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刻,一阵蚁语传入耳中:“武同春,你不走还等什么?此地的事交给老和尚,他会料理,假使再来一个老虔婆这等高手,你要走便难了,你真的想与丑女成亲?”
武同春大感惊愕,这传声的人是谁?听声音与初逢“魁星娘娘”时,暗中指点自己的一样,不错,自己是犯不着跟对方搏命。
“无我大师”不怒不火地道:“女施主,违反天理人情,强求来的东西,恐怕会持之不久!”
丑女像是忍耐不住了,大叫道:“老和尚,你有个完没有?大娘,你今天很有耐性。”
“魁星娘娘”被丑女的话一激,登时按捺不住了,双掌倏扬道:“无我,这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一圈一划,登了出去。
震耳的佛号声中,“无我大帅”挥袖相迎。
“隆”然巨响声中,罡风匝地暴卷,尘砂如幕,数丈方圆之内,一片洪蒙,人影一触而分,竟是势均力敌。
尘砂落定,现场由暗而明。
丑女尖叫道:“大娘,他溜了。”
场中果然失去了武同春的影子,他已乘刚才双方对掌的机会,电驰而去。
“魁星娘娘”暴吼道:“老秃驴,我跟你没完。”
丑女掠上一个土丘顶,纵目远望,远远一个人影,电驰而去,已成了一个黑点,纵起娇躯,追了下去。
“无我大师”哈哈一笑,行云流水般地从反方向飘去,速度快得令人咋舌,有若魄影轻烟般。
“魁星娘娘”可能头一次吃这么大的瘪,气得脸孔发青,连连跺脚,望着老和尚背影消失的方向,恨恨地道:“好秃驴,你敢作弄老娘,总有一天要你后悔无及!”说完,尾随丑女身后驰去。
别看她身躯庞大,奔起来可不含糊,轻灵利落,疾若飞鸿。
就在众人离开之后,不远的土丘后冒起一条瘦小的蓝色人影,喃喃自语道:“武同春,你狠心毁了我,我要你慢慢付出相等的代价!”
他,正是被丑女放弃的蓝衫书生,武同春并不认识他,仅只面熟,他为什么要说这种充满怨毒的话?呆了片刻,他也离开了,丘陵回复原来的寂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武同春一路狂奔,到了镇外,虽然饥渴难忍,但他不敢停留,他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毫不迟疑地绕镇而过,舍官道,岔上小路,继续奔驰。
掌灯时分,来到另一个小镇,他迁自走向街道中央的“方家老店”,这是客店兼营洒菜的店子。
这小镇距“无双堡”约百来里,是武同春自幼就熟悉的地方,而方家老店,是他固定光顾之处。
一脚踏进店门,两鬓微霜的女店主东方大娘笑着迎了上前:“武大少,你上次来过,整整半年不见影子了,里边坐!”
武同春像见了亲人般的堆下笑脸道:“大娘,这一向可好?”
方大娘道:“还不坏,只是掉了两颗座牙!”
“我想随便吃点东西就上路。”
“别急嘛!难得来一趟,怎么,想家心切?”
“没这回事,我是离家,不是回家。”
“啊!走!走,到后面去,前面嘈杂不清静。”
武同春熟路轻车,穿过酒座,进人后院,一明一暗的小轩,十分清幽,他步入明间坐下。
紧跟着,小二送上了茶,布了杯筷,工夫不大,酒菜随来,小碟子,十分精致,尽是他平素喜欢吃的菜肴。
武同春自斟自饮,回想此次离家后所遭遇的一切,不禁感慨万分。
片刻,方大娘又走了进来,亲切地道:“前面事忙,我不能陪你,你自己多喝几杯吧。”
武同春笑道:“大娘尽管去忙,我在这里等于到了家。”
方大娘停步又道:“不见外才好。”
说着,忽然叹了口气道:“武大少,找一想起小姐子凝碧便忍不住伤心,她真难得,又可人,又懂事,老天实在没眼睛,竟让她在坐褥中遭了意外,唉……她留下那孩子还好吧?
叫什么来着……对了,遗珠……”
武同春的脸沉了下来,内心阵阵隐痛。
方大娘忙见风转舵地道:“我知道提起她你会伤心,喝酒吧!我得到前面去照应,等会再陪你聊。”
武同春讪讪地道:“大娘请便。”
方大娘深深望了武同春一眼,出门去了。
这一提起被火烧成焦炭的妻子凝碧,武同春顿时饮食乏味,他不是难过,而是恨,心灵上的创伤,是不易平复的,因为他太爱凝碧,所以恨也就更深,人生真正的婚姻只有一次,所以失败也只有一次。
突地,一个黑衣蒙面人出现门边。
武同春心头一震,喝问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蒙面人脱手掷出一物,转身而没。
武同春伸手接住抛来之物,起身追出,对方已失去踪影,回到桌边,摊开掌心,一看,是一块三指宽的铜牌,上面刻着乾坤二爻的符号,不由心头大凛,暗忖:“照图记,该是‘天地会’之物,这代表什么?想不到对方已追踪而至想到‘天地会’,那女巨人“魁星娘娘”与丑女的形象,便又在眼前晃动。
方大娘端了个盘子,走了进来,朝桌上一放,道:“这是你最爱吃的油酥乳鸽,大娘亲手替你……”
突地瞥见武同春手中的铜牌,陡地面色大变,栗呼道:“这怎么回事?”
武同春道:“刚刚一个蒙面人送来的。”
方大娘颤声道:“天地符!”
武同春眉头一紧道:“什么叫天地符?”
方大娘拭了拭额上的汗,道:“是‘天地会’的死亡令,接到这令的人,只有等死。”
武同春咬咬牙,不吭声。
方大娘面皮抽紧,搓着手,惶急地道:“我的好大少,你怎会招惹上‘天地会’?”
武同春只好把碰上丑女的经过说了一遍。
方大娘顿足道:“这怎么得了,那丑女是天地会主的宝贝女儿,外号‘魔音女’……”
武同春脱口道:“‘魔音女’?不错,她的声音是很好听。”
方大娘瞪眼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这……怎么办?”
武同春立起身来,沉声道:“大娘,我马上走路!”
