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晋厉公的遭遇中悟出了道理的不光是法家,还有道家人物,只不过与法家的截然相反。道家总结经验说:当国君的就应该老老实实,才能长久圆满;老好人日子混得长,积极务求的人只有遭殃。比如周天子吧,躲在洛阳城里当缩头乌龟,天下闹成一锅粥,他也不管,别人也不管他。而晋厉公不安于现状,不作缩头乌龟,非要跟卿大夫家族斗,终于死于内乱,可见其愚蠢。
发表这通伟大意见的就是道家的创始人——伟大的老子。他这时从楚国跑来,正在老周天子的洛阳里当图书馆主任,并把周天子的价值观升华为他那著名的“缩头乌龟哲学”。他认为“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是天下事少管为妙。而“强项者不得其死”,锋芒毕露的逞强者如晋厉公不得好死。相反,“柔可以克刚,雌可以胜雄”,老好人和大绵羊,可以安享天年。
老子还有一个战友,叫“单襄公”,思路跟老子是一样的,但主要从人的仪表上看人的命数。当时的古代君子(大老爷)们吃饱了没事干,特别讲究佩带着一大组玉饰走路,叫做鸣玉而行,非常雅致,像模特走台步。当时的高级人物,活的其实也挺累的。比如他们的腰带上除了有好几组玉佩,还悬着很多大小不一的玩意儿:宝剑啊,钱包啊,镜子、香囊、弓、印章、火石、古代打火机啊(燧石),还有毛巾(丝的,当时还没有棉花)——越是有身份的人越不嫌麻烦。虽然会妨害走路,却正能表现贵族阶级不事生产,优闲儒雅的形式。佩带着美玉在家里走台步是他们的特长。
单襄公说晋厉公台步走的不好:走路时眼望远处(意味着常常不切实际),脚抬得很高(失去应有的德行),目光和举止不配合(内心想做逆势而动的大事),于是单襄公认定他志骄心狂,不得好死。而单襄公看见晋厉公同辈之中有一个“晋公子周”,非常善于走路:站不歪身,目不斜视,听不侧耳,言不高声,心性恭谦,为人慈爱,具有文德——脾气好,被单襄公视为贤人,是当国君的料。这位晋公子周时年14岁,正在洛阳留学,身为留学生的他还积极关心时事,“晋国有忧,未尝不戚”(成语“休戚相关”出处)。果然,晋厉公横死以后,晋国人迎晋公子周回国,立为晋悼公,时为公元前573年。基本上,单襄公的
我们年轻的老好人(当时叫“贤人”)晋悼公,从洛阳回到祖国,一改晋厉公强势做法,对大臣妥协,任用各家卿大夫主事。这给他赢得了很高的国内声誉,却也断送了晋国强化君权的最后机会。他还把前几朝的功臣宿将,特别是追随重耳的老叫花,把他们的后代从庄稼地头招回来,封到朝里享福。《左传》记载,晋悼公的主要政策是:废除老百姓欠国家的钱和税,赈济灾民、穷人、老光棍和寡妇,提拔郁郁不得志的人材(即有能力但不是高干血统出身的人,比如我),反对铺张浪费,节约国家办公费用和祭祀器用,禁止打砸抢活动,调低税收比率,注意使征兵工作不侵犯农时。年过七十的老人,晋悼公还亲自接见,敬称他们为王父。
与晋悼公相关的,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美谈。晋国老干部祁奚退休时,现年十几岁的晋悼公问他:“祁大爷,谁可以接替您做中军尉呢?”
祁奚说:“解狐可以。”
晋悼公疑惑地问:“解狐不是您的仇人吗,你们一见面不是互相吐口水吗?怎么推荐他呀?”
“您问的是谁适合作中军尉,又没问我要吐谁口水。”
不料,解狐没福气,没等上任,就乐死了,于是祁奚又推荐自己的儿子祁午。
晋悼公问:“您怎么推荐自己儿子啊?好意思吗?”
