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国君往往被贵族集团欺负。十五世纪,英国的亨利五世继位时是个幼主,贵族紧紧地控制着他。即使到了这个幼主长大以后,贵族们仍然不肯轻易退出政治舞台。后来爆发了著名的玫瑰战争,王族和贵族之间大战了三十年才略见分晓。
秦国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例子。如今的秦昭王虽然呼风唤雨,但他当年继位的时候(公元前306年)却是个小孩。这孩子的妈妈宣太后以辅政的名义夺去了他的权力。宣太后趁机大封宗室贵族,形成了以其弟弟魏冉,以及泾阳君、高陵君、华阳君为代表的贵族掌政局面,即所谓“四贵”,专了秦国的权,他们擅行不顾,出使不报,进退不请,随意妄为,全不把秦昭王放在眼里,跟亨利五世时代的贵族大爷们一样。这就是贵族政治,是战国时代的特色。所谓贵族,就是君主的亲戚形成的各个家族。
平心而论,宣太后所代表的贵族党对秦国的功劳也不可一笔抹煞。当初,蛮邦“义渠”首领前来朝贺。“义渠王”骄悍凶恶,桀骜不驯,居心叵测,时时威胁秦国的西侧。而秦昭王尚年幼,宣太后不顾年长色衰,为了国家利益,毅然牺牲了自己半老徐娘的色相,朝“义渠王”放电。宣太后以色相笼络住了义渠王,与之私通,使义渠王放弃了进攻秦国的打算。宣太后属于老草吃嫩牛。
后来秦国力量强大以后,宣太后趁义渠王沉溺于温柔之乡,将这个嫩牛杀死。接着,秦军攻灭义渠,占有了甘肃宁夏一带,为秦国除去了后顾之忧,可放手东向。为了国家利益,宣太后充当慰安妇的事迹广为流传。据司马迁说,两人前后保持了三十多年的不正当关系,联合生产了俩孩子。
下面说说宣太后的弟弟魏冉同志。魏冉长期担任秦国相国,也是有功于秦的。当初的齐王地裂身死,就与魏冉的设计运动有关。著名军事家白起也是在魏冉的提拔下,取得了对东方各国作战的一系列辉煌胜利。魏冉本人也曾经带兵作战,有过攻魏斩首四万,夺得城若干的记录。
虽然数有功于国家,但魏冉不免把家族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先(这是任何专权者的通病)。比如,齐国败亡以后,宋国陶邑最终被魏冉所得,成了魏冉的封邑。魏冉向陶邑的倒爷们和小老板收税,大发其财。后来魏冉失势的时候,家产装了一千多辆大车才运走,“宝器珍怪,多于王室”,这就是他富裕的证明。
为了守住这块孤悬在千里以外的生财之地陶邑,魏冉不得不动员大量国家军队去战斗维护它:公元前271年,魏冉动用秦国军队劳师袭远,攻打了齐国的刚、寿两地,目的是在陶邑外围建立缓冲区,保护魏冉的陶邑不受齐国人威胁。这是耗费国以谋个人好处的事情,并且属于远攻近交,吃力不讨好,后来成为魏冉被人揪住的小辫子。
以宣太后、魏冉为代表的贵族党与秦昭王王权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迟早要爆发。而那个能替秦昭王办事的知己人——名字叫范雎,则刚刚在魏国挨了一顿胖揍,肋骨也断了,正步履蹒跚地向秦国走来呢。
范雎(音“居”)这人有谈天说地之能,翻江倒海之辩。但是出身寒微,职责是给魏国的中大夫“须贾”拎包。
这也并不奇怪,当时魏国做官需要看血统,以前孙膑、吴起、商鞅在这里混不下去,都是因为布衣出身。
在山东六国的贵族政治下,职业经理人就像山涧里的巨松,虽然是块材料,但你站的地方凹,所以并不得志。哪怕山顶上一颗小草,只要出身“高”,一样压遮着你。
于是范雎负责给人拎包。
有一次,范雎拎着包,跟随主人“须贾”出使齐国。齐国正是可怜的齐王的儿子齐襄王接班不久,靠着田单复了国,忙着医治战争创伤,而且极缺人才,他风闻范雎明天下之事,有口辩之才,值得任用,于是把酒啊牛啊和十斤黄金,送给范雎来了。想让范雎签约在齐国工作。
范雎百般推辞,最后只是接受了礼物。
由于礼品之中牛的嗓门太大了,哞哞叫着,把须贾先生吵着了,他叫来范雎狠狠地批评,骂他接受贿赂。