“走路?你走不出一里。”
“那也未见得。”
“武大少,接到符令的人,不管你本领通天,也没人能幸免。”
“我不能坐在这儿等?”
“你让我想想……”
“我非走不可,不能连累大娘。”
“废话,你看扁了我方大娘。”
武同春怔住了,在他心目中,方大娘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丈夫死了,独撑门面,对他特别好,可从没把她跟江湖二字联想在一起过,想不到她能识得“天地符”,一口的江湖行话,难道她是真人不露相么?心念之中,期期地道:“大娘,你……想什么?”
方大娘道:“替你想保命之路。”
武同春又是一怔神,道:“保命之路?……不必了!”
“你什么意思?”
“大娘是做买卖的,有身家,有性命,怎能为了我而不顾……”
“噢!你倒是真够武士风度,你被‘天地会’找上了,死了命一条,可是你得想想,你还有家人,对方会放过么?”
武同春顿如泄了气的皮球,这点他可没想到,可是方大娘凭什么不顾身家性命来维护自己?这人情上说不通呀!
‘天地会’等于是武林天下的主宰,凭她一个女流敢与抗衡?莫非……心念及此,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眉头一紧,道:“大娘,我对你……不了解。”
方大娘一反常态地道:“不了解拉倒,没时间叙旧了!”
越是这样,武同春就越加狐疑不解,不舍地追问道:“大娘是武林人么?”
方大娘不答所问,急声道:“随我来!”说着,进人暗间。
武同春只好跟了进去,只见方大娘挪开床铺,在壁间一按,床铺的位置裂开了一个地洞,武同春骇然,想不到这里会有这等布置。
方大娘用平指着地洞道:“下去,十二个时辰之后自己出来。”
武同春走近前去,一看,有石级延伸向下,看来是个地窖,登时心念电转:“方大娘居心难明,如果自己狂测不差,这一进去,便成了瓮中捉鳖……”心念之中,沉声道:“大娘,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平白担这大风险?”
方大娘横眉竖目地道:“以后你会明白的,下去,快!”
生死攸关,冤枉送命可不值得,武同春又道:“我想现在知道!”
话声才落,以说腰间一麻,一个头重脚轻,被方大娘硬生生推入洞中,身躯顺石级直滚而下,“咋”一声,洞门封上。
方大娘会猝然施袭,这是他做梦也估不到的,如果心里有备,方大娘不会如此轻易就得手的。
落到实地,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由于穴道被制,他无法动弹,心里那股子愤恨,简直无法形容。
经过一阵激动之后,他又平静下来,事己至此,只好从好处去想,假定方大娘是一片好意,有心要维护自己,但所持的理由很脆弱,双方只是熟识,没有什么密切关系,她犯得着冒开罪“天地会’的风险么?想好想坏,终归是空的,目前最要紧的是解开穴道,否则将成待宰之羊。于是,他运起家传心法,自解穴道,久久之后,徒劳无功,方大娘用的是什么诡异手法?试了再试,依然没有用,他只好死心了。
死寂的境地,他在等待不可知的命运。
人,只要有一口气在,求生的欲望是不会止息的,他不停地想,想得头都快炸了,还是计无所出。
十二个时辰,是整整一日夜,方大娘说十二个时辰之后自己出去,既然穴道不解,一百二十个时辰也出不去。
像有一年那么长,武同春根本不知道时辰,只是奇怪,为什么不见人来下手?突地,他发觉穴道竟然自解了,这一喜简直非同小可,他蹦起身来,心想:“想不到方大娘是个深藏不露的罕见高手,会用这种按时而解的神奇点穴手法。”
眼前景物模糊可辨,他恨不能立刻飞出去,定了定神,顺石级而上,到了尽头,上面实胚胚的,不知暗门如何开启,根据听来的经验,他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终于,手指触到了一个关捩子似的东西,左旋,右旋,没有动静,用力一按,暗门开启,透入了天光,灰蒙蒙的,是夜晚。
他忽然感觉情况不对,暗门是在房里,怎么会有天光?一长身,登上地面,目光扫处,呆住了,眼前是一片瓦砾场,火灾后的惨景,方家老店已荡然无存。
这到底怎么回事?附近的店铺,照常营业,街上人来人往,还有不少闲人聚在场边指点议论。
武同春的脑海在极度紊乱之后,呈一片空白。
这火是怎么起的?如果是方大娘自己放的火,那她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为了一个并没有深切渊源的人,毁去了辛苦经营的基业,值得么?依情理而论,自焚似乎不可能,根本说不通。
最大的可能是由于自己的失踪,“天地会”迁怒于店家而纵火焚屋。
人呢?是生还是死?方大娘亲切诚挚的面容浮升脑海,武同春欲哭无泪,悲、愤、疚、恨交集,仰首向天,心里道:“这种恩德,地高天厚,根本无法报答,当时自己为什么不离开?”
真的,仰首问天天无语!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代表死亡的“天地符”,凝视着,眼里迸出了血光,开口喃喃道:
“有生之年,我必灭此朝食!”
收起符令,转出瓦砾场,混入人群中,他想听些消息。
蓦在此刻,啼声得得,人群裂开,五骑怒马,奔临现场,停住。
马上,是五个蒙面人。
武同春的怨毒冲胸而起,他判断来的定是“天地会”的人。
五个蒙面人下了马背,其中之一脚步踉跄地踏人瓦砾场中,立定,拔出佩剑,倒转剑尖从自己心窝刺入,晃了晃,倒了下去。
场外人群爆起了一阵惊呼。武同春的头皮发了炸。
这蒙面人为何到此地来自决?另一个蒙面人走上前去,抓起自决者的尸体,回身搭上马背,用绳索系牢,然后四人上马,疾奔而去。
惊心触目的一幕,引来了更多的人,喧嚷成一片。
这是个令人忘不掉恐怖的谜。
武同春忽然感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不由暗吃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衣衫槛搂的老叫化站在身后,正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心头一动,沉声道:“阁下是什么意思?”
老叫化一甩头道:“跟我来?”
