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
荀子归回稷下学宫,第一个急于想见的是他的老师宋钘。
昨日晚间君王后和齐王建盛宴接风,他在宴席上几次观看,皆不见老师宋钘的身影。他知道,老师已经是八十多岁了,如果身体尚好,知道他的弟子回来了,一定会前来赴宴。如果宋钘老师来了,他荀况也一定会请老师到主宾席上就座。可是老师没有来,这表明宋钘老师的身体不好。老师有了什么病?有没有人照料?请没有请医师?为此他一夜未睡好觉。今日一早,他就告诉荀夫人,快些安排幽兰和韩非吃午饭。他要带领一家人和他的弟子去看望自己的老师。
稷下学宫像花园一样美丽,垂柳挂于湖岸,松柏立于亭台,溪水从身边流过,还有鱼儿自由自在的徜徉。这些宜人的景色,对于幽兰和韩非是甚为喜见的。他们一面走着,一面看着,每每落在荀子和荀夫人二位老人的后面,总要让荀夫人催促。
“不要看了!”荀夫人催促说。
“忙什么,让我再看看么!”幽兰仍然在后面逗留。
“你父挂念宋老夫子,你知道么?”荀夫人有些生气了。
“好,走!”幽兰知道荀子对宋钘的尊重。父亲到了这样的年纪和这样的地位,还如此尊重自己少年时的老师,幽兰甚是钦佩,同时也感觉了宋钘在荀子心中的分量。
荀子的祖上在晋国及三家分晋后的赵国都曾经是显赫的贵族。晋文公时,官至中军。数百年日出日落,分合更迭,荀氏家族四分五裂。荀子这一支早已家道衰落。到了荀况少年时,已一贫如洗,与平民百姓为伍。荀况的父母早逝,十岁他落魄流浪邯郸街头,受尽了凌辱和苦难。十二岁的那年,在邯郸牛首水的岸边,替人放牛,挣钱糊口,遇上了宋国的学士宋钘,将他收为书童。荀况勤奋好学,宋钘十分喜欢他,教他读五经,学六艺。荀况十五岁那年,宋钘游学至齐国稷下学宫,也把他带进了稷下。从此,荀况如鱼得水,游历于名士如林的学宫之中,读百家之书,听百家之言。宽广的知识之海,培育了荀况探求真知的不尽欲望。
老一代先师的智慧,使荀况这条善于吸取营养的小鱼儿,跃上了龙门。
宋钘对于荀况来说,是恩师,是父母,是生命的再造者,他怎能忘怀呢?
宋钘是一个和善厚道的老人,他生在民间,洞察人世,对统治者为了权势贪欲,“王天下”,国与国激烈争战,人与人趋利争斗甚为痛恶。战争给士民百姓带来的灾难太多了!利害使人都变成了禽兽!他希望在华夏大地上能快些结束相互攻伐征战,人不要再像禽兽,人要保持自己的“本性”。他主张人“情欲固寡”,人要“见侮不辱”,“禁攻寝兵”。他为自己的学说周行天下,奔走呼号,带领他的弟子,设讲坛,写文章,以他的学说与人辩论,要使人们都懂得人的本性是“欲寡”,致力于“救世之战”。他认为人“情欲固寡,五升之饭足亦”。有五升饭食即可满足人的本性的需求,超出了这个限度,便是多欲、贪欲,便是违反人的本性。他希望用这种理论,来让世人不去为权势和贪欲相互争夺,使世人安居乐业。他对别人这样讲,自己也身体力行去做。宋钘居住在稷下学宫的稚园里,这稚园与整个学宫的豪华气魄大不相同,它翠竹不整,杂树败叶遍地;路径不扫,门庭不饰花纹修饰,有一种荒芜苍凉之感。并不是学宫的管理者把这位年过八旬的老先师遗忘了,而是居住于稚园的主人宋钘不让人去修整美化。他要顺其自然,不要着意雕饰。
八十多岁的老人,老伴去世,儿女也不在身边,他因欲寡而长寿,活到了比他还年轻的同时代人孟子、田骈的后边。不过终究是老了。去年因感受风寒,昼夜咳嗽,门也很少出了,经宋钘同意,齐王派了一个少年童子与他作伴,照料他的起居。宋钘不食美味佳肴,有个童子为他烧茶煮饭也就心满意足了。
宋钘本是一个勤奋的人,每日早睡早起,院落自己打扫,水要自己去烧。近年来,疾病使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习惯,太阳已经升过屋檐,他才刚刚从卧榻上坐起来。
在外面烧水的童子听到了屋内的响声,忙将烧好的开水倒上一碗,端过屋里去,送至榻前。
宋钘接过碗来,呷上了一口,似乎因长夜咳嗽而隐隐作疼的前胸舒服了许多。院外传来叩门声,童子忙从屋里跑出去开院门。自从童子来侍候宋钘,这个稚园就少有人来。今日忽有人叩门,是件很稀少的事。童子将院门打开,看见门外站着几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彬彬有礼地问:“先生何事?”
荀子向童子施了一礼:“劳童子通禀宋老夫子,就说他的学生荀况携家眷、弟子前来拜会他老人家。”
“请稍候。”童子转身回去禀报了。
荀子以一种负疚的心情向荀夫人、幽兰和韩非说:“这些年,我只顾往来奔波,未能尽弟子之孝啊!”
童子很快地返回来:“先生,老夫子听说你来了,很高兴,让我快些请你进来。”
宋钘很喜欢荀子,不只是荀子的学问高得超过了自己,荀子谦恭的人品也使他很高兴。在他的学生中,有能像荀子这样,每每总想着他、不时地来看一看他的并不太多。荀子去了秦国,有两年多未曾见面了。君王后要为荀子接风,特地派人请他也去赴宴。他确实想去,只是那一日的白天,因为心情激动,在院中活动得太多,晚饭后就发起烧来,没能去赴宴。如今自己的学生登门来看他了,怎么能不高兴呢?他艰难地从卧榻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迎接自己心爱的学生。
荀子进屋来了,看见老师颤抖的脚步,心中一酸,老了,二年不见,老师就老了许多。急忙紧走两步,手扶宋钘,双膝跪地:“不孝弟子荀况拜见老夫子!”