“您问的是谁适合作中军尉,又没问谁是不是我的儿子。我只是觉得他胜任中军尉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古人称赞古怪老头儿祁奚,说他推荐自己的仇人,不是出于谄媚对方;推荐自己的儿子,不是为了假公济私。
另一个故事,是关于当年“九袋长老”魏仇的孙子“魏绛”的。按照晋悼公优先照顾旧时功臣大家族的政策,魏绛被推荐担任监军司马,负责纠察军纪,督导战车行军作战序列(跟以前司马韩厥干的一样)。这家伙上任第一件事,也跟司马韩厥一样,上来就把晋悼公的弟弟的车夫杀了,脑袋在三军传看,因为他扰乱行军次序。
十几岁的晋悼公听说以后,痛感自己受鸟大夫们摆布无以复加,再也“贤”不住了,破口大骂,你魏绛杀我弟弟车夫,寡人杀光你全家。魏绛不避斧钺,跪在朝堂外请罪,上书说:“我听说,国君召集诸侯,臣子不敢不敬,国君出师不够威武,臣子莫大之罪。我不敢怠慢职守,故而冒着死罪,杀死乱伍之人。我的罪过很大,触犯贵介弟,使您在朝堂之上大发脾气,我请伏剑自杀于您面前,来显示您格外重视弟兄亲情的美德!”
晋悼公看完,脸红心臊,赶紧光着脚跑了出来,对魏绛说:“寡人说的话,是为了私人亲情,您的执法,是维护军礼。我未能教训好我的弟弟,触犯军礼,是寡人的过错,爱卿赶快就职,千万别寻短见,加重我的过失啊。”
魏绛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把宝剑还鞘,心里高兴:“你这娃娃,谁想自杀了?”于是晋悼公在太庙设宴招待魏绛,任命他为新军副帅。魏绛深沉而有胆略,对山戎、北狄采取和平绥靖政策,稳定民族关系,解除晋国北部边患,使晋国得以全力南下争霸。为此,晋悼公分了一半战利品给魏绛,实现了他的一个家庭梦想,还引用《尚书》的话赠言说:“居安思危。”(成语)
当然魏绛也被弄到了《赵氏孤儿》里边,客串了一个角色——是一个忠贞报主、拯救儿童的形象(“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公孙兄为救孤丧了性命,老程婴为救孤你舍了亲生……锵锵抬——”)。魏绛后来成为“赵魏韩”的魏国先人。
成为主流,法家也因此得名为“法家”。但我们也看得出来,法家的理念不仅限于健全法律,更是一整套“君权专制化”的全盘方略。法家了不起啊!从强化君权这一根本目的来看,法家和儒家等于一丘之貉,并不对立。法家务实,儒家讲礼,目的都是崇君。
晋国人确实脑皮层多多,他们又弄了个战略上极为出色的举措,就是扶植楚国东部的吴国,疯狂牵制骚扰楚国,把楚共王折磨得象闹了痔疮一样浑身难受。想出这个办法的人叫巫臣。谈论巫臣就必须谈论夏姬。关于夏姬,上一本书说过一些。作为春秋第三大美女,她性感丰腴,肢体透香,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梦中有过高人传授,擅长媚术和房中术,克死了自己的陈国老公,又克死了楚国的老公。不过她可爱的性格和娇艳欲滴的美色还是让人飞蛾扑火似的爱她。楚大夫“巫臣”与楚司马“子反”都被她弄得crazy了,拼命对着夏姬抒情,巫臣抒发的更好,把夏姬比喻成春风:“春风的翅膀掀动着众人豪情,我将如何涤洗自己以承受春天。我申请也要成为春天幸福的一员,追随你柳条明媚而欣悦的缠绵姿态。”最后巫臣先生胜出,把夏姬拐跑去了黄土积累的晋国了。(那时候的妇女似乎跟同时期的希腊女神一样,稍拐则跑。感谢后代的明清卫道士,大讲三纲五常,私奔才得到有效控制。)
巫臣和他的红颜知己去了晋国。楚司马子反醋意大发,到处盘问:“谁动了我的奶酪?谁动了我的奶酪?夏姬哪去啦?”