说着,斜提打狗棒,转身便走。
武同春心里疑云顿起,暗忖:“自己从来没跟穷家帮打过交道,这老叫化素昧生个,莫非只是“天地会”的爪牙?”心念中,挪步跟了上去。
老叫化头山不回地迳直走出镇外。
武同春在三丈后紧紧相随。
地点愈来愈荒僻,老叫化没停步,反而加快。
武同春暗忖:“如果这要饭的真是“天地会”的爪牙,自己不是睁着眼走入陷阱么?”
心意动处,身形一起,想超前截对方。
可煞作怪,老叫化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他的身法也随之加速速,晃呀晃的,像踏空飘行,武同春展尽身法,就是差那么一点无法超前,这使他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这老叫化的功力深不可测,后果着实难料。
但是,已经跟下来了,他不能再回头,照对方身法,想走恐怕也走不掉,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跟下去,身法一弛,老叫化像通灵似的也慢下来。
气氛显得十分诡谲。
眼前,来到一片疏林中,老叫化终于停止了。
武同春一个弹身,站到对方正面丈许之处。
老叫化仔细端详武同春,天黑,老叫化的目芒更亮,亮得像冷电寒星,看上去很吓人。
武同春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开口道:“阁下有何见教?”
老叫化咳了一声,咯地吐出一口浓痰,抚抚胸,这才道:“年轻人,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
武同春错愕地道:“此话怎讲?”
“刚才镇上那一幕你看到了?”
“是的,怎样?”
“你知道对方来路么?”
“在下判断是“天地会”的人!”
“不错。”
“那是怎么回事?”
“那名武士因为未能完成使命,所以到现场自决,这是“天地会”的会律。”
武同春打了一个冷噤道:“什么使命?”
老叫化冷冷地道:“杀你!”
武同春登时星目大张,领悟过来,那自决的蒙面人,就是方家老店传“天地符”的人,“天地会”的作风够残忍,对自己人如此,对外人可想而知,只是这老叫化如何知道这内幕呢?除了方大娘,没有第三者知道这件事,当下栗声道:“阁下怎么知道的?”
“老要饭的要饭张口,要钱伸手,现铁现食不须愁,吃饱睡足,不找些闲事管,准得生病,告诉你,是偷听来的。”
话说的很风趣,但武同春却笑不起来,他知道这老叫化是个非凡的风尘异人,当下改了称呼道:“前辈怎认得晚辈?”
老叫化打了个哈哈道:“知道老子,当然认得儿子。”
武同春不由肃然,拱手道:“谅来是父执之辈,请问前辈如何称呼?”
老叫化摇头道:“要饭的称呼不外叫化、乞丐、讨口,另外还会有什么称呼?”
武同春为之气结,对方不肯说,他当然没理追问,转了话题道:“请问那把火是怎么起的?”
老叫化“嗨”了声说:“十年来老要饭的是方家老店大门的常客,方寡妇非常够江湖,舍了饭菜还带酒,她不知发的那股子疯,烧了店,也断了老要饭的路。”
武同春激动地道:“店是她自己烧的?”
老叫化道:“谁说不是!”
武同春窒住了,方大娘为了自己而纵火焚店,这牺牲太大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躲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天地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焚了店并不能解决问题,这实在是天下之策,但这笔深恩,却是无可比拟的,心念中,道:“这么说,店里的人无恙?”
“嗯!大概是。”
“不知去了哪里?”
“这要饭的便不知道了。年轻人,你实在是胆大包天,周近百里之内,均是“天地会”
的天下,爪牙遍地,你竟毫不顾忌地现身……”
“是!晚辈太大意了。”
“大意?此后将寸步难行。”
武同春哑口无言,造成这种情况,该怪谁?蓝衣书生,丑女,“魁星娘娘”,“天地会”的爪牙?都不是,怪自己不能坚持原则,伸手管这档闲事,现在说什么都嫌迟了,既成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老叫化接着又道:“要想自保,你有两条路可走……”
武同春道:“那两条路?”
老叫化道:“第一条,你从现在起,隐姓埋名,永绝江湖。”
武同春不假思索地道:“晚辈早有此意,但有个心愿未了,所以暂时还办不到,请问第二条路呢?”
老叫化目芒一闪道:“第二条路,充实功力,成为无敌高手。”
武同春怔了怔道:“武学深如瀚海,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有所谓无敌高手?”
老叫化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所谓无敌高手,乃是指某个时期中,功力达到某一种极限而言,也就是说能冠盖某一时期的一般高手。”
这番道理,似是而非,武同春淡淡地道:“武功的高低深浅,一半取决于高明指点,一半是时间与辛勤的累积,并非一赋可就,前辈以为如何?”
老叫化沉凝着道:“完全正确,但就一个根基深厚的武士而言,情况略不同,只要得一个‘缘’字,更上一层楼并不难。”
武同春心中一动,这语调与“无我大师”如出一辙,这当中难道有什么文章?江湖险恶不可不防,这老叫化本就现身得突兀,而自己除了那桩八年前的公案必然了断之外,根本没有理由立足江湖,更用不着争强斗胜,当下冷漠地道:“晚辈不敏,敬谢了。”
“咦!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晚辈无意武林事业!”
“你不想自保?”
“那是另一回事,晚辈自有打算,告辞!”
“年轻人,你该多想想。”
“晚辈想过了!”说完,拱手一揖,疾步离去。
老叫化望着武同春的背影,喃喃地道:“此子相当孤傲,必须随缘待机,另外图谋。”
武同春不敢再折回镇上,顺路茫无目的的奔行,方大娘为他殷家的事,一直盘旋在心头,这是难以报偿的殊恩,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他怎么也想不透方大娘何以甘付如此大的代价来救他,而事实上危机并未解除,那只不过暂时脱过一次灾厄而已。
突地,他想起了方大娘说过的一句话:“……你死了命一条,但你的家人……”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不错,“天地会”的人极可能向自己的家人下手,这倒是不得不防,心念中,辨明方向,改道向“无双堡”回奔。
他祈望着家人无恙,能来得及隐藏避凶。
正行之间,眼前人影一晃,两名黑衣人拦在前头,武同春吃了一惊,收住势。
虽在黑夜,但黑衣人襟上的白色符志十分醒目。
其中之一冷森森地道:“你就是武同春?”
“是又怎样?”
“没有人在‘天地符”之下逃生过。”
“哼!”