宋钘用病弱的手吃力地抓住荀子,布满皱纹的眼眶,滚出闪闪泪花,半晌才说出几个字:“荀况,你,回来了!”
荀况小心地扶宋钘到卧榻边坐下,眼泪流到腮边:“老师,学生带着家眷和弟子来看你老人家。”他将荀夫人、幽兰和韩非引到宋钘身边,一一叫他细看。
荀夫人、幽兰和韩非一齐跪地:“给宋老夫子请安!”
“啊,好、好!快起来,起来!都坐下,坐下。”宋钘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童子为他们拿过蒲垫,请他们席地落座,献上茶来。
荀子虔诚地说:“老师,这二年弟子远离齐国,未能在您身边尽孝,心中甚是不安呀!”
宋钘摇头:“啊呀,老夫孑然一人,又到了如此年纪,身不足惜也。只望弟子学业有成。荀况,你如今非同一般,已是驰名于诸侯的学者。见了你,我心中高兴呀!”宋钘话未说完,又上来一阵咳嗽。荀夫人和幽兰忙上前扶持。
宋钘说:“不打紧,不打紧,这二年总是如此。”
幽兰观看宋钘居住的屋子,除了墙壁边的几案上堆放着一束一束的简册,别无它物。“老爷爷,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宋钘微微一笑:“怎么,不好吗?”
“听我父说,如今的稷下学宫,数你年事最高,在学宫的时日最长了。我见他们都住在楼堂里,为何让你住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地方呢?”
“姑娘,这个你爹知道。”宋钘解释说:“我的需求,以吃饱穿暖为止。不去贪图那些享受。”
“老爷爷,你那么有学问,又教了那么多弟子,这样不是太亏待自己了吧?”
“不不不,老夫以身体力行,纠正世人之谬误为荣。”宋钘谈起自己毕生为之倡导的学说,精神焕发。“如今世上之人为何要争夺?为何要打仗?为何不能长寿?皆为之贪欲二字。我主张人之情欲寡。欲寡,可以养精气;欲寡,可以少争夺;欲寡,可以平息战乱。”
“能有这么大的效用吗?”幽兰不解。
“能!”宋钘坚定地说:“只要人人都能寡欲,见侮不斗,就能够息是非,罢兵战。不过,我之主张,反对的人也不少。你爹就是其中一个。”
幽兰回头望了望荀子:“是么?”
荀子点头:“是的。”
“学生也敢反对老师?”幽兰天真地问。
“哈哈哈哈!”宋钘开怀大笑。
荀夫人嗔道:“幽兰,看你说些什么?”
幽兰不服气:“本来就是嘛!”
宋钘慈爱地说:“兰儿说得对。不过,我这个人不会因为有人反对就改变我的主张。虽天下人不取,也不舍弃。人生一世,总要有所求。我不求名分,等级,荣耀。只求与世人同舟共济,大家一同回到人的本性。”
幽兰认真地听着宋钘的高论,听到这里,感叹说:“老爷爷的学问好深呀!”
“我老了,可还不胡涂。”宋钘笑着做了个鬼脸给幽兰看。众人都为老人的诙谐呵呵大笑。
宋钘问荀子:“荀况,你到秦国去了?”
“是的。”
“秦国在列国中横行霸道,当今的贤士皆不愿入秦,唯你敢到那虎狼之邦去。”
“正因为世人皆咒骂秦国,我才想到那里去亲自考察一番。”
“所见如何?”
“我观秦国不只地势险要,物产丰富,且百姓质朴,官吏奉公守法,清正廉洁。自秦孝公至秦昭王,四代国君,一代比一代强盛,决非侥幸,而是在所必然。”
宋钘听了荀子对秦国的描绘,吃了一惊:“啊?如此说,统一天下者,非秦莫属了?”
“有此可能。不过,也不尽然,即如秦国统一了天下,也不可能长久。”
宋钘又是一惊:“为何?”
“弟子在秦国曾与秦王多次交谈,谏言秦国‘力术止,义本行’秦王点头应诺。然而,同时又东越黄河,长途跋涉,攻伐赵国的长平。这使我很失望。道德似乎轻如鸿毛,可是很少有人能够举起它。只行霸道,不行王道,丢弃礼义道德信义之国,是决不会长久的。”
宋钘明白了荀子的话。他很关心自己学生对以后的打算:“荀况,莫非,你寄希望于齐国了?”
荀子认真地回答说:“齐国本是一个大国,在桓公时曾居五霸之首,历经威王、宣王到闵王都甚强盛,曾经受秦国之约,与秦国并称西帝、东帝,凌驾于诸侯王国之上。它的强大,南足以破楚,西足以屈秦,北足以败燕,中足以灭宋,待到燕赵起而攻之,齐国就像枯树败叶一样,很容易地被打败了。齐闵王和薛公身死国亡,成为天下最大的耻辱。齐襄王即位之后,吸取先王教训,重振国势,恢复国力,重整稷下学宫,招揽流散的学士贤才。今襄王去世,齐王建年轻,若能行王者之攻,齐国还是有希望的。”
宋钘赞许道:“好,好!”
“学生与齐王和稷下学士相约,明日午前首次讲学。老师若身体尚好,请您屈尊前往指教。”
宋钘高兴地说:“荀况,你有句话讲得甚好:青,出之于蓝而青于蓝。明日,老夫一定前去,听你首讲!”