“巫臣把她拐跑啦,私奔去了晋国啦。”(这也算“楚虽有才,晋实用之”吧。)子反暴怒,把巫臣一家老老小小,全部抄家灭族,包括原配夫人,又兼并了巫臣的庄稼地。巫臣在晋国听说以后哇哇暴叫,虽然抱着夏姬柔软的身子,还是几宿睡不香。夏姬以残花败柳之姿,还能使巫先生舍家追随,也了不起啊。他俩搁浅在晋国,巫臣红着眼睛,于夏姬的温柔之乡疗养了半个月才找回理智。
为了报私仇,巫臣给晋国人设计了一个驱狼吞虎的出色战略:去扶植长江下游的吴国,以吴国兵力从东边骚扰牵制楚。晋国人颇为赞许,于是资助巫臣以三十辆战车,千里绕行,从山西跑到吴国,教吴国人排兵布阵,驾驶战车,练习射箭。这时候的吴国(江苏苏州一带)很落后,连城墙怎么筑都需要巫臣教。而对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江苏,城墙是多么重要啊。有了城墙,吴国人就不惧了,开始藐视自己的老大——楚国(它们从楚庄王时候开始做楚国的尾巴),积极向楚国发难。吴国领导人寿梦甚至自立为王,他频繁与晋人开会,接受晋人指令,喝完晋悼公给他的牛耳朵血,亢奋异常,在晋国的唆使下,寿梦猖獗进攻老楚,无所不用其极(类似以色列在美国唆使下进攻阿拉伯国家)。吴人水陆并进,攻打楚国的跟屁虫巢国、徐国。楚人赶紧率兵驰救,一年之中来回奔波七次,往返合计两万里累得够呛(成语“疲于奔命”)。巫臣这才出了口怨气,算是抱了灭门之仇。强大的楚国后院开始起火了,兵力牵制在东线安徽战场,不能北上中原了。
有吴国人在东边给当炮灰,晋人迅速开发中原战场,直至最后将夺回当初丢失给楚庄王的中原霸业。楚国不胜其苦,于是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西北去联络西陲秦国(陕西),以抚山西晋国人的后背。无奈秦人信天由命,抱残守缺,并无斗志。楚人只好另辟蹊径,猛攻“巴尔干”以东南地区,试图切断晋、吴的联合通道。晋悼公指示晋、鲁、曹、邾四国部队,进攻这一地区的逼阳,以保护晋、吴通道,维持对楚国的北、东夹击战略优势。
逼阳之战变的非常重要了。逼阳在哪里?它是江苏北部一个弹丸小国,如今的徐州附近,是个独立地诸侯,无缘无故地挨打,怒了。逼阳人不甘屈服,不畏强暴,保家卫国,打退四国联军一轮又一轮的强攻,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小国抵抗大国的生动战例。逼阳的干部群众纷纷走上城头,积极修建城防工事(服役人员含一半女性)。大家把官府墙垣及居民家室器械,一切可以拆做守城之用的,都搬上了城头。有些老太太的生活垃圾都不愿意乱丢,也摔向侵略者的脑袋。尽管众寡异势,逼阳军民的英勇气概使他们固守了二十四昼夜,打败敌人无数次进攻,厚达二十米的城墙岿然不动。(逼阳的地点,就在今天的徐州以北台儿庄再北三十里,国民党和日寇血战“台儿庄”的地方,看来早就是个战略要地。)
有一次,晋、鲁、曹、邾四国诸侯大队冒着飞蝗石雨,蜂拥冲到逼阳城下,终于撞开了城门,往瓮城里灌进去。瓮城是修在城门外边的半圆小城,联军进来以后,身后的悬门却轰隆一下子落下来,把四国的老鼠们像锁在鼠笼一样锁在瓮城里,四边城墙顶的敌人开始向下放箭。诸将大乱。鲁国大夫“叔梁纥”说:“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呢!”说完,两手抠住悬门底,双膀叫力,气沉丹田,念了一声:“芝麻!开门吧——”。千斤悬门楞被这家伙慢慢托起来。叔梁纥掩护战友赶紧从肋下撤退,然后一撒手,咣当一声,最后一个跳了出去。要说这位大力士叔梁纥可不是别人,他就是我们伟大的孔圣人的爹,抓举运动员呐!没他大伙就全玩完了。叔梁纥力托千钩,那一刻,是可以与英雄董存瑞相譬美的。
公元前572年,由于逼阳群众顽强据守,四国军队一筹莫展。(可见“攻城”也确属于难度最大的战斗形式,是孙武所说的“下之下者也”。)最后,围城的双方打疲了,开始enjoy战争了。守城的逼阳人把一匹长布从城头垂下来,吆喝:“哎——,下面的帅哥!有种你上来——哈哈哈!”
