遇上刺客。”
荀子知弟子对他处处关心,感激地说:“今日多亏你们来得及时呀!”
杏黄色的旌旗插在祭坛四周,秋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淡淡的秋云在学宫中随意变换着形态,一忽儿似猛虎,一忽儿似雄鸡,一忽儿被风撕成碎片,无有了形迹。
太阳被高空的飓风在周围包了一个黄色的风圈,天也变得灰暗下来。
君王后和齐王建率领齐国的重臣跪在祭坛上,失去光辉的太阳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抹上了一层青灰色。
祭坛的几案上放着刚刚宰杀的牛、马、羊带血的头颅。巫祝站立在祭坛的中央,一手执宝剑,一手执牛骨,仰天而立,口中念念有词。
铜鼎内燃烧着熊熊火焰,宫中的乐工在祭坛的一侧奏出庄严、肃穆的音乐。沉重的鼓声如同天空的沉雷,敲得人们心惊胆颤。突然,巫祝全身抖颤,发出难以名状的叫声,伴随着鼓声跳跃,跳跃,跳跃。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过后,他将牛骨投入铜鼎的火焰中。
一切都寂静了,只听见牛骨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巫祝又目微闭,立于铜鼎前,似在接受上天的旨意。顷刻间他两目圆睁,伸手将牛骨从火中取,这即放入身旁的铜洗。
一股白烟升腾而起。
占卜完成了。巫祝双手捧着牛骨立于祭坛中央,高呼:“齐王听宣!”
君王后与齐王建面向巫祝深深地叩拜,听巫祝宣读卦辞。
巫祝道:“辛丑年七月十八日,占出坎卦。险中有险,祸不单行,若误入歧途,险象丛生。天高不可攀,地险有山川,水流待盈满。王公仿此,小心翼翼,避险而行,不断修炼,再问吉凶。”
君王后与齐王建再次叩头:“谢天帝!”
君王后接过巫祝手中的牛骨,向齐王建说:“建儿,这是天意,是天意呀!”
荀子在书房中拍案而起:“不信大道正理,反信占卜吉凶,可恶,可笑!”
室内气氛紧张,守在荀子身旁的韩非、李斯、陈嚣和幽兰,都不知所措。
荀夫人上前劝解说:“你且消消气。齐国的事,好与歹有他们君王后和大王决断,你不要生这么大的气呀!”
荀子生气地坐下,叹了口气:“唉!我一心为齐国的长远之计而想,谁又知我的心呀!”
韩非深知荀子的痛苦,说:“向人进言难呀!难在不晓知被说之人的心。”
陈嚣思索着说:“按照周易解那‘坎’卦,两阴加一阳,阴虚阳实,象征心中实在,那是说因诚信而能豁然贯通。这一卦,虽然是重重险阻之象,可也唯在重重险难之中,方能显出品德之光辉。”
幽兰附和说:“是呀,孟子说,人之德行、智慧,经常存在于患难之中。齐王应取此卦意,决心援赵,在险阻中见刚毅,在患难中显德行。”
李斯一直没有说话,他在思考这件事情的根本所在。待他想得比较明晰了才说:“我看,韩非师兄说的对,向人进言难呀,难在不知所说之人的心。齐王建和君王后皆想的是息事宁人,明哲保身。莫说是占了险象重重的坎卦,就是占了最吉祥的卦,他们也不会运送粮草去援救赵国的。”
荀子赞同韩非和李斯的看法,援赵之事难以成行,不在其他,全系于君王后一人之身。这个女人,目光短浅,心胸狭窄,事事都要左右朝政。
荀子长叹一声:“唉!君王是国家的最高权威;父亲是家中的最高权威,只突出一个权威就安定,同时突出两个权威,就要混乱。从古至今,从未有突出两个权威而能长久的。而今,齐国女主作乱宫廷,奸诈之臣作乱于朝政,如此下去,齐国何以能治理得好呀!”