范雎解释说:“齐王以为我怀抱异禀,所以欲交结为友,送来这些东西。”
“哼哼,就凭你的区区纤芥小才,齐王能赐你金子和牛?一定是你出卖了我们魏国的国家机密,换了这些赃钱。你不要再说了,我是很相信我的直觉的!你退下吧。”
须贾回到魏国以后,觉得这事情挺严重,就主动向相国魏齐汇报自己门下范雎贪财卖情报的事。魏齐是个没脑子的贵族子弟,觉得打范雎一顿或许有助于范雎世界观的改造。于是范雎被拖上堂来,挨竹板暴揍。
在暴打中范雎展现出一系列奇谲怪异的姿势:先是像条欢蹦乱跳挣扎的鱼,随后变成一条棉被,只作轻微振动了。但是打手们不肯停息,捏着竹板,粗手粗脚地继续向范雎做功。竹板的动能纷纷在范雎身上转化为热能,打得范雎直喊热啊热啊!打手觉得他这么热可不太雅观,于是就用竹板朝着他喊热的嘴巴猛拍下去。于是范雎的牙齿好像回旋加速后的电子那样飞溅了出去。
范雎挨打的场面很好地教育了群众,在场的宾客们纷纷表示引以为戒。阳光在窗下流成一条河,河水微波闪闪地把鳞光印在范雎脸上。范雎断掉了几根肋条,被人用席子裹着抬下堂去的时候,大梁城公元前271年的阳光透过云缝,像蛇一样匆匆游过。阳光的最后一抹也从他的鬓角消失了,云给范雎带来了死亡的意旨。
几股饱含着人间体温的芳香尿液,唤醒了范雎——宾客们来到范雎“停尸”的厕所,撩起下衣向范雎脸上轮流撒尿,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范雎卖国行径的唾弃,为这场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范雎沐浴在温暖的尿汁里,安详地装死。他知道,虽然宾客们的愤怒很深,但尿却不可能太长。而在遥远的秦国,年轻的昭王正守着前生的约定,等待与他一起纵横。终于人们尿完了,同志们泄愤已毕,闹哄哄地回去喝酒了。
范雎挣扎着对看守说:“警察同志,我范雎不是无能之辈,日后必能发达。今你放我出去,我到家就厚酬于你。”
看守大约跟他进行了讨价还价,随后登堂报告说范雎已经那个了,请求上级指示。相国魏齐醉醺醺地说:“死了好!拖出去喂狗。”
魏齐不知道,由于此刻疏于检查,未来他要赔上可爱的脑袋。
范雎被看守放回阳间以后,躲藏在好朋友郑安平家里,更名张禄。
这时候,秦国来了一个使者叫做王稽,这家伙是个贩人的投机商,专门收集垃圾股。他接受郑安平的极力举荐,和范雎做了短暂交谈,断定后者是个治国良才,于是装载在车子里偷渡回秦国,准备在海外上市。
范雎坐在黑咕隆冬的温车里,透过可以推拉的铁片小窗户,打量着河南以西临近函谷关的这段江山。太阳正像一个咸鸭蛋,牵着车行的方向,慢慢地滑落下西山。但是天空并没有立刻昏暗下来,太阳的余光还在山背后发挥作用。并且有一块大石头,也当空飞着。由于大石头飞得很高,返照了太阳光芒,使它周身变得金晃晃了。这个大石头就是月亮。
青山遮不住,毕竟西流去。
潇水曰:范雎之所以在魏国混不到官,就是因为魏国的贵族政治下,当官看的是血统,机会轮不到布衣。比如魏齐,就是魏王族的公子,虽然糊涂,却当上了相国。有点和今天的家族企业相似。
不光魏国,整个山东六国(所谓山东六国,就是崤山函谷关东的六国诸侯:齐、楚、燕、韩、赵、魏)都是贵族政治。王族亲戚们(比如孟尝君),填充垄断了朝廷要职,政治昏乱。贵族政治是六国传统的分封制的余绪,也是六国败亡的原因。
秦国建国晚,分封制基础不深,又加上商鞅作了法家改革,建立了一种职业经理人制度:任用布衣出身的人才担任要职,而不是贵族。
职业经理人制度是秦国最终战胜的原因。家族统治是六国落后亡国的结症。
在秦国,职业经理人制度是其历史主流,但宣太后、魏冉这一伙贵族当权,则是目前一个例外的逆流。范雎去秦国,就是帮助秦昭王扑灭这股逆流。
许多年以后,范雎一定依然记得初次见到秦昭王的情境。当时他正在甘泉宫里迷了路,秦昭王从他的背后走来,侍者大喊道:“秦王到——”
范雎嗤笑一声,故意说道:“秦国安得有王?秦国独有宣太后、魏冉耳。”