鲁国一员大将把裤腰带一勒,手心吐口吐沫,抓住长布就往上爬。城上等他爬得高了,近了,赶紧用匕首割布,“哧啦”一下子,鲁大哥“扑通”掉下去砸出地上一个陨石坑,像一颗毁灭地球的小行星。这要是一般人,屁股早得变成碎蒜,但鲁大哥安然无恙,站起来晃一晃,骨头咯吧吧地响:“好爽!好爽!”
城上又喊:“有种你再来!”
这山东大汉就是厉害,鲁大哥脾气拧,拽着布又往上爬,接近墙头时,又“哧啦”一声掉下来了,又变成了小行星。如此反复摔了三次,鲁大哥越摔越精神。城上的人都傻眼了。老鲁大喊:“有种的,你再把布放下来!”
城上人赶紧拱手:“大爷!不敢了,您牛,您把地球要气死了!”
鲁大哥哈哈大笑,把三块碎布裹在身上,像短跑冠军裹着国旗那样,在军阵之中跳跃炫示。不久,雨季到来,溅溅地落下,没日没夜地drizzling,树木在雨水中撑着钱样的圆叶,圆叶婆娑在雨的胸怀里。穿越雨水的尽头还是雨水。军队闭门不出,黄梅雨使士兵们的士气也长了霉。亲自坐镇逼阳的晋将智莹被泡在水里,清理着钻进鞋子的泥鳅。原以为能一鼓而下的逼阳,还是危立在雨中,对四国人马扮鬼脸儿。据说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唯独没有适合打仗的。在雨中,战士们的牛皮甲都沉重了三倍,伤口更是火辣辣地发炎。泄气的“中行偃”和小将“范匄”这时候跑进来报告:“报告!我们请示,能不能撤退,雨季以后再说。”范匄(念“丐”)就是在鄢陵之战建议“填井平灶”的。
智莹勃然大怒,抡起几案就扔出去砸这俩小子,怒斥道:“当初打逼阳是你俩的主意,我根本不同意。现在又想撤兵,我怎么向晋主席交代!我警告你俩,七天之内打不下来,提头见我。”
一看主将真怒了,中行偃和范匄赶紧向下传达,七日不能克城,先斩了你们大伙,然后我俩自刎,以申军法。在弓箭手、弓弩手掩护下,中行偃和范匄亲冒矢石,手持盾牌,登上攻城的云梯,在大雨中,攀着光溜溜的城墙跟敌人殊死搏斗。经过五日激战,晋军终于脑袋上带着青包,水淋淋地站在了逼阳城头。(中行偃和范匄后来都相继成为晋国执政官。)
苦战恶斗三十天后沦陷的逼阳,没有一个四肢俱全的人了。逼阳国君,被赦免了一条性命,带着老婆孩子离境。逼阳就近划归宋国,作为晋、宋、吴的交通中转站。“血战台儿庄”的春秋版,在雨水中惨淡收场。不过,未来的战国时期,围城往往动用数十万军队,反复攻夺持续数年,惨状惊天动地。相比之下,春秋这时的战争,简直是度假一样舒服了。
逼阳大战,实际是晋国的一步险棋,逼阳虽小却城坚池深,胜之不武,败之可耻,一旦拖延久了,楚军从背后摸上来夹击,晋国很可能全局被动。但是楚令尹愚钝无能,眼看着战略要地逼阳的丢失,竟无所作为,导致晋吴联络线打通。唉。诺贝尔和平奖给老楚得了。
