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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的菩提:苏曼殊全传

七、樱山村恋情

  曼殊的意外归来,给河合家平添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河合仙脸上又重新有了笑容,屋里也又能听了惠子的歌声,曼殊也不顾旅途的劳顿,抄起画笔,描画这种喜悦,描画这种温馨,描画这种亲情……木楼内外,几乎有了过节一样的气氛……

  为了庆贺儿子归来,河合仙还选择一个吉日,买了很多菜肴,办了几桌酒席,把要好的村邻们都请来了。

  那是一个十五的晚上,月亮出奇的明,亮,黄灿灿的一轮像刚从水中洗过一样,明明净净地洒着清辉,映在地上,竟犹如白昼一样真切。风儿,是那么柔弱,吹拂着草梢轻轻摇摆,摇动着树叶哗哗作响,带动着炊烟袅袅飘浮,吹到人们的脸上,又是异样清新凉爽。

  酒,是傍晚时候开始喝的,一直喝到月上中天。每个人都有点醉意了,可是兴致还没有减去。开始玩了一阵喝酒的游戏:打棒、转碟……之后便挨家给曼殊献酒,献歌。临到川端家,人们都嚷着让良子出来跳舞。

  “跳一曲,良子!”

  “良子,跳一曲!”

  人们嚷着,叫着,拍着手。

  这时,从川端家的圆桌旁走出一个姑娘。

  曼殊抬眼望去,不仅一阵惊呆,姑娘的倩影是多么潇洒袅娜啊:纤细的腰身,丰腴的胸脯,高卷的发髻下,五官是那样鲜艳动人,鼻梁悬直,嘴巴小巧,红润的双唇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默默中也有一种微动的感觉。尤其是那细黑的眉毛,不上翘,也不下垂,弯弯的如两道飘逸的云丝,极适中,极漂亮地映衬着下面黑亮亮的眸子,于是眉宇之间便闪动出美的光泽,她肤色白皙,又微微带着一层红润,月光之下,愈发显得妩媚动人。

  她款款来到花丛旁边的空地上,长袖轻轻一摆,随之便舞动起来。

  喧嚷的院落立刻便寂静了,只有风儿吹动花枝发着微微响声。人们的目光都被姑娘飞旋的倩影吸引住了。酒,不再喝了,菜,不再挟了,手中的饭碗,也顾不得放下……

  姑娘的舞姿越发柔媚了:如细风吹拂着柳枝,款款摆动。似溪水冲动着樱花,静静摇曳;又像云天中飞翔的孔雀,驾着轻风,寻着白云,鸟瞰着下面的青山碧水,平视着远天的红日云霞,一忽儿扇动多彩的翅膀,一忽儿摆动俏丽的羽翼,现出一副娇艳自得的神情……尤其她那扭动的腰肢,弯转的手臂,飞旋的脚步,翘动的手指,每一个动势,都将月影撩拨得一片迷离,将花香挥洒得随风飘逝……

  当姑娘跳至曼殊的桌前,眨着媚眼向桌上翘望的时候,恰恰与曼殊投来的目光碰在一起,于是便立刻羞红了脸,赶忙用袖口半遮了脸颊,顺便做出一个漫卷菱花的动作……

  即刻曼殊的心便狂跳起来,觉得脸上热乎乎的发烧。须臾间,手掌都湿润润的了,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连忙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月影……

  这时有人嚷着让曼殊表演节目。

  曼殊抬起头来,发现良子姑娘正在向他鼓掌。

  于是,他便兴冲冲地来到了那片空地上,仰头看了看天上那皎洁的明月,朗诵了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好!好!”人们大声地喊叫着。

  曼殊羞羞地向人看去,不知为何,他目光又投向了良子,有趣的是,良子这会儿也正看着他。

  这一夜,曼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良子姑娘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尤其是她那对毛嘟嘟含着秋水的眼睛仿佛还在看着他,看得他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毛发跳,跳过之后又是那么舒畅、滋润,像抹了浓蜜一样甘甜。开始,那种感觉只是在内里,渐渐地便向四肢扩散,到后来面庞、脖颈、手、脚都被这幸福烘烤得热乎乎的,他试图想点别的事情,扭转一下思路,可是努力了几次,还是失败了,一闭眼,面前还是良子,还在冲他笑……

