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秉住呼吸,对着门口再听。门外,分明是有人把门锁弄得“悉悉簌簌”响,分明是有人在外面企图开门!
我只得大着胆子,颤栗着声音问:“谁?”同时,拿出了手机,随时准备用自己屡试不爽的手段:拨110。我的话音未落,手机也根本没来得及拨一个号码,门已经开了。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笑嘻嘻地闯进来。
“方子洲!”我的心情一紧一松,腿立刻发软,几乎站不住了,“你可把我吓死了!”
方子洲顺势抱住了我:“我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我真的有几分气愤:“你都干了啥子呀!这能不让我提心吊胆吗?”
方子洲拉着我坐在占了房间一半地方的旧沙发上,那久已不用的沙发,突然承受了他们两人的体重,“吱吱呀呀”地怪叫着,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方子洲像个急巴巴的猴子,先来亲吻我,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没兴趣与他共渡爱河,便挣脱了:“先说你的冤屈,是怎么伸的!”
方子洲坐起身,视线离开了我,直奔他的书架,眼睛上下搜寻片刻,刹那之间,他脸上的阳光突然换成了乌云,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恶声恶语地对我说:“我不希望你翻我的东西!”
我还没受过男人这样的轻慢,以为他的此举是因为我拒绝与他做爱而进行的报复,于是,我内心压抑的不畅快,立刻变成了怒火,我站起身,大声吼叫:“你凭啥子这样跟我说话!我不关心你,翻你的破烂做啥子吗!?”
方子洲见我真的发火了,立刻软了下来,重新拉了我的手:“我是说¨¨¨我是说我这些东西¨¨¨”
我继续不依不饶:“你是说你的这些东西可以卖钱是吗?”
在我的淫威之下,方子洲立刻变得低声下气了:“我是说我的职业很危险,你没必要瞎搅和!”
见他在我面前已经卑躬屈膝起来了,我即便是八国联军也应该见好就收了。于是,我重新坐在破沙发上,轻声叹口气:“看来,人呀,相见容易相知难,贪欢容易相爱难呐!”
方子洲把被我翻乱的东西收拾起来,重新恢复了他那宽厚的笑脸,对我说:“不管你怎么样,我可是一开始就爱你!我可不是情不自禁,是追了好久才追上的!”
我已经没了怨气,好奇心又恢复了,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警察同志就这么好糊弄?”
见我追问得饶有兴趣,方子洲便拿了搪,逗弄我:“派出所所长不但给我平反昭雪,而且还请我吃了一顿饭呢!”
方子洲告诉我,我和章副行长才走不久,他就遇上了京兴市的一位警察。方子洲的打黑事迹才被这位警察说了一部分,方子洲就已经由阶下囚变为了座上客。而后,他还和这位京兴市警察一块儿又侦察了一个大案线索,完了事,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最后怎么给你结的案?”我问。
方子洲无奈地摇摇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各项政策法规都不健全,看在京兴市警察的面子上,我和那倒霉的派出所彼此都不了了之了呗!”
“那么,咱俩到底是爱情还是卖淫嫖娼?”我很认真地问。
“你说呢?”他向我挤了挤眼睛。
我明白,他是在借机问我是否真的爱他。我倒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便在他的肩膀上重重的打了一巴掌:“我怎么晓得?”
但是,如果说我和他在东北天海闹出的绯闻,是出于一种好奇、感激、好感、彼此身心需要的复杂情感,那么,现在我对方子洲的情感里倒的的确确有了真实的爱。只是这爱有多深,会不会发展为婚姻,现在我还说不清楚。
虽是秋季,可京兴市的小平房里却是阴冷的,再加上不习惯方子洲单人床的凉和硬,我简直难以入眠。窗外的蟋蟀,在深秋里悠扬的低唱。从蟋蟀们不同的鸣叫声里,方子洲可以判断出蟋蟀的品种。发出“嘟嘟”声,声音脆且直的,俗名叫“蛐蛐儿”,圆头、细尾,由于善斗,是历代最受欢迎的品种,大家不辞劳苦,争相来抓的便是这个品种的蟋蟀,为的是与他人的“蛐蛐儿”相斗,作为游戏,找个乐子。而那“咪咪”声的,叫作“劳咪子”;“吁呦呦”声的,叫作“呦葫芦”;“叮叮咚”声的,叫作“金钟”,这些品种的蟋蟀抓来,由于他们不会打斗,只能听它们唱歌,所以,不讨大家的喜欢。而现在那窗外秋虫的低唱,“嘟嘟嘟嘟”的,既脆且直,声音宽厚,一定是一个大个头的蛐蛐儿!