临武君扫兴回归赵国去了。
孤立无援的四十五万赵国军队,到九月,已被围困了四十六天。饥饿乏食,他们分为四队轮番向秦军反攻,仍不能突出重围。最后,赵括亲自带兵与秦军搏战,被乱箭射死在战场上。群龙无首,赵军全军被俘,全部被活埋在狭谷中,仅仅释放了二百四十名未满十五岁的娃娃兵。
秦国乘长平之胜,东下太行山,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秦国乘长平之胜,东下太行山,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秦国乘长平之胜,东下太行山,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国人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医,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誓死坚守邯郸城池。同时,派出使臣到楚国和魏国求援。
荀子天天关心着战事的进展,他读不下书,也写不下字。荀夫人见他面色憔悴,心疼地劝解荀子不要再想那些事了。可又怎能使他不想呢?
荀子长叹一声:“唉!邯郸数十万百姓,困在城中三年,已经到了户户断炊烟,相互换子而食的地步。怎不使我焦心呢?莫说赵国是我的家乡,听到这么多人在受难,能不心疼吗!”
“说也是呀,这天下也太乱了,成天打仗、伤人,何时才能安安生生过个舒心日子呢?”荀夫人也一样为邯郸担忧。
荀子由此想到整个华夏数百年的战乱,该结束了,不能再这样相互残杀了。他满怀激愤,面对苍穹,近乎于呐喊了:“天下诸侯并立,你争我夺。争必乱,乱必穷。天下必归一统,必归一统!唯一统,天下方可太平。”
韩非和幽兰从外面高兴地进到书房来:“爹!楚国令尹春申君黄歇亲自率领楚军援救赵国,魏国的信陵君也率魏军去为邯郸解围,这一下邯郸城内的百姓有救了!”
荀夫人高兴地问:“是吗?”
“娘,你不信?”
“我盼不得呢,怎能不信。”
荀子问:“这是哪里传来的消息?”
幽兰瞟了韩非一眼。韩非说:“老师,师母,这是从齐国驿站传来的消息,绝对无误。”
这个消息使荀子无比兴奋,如同风吹乌云,拨云见日。他感到舒心惬意,又有许多的感慨:“好!乱世中就要有敢于挺身而出,为民解难的人。既仁且智的丞相乃是国君成就霸业之宝。楚国有了春申君这样的丞相就大有希望!”
齐王宫中披红挂彩,大摆宴席,在为君王后庆祝五十大寿。
祝寿的音乐没有选用以鼓、钟、磬为主的雅乐,用的是以竽为主的新声。齐宣王好竽,引得以后的君王也好竽,齐国的百姓也好吹竽。以竽为主音之长,竽声吹起,钟鼓之声和琴瑟之音方才随伴着奏起来。
荀子的心境不好,这种场面又不能不来,只好率韩非、李斯、陈嚣众弟子一同来拜寿。进入寿宴大厅,听到这种以竽为主的新声就甚为烦恼。君王后不纳良言,不思齐国长远大计,对于此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俗乐却很有兴致。
拜寿就要开始了。由梦杞编排的“童子拜寿”舞蹈首先登场。梦杞在君王后寿日之前甚为活跃,三年前的丑事似乎从未发生过。他直接参与了为君王后五十大寿庆典的准备。
数十名娃娃跳着唱着登场了。
东海龙,
西山虎,
凤携百鸟降华屋。
秦山松,
蓬莱木,
千年万载长青树。
童儿娃,
童儿姑,
拜寿欢歌同起舞。
万万岁,
万万岁,
年年享尽蓬莱福。
这歌词是梦杞写的。荀子对这种阿谀行为十分鄙视。
司礼官高呼:“拜寿”
齐王建立在前面,群臣和荀子、梦杞、淳于越、韩非、李斯、陈嚣及稷下学子立于后,一齐跪拜。
君王后哈哈大笑,摆手让众人起立。
齐王建恭敬地说:“母后前辅政于父王,后辅政于寡人,名扬四海,功勋齐天。今逢五十大寿,祝母后贵体康泰,万寿无疆!”
众呼:“祝王太后万寿无疆!”
君王后不胜欢喜,举起金爵:“我齐国昌盛全仗众位公卿和稷下先生的辅佐,今逢嘉日,来,大家同饮美酒!”