秦昭王的脸腾地红了,这一年是公元前270年,秦昭王已在位三十七年,实际只是“伴食”了三十七年,而不是“独食”,权力都在老妈宣太后为首的贵族党手中。秦昭王是个孝顺的人,他不敢正视自己心中的那股躁动。
秦昭王把范雎带到一个私密的屋子里,开始研究如何造老妈的反。
范雎说:“臣居山东之时,闻秦国有宣太后有相国魏冉,不闻其有秦王。这真是令人惊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的手指可以比胳膊粗,而胳膊可以比大腿粗的。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一定是病得不轻(肯定是得了小儿麻痹)。”
秦昭王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还好,表面上尺寸还恰当。韩非子也说过:“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一旦比大腿还粗,人就没法走路了。这个寓意就是说,贵族的臣权怎么可以高于王权呢。然而秦国确实处于四贵包围一王的状态。
范雎又猛烈抨击了贵族魏冉在军政外交上的失误:“臣听说,秦国奋击百万、战车千乘,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攻打诸侯,犹如韩卢搏击瘸脚的野兔子(韩卢是韩国著名的猎狗,跟狼差不多)。可事实上呢,秦国却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秦国十五年来闭关不出,不敢窥兵于山东诸侯,这都是魏冉失计导致的。”
秦昭王小声恭敬地问:“寡人愿闻其失计。”
“魏冉为了扩充自己在东方的封邑陶地,越过中原去伐齐之刚、寿,过涉千里,劳而无功,就是典型的错误军事路线!千里迢迢越过他人之国而攻打更远的国家,是战略上的下下策啊。是当初孟尝君干的傻事啊!”
秦昭王称善,表示深深的赞同,阴晦的心情也一扫而空。抬头窗外正是雨后的早春天气,一时间大雁飞翔的身影,穿梭在澄明的上界。布衣之士范雎凭三寸不烂之舌,被秦昭王当即提拔为客卿。
五年后,公元前266年,宣太后自然死亡。失去了太后这个主心骨,太后贵族党在秦昭王、范雎一派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魏冉被剥夺相位,限期离开咸阳,由范雎接任;其它三贵也被举家逐出函谷关。当然,为了迎来这胜利的一天,秦昭王和范雎也是经历了五年苦心孤诣的策划和势力积蓄。两人经常把黑夜熬干,直到阳光敲破他们的额头,在私谋密划中建立起了生死友谊,从此秦昭王言听计从,并提拔范雎为秦国最高行政官——相国。秦国从此也回到了任用职业经理人的路子,选材面广了,而六国还是家族企业的老路。
布衣卿相范雎,从公元前266年担任秦相国起,积极推行“远交近攻”之策。
所谓“远交近攻”,就是结交远方诸侯以确保近处的被打击对象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然后各个击破近邻,逐层向外推进。希特勒与斯大林签订互不侵犯协议,以交结远方大国苏联,然后才动手进攻周边列弱,逐步吞并捷克、波兰这些周边小国,正是行的远交近攻。
秦军远交近攻,潮起潮落,把阴云卷动着,不断推向邻近的中原。中原的天光黯淡下来了。
中原的魏国人民挨打有经验,派魏大夫须贾捧着礼物,风情万种地跑去秦国求情了。须贾哪里知道,自己当年所诬告和毒打过的门客范雎,如今已平步青云当了秦国的相国。
得知须贾的到来,范雎百感交集,抬眼望去,屋外一棵古树正舞动着斑驳的碎影。当年自己在魏国挨打,似乎厕所旁也有一棵这样的古树。命运无常。白云飞渡已有这么多年,那树下一个人葱茏的仇恨,长得已经像树一样合抱粗了吧。