吃过早饭,稷下学宫的学士先生纷纷拥向讲堂。他们怀着极大的兴趣来聆听荀子的首讲。
讲坛设在讲堂的中央。面对讲坛,铺了一块红色的座毯,这是专为齐王建设的坐位。讲坛的四周铺设座席,学士和先生们都围绕讲坛席地而坐。
齐王建在宫人的陪同下来到了讲堂。梦杞、淳于越等数百名稷下学士都安然就坐,静静地等待着荀子登台。
荀子在讲堂西侧的暖阁里歇息。韩非进门来告诉荀子,齐王建和稷下学士们均已入席了。
“宋钘老夫子来了吗?”荀子问。
韩非取出一支竹简交给荀子,说是宋老夫子刚刚让童子送来的。
荀子接过竹简,见上面写道:“荀况,老夫夜来旧病复发,力不能支,恨不能聆听你的首讲,失信,失信!愿你首讲成功,宋钘。”
宋老师不能来了。韩非问:“老师,开始吧?”
“好。”荀子走出暖阁,健步走入讲堂,登上讲坛。讲坛下热烈鼓掌欢迎。
荀子拱手向讲坛下的齐王建和稷下学士施礼。掌声再度热烈鼓起。
荀子缓缓地坐下,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环视四周,数百双眼睛都注视着他,静悄悄无有声响。众人闭息凝神,专注地等待着这位于今世上最为博学的大儒家讲他最新的对于当今世界的认识。老夫子今天会讲什么呢?讲王权?讲礼义?讲治政方略?或是讲处世之道?猜不透。反正这位老夫子有学问,且从不人云亦云。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篇名叫《非十二子》,一口气批评了十二位墨家、名家、道家及思孟学派的名士。人们是否同意他的高论且不去说,仅仅这种敢于讲出独到见解的勇气就令人钦佩,是别人不敢去做的。
他因游学秦国,两年未在稷下学宫。今日回来了,定会另有高论。不要胡乱猜测了,还是等老夫子开口吧。
荀子从几案上端起那王宫中才有的精致的漆花茶杯,呷了一口茶,湿润了一下咽喉,开口了:“人生之初,本性如何呢?”
老夫子怎么开口提出这么一个问话?这谁能说得清楚?你荀老夫子学问再大能够讲得清吗?
“孟子曰,人性本善。荀况曰,不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人的本性是恶的,其善良是人为的。)
啊呀!果然是语惊四座。第一句话就使得静悄悄的讲堂哗然。众学士面面相觑,大惑不解。数百名学士失去了平静,交头接耳,沸沸扬扬。
荀子沉稳地坐在讲坛上,观察着人们的反映。这种沸沸扬扬的场面,正是他预料到的,也是他所期望的。他认为,只有这样,学士们才会动起心思,认真地听他阐释细详。
待众人静下来,荀子继续开讲:“人之本性,生而贪图私利,顺此,则只有争夺而无谦让;生而有嫉妒和憎恨之心,顺此,则相互残杀而丧失忠信;生而有耳目之欲,喜好声色,顺此,则生淫乱而无礼义和法度。这样,纵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定发生争夺,导致人间和谐之破坏而造成暴乱。
“孟子曰,人所以能够学习,是因其性善。不然!这是既不了解人之本性,又不明白本性与人为的区别。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这就是本性与人为之区别。
“孟子曰,人之性善,因丧失本性而变恶了。若这样说就错了。所谓性善,应是说不离其天生质朴就很美,不离其固有资材就很好。质朴之于美,心意之于善,如同看东西离不开眼睛,听声音离不开耳朵,故谓之目明耳聪。今人之本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乃人之性情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为示之谦让;劳累而不敢求息者,为了替代长辈;儿子对父亲谦让,弟弟对哥哥谦让;儿子替代父亲劳动,弟弟替代哥哥劳动,这两种行为,皆违反人之本性而悖于情欲。然而,却合于孝子之道,礼义之规。所以,若顺从人的性情则不会辞让;辞让,则有悖于人之性情。由此观之,人之本性已经很明白了,其善者,是人为的。
“弯曲之木,必经矫正而后直;钝了的刀剑,必经磨砺方能锋利。人之性恶,必经师长和法度的教化而端正,得礼义之教化而后治。
“孟子说,人之性善。不对!凡古今天下所谓善者,是合乎礼义,遵守法度;所谓恶者,是邪僻奸险,背离正道。现在果真以人为之性本来就是合乎礼义,遵守法度的吗?那么又要圣王做什么用呢?又要礼义做什么用呢?今不然,人之性恶。所以,古之圣人因人之性恶,才立君主之权势以管之,明礼义以化之,制法度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处处得以治理而合于善。假如去掉君主之权势,无礼义以化之,去法度以治之,无刑罚以禁之,站在一旁观看天下民人相处,就要强者危害弱者而夺之,众者欺寡而闹之,就会天下大乱,顷刻灭亡。由此来看,人之性恶是十分清楚的。其善者是后天人为的。”
淳于越显然对荀子所讲的不能理解,待荀子讲到一个段落,从席间站起来,向荀子拱手施礼道:“荀老夫子,学生有不明之处,可以请教吗?”
荀子喜欢有人对他的学说提出质询。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把道理阐释得更明晰。如今见淳于越这位年轻的学士站起来发问,甚为喜欢,挥手示意:“请讲。”
“依荀老夫子所讲,人之性恶,可以用礼义法规的教化而改恶从善,那么礼义和法规又是从何而来呢?”
荀子回答说:“礼义、法规由圣人制定的。古之圣王,因人之性恶,认为人性偏邪而不正,悖乱而不治,因此起礼义、制法度、以矫正人的性情,使合于正道;驯化人之性情而导之,使行为遵守法度,合于礼义。”
未待荀子讲完,在一旁坐着的梦杞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突然站起来。他作为孟子的学生,不能容忍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攻击自己的先师。他认为今日荀子首讲,提出“人之性恶”的主张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是以批评先师孟子的性善说来显示自己高于先师。这是对先师的大不敬。他要回敬这种狂妄自傲的人。因此,他没有招手,也没有施礼就开口言道:“梦杞更不明白了,依你说礼义和法规是圣人制定的,圣人之本性是善的还是恶的?”
