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一夜未见孙伯灵的面,以为他躲哪儿反省去了,因此也没去找他。
一早提剑晨练时却看到山林深处孙伯灵在鬼谷先生面前专心致志地聆听鬼谷先生说话,庞涓从心底泛上一股嫉恨。
庞涓一边练着剑,一边不时拿眼瞍视孙伯灵所在的方向,终于等到鬼谷先生起身甩着胳膊回他的石洞了,才迫不及待地追上孙伯灵。“仁兄,你让我好找!一晚上不回来睡觉,我以为你让狼叼去了。”
孙伯灵见是庞涓,说:“贤弟,你起得很早哇!咱俩练一会儿。”说完要去接庞涓手中的剑。
庞涓一闪没给他。庞涓笑呵呵地说:“仁兄,告诉我你和先生整夜都在一起吗?”
孙伯灵应着,“是,先生也一夜未睡。”说完又欲去接剑。
庞涓又问:“再提个问题,先生他跟你都说些什么?”
孙伯灵沉了一下,说:“先生他对于咱们可谓寄托着厚望呵!他一生淡泊名利,隐遁山林,却满心希望他的学生个个都是武将文相。”
庞涓有些不高兴,因此口吻酸涩地说:“恐怕只寄托予你吧!——既然是寄托我们身上,为什么你不回去叫我也听听先生的教诲呢?”
孙伯灵没想到庞涓为没有听到先生教诲而堵气,就豁达地说:“就为这不让我练剑?你真小家气!叫你,你睡得正酣,我还怕扰了你的美梦呐!”
说完,又欲接剑。
庞涓仍不给他,依然心怀不平地说:“那好,就信你一回。不过,要如实告我先生对你都说了些什么?”
孙伯灵踱了两步,遥望着远处山脉和山脉上方的天空说:“先生说了很多,说到战争与‘道’的关系,说到几个大国以强凌弱、以大吃小,还说——”
庞涓追问道:“还说什么?”
孙伯灵想了想,故意卖了个关子不说,见庞涓急不可待要扑到他身上时,才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先生还说,必须在对方最高兴的时候,去加大他的欲望,他既然有欲望,就不能隐瞒实情。还说:又必须在敌人最恐惧的时候,前去加重他的恐惧,他既害怕就不能隐瞒实情,情欲就必然丧失于变化。”
孙伯灵见庞涓更不高兴,又突然说:“我看你就存有欲望,想知道这、想知道那,你无法隐瞒你心里的,我偏不告诉你,就让你再加大点!”说完,向山上跑去,边跑边笑回头看庞涓。
庞涓却不追他。他相信孙伯灵说的都是实话,却更相信孙伯灵还有没有告诉他的话。
孙伯灵见庞涓没有追他,而是一个人郁郁寡欢地用剑砍脚边的花草,就又返回庞涓身边,认真地说:“贤弟,还真生气了?就算愚兄我不对,没有叫你。下次一定叫你,行了吧?”
庞涓挥剑狠狠向一棵树砍去。剑太柔一碰坚硬的树干就弹了回来。树干上留下一条细长的白痕。
庞涓收起剑,既恼怒又委屈地说:“什么就算你不对?实质上就是你不对!要不是你昨天故意附合我,我怎么会让先生看不起,先生怎么会一言不发就走了?要不是你故意吊先生的胃口,惹先生注意,先生怎么会就跟你一个人说这说那,竟然一夜未睡!你呀,貌似善良仁义,实则一肚子花花肠子。
你要讨先生喜欢,让先生高兴,也不要拿我垫脚,而让先生不喜欢我呀!“
说完,庞涓委屈地哭起来。
庞涓这番话使孙伯灵吃了一惊。
自从孙伯灵和庞涓同拜于鬼谷先生足下学艺,尤其是两个人深夜在溪边同跪草地上,歃血盟誓以来,孙伯灵每时每刻都以兄长的身份袒护着这个看上去比他年长的兄弟,学问上不敢有半点隐瞒,道义上更是经常与他探讨交流。庞涓对他也是弟弟一样谦卑和尊敬。每日里跟在左右,“仁兄、仁兄”
地呼唤。两个人如禾苗一般在鬼谷山中受鬼谷先生精心培育而渐渐茁壮长大。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两个人下山谋事业,就是两只猛虎、一双将才。
可是,孙伯灵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已经无意中伤害了庞涓,而且还是这么深。
孙伯灵上前抚着庞涓双肩说:“贤弟,真要是愚兄让你伤心难过了,我向你赔不是。的确是我无意,而绝不是有意要疏远你我之间的情感。别哭了,啊?让先生知道了要怪罪于我。”
庞涓抹了把眼泪说:“那好,你告诉我,昨晚上先生在你面前说我什么了?”