“我能听出哪个蟋蟀在独唱,我还能听出哪个男蟋蟀在与女蟋蟀谈情说爱!”听出我在床上不断地翻身,躺在沙发上的方子洲也没睡着,便说。
“我不相信。”我说,睡意已经全无了。
“母蟋蟀是不会叫的,会叫的全是公蟋蟀。当公蟋蟀还没找到配偶时,他总是‘嘟嘟’地独唱;谈上恋爱后,他便只会‘呵嘶、呵嘶’地说悄悄话了。”
“挺好玩的!”我感到有趣。在我的童年里,除去读书,没有抓蟋蟀的任何经历。
“你说,动物们,包括小虫子的恋爱、交配,都这么自由,而咱们人类为什么反而这么麻烦呢!这到底是进步,还是泯灭天性?!”方子洲有意提到了性,晚上临睡前,我没让他得逞,他依然不甘心。
“人类进步了,当然活得更愉快,更幸福。只是中国的老传统影响着大家吧?”我说,有意没有应和他。
“比如说咱俩,也没人管着,也没人看见,明明两个人睡着滋润,可偏偏要让我独睡沙发!”窗外蟋蟀“呵嘶、呵嘶”的谈情声,仿佛越来越大了,以至吵得人心烦。我忽然感到了一种身心的渴望。
“方子洲,我的肚子疼。”我说,声音尽量轻轻的。
“我来给你揉揉!”他终于找到让他和我都能接受的再一次共上一床的机会。
虽然有了东北天海的那两次亲密接触,可他的手却是第一次认真地摸到了我的腹部。
“是这儿吗?”他问,话语里只有一分认真,却含了九分虚假。我想他的思想,现在恐怕已经插上了玫瑰色的翅膀,飞向我那神秘的百花园了。
“不是,还在下面!”
男人的勇气和信心有了女人的鼓励和培养才真的会有结果。于是,在惊慌与吭奋中,我俩像亚当和夏娃一样,再一次偷吃了上帝的禁果。
在那明清年间建造的小屋里,那张用旧木板搭起的破床,像一条不堪重负的破旧老船,在男与女融合成的美妙空间里,“吱吱呀呀”飘荡起来,那“吱呀”声格外的大,几乎淹没了男与女那欢快的呼吸声。
我与方子洲之间是性也好,是爱也好,都只能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依然要继续却是实在的。天一亮,方子洲就爬起来,又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追踪什么线索去了。见我赖在床上没动,就要出门的他才想起来问我:“你怎么和行里交差的?”
“啥子?”我没睁眼。
“天海的调查?”
“像你的结果一样,不了了之了呗!”
方子洲刨根问底道:“栾国庆怎么说?”
“我管他怎么说!”
方子洲诧异了:“在我的信息库里,你对工作不是这个态度呀!”
我翻了个身,挣眼看着他,半真半假地说:“从今天起,京兴伟业公司的人踏实了,我也正式失业了!”
“为什么?”方子洲不大的圆眼睛睁大了。
“像你一样,辞职!”我逗弄他。见他圆睁着眼睛,一副疑惑不解的窘迫样子,我索性告诉了他。我的话语里带着难于抑制的吭奋:“下星期,我就要到合作银行上班了!”
方子洲笑了:“我想你也不会像我一样放纵自己于南山,成为无业游民!”
我把章副行长的遭遇和他对我的善意安排讲给他听,当然,我没提起天竺支行关于我满城风雨的绯闻。
他的脸上却没有笑容,忧郁的云弥漫了一脸,他极为认真地提醒我:“在爱农银行,在企业面前,怎么说你也是个‘爷儿’呀!在小银行,可就要靠拉存款挣饭钱啦!不晓得你有没有思想准备?”
我又把章副行长已经给我落实了一个亿存款的事儿告诉他。他沉吟了片刻,有话想说,似乎又不想开口。但最终还是迟疑着开口了:“这么好的事儿!不会是阴谋吧?”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嗔怪道:“你整天生活在社会的阴暗面里,把人都看歪了!章行长可是像长辈一样关系我的正人君子!”