  这一夜,是曼殊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这一夜,是曼殊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夜。

  第二天,曼殊为了平复自己的情绪,漫步来到村边的小溪旁,寻了一块光洁的石头坐了下来,顺兜里掏出了那本装帧考究的《拜伦诗集》。

  拜伦,这位异域的浪漫诗人,是他崇拜的偶像。他崇拜拜伦超凡脱俗卓立独行的大气豪情,崇拜拜伦豪放奔涌,风云叱咤的英雄行为,崇拜拜伦柔情似水,悲天悋地的浪漫情怀,崇拜拜伦一泻千里,笔走江河的才情。拜伦,是英雄与才子的会集,是正气与激情的溶合。在拜伦身上寻到了生命的轨迹,在拜伦的诗中他受到了精神的启悟。面对着拜伦,他既感到生命的勃郁、强悍,又感到生命的短暂、悲切……他不明白,造物为什么在生出了美与善、真与诚的同时,又无时无刻不在挥动着无形的刀戈,无情地把一切美与善残酷的戕害、虐杀……

  他慢慢地掀开诗集的封面,神情顿然一爽,诗人的肖像即刻出现在他的面前:曲卷的浓发,光洁的额头,睿智充满激情的目光,刚毅的嘴角,那略带微笑的面庞里,似乎蕴含着对世界永不休止的求索。他又翻到了平时最喜欢的那首诗《雅典的少女》,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来:

  雅典的少女啊,在我们分别前,

  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还!

  或者,既然它已经和我脱离,

  留着它吧,把其余的也拿去!

  请听一句我别前的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我要凭那松开的鬈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

  我要凭那长睫毛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颊上的桃红,

  我要凭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

  雅典的少女啊,我们分了手,

  想着我吧,当你孤独的时候。

  虽然我向着伊斯坦堡驰奔,

  雅典却抓住我的心和灵魂:

  我能够不爱你吗?不会的!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吟咏罢,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猝然却愣在那里:良子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他那颗刚要平复的心一下子又慌乱起来,他连忙站起:“良子,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是被拜伦的诗吸引来的。”良子窘窘的一笑,面颊上立时便绽开两朵浅浅笑靥。

  “莫非姑娘也喜欢拜伦的诗?”

  “拜伦,雪莱,莎翁的诗,我都喜欢。”

  曼殊愈发兴奋了,眼睛亮亮的看着良子:“想不到姑娘舞跳得那么好,对诗还有这么深的造诣。”

  “你实在是过奖了,我不过是看着玩玩!”

  “那么,姑娘最喜欢谁的诗呐?”

  “怎么说呐,”良子眨了眨眼,“要说最喜欢,我最喜欢中国李易安的词。”

  “什么?”曼殊实在吃惊,想不到小小年龄的日本姑娘,对中国的诗词这么熟稔,便问:“姑娘是喜欢那首《声声慢》,还是《如梦令》。”

  “《声声慢》是长调,过于凄厉;《如梦令》是小令,又太闺秀。我最喜欢那首《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尤其‘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两句,真是……”说着脸便红起来,葡萄粒般的眸子含情地看着他。

  这一下,曼殊的心又狂跳起来,立时感到手足无措,身上的肌肉都紧缩起来,四肢都似乎变得僵硬而麻木。

  爱情,来得太突然了。昨天晚上他似乎已经感到了爱的信息,今天就突兀地来到身旁,他连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还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想到能爱上一个异域的姑娘。他感到了慌恐,又感到了新奇,他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前的良子。

  她已经害羞地低下了头,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一样依恋在他的身旁。她身上散发出温馨的气息强烈地感染着他;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和红润的脸庞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尽量控制着自己,鼓起勇气说:“我们朝前走一走好么?”