孙伯灵感觉心被庞涓的话刺了一下,他抽回手说:“没说什么。”
庞涓哼道:“我不信!”
孙伯灵强调一遍:“的确没说什么。”
庞涓抬腿就走:“那好,我去问先生,让先生告诉我。”
孙伯灵急了:“庞涓!先生一夜未眠,这时候一定睡了。”他见庞涓执意要去见鬼谷先生,便揣测着眼前这个近于愚顽的兄弟究意想要知道什么,心里说:没办法,只好骗他一回了。
孙伯灵说:“你呀,想听到先生说你什么?我来告诉你。”
庞涓果然收住脚步,两眼如炽火一般注视着孙伯灵,期待听到鬼谷先生给予他的评价。
孙伯灵说:“鬼谷先生说到你的地方不多,但也有几处。第一次是说你也许将来能成就大事业,也就是说当个将军什么的。”
庞涓不知是缓兵之计,喜出望外,不禁神采焕发、志气昂扬起来。他将手中剑在空中翻飞了几下,望着空中的燕雀竟也挥剑去砍、刺,惊得林间的燕雀扑翅而逃。
孙伯灵见庞涓一副俨然已经是大将军的豪迈神气,心里突然为自己假冒先生之口而惶惶不安。先生最讲信、廉、仁、勇。先生把信放在首位,曾多次说:“没有信、廉、仁、勇不能传授兵法、论说剑术。兵法剑术与道相符,内可以修身,外可以应变,君子对此重视并以之为德。”
孙伯灵想挽回影响又说:“先生还说:要想成就大事业,将来当将军就必须在山里学十年。还说,这十年里,不许打听别人夜里的谈话内容,不许打听先生对他的看法,不许总爱生气,还哭鼻子!”
庞涓明白了,孙伯灵在假借先生的口取笑他。但由于刚才的好情绪,好心境,这一回,他不但没生气,还咯咯笑着追赶孙伯灵。
孙伯灵见终于把庞涓逗高兴了,就以为没事了。可他哪里知道,庞涓宁愿相信他的后半段话是真的,也不愿相信连带前半段话一起是先生伪托的!
几天后,在一次鬼谷子先生给几个学生授完课后,庞涓捧着书,谦虚地说:“先生,我求教个问题。”
鬼谷先生站下,问:“什么问题?”
庞涓说:“先生,上课时您曾说过:”天地之化,在高与深;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非独忠、信、仁、义也,中正而已矣。‘学生反复研磨,我理解先生是告诫学生谋略时一定要遵循它的规律。这个规律就是’天地之化在高与深;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就是在谋略时不单单要讲忠信仁义,更要以把握’中正‘为原则。“
鬼谷子认真听着,希望能听到庞涓自己的见解,庞涓却不说了。
鬼谷子捋了一把垂胸前的银色胡须,说:“嗯,只能算你理解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庞涓说:“我把这一谋略的规律与战场上的统兵打仗结合起来,就是说战场上的规律也是如此;统兵打仗也有它的规律可循,这个规律也就是隐与匿,即在阴处,在敌人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摆开了战斗的阵势,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突然使敌国军队陷入绝境、困境不能自拔。这就是谋略、智慧的作用。既然是谋略、智慧,就不可能单单只讲忠、信、仁、义,更重要的是把握战场的机会,胜利的时机。不知先生以为学生理解得可有偏颇?”