范雎换了一身破旧的衣裳——当时好衣裳和坏衣裳一目了然,好衣裳是锦衣,用各种颜色的丝绸绣制,极其珍贵华丽,但不直接穿在外边,需要再罩上一层普通的缁衣,表示君子的道德,外在虽然暗淡,内在却有光辉;而所谓缁衣就是一层薄薄的轻纱的衣服,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老太太就有这么一件“素纱缁衣”,极其轻薄,像烟雾一样,还不足一两重。
范雎穿了一件当时民工穿的小棉袄,然后缩着肩膀,去国宾馆找须贾。
秋天的咸阳已有寒意,雨水淅淅沥沥地降在通往国宾馆的小卵石铺就的路面上。雨水点点滴滴,打湿了他的小棉袄。他知道,此咸阳的细雨,已无论如何永远不是五六年前魏国时的寒雨了。雨水扑碎了檐前的网,放走了挣扎的蜻蜓,解脱了他多年的积愁。
须贾对于旧时门客范雎的突然造访感觉非常震惊。但见范雎的头发零乱不堪,局部地区还滴答着水,好像冬天里的草遭雨浇了。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须贾非常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想叫警察,但见范雎已经很落魄了,似乎不需要再住进监狱。而且这里是国外,警察也不是随便叫来的。须贾张了几张嘴,终于说出了一句很中性的话:
“范叔固无恙乎?”意思是,您还OK吧?
范雎说,我还OK!
“想不到你来了秦国了。发展得不错吧。说到官了吗?”当时当官全靠用一张嘴巴去说,所以须贾问他说到官了吗。
范雎苦笑着摇摇头:“我被魏齐打跑了以后,隐姓埋名,哪还敢做官。我给人打工呢。在酒馆当保安,指挥私家车在门口停车。”
须贾突然间很感慨,以范雎的才华,如今落魄至此,曾经的嫉妒也化作了一种叹惜,看着范雎的贫寒模样,不禁产生了一种哀情,甚至还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他留范雎一起吃酒。
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不多,一时为之语塞。须贾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耶?”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所谓绨袍就是用一种叫做“绨”的粗帛织得厚实的冬衣,比较平民化,不算太高档。但这已经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彭湃,只是默默收了。
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两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戗,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当时还没有媒体,所以须贾不知道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们饭馆的老板倒是认识张禄,接待过领导吃饭,合过影,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请饮此一杯。”
两人喝完,就坐上马车,范雎说:“我经常指挥私家车在酒馆门口parking,手痒痒,能不能也让我上去试试。”
于是他上了须贾的马车,亲自为须贾赶着马,往相府而去。刚才的那片秋雨,已经不由人做主地兀自停了,像一辆马车,停在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一处寻常巷陌。秦国的相府不由分说,已经到了。
范雎冷冷一笑,说You wait me here,我进去通报。说完,就下车,昂然登门而入。门上的童仆纷纷避匿。须贾觉得好生奇怪,这个餐馆的保安好有面子啊。
伫立良久,范雎还不出来。须贾于是问传达室道:“范叔什么时候出来?”
