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98年,孔子五十四岁。
孔子做大司寇不到两年,不仅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胜利,而且把鲁国治理得政清民安,一派盛世升平景象。孔子执法,不同于他人,罪大恶极者固然也绳之以法,甚至处以死刑或极刑,如淳于氏就被车裂于市,但更重要的是以仁德,以礼制教化人民,使人民知道怎样做对,怎样做不对,何为荣,何为耻。他说:“以政法诱导之,以刑罚整顿之,民暂免于罪过,却无廉耻之心。以仁德诱导之,以礼教整顿之,民不仅有廉耻之心,且心归服矣。”审理诉讼案件,他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但他的奋斗目标是从根本上消灭诉讼案件。他不仅这样说,而且也这样做了,并且取得了较为理想的效果——男的勤于农桑,女的严守贞节;市场上诈骗行为绝迹,公买公卖,童叟无欺;乡校星罗棋布,读书声琅琅盈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互敬互爱,互让互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署衙清静,诉讼日稀……如此政绩斐然,万民岂能不称颂。鲁定公与季桓子自然也很满意。
孔子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不仅忙他司寇府的本职工作,而且鲁定公常召他进宫,请孔子讲为政,讲治国,讲御民。定公深深感到,满朝文武之中,孔子不仅最有才干,而且也最忠诚于他。季桓子也三日两头召见孔子,把自己冢宰的份内之事推给孔子去办。孔子有令必从,从不推托,件件谨慎,样样认真,俱都办得十分出色,而且谦恭有礼,从无僭越之举,彼此配合得异常默契。忽一日,季桓子对孔子说:“昭公出亡晋国,死于乾侯。昭公夫人吴孟子新亡,合葬于墓道之南。因系出亡之君,不近祖墓,以示贬意。不料国中耆老,皆议斯非,言斯‘子彰父恶’。敢请大司寇明教于斯。”
孔子回答说:“昭公出亡,确系令先君所逐。死后冢宰又不许合葬于祖墓,如此,令先君逐君之罪将永存不灭,岂非子彰父恶乎?”
季桓子请问道:“墓土已封,无法改葬,有无他法,掩灭先严之罪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说:“这却不难,只须将墓道向南放宽改筑,将昭公墓合并于祖墓,归入墓道之中,贬君便成了昭彰不臣之罪,令先君不臣之迹亦就掩没无存了。”
季桓子拱手谢道:“幸得大司寇指教,以掩没斯父子之罪,敢不唯命是听!”
季桓子立即令冉求等督工改筑,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盛赞季桓子远比其父贤明,能够礼贤下士,任用贤人。孔子自然也并不与季桓子争功,把鲁国的开始强盛和大治的功劳全记在季桓子的账上。
在季桓子看来,鲁国即季氏,季氏即鲁国。他认定,孔子虽忠于社稷,但更忠诚国民。国民要富,鲁国要盛,非依赖孔子不可!恰在此时,又有人为季桓子买来了一批江南佳丽,季桓子更加沉湎于酒色之中,无心问政。他认为,这样美梦于温柔之乡,远比被政事弄得焦头烂额舒服得多,幸福得多。由于长期迷于声色,荒淫无度,精力和身体每况愈下。于是,他奏明鲁定公,委任孔子代理冢宰之职,并参与国事的讨论。季桓子想,代理而已,若不如意,随时撤销。这样以来,既可在鲁定公和天下人的心目中改变季氏弄权的印象,又可充分借助孔门弟子的力量巩固自己的势力。鲁定公自然十分赞同,孔子代理冢宰,可以强公室,抑私家,削弱“三桓”的势力,改变鲁君世代受人摆布的局面,因而二人一拍即和,但却是同床异梦。孔子半推半就,也就欣然接受了。在鲁国的贵族统治集团中,除有名无实的鲁定公和掌握实权的季桓子,这时的孔子已跃居为第三号人物了。
孔子回到家中,喜形于色,笑容可掬,立即命家人杀猪宰羊,设宴庆贺。子路心直口快,见夫子兴奋得不能自抑,便开口说道:“由尝闻夫子言,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如今夫子‘行摄相事’,‘与闻国政’喜不自抑,岂不是自食其言吗?”
孔子笑哈哈地说:“由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为师今日之喜,亦依古人之言,即君子乐以贵下人也。”
子路问:“何为乐以贵下人?”
孔子回答说:“喜得高贵之位,可以向在下之人劝善惩恶,实现余生之志,难道还不值得高兴吗?”