逼阳大战的主将“智莹”,当上了晋三军元帅兼执政官。他是从前荀林父的侄子,由封地而改姓智(后人中有“智伯”),曾经在“邲之战”当了战俘,蹲了九年监狱被他爸爸荀大爹交换俘虏释放回来。与楚人相斗,是智莹的座右铭。而斗争的焦点,又是控制中原的枢纽、楚国的尾巴国郑国。郑国一直是大国争霸的牺牲品,从城濮之战(公元前632年)以来,七十年间,遭到晋国十七次攻击,楚国二十次征伐。夹缝中的郑国人都被打疲了,数年不见侵略军,就怪想念的。无所适从的他们干脆把牛羊、玉帛和保护费,放在南北两个边境上,等着晋、楚两只大蜥蜴来,谁来了谁就吃,随吃随拿。
智莹觉得这样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认为:用兵不可以太频繁,太频繁就疲劳驾驶了。智莹向晋悼公提出“三分四军,更番疲敌”的战略思想:如果晋军四分成三,逐一出动,吸引楚军,我能常来,彼难常往,使用车轮战法,更番对敌,调动敌人而不是被敌人调动,就可以把楚国拖垮。(孙子所谓“劳敌逸己,致人而不致于人”。)
光有一个想法并不难,打仗是要花钱的。魏绛提议进行一场由上到下的经济改革,卿大夫各家赞助粮食,丰富老百姓的菜篮子,老百姓填饱了肚子,就更多地开荒种庄稼,终于民殷兵强,可以打持久战了。智莹三分四军,以晋军为主体,加联合国军,轮番出征,垂饵虎口,一旦楚人迎击,立刻速进速退,不以战胜为目的。规定:第一次上军出征,第二次下军出征,第三次新军出征。元帅智莹手握后备队,随时策应。三驾之战,准备点火了。
首先,公元前563年,晋上军南下跃过黄河(横行中原部分)压迫黄河以南不远的郑国,形势所趋,楚令尹子囊率军北上,支援郑国。晋元帅智莹认为疲楚目的已经达到,发令班师回国。旁边的栾黡对着无处插手的大好战局心急如焚,却高唱反调:“逃跑,那是军人的耻辱,这么多国军队一起逃跑,我受不了!我要自个往前冲”。(他是前执政官栾书的儿子,一个飞扬跋扈的活宝,因为他爸是高干)。
栾黡视野越狭隘,经验越欠缺,洞察力越短浅,就越不能承受自己的伟大,于是指挥部署军队,象一片卷动的乌云推向天光灿烂的中原天空。栾黡一前进,晋军不得不跟着这个无事生非的家伙全员推进,硬着头皮冒险,以1/3的国家主力对抗楚军全员,和楚军夹颖水列阵,形成警戒对峙。好在智莹悬崖勒马,在军委扩大会上深恶痛绝地批评了军内不同意见(当然针对活宝栾黡)说:“敌人已经运动了,疲敌目的达到,我们可以作战略退却。等敌人疲乏已及,我们再来收拾它。都给我走人!”