“不必鬼哼,你最好自决,可以得个全尸。”
怨毒冲胸而起,武同春手按剑柄,冰声道:“迫在下杀人么?”
另一个黑衣人狂笑数声,不屑地道:“杀人?你是站着说梦话。”
原先汗口的道:“别跟他废话了,做了他好早回去覆命领功。”
“呛呛!”两支剑出了鞘。
换在两天前,武同春可能一走了之,但现在不同了,方大娘自毁家业,肇因于“天地符”,他不能逃避现实。
“呀!”暴吼声中,两支剑挟风雷之势,同时罩到。
白光腾起,传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两名黑衣人双双弹开。
乍分倏合,凌厉的剑势又告袭到,武同春杀念陡生,展出了家传绝技。
“哇”地一声惨叫,黑衣人之一连连倒撞,仰天栽了下去。
另一名厉叫一声,亡命狂扑。
“铮”地一声,黑衣人手中只剩下尺长一段剑柄,登时惊魂出窍,掉转头急遁而去。
就在此刻,一个使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声音倏告响起:“站住!”
武同春心头一震,目光扫处,一颗心剧跳起来,身前丈许之处,站着一个瘦长的黑衫老者,既高碧光,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的。
那名刚刚开溜的黑衣人,又溜了回来,朝黑衫老者港施一礼道:“弟子童六参见巡监!”
黑衣老者哼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武同春身上。
武同春心中有些不安,这黑衫老者被称为巡监,谅来必是个可怕的人物,单看那份长相就够使人胆寒。
童六躬着着,声音有些期期艾艾地又道:“禀巡监,这……这点子的身手,出乎弟子意料之外。”
黑衫老者“唔”了声,冷冷地道:“所以……你就逃走了?”
童六单膝一曲,颤声道:“弟子……是想求援!”
“求援?”
“是的。”
“童六,你还要花言巧辩?”
“弟子不敢。”
“怯敌图逃,是犯了会规第几条?”
单六的另一条腿也弯了下去,伏地叩头道:“巡监明察,弟子说的是实话!”
黑衫老者冷森森地道:“说呀?第几条!”
‘巡监……”
“说!”
“第……第三条。”
“怯敌……而逃者……者死。”
黑衫老者冷酷地说:“很好,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童六连连以头叩地,哀叫道:“巡监恩典……饶恕弟子一次!”
黑衫老者道:“童六,本座不能改掉会律,立即行动,否则……你知道后果。”
童六突然站起身来,狂叫道:“我童六前生作孽,今世才投入豺狼群中……哇!”
在黑衫老者挥堂之间,童六飞栽三丈之外,再不动了。
武同春看得双目尽赤,“天地会”实在够邪恶,方家老店烬场中,蒙面汉自绝的一幕又呈现眼帘……黑衫老老转向武同春笑笑道:“姓武的,你手里有剑,不劳本座动手吧?”
武同春剑尖斜向下撤,咬牙道:“阁下说说杀人的理由!”
黑衫老者阴测恻地道:“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这就是理由。”
武同春咬牙道:“‘天地会’一手遮天?”
黑衫老者阴残地一笑道:“这是你最后说话的机会!”
说着,撩衣掣出一支竹节钢鞭,比平时略细,抖了抖,徐徐扬起,凹入的双眸,碧光大盛,从神情看,他十分凝重,并不敢托大,小觑了对手。
武同春心头一凛,把功力运足十二成,准备背水借一,他有自知之明,如果不能制敌,便为敌所制,后果不言可喻。
对峙、凝注,气氛在刹那间紧张到了极限。
两声厉喝,同时传出,几乎小差先后,分不出是谁先出的手。
鞭剑交集,爆出刺耳的裂空声。
双方一触即分,武同春自觉虎口酸麻,透气上窜,而黑衫老者的左胸,裂了一道口,不见血,显然仅划裂外衫。
武同春骇然,这全力一击,仅仅划破了对方一些衣衫。
黑衫老者狞笑一声道:“小子真是有一手,可惜功候不够,如果换了你老子‘无敌剑’武进,这一个回合本座非见红不可。”
这句话半点不虚,武同春家学渊源,但修为还嫌不足,再奇奥的招式也得打了些折扣,但由于提到了他父亲的名号,无形中激发了他万丈雄风,为人子者,贵在下坠先人之志,于是他大跨步,到了出手的距离。
黑衫老者冷哼一声,钢鞭出手,挟嘶风之声。
武同春立即腾剑迎击,用的是进手绝招,以攻还攻,气势、劲道,都到了他本身所能的极限,大有破斧沉舟之概。
鞭剑碰击、扭绞、嘶鸣,剑气与鞭风裂空有声。
人影再次分开。
武同春有些气促。
黑衫老者暴笑一声,鞭幻成幕,朝武同春头罩落。
武同春咬牙出剑,如潜龙升天,想突破鞭幕,震耳欲裂的金铁交鸣夹以一声闷哼,武同春连打了两个踉跄,长剑几乎脱手。
黑衫老者得理不让,暴喝一声:“躺下!”
如幻鞭影,再次罩出,比前一式更具威力。
武同春横闪八尺,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鞭风砭肤生痛。
黑衫老吉一招落空,闪性骤发,弹步出鞭,用上了全力,疾如骇电奔雷。
武同春竭力封挡,长剑被直荡了开去,人倒撞四五步,一口逆血溢了出来,眼前金星乱冒。
黑衫老者狞声道:“小子,本座要把你砸扁!”
武同春脑海骤呈空白,他知道再难承受对方一击……蓦在此刻,一样黑忽忽的东西,冉冉飘来,挂在一根树架上。
武同春脱计惊叫道:“黑纱!”
黑衫老者连退数步,跟着栗呼道:“黑纱女!”
附近只稀疏几株树木,“黑纱女”不知藏有何处,但一片不能着力的黑纱能破风飘传,单只这一手,就相当惊人。
黑衫老者干咳的声,色厉内荏的道:“黑纱女,你是存心与本会作对?”
‘黑纱女”的声音道:“人皆曰可杀,然后我杀之,不管被杀音是什么来路。”声音像来自虚无的空中,根本无法判断方位。
黑衫老者又道:“黑纱女,你亮出标致,意欲何为?”