“问得好!”荀子没有在意梦杞不恭的态度,也没有去深思梦杞的真实用心。他很乐意回答梦杞提出的这个尖锐而又很值得一讲的问题。荀子用简洁而明确的语言回答:“圣人与常人相同而没有区别的是人之本性;圣人与常人不同,胜于常人的,是他们能够比常人先一步认识人之本性是恶的,并为改变人之本性,制定礼义和法规,并且自觉地遵行礼义和法规,而使风俗美,朝政美!”
精辟,明晰!学士们对荀子令人信服的回答报以热烈的掌声。
齐王建也赞赏地为荀子鼓掌。
梦杞却耿耿于怀。
待掌声过后,梦杞再次发问:“荀先生,你的老师宋钘,主张人之本性‘欲寡’,而你言人之性恶,主张人之本性欲多。荀先生的性本恶与你的老师相悖,这作何解释呢?”
荀子此时方才感觉到梦杞今日之心态有异,有意向自己发难,使他难堪。不过,梦杞提出的责问还是相当有分量,很值得回答的。在稷下学宫,荀子对于这种不同见地,相互攻讦的场面见得多了。在名师如林的往日,学宫中常有辩论,既有不同学派之间的论战,也有同一学派内部不同观点的论争;既有相互尊重,悉心求知的研讨对话,也有互不相让、言辞刻薄的冷嘲热讽。激烈的争论,开阔了视野,认识自己所论的弊端,促使了各学派的相互渗透,这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尽管荀子知道了梦杞的提问心怀恶意,仍然不动声色,泰然处之。他冷静地回答:“梦杞先生,荀况曾就此求教于宋老夫子。我问他,若言人之欲寡,那么,就是人之本性,眼不欲观各种美丽的颜色,耳不欲听各种美好的声音,口不欲吃各种美味,鼻不欲闻各种馨香,体不欲更多的享受安逸。此五者,难道是人之本性所不期望的吗?宋老夫子答曰,这正是人的本性所要求的。我说,若是这样,则宋老夫子的学说是行不通的。若认为人的本性需要此五种享受,而又说人之欲望不多,就比如是说人之本性想要富贵而又不要财货,喜欢美女而又厌恶西施。”
荀子犀利而又幽默的回答引起了讲堂中一阵赞赏的笑声。
梦杞反而火了。两次发难,两次失利,这是他与先师孟子一同在蒙受耻辱。两年中他是祭酒,在众多的稷下学士面前他是首领,今日怎能如此丢丑!不能允许荀况这样猖狂。他怒气冲冲厉声指责荀子:“荀况,你重归稷下学宫,首讲即污辱稷下两位先师,究竟是何居心?”
荀子正色反诘:“百家争鸣,各抒己见,乃稷下学宫之学风。荀况不过与孟轲、宋钘两位先师见解不同,何言污辱二字?”
“百家争鸣,哼!请问,你是哪一家?”
“出于儒家,而融汇百家。”
“你是性恶,还是性善?”梦杞恼羞成怒,他已不在是辩论学问是非,而是咄咄逼人的人身攻击了。韩非在讲坛的一边早已看透梦杞别有用心,如今竟然对老师恶意攻击起来,他忽地站起来,要为老师鸣不平,但因口吃,急切中张不开口。
“韩非!”荀子制止自己的弟子,要他坐下。
稷下学士中许多人对梦杞也甚为不满,有人要起身批评梦杞,孟子的门生也有人把梦杞当作他们维护先师的勇士,一时间讲堂内议论纷纷,有人气愤,有人冷笑,有人袖手旁观。
齐王建此时站起身:“啊,诸位,请安静。人性之善恶,日后再论吧。寡人有话要请教荀老夫子。”
梦杞和韩非只好忍气坐下,学士们也都慢慢地安静下来,听齐王建向荀子发问。
齐王建向荀子施了一礼:“荀老夫子,寡人年幼,初继先王基业,愿请问先生,如何才能做好一国之君呢?”
荀子答道:“按照礼去行事,做到不偏不离。礼乃治国之准绳,强国之根本,成功之来源,功名之总纲。”
齐王建接着问:“如何才能使礼义施于国中呢?”
荀子答道:“君王首先修养其身。君王好比树立的木桩,臣民好比木桩的影子,木正则影正。君王若想称王于天下,成一统之大业,务需彰明礼义,任用贤能。礼义兴则国安宁,贤臣用则大业成。”
齐王建心悦诚服,连连称好:“老夫子之言,言简意赅,使寡人茅塞顿开。寡人今日与老夫子相约,以后十日一问计,朕将登门求教。”
“谢谢!”齐王建的谦逊诚恳,使荀子甚为感动。对这位年轻的国君增添了几分信赖和爱戴,他所希冀和寻觅的正是善纳良言,有志于天下一统的国君。
齐王建让宫人将一双玉璧和千镒黄金抬到荀子面前,以表示祝贺荀子首讲成功。众学士一同站起身热烈鼓掌,欢喜散去。
梦杞站在一旁,阴沉着脸,两眼盯着齐王携荀子并肩走出了讲堂。
齐王建为荀子在稷下学宫安排了一处很幽雅的宅院,位在学宫深处,距离王宫最近,四周有灌木作围墙,从王城脚下流过的溪水经宅院的门前,流入东边的学士湖中。
荀子居住的卧室宽敞明亮,坐北向南,阳光充沛。卧室向东连着书房,书房再向东是客厅。女儿幽兰住在后院的闺房。韩非与别的弟子住在前院的东西陪房。
太阳初露微曦,韩非就伏案书写竹简,吃过早饭,又埋头于几案上。
幽兰从后院走到前院来,站在韩非的窗外向里观望,看韩非低头书写的样子十分认真,又很好笑。她轻轻地敲击几下窗棂,韩非没有听见。这个书呆子!幽兰吃吃一笑。
幽兰的笑声韩非听到了,他抬起头来,望屋外,不见有人,又低下头去写。
幽兰用手再轻轻敲击窗棂,韩非知有人叫他,站起身走出门去。到了门外面又看不见人影。幽兰故意逗他取乐,见他出门急躲入屋后。看见韩非找不见她回屋去了,她大摇大摆地跟在韩非后面,在韩非进了屋门,又要到几案边去书写竹简时,她用力咳嗽了一声,把个韩非吓了一跳。
“是你!……”韩非回头看见幽兰。
“是我,你好专心啊!几次叫门你都听不见。”幽兰用讥讽的口吻说。
韩非忙解释:“老师昨日首讲,十分精彩,我正把老师讲得话记录下来。”
“你真是我爹的好学生,将来一定会胜过我爹的。”
“那不可能。”
“为什么?”
