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叶城之战终于以飞廉一方的撤退而告终。据说,有人在城破的那一夜亲眼看到了破军少帅来到叶城,和带兵撤离的飞廉少将交手。
军中双璧的第二次直接交锋,依旧还是以云焕占绝对上风而告终——据目击者说:那一战里,云少帅以个人之力、几乎将叶城里的镇野军团消灭殆尽,却偏偏不杀作为统帅的飞廉。到了最后,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势若疯狂。
然而,他的力量和破军相比无疑螳臂当车,云焕的黑暗之剑几次切过他的身体,然而仿佛有意容情、每次都没有深入要害,只是尽多的给予痛苦。不一会,飞廉身上已有十数处大小伤口,整个人仿佛血池里出来一样可怖。
瓮城里的军队已经奔逃一空,剩下满地尸首狼藉。云焕站在一地的尸首之中,掉转剑锋、架在了最后一名少年战士的咽喉上,定定看着同僚,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飞廉踉跄着站住,满脸都是血和汗,眼神慢慢变得颓败而绝望。
“放了他!”他忽然大声吼了起来,目眦欲裂,“云焕,你这个疯子!杀这样的无名小卒,不嫌污了你的手么?放了他,来杀我吧!”
然而云焕根本没有理睬他,只是将剑锋一寸一寸的割入那个少年战士的咽喉,眼里充满了阴暗而璀璨的金色光芒:“我就是不杀你,我就是要在你面前杀你的同伴——如何?”
“疯子!”飞廉厉喝一声拔剑刺去,竟似已不顾生死。
“真的想死么?”云焕看着他,低低吐出几个字,冷笑,“可是求死不得的滋味,你还没体会够呢!”黑色的光芒在他手心凝聚,他看着昔日的同僚,金色的眸子里杀气充盈:“真厌恶你总是以这样的姿态站在我眼前……废了你的手,就不会总想充英雄了吧?”
两人的身形,在瞬间交错——飞廉踉跄而过,只觉膝盖再无力气,低下头就看到血从左臂直流下来。
云焕站定,施施然转过身:“接下来是右手。”
他步步逼近。然而,半空里忽地风声大起,一道黑影从巫罗府邸后院无声腾起,压顶而来,银色的闪电细细击下,转瞬抵达云焕的后心!
破军根本不为所动,手一回,手心便凝聚出了另一把黑色的剑,反手割裂了夜空——有金属撕裂声刺耳的想起,那架飞来的银色机械在一击之下便被摧毁,隆隆坠地,化为一团火光,碎裂开来。
“愚蠢。”云焕唇角浮出一丝冷笑,头也不回。然而,他的眼神忽然变了——那架坠落的风隼忽然间碎裂,仿佛镜像,天空中出现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银色机械!
比翼鸟?!出其不意攻击他的,居然是一架比翼鸟?!
“走!”一道银色的飞索从天而降,精确地卷住了飞廉的腰,在瞬间将那个陷入绝境的人飞速拉起,收入了舱室。
云焕大怒,手心黑暗之剑化为闪电,向着那架比翼鸟投掷而出。比翼鸟一个踉跄,却很快重新稳住了身形,只是一瞬便掠过了叶城的外墙,消失在西方的晨曦之中——对方在空中以精确巧妙的角度折转,操纵之灵活,竟然能和军团第一的傀儡潇媲美!
是谁?居然有人、驾驶着比翼鸟从他眼皮底下救走了飞廉!
眼角余光里,他看到了驾驶着比翼鸟的傀儡。那个傀儡也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他就从那熟悉的眼神里认出了对方——
湘!居然是湘!那个该死的鲛人,居然还活着!