众人齐声应道:“谢王太后!”
君王后接着说:“自秦国与赵国长平大战,赵国损兵折将,国都邯郸又被困三年,虽有楚、魏两国相救,保住了城池,但也元气大伤。而我齐国则举国上下,国泰民安,欢庆升平。这是大王的决策英名,也是诸位学士献计之功。来,咱们君臣再来同饮共贺!”
众人再次举爵同饮。荀子、韩非、李斯和陈嚣齐举了举酒爵,没有饮酒。这不是在有意刺伤主张援赵之人吗?援赵未必有错,齐国今日的安逸未必就好。须知秦赵之战获利的并非齐国,而是秦国呀!
君王后还在说些什么,他们就听不真了,只听最后君王后说:“梦杞先生原为稷下学宫的祭酒,近几年来虽未任祭酒,仍为齐国忠心效命,老妇今日封梦杞先生上卿之位!”
梦杞受宠若惊,走出人群,伏地跪拜:“谢王太后。”
荀子和他的弟子们望见梦杞那貌似正人君子的嘴脸就心生厌恶,君王后竟然将这种卑劣的小人封到上卿之位,足见其自私卑劣之心!
祝寿的庆宴散后,荀子心中像压了一块巨石,闷闷不乐地带弟子们回家中去了。
梦杞十分得意,他没有回自己的住所,而是又进入君王后的宫中。他向君王后密奏说:“陛下,梦杞闻听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君王后因在寿宴上过度兴奋,如今有些累了。但对梦杞提出的这个话题还是甚感兴趣的。她半躺在卧榻上,用亲切的话语说:“你是老妇亲封的上卿,对老妇应当是无话不讲。”
梦杞机密地说:“梦杞闻听,荀况对陛下有不恭之言。”
君王后吃了一惊:“啊,他说我什么?”
梦杞迟疑有顷:“他曾对相国说,君王后乃是女主作乱宫廷,……”
君王后愤怒地站起来:“什么?!”
荀子为了齐国的前途,确曾与相国交谈,而且谈得很动情。他说:“君王与相国,都处在制服人的地位,是为是,非为非,能为能,不能为不能,抛弃个人私欲,坚决遵循公道通义,兼容并蓄,这才是制服人的办法。今相国上得君王信任,下则掌握国家大权,为何不凭借这个制服人的地位,实行制服人的办法,寻求仁厚明通的君子,推荐给君王,使之参与国政,判定是非呢?如是这样,则国中谁还敢不遵礼义呢?君臣上下,贵贱长幼,以至于普通百姓,没有不行义的,则天下的人谁还不愿意归附呢?贤士向往相国所在的朝廷,能者愿到相国之下为官,好利之民没有不愿意归附齐国的,这样就可以统一天下了。相国舍弃这些不去做,而只是做些世俗所做的事,则使女主作乱于王宫,奸臣作乱于朝廷,污吏作乱于官府,百姓皆以贪利争夺为习惯。如此,怎能掌管好国家呢?现在,巨大的楚国凌驾于前,强大的燕国威逼于后,劲敌魏国威胁于右,如有一国出谋,则三国乘机而入。这样,齐国必被断为三四,必然为天下人耻笑。”
荀子话讲得尖锐、深刻,但因君王后控制严密,相国却一筹莫展,无能为力。
早春的学士湖边,尚有些寒凉。
韩非独自一人踏着湖边刚刚出土的青草,忧思徘徊。
幽兰走来了,她显然是寻找韩非。望见韩非独自伫立在湖边,悄悄地绕到韩非的身后,拾了一块小石子,投向韩非面前的水中,韩非无动于衷。
幽兰又寻了一块碎石投过去,正巧投到了韩非的头上,韩非为之一惊,四下寻找不见人影。
幽兰忙躲到大树的后面,吃吃笑着,她想韩非会追她来,没有想到韩非似乎没有看见她,仍然伫立在那里。
幽兰悻悻地从大树的后面走出来,到了韩非身边:“哎,你像根木头,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韩非看了幽兰一眼,没有回答。
幽兰似乎猜到了:“有心事?是吗?”