“黑纱女”道:“我不想杀你,你最好立刻上路。”
黑衫老者“嘿”地一声冷笑道:“你准备庇护这小子?”
“就算是吧。”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你废话太多。”
“黑纱女,咱们各行各道,希望你别干涉本会的行动。”
“但我已经干涉了。”
“本会从来没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哈哈!司马一夫,大话唬不了人,识相的快滚!”
武同春心中一动,原来这位身任“天地会”巡监的黑衫老者叫司马一夫。
司马一夫眸中凶光闪动,扫向武同春,他想毁了他之后再走。
武同春立即察觉到了,作势准备,他不明白“黑纱女”不知隐身在何处,以及插手的原因。
但似乎洞察场中动静,传来冷森森的声音道:“司马一夫,你敢妄动,此地便是你横尸之处。”
司马一夫怔了片刻道:“黑纱女,何不现身出来?”
“你想死?”
“你滚是不滚?”
“黑纱女,你说个理由,本座好覆命!”
“黑纱女”的话声转厉,道:“司马一夫,你要是再敢多放一个屁,我要你永远走不了,滚不滚?”
司马一夫把牙齿咬了又咬,转向武同春道:“姓武的,天下虽大,可没你逃命之处,等着瞧吧!”
说完,又转向空道:“黑纱女,咱们等着看下文了!”说罢,疾掠而去,遗下了两具尸体在地上。
武同春吐了口大气,还剑入鞘,定定神,开口道:“敬谢芳驾援手!”
“黑纱女”冷漠的声音道:“武同春,你如果认为我是救你,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话大出武同春的意料之外,也使他感到震惊莫明,期期地道:“那……是为什么!”
“黑纱女”道:“像上次我不杀你一样,只是要你活着。”
武同春更加茫然,暗地一咬牙道:“总该有个原因吧?”
刺耳地一笑,“黑纱女”道:“如果你不健忘的话,当然会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一个不怕死的人,可能怕活,所以我要你活下去。”
怪论,但其中必另有文章,武同春想探出对方的原意,无话找话地道:“芳驾的这番见解,在下不敢苟同。”
“为什么?”
“人为万物之灵,好生恶死是天性,自古以来,人其求长生之不暇,怎会有怕活?天下没有不怕死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怕死?”
“这……情形特殊,不能作一般常理而论。”
“对了,我就是针对这特殊情况而作定语。”
犀利的口齿,武同春有些词穷,想了想道:“芳驾根据什么判断在下不怕死的特殊情况呢?”
“黑纱女”道:“当然是有所本的。”
“什么?”
“我不想说破!”
“那又为什么?”
“你应该懂的。”
“但……在下一点也不懂。”
“你一时想不到,但总有一天你会想到。”
“芳驾何不明白见示?”
“你定要知道?”
“在下想解开这个谜。”
“好,那我告诉你一点,你可举一反三……”
话声忽的中止,武同春感到一阵下意识的紧张,久久,才又传来“黑纱女”
冷漠不变的声音道:“比如说,一个人遭遇了什么诛心痛苦的事,本已对人生乏味,活着是一种痛苦,但为了某种理由他不得不活下去,明知不如死,但仍得活下去,在这种情况下,生与死没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一样!”
这番话,像利剑直刺到内心深处,武同春震惊莫名,连面皮都起了抽动,暗忖:“这是影射自己家庭变故的事么?的确,自己是为了一个恨字而活,为了恨而厚颜出江湖,生与死没多大分别,死了是解脱,活着是要平心头之恨,但,对方怎会知道这件公案呢?彼此素昧平生,连方大娘都不知道内情,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巧被言中,可是对方言之成理,这未免……”
心念之中,打了一个寒噤,内心在隐隐作痛,这感受像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做坏事,而被人看到。
沉寂了片刻,“黑纱女”声音又告传来!
“如何,懂了么?”
武同春咬牙道:“不懂!”
“不懂,你在骗自己么?”
“在下不懂的是芳驾何以会说出这番话,目的何在?”
“这何足为奇,天下本来就没有永远的秘密。”
这句话,证实了对方是有所指,但为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过问别人的私事?武同春的脸色一变再变,夜色很浓,没人看到,但他自己感觉得到,脱口道:“芳驾的意思是洞悉在下的秘密?”
冷冷一笑,“黑纱女”道:“胶多不釉,话多不甜,到此为止,后会有期了!”
声音顿杳,以武同春的自力,竟然没发现有人离开,他窒在当场,一颗心在滴血,久久咬牙切齿道:“许中和,你这衣冠禽兽,你使我不能做人,你使武家门楣蒙羞,我不杀你死不瞑!许中和,你这只狗,八年来,你躲在哪里?”每一个字,都包含有无比的怨毒,无比的恨。
突地,一个奇异的念头冲上脑海:“许中和一表非凡,看外表,足以颠倒任何女子,莫非‘黑纱女’与他是一路的,不然,她怎会知道这秘密,又如何会说出这些嘲弄近于恶毒的话?……”心念及此,忘形地大叫道:“黑纱女,我有话问你。
没有反应,对方是真的离开了。
起先是基于好奇与惊异,现在,变成了无比的屈辱,恨,又加深了一层,恨使他无视于杀人于无形的一代恐怖女煞星。
他回想“黑纱女”说过的每一句话,越想,越不是味,这是存心公然侮辱,彻底否定了人的自尊。
于是,他想到葬身火窟的前妻,忍不住再次出声道:“吴凝碧,你死了,但我仍然恨你,你毁了武同春,毁了无双堡,你该下地狱,转入畜生道。”
夜幕深垂,四野寂寂,武同春继续上路,目的不变,仍奔无双堡。
又是夜晚,二更将残,武同春回到了家门无双堡。
这曾经显赫一时的巨堡,现在只剩下残破的躯壳,败落、凄凉,堡墙内,三分之二是废墟,只前端临近堡门的地方,还保留了几椽差堪栖身的房舍。堡门早已封闭,那曾经驰过车马,通向外的青石堡道,几乎全已被野草侵盖,无双堡的威名已成过去,被人淡忘了。
荒废的情景,代表了武林中的沧桑变幻。
武同春站在封死的堡门前,眼帘湿润了,他连回想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照习惯,他从侧方越墙而人。
一片漆黑,没有灯火,一丝不祥的预感立袭心头,心房登时收紧了,手脚有些发麻,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天地会”的魔爪,已先一步伸向了此地么?屋里会是什么惨象?他不敢往下想,匆匆奔向正屋,惶然叫喊出声:“锦芳……江姥姥……”
没有反应,寂静如死,气氛诡秘而恐怖。
他的腿在堂屋外生了根,挪不动,头脑有些晕眩。
意外业已发生,只是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
一条人影,从堂屋里扑出,人到剑到,朝武同春迎胸疾刺。
武同春本能地闪了开去。
扑击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衣衫不整,血迹斑斑,一击不中,又电攻而上。
武同春长剑出鞘,定睛一看,再次闪开,口里采呼道:“锦”芳,是我!”