传达室说:“这里没有叫范叔的。”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啊。”
“那个人姓张,是我们相国。”
须贾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被他打得“折肋落齿”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天下大事皆出于此人的决断,世事真不堪想象啊。须贾分外害怕,两股战战。心想,如果今天我能活着跑掉,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他想到了逃跑,但作为外交老将,他立刻明白逃跑将是愚蠢的死路,还是哀求吧。于是须贾张牙舞爪地扒去自己的衣裳。传达室的人看见了,说:“各方面哨兵请注意,这个家伙想裸奔。”须贾赶忙跪下,解释自己不是裸奔:“臣须贾有罪,在此肉袒,请求膝行以见相国张禄。”他光着膀子向传达室说。
传达室人很热情,找了些武士把须贾看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引着这个膝行的裸男到了相府高堂上。但见范雎面色凛然,盛列帷帐,两旁防暴警察甚众,都穿着衣裳——惟独须贾光着。范雎怒气如云,气概非凡。须贾哪敢正视,冷风吹着他哆哆嗦嗦的光身。他顿首高言死罪,请求把自己扔到大锅里煮——因为那里暖和。或者让我去当城旦也行,鬼薪也行。
范雎冷声问道:“你有哪些死罪,说说。”
须贾答道:“擢须贾之发,以数须贾之罪,尚不足也。”(说话还真有文采啊,不愧是使者。)说完,须贾又是顿首。顿首就是以头触地,非常激烈。如果是手伏在地上,以头触手,那就是拜手。如果是以头触地,很长时间不抬起来,那就是稽首。连触两次,那就是再拜稽首,再拜稽首虽然是磕头中最严重的一种,但不适合用于求饶。顿首适合于求饶,停的时间短,频频触地,如捣蒜一样,表达了急迫的心情。
范雎喝道:“你罪有三:第一,你以为我私通齐国并向魏齐报告,其实是诬告;第二,魏齐辱我于厕中,作为主人你并未阻止;第三,宾客醉酒而piss me(尿我),如此奇辱,你如何忍心。你陷我于九死一生,若非郑安平相救,我哪有今日。你本来是死罪,但念你赠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我可以宽释于你,饶你不死。”
范雎可谓恩怨分明。他把恩人郑安平推荐为将军,王稽提拔为河东郡守(省级干部),这两个都是帮助他入秦的,至于须贾,因为一件绨袍的温暖,范雎遂宽大释之。
后来,“绨袍恋恋”成为比喻故人之情的一句短语。“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出自王安石的诗。
史书上说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所谓“睚眦”,它是龙的儿子。龙一共生了九个小孩,各不相同,睚眦是老八,性情凶残,跟人玩儿命是它的特长,所以把它装饰在刀剑上,预备随时搏击。“睚眦必报”这个词,说某人气量狭小,被人瞪上一眼,也要打回去,鲁迅就被人这样骂过。范雎对于他的仇人魏齐,大约就是睚眦必报了。
范雎是这样向魏齐发出报复信号的。那一天,范雎大设宴席,尽请诸侯使者,高坐堂上,饮食甚盛。须贾作为魏国使者也在其中,却坐在堂下,伺候他的是两个劳改犯。
通常劳改犯要被斩掉左趾,脸上黥字,剃去胡须头发,弄得人不像人,叫做“城旦”,在建筑工地接受劳改——修城墙或者修仓廪。女劳改犯则舂米。大约这两个劳改犯罪行轻,派到宫里干事,负责在宫廷喂马。他俩兴高采烈,把一些马料和豆拌在一起,左右夹持着喂给须贾吃。