这个没有大英雄的时代也没有离奇故事可讲,虚晃一枪的战事就此结束。晋军撤退后,楚军也随之撤退。其实楚军人多,晋军人少,可以决战一次。楚国却放弃了渡水进攻的机会。这真是我见到过的最腼腆的蜥蜴了。此役史称“一驾之战”,真不知楚人脑袋怎么秀逗了的。
平静的氛围笼罩着中原战区,远古的草们,有风的时候微微摇动,简单又重复,更显得寂静了。次年,又一拨晋国人马像幻影一样在智莹的指挥下,协同宋、齐、卫诸侯军队,从各自方位,滑入“巴尔干”平原,于郑国南门外举行大规模阅兵,出尽风头以后,安然撤退。
楚国人叫上秦国人,千里驰赴中原,可敌人的影子已融化消失,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楚军扑了个空,无处用武。长途跋涉,劳而无功,最讨厌的是,这么远的路,还要自己走回去。此役史称“二驾之战”。
疲困不堪的楚人刚回到家,拧开水龙头洗澡,情报显示,晋国动用较多兵力又发动“三驾之战”,南渡黄河,又来啦。楚国人泡着热水澡说:“你们爱干嘛干嘛吧,老子是不管了。”
晋悼公随第三次军亲自前来,晋兵扫荡中原,如入无人之境。晋悼公禁止多国部队侵掠百姓,禁止炊事员乱砍树林,布仁度德,宽释战俘。郑国人深受感动,表示归服。晋悼公手执牛耳,以盟主身份在许国发表重要讲话,呼吁国际和平与地区合作,中原诸侯都参加了这次许昌大会,成为城濮战后又一次“践土之盟”,晋国经过晋景公、晋厉公两代努力,至此真正彻底实现霸业再兴,时间是公元前562年,上距晋文公重耳时代六十年。而楚人只能呆在江汉地区洗澡堂里,掰着跑烂的脚丫板望中原而兴叹。
许昌大会回来,晋悼公领了好些纪念品,六十乘防卫用战车,一百乘兵车,配备一百乘兵车用的全套甲胄(每乘兵车三件,三个战斗员所穿甲胄形制不同,甲是身上穿的,胄是头上戴的)。纪念品中还有两套编钟,三个歌星,乐舞演员十六人,这些都是郑国送的。音乐是郑国的土特产。虽然山西人征服了郑国,但“郑卫流行乐”却把山西征服了。文化借助军队的马蹄来传播,古今中外皆然。
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周天子颁定的“雅乐”场面恢弘却卖不出票去,因为它以打击乐器为主,叮叮当当地,鼓、钟、磐之类,只有节奏没有旋律,唉声叹气。而郑国的丝竹之声,吹拉弹唱,呜呜咽咽,很有小资情调,其中最重要的是“竽”,就是东郭先生耍的那个东西。
但是守旧的人都反对“郑、卫新声”。晋国乐师师旷曾论述道:“靡靡之音、亡国之调,如今大行其道!媚俗,媚俗啊!音乐应该为什么人服务?应该为国君服务,先王雅乐才是正点,老百姓不听先王雅乐,国君就要跌价,您大权就要旁落啦!”师旷是古代的瞎子阿炳,故意把眼睛熏瞎,为了培养耳朵的灵性。他的预言是正确的,从晋悼公的下一代晋平公起,君权明显松动。这是后话不提。
“三驾之战”,晋国大规模实施“敌进我退,敌疲我打”运动战术,不战而屈人之兵。而楚师旅进旅退,鲁钝无主,往返奔波,疲惫不堪,最终无力周旋。楚国为此交出了贵重的脑袋——令尹子囊因为指挥失算,自杀而死(这是楚国的老规矩)。楚共王叹息着,把斧子和砧板(躺人在上边用的)放在子囊的棺材上,表示执行了死刑。从此以后,楚人很少形成有影响力的北上。“三驾之战”成为是晋、楚南北争霸的绝响,我们总结一下晋、楚之间刚刚结束的这百年争霸战的特点。