  良子对他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就沿着小溪向前走去。

  小溪旁的柳树,直直挺挺的,青嫩修长的枝条上,长满一簇一簇翠绿的叶片,底下的根须,有的已经被溪水冲刷得裸露出来,象褐色的水蛇一样,微微的荡漾着,有的深深扎入岸边的泥土里,不露一丝痕迹。树旁的小草,都是异常的茂密,绿微微的叶片,夹杂看黄色的小花、红色的小花、紫色的小花,远远看去,是那么鲜艳,那么耀眼……

  走到一棵树下,曼殊痴迷地看了一眼良子,支吾地问:

  “昨晚你跳舞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良子的脸一下子便羞红了,眸子牢牢盯着鞋尖,娇嗔道:

  “你若不看人家,怎么知道人家看你。”

  曼殊被姑娘说笑了,挑皮地说:“中国有句古话,‘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是不看我也知道。”

  “你,你可真坏!”良子用指头指着曼殊,咯咯地笑着。

  曼殊也笑了,他们依旧向前徜徉着。

  这时,树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陡峭的石崖,直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曼殊仰头向上看看,不禁奇怪起来:“这石头有意思,咋长了这么个形状。”

  “那叫望夫崖。”

  “怎么,你们日本也有望夫崖?”

  “是啊,这还有个传说呐。”良子顺便拾起根草棍含在嘴里:听爷爷说在很早的时候,有个国王的女儿常爱到这里来散步。一天,她正在郊外游玩,迎面坡上走来一个樵夫,肩上担着柴禾,两人恰好在水边相遇。樵夫看公主,公主也瞅樵夫。樵夫看公主是绝色美女,很爱她;公主也爱上了樵夫。他俩人一个喜爱一个,可是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公主转回深宫,就思念樵夫来,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于是就天天在溪边等待着樵夫。

  国王晓得女儿爱上了一个砍柴的穷化子,很生气,马上把女儿许配给他的宠臣,三天以内就要叫公主嫁给宠臣。

  公主得知这个意外的消息后,心理很焦急,哭着对父王说:“我已经爱上了一个砍柴郎,决心跟他过一辈子,别人,我死都不嫁。”无论她怎么哭诉,也打动不了国王的铁石心肠。没办法,在当天晚饭前公主就悄悄来到溪水边,向樵夫诉说了衷肠。

  樵夫本是一个不平凡的好心人,看见公主对他的情意这样深重,很受感动。他对公主说:“公主不要难受,你既然愿意跟我过,我就背你到我的家去。我的家在没有人烟的山背后,那个地方谁也找不到。”

  公主说:“你可背得动我?”

  “背得动!”说着他就背起公主,直向山后背来。原来这个砍柴人是个异人,有半仙之体,住在苍山后面的一个山洞里。他背着公主飕飕地走得飞快。走了一截,他的臂下忽然生出两只肉翅膀,立刻腾空飞起来了。顷刻间,他背着公主便飞进了崖洞里。他俩就在这个人迹绝断的崖洞里结成了百年夫妻。

  樵夫和公主在崖洞里住,樵夫仗着一双翅膀,到处给公主寻找好吃的东西。可是崖洞里很冷,公主受不住刺骨的冷气。樵夫为妻子想尽了办法,也赶不掉那股冷气。樵夫跟妻子说:“听说罗荃长老藏着一件宝衣,这是他的镇山宝,它可以避水,又能发热,让我给你盗去!”

  公主担忧地说:“你盗去,我一个人留下咋办?”

  樵夫安慰公主说:“不要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说着就张开了一双翅膀,眨眼间飞到罗荃寺里。他从罗荃长老的禅座上,拿起了宝衣,搭在手臂上,很快就飞出了罗荃寺。他刚刚飞到洱海的海面上,罗荃长老拿起禅杖,照准樵夫追着打来,一禅杖恰好打中,樵夫被打落在罗荃寺下面石峡里面了。他一跌下去,立刻变成一头石骡子,永远不能动弹了。

  公主巴望丈夫回来,便站在这溪边久久的翘望,那正是三九的日子,没出几天,公主便在翘望中冻死了。渐渐的,她就变成了石头。可是那目光依旧是朝着樵夫离去的方向望着……

  “这故事太感人啦!”曼殊听完后鼻子里啜泣了一下,十分动情地说:“又太悲凉了。”

  “是啊!我真不愿讲这故事,一讲这故事,我心里都发冷!”