当时吃饭很有讲究。吃饭时,不要搓手。不要啃咬骨头。要将骨头扔给狗吃。不要专吃一样的菜,不要扬去饭的热气。吃过的鱼肉,剩下的不要又放回食器中。吃小米饭不用筷子,要用手抓。抓饭时,不要把饭抟成饭团。羹中有菜当细嚼。不要往羹里放调味品,如果客人往羹里放调味品,主人就会抱歉地说自己不会烹饪。不要大口地啖肉酱,如果客人大口啖肉酱,主人就要抱歉地说备办不够。卤的肉可以用牙齿咬断。干肉不要用牙齿咬断,要用手将它撕开。吃烤肉时不要一大块往嘴里塞。不要当众剔牙。总之比西餐规矩还多。
堂上的宾客们恭谨地遵守着这些吃饭礼仪的时候,堂下的须贾却正用手抓着马料吃。相比之下,真是人鬼殊途。须贾眼里呛着泪水,对喂他马料的哥俩说:“我的用于磨碎食物的臼齿的齿面不如它们有蹄类动物宽大发达,请你们慢点喂。”但是,劳改犯的爱还是如潮水,用马料将他包围。“我这就不明白了,既然已经宽释我了,干吗还要羞辱啊。”须贾气恼起来。其实,这已不是个人恩怨问题,而升级到政治斗争了。
范雎点手告诉须贾:“我虽然饶你不死。但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而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回去转告魏王,马上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的话,秦国将屠大梁。”
须贾的目光呆滞下去,回去之后,把喜讯传达给了魏国人民的好相国——当初曾殴打范雎,贵族公子出身的魏齐同志。
魏齐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往赵国,藏在好友平原君(赵惠文王的弟弟,也是战国四君子之一)府中。
秦昭王为了替相国范雎报仇,假意邀请平原君到秦国来作十日之饮,交个朋友。平原君不敢拒绝。与秦昭王畅饮几日之后,秦昭王道:“从前,周文王得姜子牙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我们的相国范雎也是寡人的仲父,他的仇敌就是寡人的仇敌。他的仇人魏齐现在藏在你家,请你派人取其头来。不然,你恐怕回不了赵国了。”
平原君素以好义重士著称江湖,不肯出卖朋友,说:“魏齐是我的哥们,就算他狼狈逃蹿至我处,我不能交出他。何况,他并没有狼狈逃蹿至我处。你若想扣留我,也罢,西部现在正需要大开发,我待在这里不走了,看山景也不错。”
秦昭王嘿嘿一笑,留下平原君看山景,然后写信给赵惠文王:“大王的贵弟弟现在敝国看风景,我们相国范雎的仇敌藏在他的家中。大王请疾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我举兵相加于赵。”
赵惠文王觉得自己的弟弟性命比魏齐的人头重要,就派兵将平原君府团团包围,欲捉拿魏齐。魏齐闻讯,连夜出逃,求救于赵相国虞卿。虞卿这家伙是个很有个性的青年,虽然位高爵大,却义气得不要命,他居然弃了相印。单身与魏齐一同逃至魏国大梁,投奔信陵君。
信陵君和孟尝君、平原君一样,名列战国四君子,也是战国的宋江,江湖人称及时雨,以扶困济难为己任,但他却犹豫了。
这位信陵君有个狗头军师叫做侯嬴,是市井混混出身,劝他说:“公子似乎不愿意搭救魏齐,窃为公子不取也。魏齐也是咱们魏国宗室公子,跟您一脉连枝,又贵为相国”
“但是,秦国购之甚急,大兵接踵即到。我小小一介魏国封君,手里又没兵,只有你们三千满能吃饭的门客,如何当之?”