女人住了手,狂喘着,她,正是武同春的继室华锦芳。
武同春心思一阵狂乱,上前抓住华锦芳的肩膀,激颤地道:“发生了什么事?”
华锦芳扔去手中剑,抱住武同春,放声哭了起来。
武同春尽量抑制狂乱的情绪,等华锦芳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锦芳,发生了什么事?”
华锦芳松开手,止住悲声,拭了拭泪痕,颤声道:“真是祸从天降,半个更次前,突然闯来了七八个黑衣人,进门就动手,来人个个身手高强,江姥姥首先遭殃……”
武同春瞪眼栗声道:“江姥姥她……遭了不幸?”
华锦芳道:“重伤。”
武同春吐了口气道:“人呢?”
“在里面躺着。”
“后来呢?”
“我拚力抵拒,也受了伤。”
“遗珠呢?”
“被……他们带走了。”
武同春目眦欲裂地狂吼道:“他们带走了遗珠?”
华锦芳道:“我们怎么办?”
武同春咬牙道:“他们走了多久?”
“盏茶时光,你早到一步便碰上了。”
“我去追……”
“追?你知道对方的来路?”
“知道?”
“什么来路?””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就在此刻,江姥姥扶着杖出现门边。
武同春忙趋前道:“姥姥,伤得重么?”
江姥姥打着颤道:“不要紧,绝对死不了。少主,你……对于遗珠难道没有一点情份?
她被劫走。你好像不急?”
这话像一根刺,刺在武同春的心上,他对遗珠是不太关心,甚至于还有些厌恶,不说破没什么。说破了的确尴尬。
江姥姥又道“不是老身多嘴冒犯,实在忍不住不能不说,她有家,但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没人疼,没人关心,唉!可怜的孩子,她有什么罪?”
华锦芳变色道:“姥姥,你不嫌话说得太重了?”
江姥姥道:“我要说,我伺候了武家三代人……”
武同春一跺脚道:“我去追……”
华锦芳道:“对方是从废墟那面走的。”
武同春弹身越屋,奔向废墟,追,他实在毫无把握,就算追上,对方人多势众,能否救回遗珠还在未定之数。
对方掳人的目的何在?借以要挟自己向该会投?心念之中,身形落人废墟,首先入目的,是凝碧的坟墓。
他感到一阵刺心的痛苦,身形不自觉停了下来。
七八年过去了,他抹不掉对他的恨,她给他心灵上的创伤太深了。
大丈夫,男子汉,不怕断头流血,最戒惧的是帏薄不修,几代人都抬不起头,即使是贩夫走卒市井者流,也绝不甘戴绿帽,绿头巾之讥,可以使一个胆小如鼠的窝囊人操刀。更何况是有头有脸,自命豪侠的人物。
凝碧园成了灰烬,凝碧本人葬身火窟也已八个年头,但心窝的恨消不了仿佛随着时日加深,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罪魁许中和还活在人间,他早该死一百次的。
恨,使他心肠变硬,变成另一个人,他几乎不想营救遗珠,因为她是孽种挪步,走近坟墓。
突地,他发现一团小小的黑歇伏在墓侧,登时心头大震,定睛一望,栗呼道:“是遗珠!”
人,是有人性的,恨能遮盖一切,但不能掩灭与生俱来的良知。
武同春颤栗了,稚子何辜,竟然……小小的身躯一阵扭动,遗珠揉揉眼站了起来。
武同春激声道:“遗珠,你没事?”
“爹!”遗珠叫了一声,张臂扑向武同春,武同春正待搂抱她,但小手才触及他的腰身上,立刻又退了回去,在记忆中,她的爹不喜欢她,父女极少亲近,从来没被抱过,所以一刹那冲动过后,她本能地退缩了。
武同春垂下手,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表面上的父女,中间隔隔了一重无法越过的墙,永远无法。
默然了片刻,武同春吐口气道:“遗珠,你不是被坏人带走了遗珠睁圆了乌溜溜的小眼道:“是的,但娘把我从坏人手中武同春打了一个哆嗦,栗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娘!”
“你娘?”
“是的。”
“遗珠,不要乱说话,你娘在生下你之后就……”
“我知道娘死了,可是……人死了是会有灵的。”
江姥姥与华锦芳不知何时,也到了现场,华锦芳寒声道:“遗珠,你是……鬼救了你的?”
遗珠大声道:“不是鬼,是我娘的灵。”
江姥姥上前道:“孩子,你……你真看到了你娘?”
遗珠拉拉江姥姥的衣角,仰面道:“是的,姥姥,我真的看到了。您……受伤了?”
江姥姥老脸连变这:“你不怕?”
“自己的娘,有什么好怕,娘还抱我……”
“抱你?”
“昭!”
“你娘什么样子?”
“像影子飘来飘去,不过……我一点也不怕。”
武同春厉声叱喝道:“胡说,世间不会有鬼。”
华锦芳接话道:“小小年纪,还真会编,谁教你的?”
遗珠用手臂擦擦眼睛道:“是真的嘛!”
江姥姥冷叱道:“别骂她,也许她说的是真的。”
武同春冷哼了一声道:“姥姥,你也相信小孩子的胡说?”
“不是,她是从空中飘来的,那些坏人吓死了,直叫鬼,放下我就逃走了!”
“你娘漂亮么?”