子路不再多言,与一班同学入席共饮,尽欢而散。
孔子自五十一岁出仕为官,做中都宰,到五十四岁“由大司寇行摄相事”,“与闻国政”,前后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在这短短的三、四年内,无论外交内政,都取得了显著的政绩,可谓官运亨通,这就更坚定了他实现理想的信念,于是他在筹划着下一步的打算。
孔子的“忠君尊王”思想是坚定不移的,他对定公虚位,三卿擅权,家臣跋扈的混乱局面很不满意。他感到唯一的出路便是强公室,即树立国君的绝对统治权威;抑三卿,即使三卿特别是季氏严守臣道,不得僭越;贬家臣,即使家臣老老实实地效忠于主人。总之,要使鲁国按照周礼,按照贵族等级制封建社会的秩序治国安民,然后以“仁政”“德治”的鲁国为基础,扩大“仁政”影响,尊天子,服诸侯,统一天下。这便是孔子的抱负与理想,是他一生追求而为之奋斗的目标。
公开提出“强公室,抑三卿”,“三桓”是断然不会同意的。孔子分析了鲁国政治形势和各方面的力量,清楚地看到了“三桓”与各自家臣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费邑是季孙氏的封地,郈邑是叔孙氏的封地,成邑是孟孙氏的封地。“三桓”都住在曲阜,这三个城堡当时实际上都不在“三桓”的控制下,而为他们的家臣邑宰所盘据,用以对“三桓”闹独立性,侵凌“三桓”,以至越过“三桓”而干预国政,即孔子所谓的“陪臣执国命”。昭公十四年南蒯据费以叛,定公十年侯犯又以郈叛。眼下盘据费邑的公山不狃正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他早已不把定公和季桓子放在眼里,前次夹谷之会调用兵车,他就坚拒不肯拨发一兵一卒。季桓子早有翦除公山不狃之意,无奈费邑兵强城高,他实在是无能为力。孔子就想利用这种矛盾堕三都,即拆毁三卿家臣据以叛乱的三个城堡,以抑制家臣为名,行强公室,抑三卿之实。
主意既定,孔子进宫去朝见定公奏道:“大臣家不藏甲,大夫无长三百丈、高一丈之城,今三家过制,臣请拆除之。”
鲁定公欣然准奏,尽管他还不十分明了堕三都的意义,孔子也不便挑明,但他认定,孔子的任何主张,都不会损害公室的利益。
季氏府,季桓子依然一个人在独斟独酌地喝闷酒,因为费邑宰公山不狃已经三年不曾缴纳田赋了,前天他派公差去催,公山不狃非但分文不出,反而将催赋的公差杀死,这一刀显然砍在他季桓子的脖颈上,不除此贼,难解心头之恨!家臣既无法驾御,何以擅鲁权,专鲁政呢?阳虎的教训难道还小吗?正在这时,子贡一手持短剑,一只手拿着一只雪白的羔羊皮闯了进来。季桓子见状,惊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说:“先,先生欲,欲将何为?”
子贡感到好笑,如此无勇无谋之辈担当冢宰,鲁国岂有不亡之理!幸亏他还较为明智,将这冢宰之职交我们夫子代理。子贡强忍住笑,故作满脸杀气地说:“冢宰可还记得今天是何日子吗?”
季桓子被问得茫然若痴,结结巴巴地问:“何,何日子?
……”
“冢宰真乃贵人多忘事。”子贡冷笑着说,“那么,冢宰总该认识这只可怜的羔羊及这柄短剑吧?……”
“先生是指?……”季桓子的浑身在颤栗。
“如此奇耻大辱,冢宰岂可忘记!”子贡不无嘲讽地说,“七年前之今日,阳虎岂不是以此短剑杀该羊羔而逼冢宰订盟的吗?”
这件事季桓子怎么能会忘记呢?他眼前时常闪过一系列可怕的镜头:阳虎那狰狞的面孔,那阴冷的笑容,那不容置辩的断喝;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剑,那挨近他喉咙的利刃;那觳觫的羔羊,那惨厉的哀号,那淋漓的鲜血……可是他不明白,如今这短剑与羔皮怎么会落在子贡的手里呢?不禁脱口问道:“子贡先生,这短剑与羔皮……”
子贡接过季桓子的话茬说:“此乃孔夫子于阳虎叛逃时为冢宰所收藏,以戒冢宰终生不忘此耻也!”