要说楚国,物质资源丰富,皮毛、鸟羽、象牙、犀革自己用不光,都输往国际卖钱,经济实力足可以支持长期作战消耗。楚人打仗也能玩命,两湖民风强悍,属于“九头鸟”。凭着这两点,楚人一直北向威胁中原。但他们智谋上总是输人一筹。当时北方人如晋人狡猾,南方人如楚人直爽,后来北人南迁,习惯才改过来。所以,楚人与北方诸侯的争霸战,从战略上显得后进,战术上显得刻板,战斗力还行,但不管什么大用。比如晋人“扶吴攻楚”,就显出了高明的战略,楚共王就做不到西联秦人。晋人攻打战略要地逼阳以与东方吴国联通一线,形成战略夹攻楚人态势,楚共王竟然未发一兵一卒增援逼阳,听凭逼阳在苦战三十天后陷落。晋人与东边的齐人互相斗殴,发动“鞍之战”,楚共王不知北上渔利,听凭晋人把齐人大败,拉齐国在晋国盟主的座下,一起南下对楚。这次“三驾之战”又是晋人战略上的胜利。楚人在战术上也是一贯的呆板,城濮之战和鄢陵之战,都是楚人固守三军逐次对战的原则,情等着晋人两两地结合双军压击他一军。楚共王气坏了,怎么也玩不转,他杀了几个令尹、司马,也没有用。第二年,楚共王干脆死了算了,不玩了,时间是公元前560年。为政三十一年的楚共王死在盛年(四十一岁),伴他离去的,还有爸爸楚庄王等老一辈人一手打造的中原霸局。
楚庄王在天有灵,一定会悲惨地说:我生下的是恐龙蛋,孵出的却连蜥蜴都不如兮!愧对先人,辱没社稷,楚共王也深深自责,临死前他要求:“给我谥为‘灵’吧,或者‘厉’也行。”大夫们不说话,因为这是坏字。楚共王反复重申,迫使大夫们接受,然后在凄惶悲怆和无穷遗憾中升天找他爸爸去了。
回忆楚共王的一生,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十岁的时候,爸爸楚庄王就去世了,没教会他当恐龙的要诀。但是,十岁即位的楚共王非常认真努力,在鄢陵之战,他亲自登上危险的巢车观察敌情,发明了“甚嚣尘上”的成语,接着又在战斗中变成了独眼儿。他还懂经济学,有过“楚人亡弓,楚人得之”的名言,折射出商品经济大市场的观念。但是他毕竟缺乏经验,继鄢陵之战失利,东边殖民地也被吴王寿梦抢去好些,并在“三驾之战”把中原霸位彻底交还晋悼公。尽管楚共王本人有强烈要求,大臣们还是给了他一个“共”的好字眼。赫赫楚国,抚有蛮夷,奄征南海,把国家维护得如此威风,成绩还是主要的,难道不应该有美谥吗?楚共王临死请求谥自己为“灵”一事,传为美谈,体现了楚人难能可贵的知错就改精神,仅此一项好处,楚共王足以成为春秋十大蜥蜴之第四——“独眼蜥蜴”。
楚共王闭上自己的“独眼”的时候,按道理别人不该趁丧打劫,但吴王寿梦的儿子不理那一套,出兵袭楚,被养由基设下三道埋伏,杀个大败,寿梦的一个孙子遭逮。养由基由此向曾骂他不得好死经并没收了他的箭的楚共王献上迟来的爱。但是,养由基不久于追击吴国人的战役中,孤军深入,陷入埋伏,被乱箭射死(跟亲爱的楚共王预言的一样,逞一技之长就会死于一技之长,看来“禁止养由基放箭”的命令,没有坚持执行,否则,养先生能颐享天年。《三国演义》老黄忠中埋伏的死法,是不是罗贯中临摹养由基的啊)。
话回说到吴王寿梦挨养由基打以后,哭着找晋老大,要求报仇。晋悼公不管,说:“你趁人家楚共王新丧出兵,违反国际礼仪,该!”但是没多久,三十岁的晋悼公也走完了他轰轰烈烈的年轻一生,死掉了。晋悼公即位于“三郤”横死、厉公被弑的危乱时期,采取内抚人民,外结戎狄,交好诸侯,三驾战楚的策略,八年之中,九合诸侯,无可争议地复兴了祖先霸业。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东风不与,外难未靖,他就先行一步离开了,与自己所热爱的国家和人民,未能相守到老。晋国人民闻讯,纷纷抛下锄头和织机,站在田间茅舍哭泣;各国使节闻讯,纷纷从几千几百里外的不同地方赶来,在晋悼公灵前献上自己的哀思。被老天妒忌的晋悼公是一位有才能的君主,是十大蜥蜴之第五——“三驾蜥蜴”,果敢刚毅,却又对下面人和气可爱,所以才有祁大爷“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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