  然后,他们都不说话了,目光又转向了望夫崖。仿佛顺着望夫女的视线,他们已经看见那个变成石螺子的樵夫。

  几乎是近晌午的时候,曼殊才回到家。他刚一进家门,惠子便嚷了起来:“哥哥,你干什么去了?有客人在屋等你呐!”“客人,”曼殊一怔,在日本他根本就没有相识的人:“他长得什么样子?”

  “相当的英俊,看样子,是个学生,他说认识你。”

  “认识我?”曼殊更加疑惑。

  “你进屋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曼殊随着惠子进了屋里,抬眼看去,面庞立时变得惊奇起来:“是你!自由兄!”

  “啊!曼殊!”冯自由也十分高兴,一把握住了曼殊的手。

  “来,自由,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母亲,这是我的妹妹!”曼殊用手轻轻地指着,随后道:“娘,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冯自由。”

  “好啊!”河合仙微笑的应和着,又给冯自由倒了一遍水,然后就和惠子退下了。

  这时,冯自由才愈加惊疑地问:“怎么?曼殊兄,令堂是日本人吗?”

  “嗯!”曼殊的脸色沉下来:“冯先生不必多问。”

  冯自由早就领教过曼殊的这一手,今天的场面,使他进一步感到曼殊有难言之隐。于是改口道:“曼殊兄,刚才说到今后行止未定,我此来正是为此。我看兄虽年龄不大,却有磊落胸怀。”

  “冯先生过奖了。”

  “你此番游日,可有意于久居此地否?”

  “冯先生,我刚才说过,在下此后行止不定,这里也不是我的久居之地。”

  “曼殊兄,你年纪这么小,功底又如此深厚,为什么不继续求学深造呢?”

  “求学深造,一直是我所求之事,只是我放纵已久,恐难受学校束服。再者,也不见有适当的学堂。”

  “禀性不是不可移易,况且与同窗学友相聚,比之一人孤处,四方飘零,更有利于健全智性。至于学堂嘛,日本教育发达,中国学生入学籍颇易,挑选一合适的学校还是能办到的。”

  “你是说可与那衣着笔挺腹内空无一物之辈为伍吗?”

  “不然,留东人士中不尽此辈,亦有人品学问俱高者。如章炳麟、秦力山、吴敬恒、马君武、蒋百里、张继等,皆一时俊彦,料兄当有所风闻。如兄有意,我可介绍与诸公相识。”

  “冯先生如此厚爱,令我感动之至。在国内时,曾听到过这些先生的行事,日后如有机缘,深冀拜识为幸!”

  “曼殊兄,自那日我们在船上相识,我即有三生有缘之感。

  将来如你愿进学堂,万请不弃,进我们学堂好啦!”

  “冯先生太高看了,益令我无地自容。将来我如进学堂,一定与冯先生在一起,以求多加提携。不知冯先生进的哪个学堂?”

  “横滨大同学校。”

  “横滨大同学校,好。只是此事关系不小,进学不进尚容我熟思,只要进一定非此校莫属!”

  “太好了!”冯自由激动的握住了曼殊的手。

  这时,河合仙推门进来,笑盈盈地说:“曼殊,都什么时候了,你和客人吃饭吧,饭我早就作好啦!”

  “伯母,你看……”冯自由有些不自然。

  “都到家了还客气啥。吃饭去!”曼殊将客人领到餐室。

  餐室的圆桌上,菜肴十分丰盛。

  曼殊轻轻斟满酒,端起杯,冲着自由说:“来,为着我们的相识,友谊干杯!”

  “好,也应为着我们的昨天和明天,干杯!”

  于是,他们的酒杯愉快地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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