经过侯嬴劝说,信陵君最终勉勉强强答应迎接魏齐。但是不知怎么搞的,魏齐突然没耐性了,这个两斤多重的人头也扛得腻烦了,为了它连累了多少江湖好汉和白道高官了,算了吧,魏齐干脆抹脖子了。
由此我们可以推见,信陵君其实没有选择接纳他,否则以魏齐这么求生欲强的人,当不至于抹脖子。这大约要引为信陵公子终身的惭恨了。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索头”外交,最终以魏齐的人头被魏安僖王送至秦国相国范雎的办公桌上而告终。
范雎作为一国之相,对魏齐不遗余力地追杀,不置对方于死地决不罢休,似乎器量狭小。其实不然,秦昭王、范雎双双出面,胁迫赵国、魏国的君王高官就范,索要人头,表面上像是为范睢争气,实质是为了显示秦国的声威,建立霸权,并试探魏赵等国的反应,犹如美国要求阿富汗交出拉登,不仅仅是捕拿一恐怖分子的问题了。
果不其然,由于魏国乖乖地献出人头,态度较好,而赵国则一度抵抗,秦昭王遂把“近攻”的矛头从魏国转向赵国。就在“索头”的同年,公元前265年,秦国攻赵甚急,连下赵三个城池。
赵惠文王一着急,死了。赵国国内一片惊慌。
好在赵惠文王的媳妇是位巾帼英雄,大号“赵太后”,带有燕赵之人的典型爆脾气的特色。她一手拉扯着孩子孝成王,一手应抗秦兵,这就是史书所说的“赵太后新用事”。面对来势汹汹的秦军,赵太后决定向东方齐国求救。
齐襄王和相国田单,刚刚收拾完乐毅攻齐后留下的战争废墟,俩人一商量,有意重新插手国际事务,愿意借出兵救赵之机,重新谋求霸位。但是必须勒索赵国一把。于是齐襄王说:“必须以赵太后的小儿子长安君入齐为人质,齐兵才可发出。”
人质有什么用呢?第一是,一旦赵国未来向伊拉克派兵(对不起,向齐国派兵),齐国就将以斩首人质作为威胁;第二,一旦这个人质要回国为官甚至继位,齐国又可以勒索他一笔财货。
所以,人质这么危险的行当,赵太后当然舍不得小儿子去。群臣觉得他应该去,遂聚在门口强谏,太后被谏急了,大怒,吼道:“有再敢瞎谏的,老妇必唾其面!”一边用手捶床(燕赵儿女厉害啊)。
这时候,一个退休老干部叫做触的,颠着个腰,迈着小碎步一跛一跛地进来了——因为腿脚有病。就像现在老年人见面都喜欢互相推荐点“补血口服液”什么的。老触也开口向赵太后推荐养生秘方:“太后身体还好吧,治理国家辛苦了。老臣脚也老闹毛病,走路一跳一跳的,好像跳hip-hop,也走不快了。您的腿脚怎么样?”
“也不太利索,出门就打车。”赵太后打的车是“辇”,辇是用人拉的车。人不会像马那样尥蹶子,安全。
触问:“太后胃口还好?”
太后心说这人怎么这么罗嗦,但还是答道:“也只能吃些稀粥之类的软食了。”
触看赵太后依旧板着脸,就往前凑了凑,自己没话找话说:“老臣近来食欲也不好,就跳跳早操,买菜都是走着去,活动活动筋骨,每天走三四里,多少还能提高一点食欲。”
太后的颜色稍解,来兴趣了,说:“这老妇倒是做不到。不知你早操是跟哪个学的。”
触跟她交换了很多老年保健娱乐知识之后,转入正题说:“我来是为了给我儿子找个工作的。老臣有一个没出息的孩子叫舒祺(不是香港版的),年纪很小,中专毕业,在家呆着呢。有时候去海滩上写写真什么的。您能给在王宫里安排个正经事儿干吗?”
赵太后说:“这小事跟办公室的人说一下不就行了。”说完她也觉得这老家伙触有点好笑,就抿嘴笑着说:“你们这些男同志也这么关心孩子啊?”
“那当然了,其实比你们女同志更会关心孩子。老臣私下认为,太后您对燕王后的关心比对长安君强。”
燕王后是赵太后的女儿,嫁给燕王当媳妇了。赵太后不解:“I don’t think so。我对长安君爱死了,对燕后要差他许多了。”
“非也,非也。当年,燕王后临出嫁去燕国,她都上了车了,您还拽着她的脚脖子哭,舍不得啊。可是后来您每每祝愿,却希望她不回来,您希望她在燕国为后,子子孙孙为王,宁可不要见到她了。这是父母真正关心孩子啊。父母关心孩子,就为他们谋求深远。”
赵太后觉得触说得娓娓动听,不觉得向前膝移。触接着说:“可是,您对长安君就没这么深远了。赵国自建国以来,一百多年间,王室子孙中那些被封君的,有几个把封君的位子一直传下来的,您说?”