听了子贡的话,季桓子感激得眼圈湿润,他感到孔子对自己不单单是忠诚,而且是像师长一样无微不至地在关怀和爱护着自己。他在为先父当日冷淡甚至迫害孔子而羞愧,为自己没有及早发现和重用孔子而悔恨和痛心。他感叹不已,唏嘘再三,但却说不成一句感激的话。
子贡看透了季桓子的心,趁热打铁地说:“赐听夫子言,尚有另一豺虎正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不知冢宰察觉否?”
季桓子说:“大司寇指的莫非是费邑宰公山不狃?”
子贡说:“冢宰明鉴,夫子所指,正是此人。”
季桓子咬牙切齿地说:“此贼叛心日久,斯正束手无策呢。”
子贡说:“何不及早翦除,防患于未然!”
季桓子为难地说:“谈何容易,军队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费城既高且坚,斯无计可施矣。”
子贡趁势说:“可见城墙乃背叛之祸根,冢宰何不堕都拆城呢?”
“堕都拆城?”
“堕都拆城之后,公山不狃失去屏障,只好老实就范,听从冢宰调遣。”
“此计甚好。”季桓子沉吟着说:“然若其据城固守,将奈之若何?”
子贡说:“冢宰可奏明国君,调集全国军队名正言顺地讨伐之,何患其不服?”
季桓子迟疑了半晌说:“然而……”
“然而什么呢?”
季桓子不再说下去。其实,这是把明牌,他是在担心,若费城拆除了,郈城和成城不拆,岂不是自我削弱,自掘坟墓吗?他的心思子贡看得一清二楚,忙说:“据赐所知,三城邑宰,各叛其主,冢宰应奏请国君,三都同堕。冢宰手掌朝权,左右乾坤,可令郈城、成城先堕,公山不狃则孤掌难鸣,若不请降,则势同瓮中之鳖也。”
季桓子被子贡说得心悦诚服,但他没见孔子的话,仍觉心中不踏实,便问子贡:“堕都拆城,抑制家臣,大司寇意下如何?”
子贡微笑着说:“夫子早有此意。若无夫子教言,赐怎有如此远见卓识!”
第二天早朝以后,鲁定公将季桓子、孟懿子、叔孙氏三家重臣和孔子留下,共商堕三都大计。鲁定公提出问题,孔子阐明理由,季桓子首先响应,叔孙氏表示带头拆毁郈城。孟懿子见两家积极响应和支持,又是夫子的倡导,他的成邑宰公敛阳虽然目下尚无任何叛迹,但难保永久,所以也勉强投了赞成票。于是,鲁国历史上的一项重大决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决定了。三卿公推子路为军事总指挥,拉开了堕三都的战幕。
“三桓”之中要数叔孙氏势力最小,力量最弱,那么他何以要率先堕郈呢?原来郈邑宰公若貌为叔孙氏的心腹,言听而计从,毫无叛逆之心。两年前的一天夜里,郈邑马正侯犯聚徒纵火,杀死了公若貌,取而代之,做了邑宰。休看这侯犯乃马正出身,仗着身高力大,武术超群而野心勃勃,他心目中崇拜的人物是阳虎,他要挟持叔孙氏,控制“三桓”,总揽鲁国大权。如此虎视眈眈之辈,怎能听叔孙氏的驱遣和役使呢?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全不把叔孙氏放在心中。叔孙氏也视侯犯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欲翦除之,无奈力不从心,只好忍气吞声,打掉牙往肚子里吞。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他自然急如星火。
大千世界是由各色各样的人物汇集而成,缺一不可。许多人,若干事,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没有他不存在的。齐国的黎鉏是个神秘的人物。其实,他的神秘不过是两面派手法耍得高妙。少正卯的神秘却让人莫测。他官为少正,被誉为“鲁之闻人”,在社会上颇有一点名气和影响。当初孔子开创私学,他在“三桓”的支持下振兴公学,与孔子公庭抗礼,弄得孔子的杏坛“三盈三虚”,但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告终。鲁昭公二十五年,鲁国发生了“斗鸡之变”,他游说孟、叔二氏,支持季氏,驱逐了昭公。