“老师永远是老师。”
“我爹可是不喜欢照本宣科的弟子。”幽兰说:“我爹喜欢他的弟子都能胜过他。”
韩非腼腆地笑。
“韩非哥哥,我爹要你和我到临淄城内岳市去请位好医师,为宋钘老夫子看病。”
韩非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好,咱们走。”他收抬了几案上的笔墨竹简,随幽兰一同走出门去。
春天的稷下学宫是美丽的。亭台回廊,曲曲弯弯,在花的世界之中,幽径两边铺满了翡翠般的芳草。绿树掩映碧空,多情的小鸟在绿树枝头你唱我和,追逐嬉戏。看见了幽兰和韩非也不惊惧,依然做着它们的游戏。
书房中传出读声朗朗。
采采芣苢,
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
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
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
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
薄言秸之。
采采芣苢,
薄言采之。
多么好的一首诗!女儿们携手相约,来到了旷野上,一把一把地采车前子,最后满载而归,欢乐之情,蕴藏在这诗的字里行间。读诗的人读得也好,不是读,简直是在唱了。
“这是谁在读诗?”幽兰问。
“听声音像是淳于越。”
“淳于越是谁?“幽兰又问。
“就是昨日第一个向老师发问的那位年轻学士。”
“听说昨天你与那个叫梦杞的先生,就要吵起来了?”
幽兰提出昨天老师首讲的事,韩非立即又火涌心头:“那个梦杞太无礼了。可惜我口吃,心中气愤,更难张口,不能为老师效力。”
二人沿长廊边走边谈,行至一个拐弯处,忽听到长廊左侧的阁子内有人在大声的吵嚷:“他口出狂言,污我先师,妄想树己声威!”
有人附和:“是呀!他连自己的老师宋钘都敢当众指责,还大言不惭,讲谈什么礼义!”
又一个附和的声音:“你问得好,他说人之性恶,他荀况的本性是善的还是恶的?”
“哈哈!他当即就哑口无言了!”
三人一同恶意地大笑起来。
“这是梦杞!”韩非听得出来是梦杞在与人背后非议老师。
“是昨日恶意攻击我爹的那个人吧?”
“就是他。”韩非气愤地向幽兰挥手说:“走,咱们……”他一着急又说不出话了,只好用手表示,让幽兰随他向长廊左侧的聚贤阁中走。
梦杞在聚贤阁内挥舞着双手,指天问地:“荀况,徒有其名!像他这样藐视师长,不仁不义,好为邪说,沽名钓誉的小人,怎配做稷下学宫的祭酒!”
韩非和幽兰一脚跨进门来,韩非欲讲话,急切中未张开口,幽兰抢在了前面,指着梦杞说:“背后诽谤他人,这是君子的行为吗?”
梦杞与孟子的学生都惊呆了。
梦杞说:“我等并非诽谤哪个,乃是准备争辩!”
一位胖乎乎的学士附和:“是呀,我们正在准备争辩,韩非,你敢应辩吗?”
韩非此时更加口吃:“韩……韩非,奉……奉陪!”
“哈哈哈哈!”几个孟子的学生开心地大笑。
梦杞鄙视地说:“你连话都说不成,还想和我们争辩!”
“哈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幽兰恼恨这些人,走上前一步,指着他们:“你们算什么稷下先生,是痞子!”她急中生智,在阁中一角的几案上拿来笔、墨、竹简,放在韩非面前:“韩非哥哥,给他们辩!”
韩非还没有明白过来幽兰的意思。幽兰说:“你写,我来念!”
韩非似乎初次发现幽兰的聪明机智,爽快地说:“好!”
梦杞心中好笑,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人儿,竟敢与他这位孟子学派的著名弟子,稷下学宫的祭酒应辩;也觉得好奇,荀况的女儿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进行争辩。他瞧不起他们,认为与他们争辩有失身份。又觉得这也是一个挫败荀况锋芒的机会。为此,也就将计就计,向几位孟子的学士示意,拉开了争辩的阵势。
“韩非,我问你,你是荀况的学生,你可知荀况卖的酒不纯吗?他出于儒门,所讲所论又与儒家之言相悖谬,这该作何解释?”梦杞发问。
韩非心想,梦杞好厉害,开口就直奔要害,想釜底抽薪,一下子把老师多年的精心研讨,都当作无用的垃圾扔掉。恰巧的是,韩非跟随荀况一年有余,他对于老师的所讲所论与儒家有悖谬的事也有过思考,并且有过自己满意的结论,还从未有对人讲过。今日梦杞提出来了,正好可以抒发己见。因之提笔在竹简上疾书,而后交幽兰。
幽兰拿起竹简念:“孔子首创儒学,而今一分为八。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公孙氏之儒,乐正氏之儒,
其所论不乏与孔子之言相悖者。梦杞先生从学于孟氏之儒,也应当是与儒家相
悖,卖的酒不纯了?”