“看不见面孔,头发遮着,模模糊糊的。”
“她抱你时,手是热的还是冷的?”
“好冷,像冰一样!”
江姥姥幽幽地道:“真的是阴魂不散么?”
武同春咬牙大叫道:“什么阴魂不散,她有什么不甘心的!她难道不该死?”
遗珠怯怯地道:“娘……该死?为什么?姥姥告诉我为什么?”
江姥姥摇摇头,没开口。
武同春凄苦地道:“冤孽!”
华锦芳声音有些不正常地道:“同春,我看……把坟墓移到别处去吧。”
遗珠哭着道:“不要!不要把娘搬走,爹……不要!”
江姥姥道:“几片枯骨,何苦再翻动,难道移了就会平安……”
武同春瞪着墓碑,挫牙道:“鬼也好,怪也罢,找我好了。你们回去,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今晚的事,会再发生,你们暂时搬到在房去,现在就去收拾,我送你们走。”
华锦芳道:“你还要出江湖?”
武同春恨恨地道:“此事一日不了,我一日不安。对,我想到了……”
华锦芳道:“你想到什么?”
武同春道:“世间根本没有什么鬼,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现在不要多问,走,回去收拾。”
仍然是夜晚,但已是五天后。
武同春在五天前送走了家小,他又悄悄回到废墟,他已经连续守了三夜,他在等鬼魂出现,他断定是许中和捣的鬼,袭堡掳人的,也不会是“天地会”的人,如果是“天地会”的人,也不会留活口。
守株待兔,他并没十分把握,但这是找到许中和的唯一途径。
三更,迟升的月亮露了脸,废墟中阴森的气氛被冲淡了些。
武同春伏在废墟边缘一个特意布置的土洞里,他可以监视墟中的动静,但绝不虞被人发现。
不断地凝视,扫瞄,眼睛有些发涩。
突地,他发现废墟中央亡妻凝碧的墓头上,出现一个长发纷披的女人身影,他的心提了起来,终于被他等到了。
揉揉眼,想看得仔细些,身影不见了,墓头是空的。
是眼花了么?还是真的有鬼?他心里有些发毛,如果是活人装鬼,那这人身手必相当惊人,可是目前这废堡业已空无一人,扮鬼的目的何在?是发现了自己的形迹而故意逗引么?
等,焦灼地守望,半个时辰过去了,鬼影没再出现。
他下定决心,只要鬼影一出现,他便扑出去。
远处,忽见人影晃动,他一按剑柄,准备扑出去,一看,又缩了回来。
月光下,出现的是三条高大人影,一色的黑色长衫。
武同春大为骇异,来者是何许人物?三人之中,有人开了口:“就是此地么?”
“不错!”
“鬼魂之说,本属无稽,我兄弟这趟捉鬼的任务可真难办……”
“但会主严令,非有个水落石出不可。”
武同春又是意外地一震,听口气,对方是“天地会”的高手,这么说,五天前袭堡掳人是“天地会”的人所为,自己判断错误了,根本不是许中和捣鬼。装鬼救下遗珠的是谁?就是刚才一度出现的魄影么?对方又发话:“老大,我们如何行动?”
“人去屋空,根本无从查起。”
“那姓武的小子没消息么?”
“没有。”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迫鬼现形……“什么办法?”
“毁墓。”
“哈哈!老三,你真的相信有鬼?”
“我没那么说。”
“那毁墓干什么?”
理由很简单,这座坟墓里埋的是那姓武的元配妻子,掘墓翻骨,活的人绝无法忍受,这样一来,对方定会现身。”
“不见得。”
“为什么?”
时隔数日,人也逃走了,如果此地根本没人,那只有真的鬼才会现身。”
“这可难说,劈开墓,让枯骨现天,我们等,总有人收骨。”
“老大,老三说的有理,只好试上一试,否则无法复命。”
“嗯!好吧,老三,你动手,我跟才三左右埋伏,事完你守后面。”
“好。”
三人之二弹离现场,剩下那叫老二的端详了一下墓头,作势就要毁墓武同春登时血脉责张,虽然他恨他的妻子,却不能任人劈墓动骨,狂吼一声:“敢尔!”弹身掠了出去,长剑同时握在手中。
黑衫人回身,面对武同春,上下一打量,狞笑着道:“性武的,你还是出头了。”
武同春咬咬牙,道:“朋友是‘天地会’的?”
“不错。”
“目的是什么?”
“收回‘天地符’!”
“恐怕办不到了!”了字声中,雪白的剑芒暴卷而起,他不敢多所迟疑,对方是三个,对付了一个便减少了十分危机。
剑出人杳,黑衫人换了一具位置,身法之诡异,令人咋舌。
武同春心头为之泛寒,似这等身手,一对三,后果十分难料黑衫人阴阴地道:“武同春,你将死得很惨。”
蓦在此刻,一声栗吼,从左边传来:“鬼啊。”
那是骇极的惊叫,声音全变了调。
武同春与黑衫人同感心头大震。
“呀!唔!”声音自右边传来,接着一条人影,自暗中踉跄奔出,跌跌撞撞,是叫老人的黑衫人,到了临近,“噗”地趴了下去。
在场的黑衫人亡魂尽冒,抢步上前道:“老大,怎么回事?”
那叫老大的扬起头,口里“唔!唔”不成声,只见他满头满脸都是泥巴,眼耳口鼻,全被糊住了。
武同春忍笑个不置,但他笑不出来,他想到了鬼,这种制敌的手法,的确是传说中鬼的行径。
叫老二的黑衫人,登时没了主意。
老大挣扎着站起来,以目不能视,连吐带吹鼻子,双手搔挖之下,面孔全失去了人形。
“沙!沙”声中,老二从左边爬了出来,所受的待遇跟老大一样。
武同春怔立着没出手,他不想杀人,虽然对方是为了要他命而来的,他脑海里盘旋着那一现而隐的披发女人身影,她是人?是鬼?老二转身过去,扶起老三,咬牙道:“我们栽了!”