鬼谷先生笑了,满意地说:“嗯,你说得不错,是这么一个道理。但战场上运用起来远比咱们在这里说的困难复杂得多。不过,你既然理解了,今后再下功夫钻研,不怕学不会的。——可见,你动了脑子,不错、不错!”
鬼谷先生赞赏地一连说了几个“不错”。这是庞涓第一次听鬼谷先生夸他。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密不可宣的狂喜,想起几天前孙伯灵曾告诉他的鬼谷先生断言他将来是个勇武帅才的话,心里更觉鬼谷先生亲切可敬,更觉自己不辞辛苦寻进鬼谷山拜师学艺这一步走得何等英明。
为了证实庞涓心中的那点可怜的荣誉,庞涓追上鬼谷先生:“先生看我可是一个能成就大事业的人?”
鬼谷先生歪过身子看了庞涓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庞涓从鬼谷先生脸上既没看出赞同,也没看出反对。他寸步不舍又追问:“先生,可看出我具备统兵打仗的才能和智慧?”
鬼谷先生又扭头看了庞涓一眼,脚下步子却加快了。
庞涓小跑着大步跟上鬼谷先生。跟了一段路程,仍没见鬼谷先生说一个字,庞涓有些沉不住气了,声带怒气地说:“先生不是亲口说过我将来能成就大事业,定能当个将军吗?”
鬼谷先生突然柱子一样立住了。紧跟在他身后的庞涓差点撞到他背上。
庞涓顿时感觉从鬼谷先生背后刮过来阵阵冷风。他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庞涓万没想到,由于他一时虚荣惹得鬼谷先生怒形于色。
鬼谷先生脸色阴沉,双眉紧蹙,回身说:“所有的还认我作先生的人都到山腰那片林子里,我有话要问。”
鬼谷子拂袖而去,庞涓却懊悔至极,立在山道上愣了半天不知所措。先生把所有学生召集起来会干什么?是斥责他庞涓不该刨根问底,还是会责训孙伯灵?
庞涓想不出比这两样更好的结局,心里更加恐惧。可先生命令不传不行,传吧,也许一场灾难即将发生。鬼谷先生究竟要干什么呢?鬼谷先生是责骂他,还是责训孙伯灵?庞涓不得而知。他立在路上又气又急,想不出可以逃避的办法。
当学生们一个个陆续跑进山腰处的树林子里时,鬼谷先生早已等候在那里。
孙伯灵得到通知后不知事情深浅,问庞涓鬼谷先生要宣布什么,庞涓支吾着说不知道,孙伯灵只奇怪庞涓似乎心怀恐惧。跑进树林,孙伯灵发现鬼谷先生满脸怒气,一副要与人决斗的架式。
鬼谷先生见他的学生一个不少地全到齐了,就说:“好哇,都来了,一个不少。今天把你们召齐了,为的是我有几个问题久疑不解,今天咱们一起来学习研磨。在给你们上课时,我反复说过一个道理:一个有仁德的君子,自然会轻视财货,所以不会被金钱诱惑,反而还会捐出资财以助国家或他人;一个有勇气的壮士,自然会轻视困难,所以不会被忧患吓倒,反而能够承担镇守关边危地的重任;一个具有智慧的聪明人,通达一切事理,所以不会轻易被别人的诚恳所逼迫,而会与道理在一起。这三种人即所谓仁人、勇士、智者,我称他们为‘三才’。”
庞涓悄悄移到孙伯灵身边,拉了拉孙伯灵的衣袖:“仁兄,先生想要说什么?”