幽兰念完,觉得韩非回答得真妙。她对父亲的学问知道得还不深,和韩非相比,不只是小上几岁,少读了几年书,对人对事的思考也比韩非浅得多。刚才梦杞提出来的责问,她真不知道韩非会作如何的回答。念完韩非写的竹简,心中好痛快!韩非呀,你真有学问。
听了韩非的答辩,梦杞无言以对,自知轻看了韩非这个年轻的学生。本想一言出口,推倒泰山,不想自己反被压在了泰山脚下。
在梦杞尴尬无言的时候,那位胖学士站出来解围,他质问韩非:“我来问你,荀况倡导效法当今之君王,而儒家之道为效法先王,以古之先王尧舜禹汤为今世之楷模。荀况自立法后王之说,岂不谬乎?”
韩非略一思索,提笔书写竹简,而后递与幽兰。
幽兰念:“上古之民,与禽兽同居,有圣人构木为巢,以避禽兽之害,人民拥戴为王,号曰有巢氏。上古之民,生食肉鱼蛤蚌,常有病疾,有圣人钻木取火,将食物烤熟食用,人民拥戴为王,号曰燧人氏。今有构木为巢,钻木取火者,必为人耻笑。同样,若言尧舜禹汤之美,也必为今世圣君所耻笑。想以先王之政,而治当世之民,犹如守株待兔之愚夫!”
又一稷下先生愤怒插言:“上古之君,圣明可鉴,岂能随意亵渎!”
韩非写竹简,幽兰读竹简:“传扬上古先王的颂词,所言尽管动听,却不实用。称道先王的仁义,却不能用来治理当今乱世。正如三岁玩童用烂泥做米粥,用木屑做肉,所玩的游戏,饥不可食。”
那位胖学士又一次发难:“今世之王,无功无德,又何以效法?”
幽兰读竹简:“诽谤今世之君王而称道先王,犹如背离自己的君王而侍奉他人的君王。诸位居稷下学宫高堂华屋,受齐国上大夫的俸禄,若不效力于齐国,还在此做什么?”
梦杞等稷下先生汗流满面。
幽兰嘲笑梦杞等人:“哼!连韩非都辩不过,还想和我爹辩论?”
“……”梦杞等人张口结舌。
“幽兰,咱们走。”
幽兰怀着胜利者的心境,得意地说:“我们走啦。不服气以后再辩论。”幽兰挽着韩非高兴地走出聚贤阁。
“韩非哥哥,你真棒,把他们驳得张口结舌,怪不得我爹总夸你呢。”
“我和老师还差得远呢!”
“别谦虚了,我的好哥哥!”抬手在韩非脸上捏了一把,笑着跑去。
韩非呆呆地摸着脸,不知幽兰何意,见幽兰还在望着他甜蜜地微笑。忽然明白过来,向幽兰追去:“好,你敢拧我!”
在一片竹林边,韩非抓住了幽兰。幽兰告饶:“好哥哥,放了我,我爹还等咱们去请医师呢。”
幽兰和韩非从岳市将医师请到宋钘住处,切脉问诊之后,医师开了药方,他二人又为宋钘抓了汤药送去。往返两遭,半日过去,天过午时才回到家中。
荀子和荀夫人等得早已焦心,荀夫人担心两个年轻人初来临淄迷了路径。荀子并不为此担心,倒是担心老师的病是否更为沉重。
荀子昨日午前首讲过后,吃过午饭就去看望过宋钘老师。老师既然抱歉不能去听他的首讲,定是身体确有重疾。待他见了宋钘老师,才知道是因前日见到荀子,老师心中兴奋,一夜未能入眠。次日清晨刚刚睡,忽又想起要去听荀子首讲,起身下榻,可又四肢无力,动弹不得。知道自己确实老了,力不从心了。只得写下竹简,让童子送与荀子,以免因等他而误了首讲的时辰。
荀子在宋钘处待了半日,仔细询问了老师的病况。回家之后,当晚与夫人商议,明日一定要到岳市去请位好医生,为老师认真诊一诊病。幽兰听到了父母的议论,她很想到岳市去看一看。荀夫人说她年纪小,临淄的岳市和庄市热闹得很,她一人去不放心。幽兰就提出要与韩非同去。荀夫人拗女儿不过,只好同意让她次日与韩非一同去岳市为宋钘老师请医。
没有想到,他们二人一去,过午还不回来,怎能让两个老人放心得下?待见了他二人,并没有先责问,倒是先问他们吃过午饭没有。二人说来回跑了两趟,还没有顾得上吃午饭。把个荀夫人心疼得赶忙去操持烹饪,安排他二人的午饭。
幽兰端起碗,狠命吃了几口,压住了半日的饥饿,就开口讲起他们路上如何遇到梦杞几个学士,韩非如何与他们辩论。把个荀夫人听得忘记了堂下有火,把鸡汤都煮干了。
荀子在一旁也一样认真地细听女儿的讲述。他对韩非的勤奋、聪慧早有了解,所以,十分喜欢这个新收的弟子。可是,今日能将像梦杞这样年长的学士批驳得如此明晰,是他所料不及的。
韩非与幽兰从聚贤阁中走后,梦杞心中甚为憋气。他从师于孟老夫子二十余年,还从未有舌辩失利到这样狼狈。被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批驳得难以张口,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回到他在稷下学宫的书房,左思右想,这两日接连的不幸,皆因荀况重归稷下学宫,假如荀况不回来,他不依然是学宫的祭酒吗?假如荀况回稷下学宫而不讲人性本恶的邪论,不也就没有讲堂上的相互攻讦吗?假如荀子没有韩非这个弟子,不也就没有聚贤阁的出丑吗?想来想去,全是因为稷下学宫中来了一个荀况。虽然荀况到学宫不足三天,却已将稷下学宫搅得鸡犬不宁。照这样下去,我梦杞还能在稷下学宫立脚吗?先师的弟子们还能在稷下学宫中立脚吗?无论当年孟老夫子与淳于髡、接子、慎到众位先师是如何在稷下学宫中共处的,今日的稷下学宫,有荀况就没有我梦杞。想到这里,心中反而踏实了。他要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对待这位被捧为圣人的荀老夫子。
次日,他什么事也不想了,反而觉得应该使自己轻松一下。他向稷下学宫的管理者要了一匹马,一张弓,独自一人奔向稷山。在山上骑马射猎,整整玩了一日。他的箭法不高明,没有射中几只猎物,仅仅打了两只飞跑不快的山鸡,但他已是心满意足了。回到学宫,把山鸡开剥,放在鬲中焖煮熟了,搬来一樽好酒,边吃山鸡边饮酒,甚是惬意。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日出三竿。他认为自己已经从与荀况争辩的羞愧心境中解脱出来。洗漱过后,穿上可体齐整的衣着,出门沿着稷下学宫的宽阔大道走向王宫。
梦杞知道,齐国今日的权柄尽在君王后手中,他没有去见齐王建,直奔君王后的寝宫。宫人与他通禀,君王后传谕请他进宫。待进了宫门,见齐王建也在座,正合他的心意。
梦杞施了大礼,参拜过君王后和齐王建。君王后请他落座:“梦杞先生有何事?”