老大挖净了口里的烂泥,发出唔呀不清的声音道:“我们走,这……笔帐……改日……
再算。”
老二片言不发,一手一个,拉着老大老三,狼狈奔离。
武同春窒在当地,脑海里一片混乱,他无法分析这怪现象,是鬼么?他平生不信鬼,是人么?该是谁?场面冷寂下来,午夜的月色是惨白的。
不知木立了多久,任什么动静也没有,回过神来,他忍不住开口道:“到底是谁?”
没有反应,他自己的声音听在耳中很怪,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对方是谁?无从想象,无从判断。
鬼气森森的境地,不可思议的情况,足可使一个正常的人发狂,武同春把牙齿咬了咬,最后,弹身离开。
心头上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照遗珠的说法,是她娘显魂,会是真的么?阳光普照,任何恐怖的事物,似乎都失去了他本身应有的魔力,因为那是属于夜晚的产物。
武同春不死心,他又回到废墟,徘徊,搜索,想找些蛛丝马迹。
鬼是不属于白天的,心理上的威胁解除之后.头脑便清楚了,他又回复平常的信念,天下根本没有鬼魂这回事.装神扮鬼以愚人,必有其种特殊的目的,他要找出这怀有特殊目的的人,所以,他在寻找现场可能留下的线索。
搜遍了每一寸地方,他失望了,什么端倪也没有,不知不觉,又回到坟墓边来,目光扫处,他的呼吸停滞了,心房也在收缩,双眼睁得滚圆,紧跟着,是疯狂的行动,每一根血管都在暴张。
坟前,一个面如冠玉的青衫人,正在坟前焚化纸钱。
他,正是武同春久寻不获.誓要杀之而甘心的许中和。
许中和面色一片悲凄,不知他是没发现武同春,还是故作不知,他拨弄着正在焚化的纸钱,口里不知在喃喃些什么。
武同春面孔因过分激动而起了抽扭,双眼是血红的,身躯在发抖,他一步一步迫近前去,到丈许之处才停住。
许中和缓缓直起身来,神情在悲愤中带着木然。
四目胶住,许久许久。
武同春开了口:“许中和,我找你太久了,想不到你自己会来。”
许中和咬着牙道:“照规矩,我仍然称你一声义兄……”
武同春厉声道:“住口,我早已不是你义兄,你是禽兽,不是人。”
许中和闭了闭眼,冷极地道:“你害死了凝碧,你杀害了一个贤淑的女人武同春哈哈一阵狂笑道:“贤淑?呸!下贱,无耻……许中和,你是旧情难忘么?公然敢来她坟前化纸。”
许中和痛苦地道:“武同春,你可以杀我,但不能侮辱她。”
武同春手按剑柄道:“我是要杀你,你早该死一百次。许中和……你毁了我,毁了无双堡,你这个人面兽心的败类……”
许中和口齿连颤,切齿道:“武同春,你仍然认定我当年做了那种天理难容的事?”
武同春狠毒无比的道:“你还要否认么?我俩义结金兰,拿你当人看待,托你照管堡务,你竟然……是我亲眼看到的,你……”雪亮的长剑出了鞘。
许中和向后挪了一步,栗声道:“我说过那是误会。”
“误会?你放屁,你为什么逃走?”
“是你逼我走的。”
“你说出误会的理由?”
“我早说过了,那晚,我见有人闯入凝碧园,跟踪追去,人影进入内室,我怕发生意外不得已才进人内室……”
“人呢?”
“没看到,怪就怪在这里。”
“一点也不怪,是你捏造的,企图掩饰罪行,可惜太幼稚了些。”顿了顿,又道:“你留下的孽种,我代你养大了……”
许中和连退了两个大步,凄厉地道:“武同春,当天对日,那是你的亲骨肉,你不能如此……”
武同春暴喝一声:“自卫吧!你伏尸在这贱人的坟前,是报应不爽。”随着喝声,长剑斜撒向下,目中尽是煞芒。
许中和大叫道:“你会后悔一辈子!”
白光一闪,武同春发剑划向许中和,挟恨出手,凄狠厉辣得令人股栗。
许中和没还手,闪了开去,再次大叫道:“你会后悔!”武同春毫不迟滞地跟踪出剑,那份狠劲,似要一剑把许中和劈成两片。
许中和左闪右突,在剑浪中游动,险象环生。
闷哼乍响,许中和弹出剑外,左胸一片殷红,咬着牙道:“武同春,念在当年结拜之情,我让你这一阵没还手……”
武同春狂声道:“我要把你劈碎。”
辱妻之恨,不殊杀父之仇,他已横定了心,这些年来的积恨,如山洪暴发,摇剑又再猛扑而上。许中和拔剑相迎,“锵”地一声,双方各退了一步,许中和厉声道:“住手!你虽不仁,我不能不义,不必你动手,我自己了断!”
许中和说要自了,此举大出武同春意料之外,暗忖:“他是什么居心,想施展什么阴谋?一个没有人格的卑鄙小人,会自决么?还有闹鬼的事……”心念之中,冷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你要自了?”
许中和面色一片惨厉,咬牙应道:“不错!”
“你真的会?”
“武同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像你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也舍得自了?”
这话极尽侮辱,许中和目爆愤芒,一字一顿地道:“大伺春,你是君子,你了不起,牢牢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武同春冷酷无情地道:“我会记住的,你早该在八年前自了,与那贱人一路……”
许中和狂声道:“不许你侮辱凝碧!”
怔了怔,武同春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笑声一敛,圆瞪双目道:“凝碧,侮辱她……是你什么人?你是她什么人?她不守妇道,下流、无耻,遭天火烧死,报应。许中和你如果还有那么一丝丝人的成分,半句话都不必说,结束你肮脏的生命吧。”
许中和脸孔扭曲,面色由赤红转而苍白。
武同春又道:“在你死前,告诉我一句话,在此地扮鬼的女人是谁?”
许中和窒了片刻,才道:“什么扮鬼?”
“你故作不知?”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装神扮鬼,诡称凝碧贱妇阴魂不散,骗得了谁?”
“凝碧阴魂不散?”许中和震惊莫名,目光扫向凝碧的墓碑,喃喃地又道“她死得冤枉,还落了个不清不白之名,应该冤魂不散。”
“是你这禽兽毁了她的!”
“武同春,你害死了她还不醒悟,推在别人身上,你有良心么?”
“许中和,我在等着你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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