鲁定公八年,他策划了阳虎叛乱。南蒯以费叛,侯犯以郈叛,均由他一手策动。如今,他又四方游说,八方串联,或煽风点火,或出谋划策,纠集力量与堕二都相对抗。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是专为了与别人作对,找他人的别扭,让人不得顺心,让事不得顺利。他先窜到费邑,劝公山不狃待“三桓”堕郈之时,趁都城空虚而袭击之,一举夺取鲁国政权。又星火赶到郈邑,劝侯犯一方面据城抵抗,一方面遣使求援于齐,贿赂黎鉏。他修书一封给黎鉏,言说鲁国正发生“堕三都”之乱,建议派大兵压境,伺机攻城掠地,变鲁为齐之附庸。
黎鉏接到少正卯密告与侯犯的求援信,忙奏明齐景公,派大司马穰苴率兵车五百乘,来到齐鲁交界离郈城十数里处下寨,以观动静。鲁定公得报齐大军压境,惊慌失措,忙召“三桓”与孔子协商对策,欲派子路率兵车前往抵御。这类事情一向由季氏定夺,如今自然都推在孔子身上。孔子想,齐国早不发兵,晚不发兵,偏偏在鲁堕三都之时发兵,定然有奸贼里外串通,借齐军作威胁,破坏堕三都计划的实施。夹谷之会刚过一年,订盟笔迹未干,齐归土修好,鲁国势日强,声震诸侯,在这样的情况下,齐未必能真心用兵于鲁。根据这些分析与推断,孔子如此这般地奏明定公,作了周密的安排。
子路率兵车抵达国境安营扎寨,与齐军对峙。
左右司马乐颀、申句须统率倾国之兵抵达郈邑城下。曲阜城内只留些“三桓”老弱家甲护卫。
且说郈邑委吏驷赤,是叔孙氏的心腹。此人足智多谋,颇得侯犯赏识和信赖,事事俱都与他商定而行。堕郈部队兵临城下,侯犯欲出城块一死战。驷赤劝他暂时按兵不动,把全部武器都收集到府衙中来,待齐援兵来到,召集壮丁,发给武器,杀出城去,前后夹击,可以稳操左券。侯犯接受了驷赤的意见,暂不出战。
驷赤闻听齐大司马穰苴率五百乘兵车离郈城十里下寨,吓得心惊肉跳。他深知穰苴智勇双全,用兵如神,一旦真的与侯犯内外夹攻,孟叔二氏必然被杀得一败涂地,自己岂不真的为侯犯献计,助纣为虐,害了主公,因而留骂名于千古吗?他想,若要保全孟、叔二氏,只有用釜底抽薪之计,将侯犯逐出城去,使穰苴师出无名,势必班师。于是驷赤派心腹在城内散布流言:侯犯已将郈邑降送齐国,齐侯已派大司马穰苴来接收,于离郈十里处下寨。三、五日内全邑居民一律劫往齐国边境垦荒种田,有敢不从者,诛其九族。城中居民闻听此言,人人自危,推举绅耆来问驷赤。驷赤回答说:“确系事实,不日齐军即将入城劫民,百姓将受背井离乡之苦。”绅耆向驷赤求救。驯赤说:“侯犯只顾自身富贵,全不顾城中居民世代居此,庐墓于此,岂能安土重迁!赤愿与全城居民同生死,共存亡!但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绅耆依计而行,全城居民听说洗劫临头老幼悲泣,妇女啼哭,少壮咬牙切齿,冲进署衙,劫了兵器,把个署衙围得水泄不通。守城兵卒哗变,倒戈杀来署衙。军民合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定要将侯犯碎尸万段,剁为肉酱。
侯犯正在做着美梦,闻听兵变民反,吓得神魂出窍,忙派人请驷赤来想对策。驷赤说道:“众怒难犯,恐齐兵未及进城,吾公生命即为全城兵民所害,如之奈何?”
侯犯说:“功败垂成,说也痛心。目下只求免祸,岂敢再有奢望!众声汹汹,只恐插翅难逃。”
驷赤假意说:“请公即刻收拾细软,赤当舍命护送公及宝眷出城。事不宜迟,迟恐有变!”
驷赤护送侯犯及眷属出城。于是郈城顺利地拆除了三尺高度,以符合周礼所规定的限度。叔孙氏委驷赤为郈邑宰。
红日西沉,残阳如血。曲阜城东门外,苦越率领兵丁在盘查过往行人。突然,远处来了一支商队。苦越心中生疑,待商队来到近前,见是十辆满载的商车,为首的是一个五短三粗的胖子,满脸横肉,目带杀气。苦越感到好生面熟,仿佛在哪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他姓什名谁,在何处见过。苦越忙上前拦住说:“请暂留步,进城之行人车辆是需检查的。”满脸横肉的人冷冷一笑说:“岂有此理!少正大夫的商车,谁敢检查!”