“我梦杞来到稷下学宫,蒙陛下厚恩,受学士拥戴,职任祭酒两载。近因接到鲁王之约,特来向陛下辞行。”
此话来得突然,使君王后和齐王建为之一惊:“梦杞先生,难道是齐国待你有差吗?”胺鞘恰!逼胪踅ㄋ担骸笆枪讶死褚宀恢苈穑俊±
“不是。”
君王后不解地问:“那为何要离开齐国到鲁国去呢?”
“陛下,自荀况在稷下学宫首讲之后,众学士议论纷纷。对荀况沽名钓誉,好为邪说,诽谤先师,甚为愤慨。梦杞不愿与此种不仁不义之人为伍。”
君王后明白了:“啊,原来是这样。建儿,依你之见呢?”
齐王建直言道:“梦杞先生,先王为稷下学宫立下了学风,学士先生们不治而议论,论政不合不加罪。各门派相互辩论,先王从不干预,且勉励学士先生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上说下教。梦杞先生对荀老夫子之论有不同之见,可以据理以争,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梦杞先生是孟老夫子的高徒,你定有高论在胸,为何不像孟老夫子去据理争辩,而要离去呢?”
君王后接过话来:“是呀,梦杞先生。你也做过稷下学宫两年祭酒,懂得稷下学宫的规矩,且莫因荀老夫子做了祭酒,而心中不悦呀!”
梦杞慌忙掩饰:“啊,不不,梦杞绝无此意。”
君王后继续说:“没有就好。荀老夫子能博采儒、法、墨、道诸家之长,成一家之言,已为举世公认,先王在世也甚为赏识。孔子下世已二百年,孟子下世也有二十余年,荀老夫子,他就是当今天下的孔子、孟子,你我都该向他多多的请教呀!”
梦杞低估了荀子在君王后和齐王建心中的分量,没有想到他们这样看重荀况。此时为了表示谦虚,也只好连连称是。
君王后看出了梦杞心中的窘迫,用好话安慰说:“梦杞先生,寡人知你是一位甚有才智的贤士,你职任祭酒之时,甚受稷下先生们的拥戴。寡人与建儿不能忘记为稷下学宫立过功劳的人。以寡人之见,你还是不要到鲁国去。稷下学宫中有你不少的朋友与弟子,你自己到鲁国,何如与朋友和弟子们在一起呢?”其实,梦杞受鲁国之邀,根本是子虚乌有。经君王后如此一说,梦杞也就顺坡下驴,告辞出宫,匆匆离去。
待梦杞走后,君王后向齐王建说:“建儿,稷下学宫中的那些学士们,多少都有些本事,你应该多动些心思呀!”
从王宫回来,梦杞真正睡不着觉了。这几日,他在荀子和韩非而前连续碰了硬钉子,在君王后和齐王建面前又碰了软钉子。一股无名之火,使他坐卧难安。他不是一个息事宁人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孟子的学生们中间就是一个好斗的人。他不容别人在他之上,也不容别人有胜过他的事。在舌辩之中,无论是否他自己真有道理,从不认输。学士们因为用心于学问,多是礼貌谦让的人。像梦杞这样争强好斗,追名求利者不多。正因为不多,大家谦让,遵礼义,才被他的不礼义不谦让沾了便宜,给了他“机遇”。他的名声地位是学士先生们不与其相争的结果。他也以此为之人生得意。常有不得意的人遇上不得意,已习以为常;常得意的人遇上不得意,就如丧考妣。如今,梦杞遇到了荀况为他带来的不快,能忍气吞声吗?他要想办法对荀况还击。
他想联络孟子的弟子,又恐再次出现像聚贤阁一样的事情。他想联络墨子学派、慎到学派的弟子,墨子和慎到都是荀子曾经在文章中批评过的。但是,如今墨子和慎到学派在稷下学宫中的弟子都不成大器。有的已经背离了墨子、慎到,和荀子对于儒学一样“不纯”了。猛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此人在学宫中有威望,有名气,且对自己的主张坚信不移。荀子曾经多次在文章中批评过他。最近在首讲中还当众指责他的学说。此人非是他人,就是荀子的老师宋钘。
他知道荀子对宋钘很尊重,一回到稷下学宫就去拜见他。假如这位荀子很尊重的老师能出面批评荀子,不是更让荀子难堪吗?宋钘会不会出面批评荀子呢?他回想初来稷下学宫之时,首先去拜会的正是这位唯一尚在世的稷下先师。宋钘与他亲切交谈,谈得很投机,所以宋钘对他很赏识。君王后和齐王建在荀子去往秦国之后,本意要请宋钘出山,职任祭酒。宋钘推说他老了,举荐了梦杞。正是因为宋钘的举荐,他梦杞才被君王后和齐王建看中,职任了稷下学宫的祭酒。他知道,宋钘为人禀性耿直,不屈从任何压力。他一生所希冀的,就是“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呼吁世人回归自然本性。为了自己的主张,他能自苦其身,与人争辩,面红耳赤也不停息。梦杞相信,假如把荀况在首讲时对宋钘的指责告诉他,宋钘定会火冒三丈,臭骂荀况这个不仁不孝的弟子。
想到这里,梦杞又得意了。这块反击荀况的石头不是他寻来的,而是荀况自己给的。
傍晚时分,梦杞到稚园来了。这条路,两年前常来常往,自从职任祭酒,事务繁忙,腿脚也发懒,就很少到这里来走动。一年多未来,房子还是那座房子,只是草更深了,落叶积得也更厚了。
梦杞未进门就听见屋里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见童子正在院中煎药,未让童子通禀便径直走到屋里去。
进了门,梦杞看见宋钘少气无力地在卧榻上半躺半坐。他恭敬地深深施了一礼:“宋老夫子,学生梦杞特来拜见!”