韩非仍未言语。
“什么心事,告诉我,让我给你解一解?”
韩非摇摇头。
“不愿告诉我?”
韩非点点头。
“你不告诉,我也知道。”
韩非淡淡地一笑:“你知道什么?”
“我也不告诉你。”
幽兰期待着韩非问她。
韩非平淡地说:“那,你,你就留在心里吧。”
“韩非哥哥!你,你真坏!”顺手掐了一朵草坪上的野花,拿在手中,娇羞地玩弄。
韩非感觉到了幽兰跳动的心,此时才从深深的忧思中解脱出来:“幽兰,你,……”
幽兰含情地望了韩非一眼:“我怎么了?”
“你天真,纯洁,就像这一池清澈的湖水。”
幽兰仍然摆弄着手中的野花,躲过韩非的目光:“那,有人天天看,还看它不透呢!”
韩非诚挚地说:“看得透,这片清清的湖水,无需天天看,一眼就看透了!”
幽兰惊喜:“真的?”
“真的。”韩非用心来回答。
“那你……你怎么不说明白?”
“这……”
李斯突然冒了出来,站在不远处大声叫道:“好呀,我到处找你们,原来你们两个躲在这里!”
“我在这里散步。”韩非慌忙解释。
“他在这里想心事,我要不来,怕他想得要上吊啦!”幽兰说。
“什么心事?这么可怕?”
幽兰嘻嘻笑着。
韩非遮掩着:“没有什么。”
李斯大声嚷道:“唉,你的心事瞒不了我。我知道,你是在想你的韩国,是不是?”
韩非不敢否认:“……”
李斯像洞察一切的高士,直抒其论:“你是韩国的贵公子,你时时刻刻想报效你的韩国。你看到在长平大战之前,韩国的城池连连被秦国占去。长平大战之后,秦国虽然被楚国、魏国、赵国的联合大军打败了,可仍然欺辱韩国,又夺走了韩国的阳城和负黍两座城池。因此整日为韩国忧思,你说是不是?”
韩非只好承认了。
“韩非兄,你是我的师兄,你跟随老师学得比我好,道理比我深,文章比我精,这些我全佩服。可是有一点,我以为你错了,你总被你的韩国所困扰。这一点如果想不明白,你迟早要吃亏的。”
“是的,我总感觉,我是韩国人,韩国的连连败北、衰弱,使我有一种负罪感。”
李斯又说:“以我看,在今天弱肉强食之世,韩国之衰弱势在必然,不仅今日丧失国土,明日还会亡国。”
李斯故意做了一个简短的停顿,看了看韩非,韩非显然与李斯有同感。李斯接下去说:“我以为,贤士无国度,哪里能施展才华,哪里就是家。像你这样年轻又有才华的学子,不值得为韩国的衰弱而忧心。倒是应该盘算,待到学业完成以后,到哪个国家能显示你的才华。”
幽兰一直关注着二人的交谈,此时他问韩非:“韩非哥哥,你以为李斯说得对吗?”
“李斯师弟,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我陷入故土之情,难以自拔。实话告诉你们,如今,我正在思虑什么时候告辞老师,回到韩国去。”
“什么?”幽兰和李斯同时吃惊。
韩非重复道:“我想很快回到韩国去。”
“你,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幽兰生气了。
李斯劝告说:“韩非兄,你为何如此的不明智?难道你认为能救得了韩国吗?难道你愿意为韩国去殉葬吗?”
韩非有些激动:“商汤与文王皆以不满百里之土而王天下。今韩国有九百里之地,甲兵三十万,为何就不能重振社稷?为何就不能称霸诸侯?”
李斯反驳道:“韩非兄,如今韩国的国土被秦、赵、魏连连割去,还有九百里吗?你这种想法,不像荀老师的弟子,倒像是一个村妇。”
“你,你真让人伤心!”她狠狠地瞪了韩非一眼,拔腿跑去。
“幽兰……”韩非急忙喊道。
李斯望着奔去的幽兰,回首向韩非说:“你好好想想吧!”急追幽兰去了。
韩非独自一人,重又陷入忧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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