太后说:“没有。都完蛋啦。富贵不过三代嘛,还不是都被后来人褫夺了。”
“是啊。不光赵国如此,列国都是如此。是这些君王的子孙不贤吗?不是,他们地位尊贵而没有建树,俸禄优厚而没有功劳,当然无法服众,迟早被褫夺封君之位了。您虽然爱长安君,封给他长安的膏腴之地,但是不令他有机会立功为国,一旦您老像山陵那样驾崩了,谁还能罩着他不出事啊,永久富贵啊。”
赵太后至此被说得一点词都没有了,叹口气道:“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还是来劝谏的啊!希望长安君立功以求长远富贵。真是没办法啊,随便你们安排吧。”说完,忍不住流下老泪,算是同意了。连忙用老手按住眼泪。舍不得啊。
于是,触为小孩子长安君约车百乘,把想到的一切吃穿用度好东西都给他带上了(生怕到齐国吃亏)。长安君辞别母亲赵太后,千里东行,到齐国当人质,为国家立功去了。
这就是触说太后的故事。触龙款款而谈,娓娓动听,把一副垂暮之年爱子心切的神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可算千古传诵的妙文。这个故事说明,父母不可溺爱子女,溺爱等于祸害啊。而且触的话还带有法家思想,所谓计功受封。毛主席也讲过这个故事,毛主席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他在一个中央会议上用这个故事教育那些革命老干部。
齐国收到人质,立刻发兵入赵,襄救赵国。秦兵一看时机不利,也就引兵撤退了。
齐国于是很有面子,感觉从五国联军揍它(齐国)的阴影中慢慢爬出来了,正雄心勃勃,有复出江湖之想,齐襄王却英年而逝了。他的逝世对齐未来走向影响巨大,接班的太子建是个懦弱之主,全听老妈和收了秦国赃钱的相国后胜的主意,采取远离战争的鸵鸟策略,四十余年置身战争之外,齐国终于没有复出江湖,客观上为秦国的远交近攻做了呼应。最终齐王建苟延残喘,国破家亡,饿死于松柏之间。
赵太后也是有法家思想的。这其实和触龙一样。
有一次,齐国使臣到邯郸拜会赵太后。赵太后问使者:“贵国的年成如何?百姓平安吧?齐王的玉体可好?”
齐使不高兴地回答:“下臣奉命出使贵国,专诚拜候太后。太后未问齐王如何,却先问年成和百姓,这不是把贵贱的序弄颠倒了吗?”
太后说:“不然,如果没有好年成,怎么能有百姓?要是没有百姓,怎么会有君王?”嗬!值得鼓掌,却非一般女流。
赵太后进一步问道:“贵国有个钟离子,他帮助无粮的人吃饱,帮助无衫的人穿暖。这是帮助国君抚养百姓,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委任他的官职呢?叶阳子爱护鳏寡孤独,扶贫济穷,为什么他还在家待业呢?孝女婴儿子矢志不嫁,不戴玉环耳坠,为的是奉养双亲。这种孝道出于真情,为什么到现在朝廷还有没表彰她呢?”
“还有,于陵(山东长山县西南)子仲还健在吗?这家伙对上不尽人臣之责,对下不能治理国家,对外不能交结诸候。他一心当隐士,躲在山里清虚无为,把百姓都引向了无所作为的歧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掉呢?”
好厉害啊!赵太后说杀就杀,连隐士也要杀戮,是燕赵火爆脾气的人啊。齐国从齐王建开始,也确实走向了轻虚无为、苟且偷安的路子,隐士子仲是其代表精神。赵太后的话,一针见血。
赵太后的话有明显的反道家而崇法家的倾向,用于治国,当不无裨益。可惜的是,东风不与,事与愿违,赵太后用事仅仅两年,就像山陵一样崩塌了,时间是公元前264年。年轻的赵孝成王(赵惠文王和赵太后的儿子),开始用事。
从此,年轻的赵孝成王被一班贵族所包围,国事遂不如人意。倘使上天再假赵太后四五年寿命,接下来的“长平之战”(赵国空前大惨败,赵国国运的就此衰竭),庶几其可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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