宋钘微微抬了一下眼皮:“梦札呀,今日怎么想起我来了?”
梦杞煞有介事地说:“您是稷下学宫最老的老师,是我的先师孟子的至友,怎么能忘记您老人家呢?”
宋钘表情冷淡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
梦杞向前靠近一步:“梦札我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宋钘反问:“我对你还有恩德?”
梦杞陪上笑脸说:“老夫子,您忘了,不是您的举荐,我怎么能职任稷下学宫的祭酒呢?”
宋钘讥讽地说:“啊,我果真忘记了。只记得自从你当上了祭酒,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的面!”
梦杞此时后悔,怎么一年多就没有到宋钘这里走一走呢?如今这位老夫子生自己的气了。赶忙自我解嘲说:“宋老夫子,莫要生学生的气,怪我懒怠,不懂事理。学宫中数百名先生学士的事都可以不去管它,无论如何应该常来您老人家身边走走。”
宋钘摆手:“不用,不用!”
梦杞进一步殷勤地说:“宋老夫子,以后就好了,祭酒我已经不当了。那些学宫中的大是小非再不用找我,我可以多来伺候您老人家了。”
宋钘再次摆手:“不用,不用!”
今日宋钘的身体虚弱,他吃了荀子和让韩非为他请来医师所开的汤药,本来咳嗽已减轻了,饭食也有增加。昨日童子看他精神振作起来,就商议为他换洗 衣服。他觉得天气暖和,衣裳穿得少了点,头上也没有扎巾就到了院中,年老多病之身就这样又感受了风寒。今日已躺了一天,饭也不想吃,话也不想说。不愿会见任何人。若是梦杞着童子通禀,宋钘会回答不见客,梦杞没有让童子通禀,直接来到屋内,宋也只好强支着身子应付。
宋钘心中烦躁,话也不投机,想赶梦杞走,碍于面子,没有开口。
梦杞心中有事,他也似乎觉察出宋对他的冷淡。又一想,既然来了,就照自己来的打算往下说。他把话题转到荀子身上,“宋老夫子,你的弟子荀况做了祭酒可晓知吧?”
宋钘连眼皮也没有抬:“知道。”
梦杞故作吞吐状:“荀况做了祭酒,在学宫的讲堂中首讲……”
宋有些不耐烦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我怕您老人家生气。”
“我不生气,说吧。”
“荀况目无师长,竟然在讲坛之上,辱骂您和我的先师孟子!”
宋钘听到此话,惊觉起来,忽一下坐起身,睁大眼睛问:“他骂的什么?”
梦杞看宋钘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就绘声绘色地说:“荀况忘恩负义,不知天高地厚。他辱骂我的先师孟子主张人之性善是不要圣王,不要礼义,不明白本性与人为的区别,如同白痴一般。辱骂您主张人之性欲寡,是主张人之本性想要富贵而又不要财货,喜欢美女而又厌恶西施。说您主张见侮之不辱是无能。还骂你率领徒众,四处游说,是误人子弟。”
宋钘人虽老了,心不胡涂。梦杞一提到荀子,他就明白了今日梦杞的到来是要做什么。听了梦杞这段绘声绘色的描述,他微微地一笑,“荀况骂得好!老夫近来常自省过去所持之论,确有混乱胡涂之处。”
梦杞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宋钘会这样的讲话。依他平日的固执己见,定会对荀况大发雷霆,骂他个不仁不义。如今反而自责起来,他心中十分不快。问道:“宋老夫子,你是否有意袒护你的弟子?”
“不!我,还有你的老师孟轲,都不及荀况。不及荀况思之宽广,不及荀况博 取百家之长,不及荀况敢于标新立异,不及荀况论之彻底!”
宋钘对荀况的赞扬,刺伤了梦杞的心。梦杞顾不得此行的目的,露出了仇恨荀子的真面目。他激动地站起身说:“好哇!怪不得荀况如此狂妄。没有想到你在指使他污辱我和先师。宋钘,你是稷下学宫的先辈,理当教导你的弟子荀况懂得做学问的品德!”
宋钘气愤地用一双布满皱纹的老手拍着几案:“梦杞,你,你,你给我住嘴!……”话未说完就一阵剧烈地咳嗽,力不能支,不得不重躺在卧榻上。
梦杞置宋钘重病于不顾,他继续指责宋钘:“子不孝,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宋钘,荀况如此不仁不义,全是你的罪过!”
宋钘气愤至极,艰难地从病榻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梦杞骂道:“梦杞!你,……你,滚!……”一头摔倒在病榻上,气绝而死。
梦杞先是吃了一惊,赶忙用手去摸一摸宋钘的鼻孔,一点呼吸也没有了。梦杞不知所措。
宋钘的童子煎好了汤药,双手捧着走进屋门,望见梦杞两眼直盯盯地发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梦杞看见童子来了,突然尖声地惊叫起来:“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
童子听梦杞喊叫的头一声还没有明白,等听见梦杞的第二声喊叫,大惊失色,手捧的药碗落地,紧走几步奔到宋身边,哭喊着:“先生!先生!”
梦杞跑到院中大喊起来:“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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