方子洲怕我生气,索性也没再去搞什么案子,主动要求陪我出来,到公园里散散心,还居然大方了一次:“咱俩不坐公共汽车了,打的钱,我出!”
我仿佛感觉今天的太阳是从西面出来的,当然不能拒绝他的好意。但是,刚一上大街,他就又露出了小气的原形。
一连几辆桑塔纳轿车驶过去了,他没招手拦车;一辆富康轿车开过来,司机有意放慢了车速,问:“用车吗?”他还是没吭声;直到一辆夏利车过来了,他才轻轻地一招手,终于,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在我俩身边停下了。他拉了我的手,我俩一同钻进车的后座。
每公里一块二的夏利车,车体过小,车座子既硬又不合体位,座套也是脏兮兮的,坐起来的感觉比每公里一块八的桑塔纳和每公里一块六的富康车差得远,比公共汽车也好不了多少。
方子洲的精打细算,虽然让我感到几许无奈与难堪,但是,现在没了世俗的应酬,没了工作的喧嚣,没了人群的拥挤,特别是两人可以放放松松地牵握着手,可以毫不掩饰地盯住彼此的脸,聊个没完没了,我还是感到很惬意的。
“先去哪儿?”他问。
“听你的。来京兴市好几年,我哪儿也没去过。”我答。
“古河口。”他对司机说。
古河口是潮白河与古运河的交汇处,唐朝时依山傍水建了一座望江亭,原来是一片荒滩野地,现在已经开辟成了公园。此时,虽然不是京兴的雨季,缓缓的潮白之水与有些浑浊的运河之流,在望江亭前狭路相逢,两水相遇扭滚到一块儿,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旋涡。水打在岸边的石头上,“轰”的一声响,溅起一尺多高的水花。
水花溅落在身上、脸上,带给我俩身心的轻松与惬意。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望江亭处,忽然传来朗诵毛主席诗词的声音,这声音沙哑、混沌,像是一个老太婆的干号。我俩好奇地走近望江亭,令人震撼的一幕映入眼帘:一个赤身裸体的老妇人,蓬头垢面地站在望江亭的长条凳上,双手捧着一本巴掌大的红塑料皮《毛主席诗词选》,迎着江水,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读:
“笑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老妇人似乎很面熟,戴着一副黑塑料框的近视眼镜,大约五十岁左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布满了黑泥,浑身瘦得皮包骨头;那Rx房似乎根本就不曾存在,一对黑乎乎的乳头连着肉皮,贴在胸骨上;大腿比漆盖还细,像骷髅似的直托着一个凸现的盆骨;在女人最具神秘的地方,却耻骨格外突出,黑乎乎一片,惨不忍睹。老妇人在众人的围观下,继续呲牙笑着,显出一副坦荡的架势,干号道:“寂寞常娥舒广袖,万里婵娟且为忠魂舞!”
方子洲突然脱了自己的上衣,走上去,披在老妇人的身上,说:“大妈,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回去吧,大爷在家等您呐!”他的眼睛湿润了,竟盈着泪水。
旁边看热闹的一个老年人,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对方子洲说:“先生,好心眼儿没用,警察都管不了,给一件衣服呆会儿就扔啦!我这样,丢十几件衣服了!”
一个瘦脸小伙子怪叫一声:“你们懂啥!老太太这叫玩酷!人家这叫裸奔!属行为艺术!国外都兴这个,你们丫管得着吗?”
听了瘦脸对疯妇人怪异的污辱之言,在我眼里性格绵羊一般温顺得几近懦弱的方子洲,突然变了脸。他竟然一步跨了上去,一下就抓住了那个瘦脸的衣领!
他愤怒地大吼道:“你个小瘪三,怎么不让你老婆玩酷,满里弄裸奔呀!”
那瘦脸也不是一个善岔子,感觉方子洲的怒吼让自己当众跌了份儿,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方子洲,没有丝毫畏惧,操着绝对地道的京兴土话,骂骂咧咧地拉开了架势,怪声大叫道:“挡横儿?找碴儿?想碴架不是?一大早儿,谁他妈裤裆开了,把你丫个南蛮子露出来?我他妈一口吐沫淹死你丫头的!”