苦越说:“此乃孔大司寇之命,无论是谁,均需检查!”
“哈哈……”随着一阵朗笑,少正卯带领一伙家丁迎了过来,“孔大司寇管得也太宽了!……”
满脸横肉的人忙下车与少正卯见礼,同时向御手递了个眼色,御手会意,扬鞭一挥,抽打在苦越的右腮上。打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与此同时,车队快马加鞭冲进城去。少正卯再次哈哈朗笑一阵,在家丁们的簇拥下,迈着方步返回城去。
苦越捂着血淋淋的脸腮跑步去报告大司寇。突然,他想起了那个满脸横肉的人,他不正是费邑宰公山不狃吗?两年前他随冉求去费邑催交田赋时见过他。
孔子见了苦越的鞭伤,听了苦越的报告,知道事变已经发生,一场无法避免的厮杀即将开始。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方面命苦越严加监察,但有进城的可疑人勿需拦阻,只需及时报告。一方面接鲁定公到季氏府邸暂避。原来,季桓子从阳虎叛乱中接受了教训,于府中筑一武子台,明碉暗堡,地道勾连,武备精良,进可攻,退可守,是一处很好的军事设施,远远越过了孟氏的新室。
费邑的部队由公山不狃的弟弟公山不扰指挥,陆续潜入曲阜城。
深更半夜,公山不狃率众明火执仗地包围了鲁宫,他也要劫持定公,打起“强公室,抑私家,为国讨贼”的旗号,图个名正言顺。当他们得知定公早已由孔子护驾避往季宅时,便洪水猛兽般地朝季氏府邸扑来,双方厮杀,混战一场。
季氏一个穿戴整齐的士兵,举刀朝一个敞着胸膛的黑脸汉子杀来。黑脸汉子一闪,士兵扑了个空。黑脸汉子顺势举起大棒狠命往下砸去,士兵的脑壳被击得粉碎,倒于血泊中。黑脸大汉骂了句什么,擦擦溅在脸上的脑浆,又朝另一个击去……
季氏一个军官被三、四个头上缠着布巾的士兵用钩子拉了下去。军官爬起来欲跑,被一个士兵上前一刀削下了耳朵,军官捂着耳朵没命地朝后跑去……
公山不狃一枪将季氏军队中的一个军官挑下战车,季氏军队潮水般地朝后败退。公山不狃乘势率众掩杀……
季氏宅内,鲁定公、季桓子、孔子正在议事,忽然,那个被削掉了耳朵的军官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报,报告,大事不好,敌兵杀过来了!”
孔子登上武子台高声喝道:“公山大夫,丘闻以礼法束已而获罪者稀矣。尔以费反叛,以一家臣围攻诸侯与大臣,非礼非法,岂能取胜!”
公山不狃原是十分尊崇孔子的,不然的话。四年前怎么会派人请孔子共同去治理费邑呢?然而,现在却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骂道:“巧伪人,背信弃义,有何脸面谈礼论法!
倒不如听我一劝,快快交械投降,以免生灵涂炭!”
孔子恨恨地长叹一声道:“国至此,君至此,臣至此,谁之过也!……”然后又向公山不狃部众说道:“国君在此,尔等皆为费邑百姓,何故不安分守己,却要助乱党叛逆呢?胜了乃不狃之富贵,败了枉送性命。君上不忍汝辈尽做刀下之鬼,传谕速速解甲请罪,免尔等不死。”
季氏贪婪,常以苛捐重赋勒索费邑百姓,公山不狃每每抵拒,百姓受惠,因而恨透了季氏,愿为公山不狃效力。孔子不劝倒好,一劝犹如火上浇油,众敌寇齐声呐喊着攻了上来,武子台岌岌可危!孔子万般无奈,只好下令左右司马乐颀、申句须率精卒出击。
一声令下,两彪人马杀出武子台。一面面旌旗迎风招展,一阵阵杀声破云震天,一乘乘战车杀气腾腾。将师壑智,士卒骁勇,如虎入狼群,似鹰抓雏鸡。那公山不狃的部卒长途疲惫,又血战了半夜,一遇这样的劲旅强敌,仿佛是鸡蛋碰石头,不大一会儿,便被杀得人仰马翻,尸横遍地,血流成渠。公山不狃见大势已去,拨转马头,驱车逃奔。孔子下令莫追,任其逃往齐国去了。主帅既逃,群蜂无王,谁肯再战!