孙伯灵专心地聆听着鬼谷先生的教导,不敢有半点分心,觉出有人扰他,便不高兴地甩开手没有理会,却听鬼谷先生又说:“这三才都是可以建功立业的,都是可能对国家、对民众有所贡献的。
今天要说的还有‘三愚’:一个鲁莽、愚笨的人会轻易被人蒙蔽,一个不肖之徒容易受到恐吓,一个贪婪之辈容易受到诱惑。而这三种都是不可以成就事业,不可以成为国家栋梁之材的;如果君主用了这种人,王朝就会覆灭;国家用了这种人,国家就会灭亡;如果这种人统兵打仗,则不出十天,必兵败将亡!“
孙伯灵顿觉心胸豁朗、眼前明亮。先生的话虽不多、不繁,但是何等精辟啊!孙伯灵每听鬼谷先生一席话,都更觉自己浅薄无知,更觉要学习的知识是那么浩渺无际,无穷无尽。他要默默记诵下先生的话,暗暗牢记下鬼谷先生的谆谆教诲。但同时,他看出,鬼谷先生的话音将落在另一个题目上,果然,鬼谷先生又说:“所以,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一个强者是由衰弱累积而成,一个直者是由弯曲累积而成,一个富有者是由贫穷累积而成。这就是道术的一种具体表现。
今天我将要和大家探讨的还不是这个问题。“
鬼谷先生的目光在学生们脸上扫了一遍继续说:“我听说有人假借我的庞涓慌了,他看到孙伯灵朝前走去。庞涓紧赶几步暗拽孙伯灵的衣袖,拿眼示意他不要去承认。
孙伯灵自知自己说错了话,更恨庞涓多事,一定是他以此去鬼谷先生面前邀宠,被鬼谷先生憎恨,因此找出制造事端之人。此话是他说的,看鬼谷先生的怒容,躲是躲不过了,孙伯灵快步走到鬼谷先生面前,双膝一屈,跪在他脚下。
鬼谷先生顿觉老眼昏花,心神混浊。
但是,鬼谷先生很快镇静下来。他俯下身问孙伯灵:“你是来替别人开罪吧?”
孙伯灵摇了摇头。
鬼谷先生又问:“那你想对我说明白你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孙伯灵又摇了摇头。
鬼谷先生倒退一步,企图将孙伯灵看得清楚些,他又问:“你知道我最憎恨的人是什么样的吗?”不等孙伯灵反应,他又说:“我憎恨为了小利而失大义,为了小惠而弃大智,为了小恩而忘大勇的人!你学业未成、功名未就、前途未卜,没学会将来如何施展抱负和才能,却学会盗用先生之名鼓吹不实巧言拔乱同学之心。你知道我会怎样处理今天的事吗?”
孙伯灵仍然摇了摇头。
鬼谷先生突然摇晃着身体,痛苦万分。他指着孙伯灵频频地摇着头说:“你叫老夫太痛心!你走吧,鬼谷山已存不下你。你已经学成,可以下山谋取功名利禄了!”
孙伯灵顿觉五雷轰顶、天塌地陷。他一把拽往鬼谷先生的长衫,继尔双手拥抱住鬼谷先生的双腿哭了。万没想到,为称赞庞涓一句而被先生撵下山,更不曾想到先生把如此小一件事竟视为洪水猛兽。
庞涓见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悔恨交加,深觉对不住仁兄。他快步跑到鬼谷先生脚前纳头就拜,并说:“先生息怒,仁兄伯灵假托先生之口夸赞于我,实在是鼓励我求上进,学习兵法,以希将来求取功名,并无恶意,更不是有意盗用先生荣誉,望先生饶恕仁兄一次。”
鬼谷看了庞涓一眼,却不答应。
众同学平时与孙伯灵和庞渭情同手足,关系密切,尤其与孙伯灵。他们崇拜孙伯灵聪慧敦善、和气仁义,无论是请教学问,还是切磋剑术,孙伯灵都积极热情地解答。生活中,无论是翻地种谷,还是砍柴烧饭,孙伯灵都重活干在前、苦活累活抢在先,因此,他在鬼谷山中的威信除了先生就是他了。
这时,众人不约而同纷纷跪拜在地,请鬼谷先生饶恕孙伯灵一次。
望着跪倒在脚下的众人,鬼谷先生眼里流出眼泪。再看一眼依然紧抱不放的孙伯灵,他真恨得咬牙。他用力甩掉孙伯灵,说:“收拾东西下山去吧!”
转身回石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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