此时的方子洲没了上海人的文弱,立刻凸现了北方汉子一般的强悍,他愤怒地举起了拳头,眼里凶光四射,与角斗的公牛没什么两样!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扭打起来了,我急忙冲过去,强插在他们之间劝架。刚才说话的老者,也帮着拉架,唠唠叨叨说地:“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您们都是好心,只是对这事儿的看法不同,怎么说着说着就掐起来了?”
我心里明白方子洲冲动的原因,因为,现在我已经认出来了:这个裸奔的疯女人,就是清水洼与方子洲一块儿被清除出去的钉子户之一,就是我曾经见到的那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不知姓氏的老妇人:何大妈!
我想,方子洲与那对老夫妇应该是有感情的,只是我没想到方子洲与他们的感情是这样的深,深得宛如亲人一般。
忽然,天上飘来一片大大的云。那云朝向天空的部分被太阳照得耀眼而金黄,朝向地面的部分却是黑灰色的,像一张狰狞的魔鬼的脸。这张魔鬼的脸,越变越大,不一会,便遮住了整个的天空。随着云在广阔的天空里,翻滚与舞蹈,稀稀沥沥的小雨珠忽然从云中滴了下来。
我虽然知道方子洲的行为是好的,应该归入英雄义举之列,但是,望着已经散去的看热闹的人群,我依然没了再游山玩水的雅兴。我没有对他赞美,避免了一场斗殴的方子洲也没有豪言壮语,眼神凝重,嘴上恶狠狠的叨咕着:“赵自龙这帮小瘪三,竟让人无家可归!”
我俩默默地走出公园,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当我俩栏下一辆出租车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在街的对面,何大妈却又迎面走了过来。刚才方子洲披在她肩上的上衣已经不知被她什么时候仍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的她,依然是一丝不挂、万般洒脱地赤裸着全身,依然是熟视无睹、旁若无人地高昂着头,依然是呲着牙,面带着那不变的永恒而凝固一般的笑容。
她从对面横穿过马路,径直向这边走来,根本不向两边看,根本不管两边那疾驶而来的汽车。然而,就在这时,惨烈的一幕突然在我的眼前发生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也像这何大妈一样,旁若无人地飞驰而来,瞬间,钢铁与血肉发生了碰撞,随着一声令人揪心裂肺的惨叫之后,那奔驰车一刻没停地开走了,而何大妈却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那满地的血是无法分清贵贱的,和正常人一样的鲜红、一样的惨不忍睹。
周围的人们惊呆了。方子洲和我也都惊得大张了嘴,连眼珠也已经忘记了转动。最先冲向那片血泊的是在公园里拉架的那个老人。老人先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裹在了何大妈赤裸的身体上,而后,他扶起了她的头。
“谁来帮帮我,把他送到医院,晚了可就没救了!”老人焦急而乞盼地说。他扶起何大妈的上身,眼睛扫视着围观的人群。“我是个医生,来个人,帮我把她送医院吧!她也是个人呐!”
我所预料之中的事儿果然发生了,方子洲终于撇下了我,二话没说,就冲了上去。他是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的!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没蹲下去照看何大妈,而是奔向人群外的一辆出租车,没和我说一句话就钻进出租车,向着奔驰车逃逸的方向呼啸而去了。我看清楚了,这次方子洲拦的,不是小夏利,而是每公里一块八的桑塔纳!现在,他倒忘记了剩钱!
此时的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知道方子洲干吗去了,他一定是要代这疯癫的何大妈讨回公道的!我承认他是一个好人,而且是一个大大的好人。但是,我的心里却翻滚着无奈的失落,这种失落的情感向运河的浊水一样,难以抑制地冲击着我刚刚真切感觉到的对他那份爱,而后,把潮白河水一样清澈而真切的爱又一点点的蚕食了。
一个人作一件好事并不难,因为,他不一定付出很多,难的是他要一辈子都做好事,这就需要他付出许多,甚至有时要付出生命。我愿意陪这样一个好人付出我人生的许多,甚至生命吗?
缓缓的潮白之水与有些浑浊的运河之流,在望江亭前狭路相逢,两水相遇扭滚到一块儿,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旋涡,变成不清不浊的洪流,水打在岸边的石头上,“轰”的一声响,溅起一尺多高的水花。看着水流,想着方子洲不顾一切的样子,我现在突然感觉,别说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就是真的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对我自己来说,简直都说不清是人生的幸事,还是人生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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