一个个卸甲抛戈,堆积成丘,跪倒在武子台下请罪。
一场叛乱平息了,公山不狃灯蛾扑火,自取灭亡。季氏率众赶往费邑,亦将城墙拆去了三尺,委苦越为邑宰。
原来左右司马乐颀、申句须并未率部抵达郈城,而是调兵遣将地周旋一番之后便伏于武子台内。公山不狃果然中计上当。郈城既离齐大司马穰苴营寨十里之遥,子路一军足挡两面,因为孔子料定这时齐不会真心用兵于鲁。
这一切均由孔子筹划。长期以来,人们认为孔子只懂文,不懂武,其实是片面的。这场运筹显示了孔子的军事才智,真乃料事若神!然而,他竟万万没有料到,让他棘手的竟是自己的弟子孟懿子的成邑,并因此而致使他堕三都失败,与季桓子的关系破裂,堂堂三号人物竟在鲁无立锥之地,只好再次出走。这是后话。
漆黑夜,一辆马车飞进孟氏府。公敛阳跳下车来,叩见孟懿子。
夜色深沉,孟氏客厅的窗帛上有两个人头相聚的剪影,这是孟懿子与公敛阳在密谈。孟懿子说:“堕三都乃夫子倡导,三家议就,国君钦定。如今两都已堕,你为何抗命?”
原来得知公山不狃率众扮作商队闯入曲阜之后,孔子担心都城的军事力量不足,便让孟懿子致书公敛阳火速发兵曲阜,增援京都,而公敛阳却抗命不遵,按兵不动。
公敛阳说:“小人抗命,并非己图。成乃鲁之北门,亦为主公之保障。拆除成城,齐兵来攻,凭何阻挡?万一朝中有变,主公有何依仗?无成,是无孟氏也。故小人为国为主着想,执意拒不堕成!”
孟懿子见他说得有理有据,又素知他耿耿忠心,并无叛逆之意,与侯犯、公山不狃断非一类,叹口气说:“敛阳言之极是,只是两都已堕,两家岂肯罢休?且无忌为大司寇弟子,如此以来,岂不陷无忌于不义吗?”
公敛阳说:“一切罪责主公尽可推到奴才身上,堕与不堕,便与主公无关了。”
孟懿子担心地说:“小小成邑,岂能经得住举国兴兵讨伐?”
公敛阳说:“请主公放心,国中之兵乃乌合之众,且各怀疑心,岂能死战?敛阳早作准备,成城兵精粮足,万众一心,万无一失!”孟懿子一把抓住公敛阳的手,感动地说:“当今多事之秋,难得敛阳如此侠肝义胆,孟氏将永志敛阳之德……”说着,不禁热泪盈眶,厚赏公敛阳。
从此以后,孟懿子表面上支持堕城,将不肯堕城的罪责全都推到了公敛阳身上,暗地里却在坚决支持公敛阳据城抵抗。
孟懿子随子路统率的堕城大军抵达成城下,假意先进城动员公敛阳堕城。公敛阳设盛宴款待孟懿子,然后施行苦肉之计,将孟懿子逐出城去。于是孟懿子随军养伤,上下皆骂公敛阳为逆贼。
子路率部全力攻城,城上滚石檑木俱下,或烟火弥漫,或箭如飞蝗,子路部众伤亡惨重。想不到小小成城竟固若金汤,子路连攻数月,岿然不动。将士多已厌战,加以秋雨连绵,瘟疫流行,死伤者甚多,哪里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万般无奈,孔子只好奏请定公,御驾亲征,然而同样是望城兴叹,无可奈何,并且时常被偷营劫寨,损兵折将,定公一筹莫展,孔子也无计可施。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将士畏缩不前,并因粮草供应不足,棉衣单薄,士卒或手足皲裂,或逃亡,或冻饿而死,士气全无。
寒夜,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往年的此刻,定公深居华宫,丝竹袅袅,歌喉莺啭,舞姿翩跹,锦衾温馨,嫔妃依偎,纵云播雨。而如今,帐内四壁透风,帐外马嘶狼嚎,更梆凄厉,号角哀鸣,夜夜辗转难眠,宿宿心惊肉跳。他吃不了这样的苦,受不了这样的罪,所以,尽管孔子一再进谏,说城内日趋弹尽粮绝,坚持便是胜利,他还是宣旨班师。
历时半年之久的堕三都,就此宣告失败。孔子在他的政治生涯中面临着一个新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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