那一瞬,杀气从心中再也无法控制的涌起,目眦欲裂。
“湘?”黑暗的舱室内,飞廉捂住流血的左肩,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熟练地操纵着比翼鸟的鲛人——那个奄奄一息的鲛人战士居然在此刻坐到了操纵席上,拖着溃败不堪的身体,比任何傀儡都灵巧地操纵着这一驾比翼鸟。
听到他的问话,湘并没有回头,碧色的独眼始终凝视着前方,面无表情。
“你应该庆幸……叶城里已经没有傀儡了,而我却还有操纵比翼鸟的力量。”她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衰弱,在飞离叶城之后动作渐渐迟缓,“而更该庆幸的……是我还欠你很多人情,飞廉少将。”
“所以,我愿意为了你,再充任一次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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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跃出慕士塔格的时候,一夜的激战终于结束。
那一战惨烈异常:外有铁桶似的包围,内有强敌入侵,为了掩护同僚从空中撤退,驻守瓮城的镇野军团浴血奋战,直至天亮才撤退。
然而,最终能成功逃离叶城进入博古尔大漠的,不过十之一二。
城破之日,这个云荒大地上最繁华的城市一片狼藉,三分之二成为了废墟。外城、瓮城里层层叠叠都是军人的尸体,城内街道上也是萧条无比,到处都有空战后坠毁的风隼残骸,一些繁华的街坊被战火烧成了一片白地。
当迦楼罗缓缓盘旋于叶城上空,巨大的双翼遮蔽住日光时,幸存的百姓们纷纷从地窖里走出,在被战火熏得乌黑的街道上匍匐下跪,将双手举向上天,祈求自己的性命——那些下跪的人中,也包括了重伤在身无法逃离叶城的巫罗。
然而破军少将始终不曾走下迦楼罗,只是在半空里望了一眼、便返回了帝都。
他回到了帝都,却把他的旨意贯彻到了这一座被征服的领地上:按照他的命令,十巫中仅剩的巫罗继续成为叶城的负责人——这样的决定多少让人有些吃惊,然而,在列队进入叶城的帝国将领们见过巫罗后,才恍然大悟。十巫之一的巫罗坐在府上,眼神却是呆滞的,手足僵硬,每一句说出来的话都刻板如鹦鹉学舌。
在看到巫罗身侧站着的那个帝都密使时,所有将领恍然大悟:
——昔日高高在上的巫罗大人,如今竟然成了一个被傀儡虫控制的傀儡!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叶城重新落入了破军的控制,扼守的门户被打开了。经过一轮血腥的洗牌后,新十大门阀诞生——那些少壮派的年轻人掌握了帝都的军权和政权,列队跪于迦楼罗下听命,有着不同于昔日旧门阀的勃勃野心和杀意。
讲武堂开始大量的招收新生,打破门第的界限遴选精英、培训新的战士。十大门阀在平定了族内的纷争后,为了在新政权里出人头地、纷纷开始积极表现自己,主动请缨出征,试图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四月开始,帝都的调令一道道签发,十大门阀的子弟依次被派往云荒各地,分别和冰族乱党、鲛人复国军和空桑人作战。那一群群年轻的虎豹被一只充满毁灭力量的巨手从牢笼里释放出来,扑向了四方作战。而另一群魔物:鸟灵,则云集在了帝都破军的金座之下,俯首帖耳听从调遣。每一次都跟随这些军队出击,然后在战后狂欢地享用着血肉的盛宴。
——在帝国创立后的百年里,它们还是第一次吃的如此肆无忌惮。
整个云荒都在战火中燃烧,局势错综复杂。
在东泽,龙神带领复国军和空桑的西京将军一起作战,中州来的珠宝商慕容修出任了幕僚和智囊,虽然这个年轻人从未有过战场经验,然而饱读史书自幼熟知权谋的他缜密冷静,做事绵里藏针滴水不漏,几次应变下来,竟是运筹帷幄令人刮目相看;而北方九嶷郡的局势也比较稳定,青塬虽然年纪尚小,却将属地管理得有板有眼,不让沧流人有可乘之机,几次战役下来局面暂时占优,控制了镜湖东侧的半壁江山。
到了晚上,局面则更加有利——空桑的冥灵军团在皇太子的带领下每夜从无色城出击,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驰各地,对沧流帝国的军队进行狂风暴雨般的打击,然后天亮之前在陆地上友军的掩护下撤退,弄得沧流人日夜枕戈待旦,疲惫不堪。
然而,在西荒,因为缺乏空桑和复国军的兵力安排,帝都的军队却长驱直入,追击从叶城撤退的部队,深入大漠上千里,几乎将其一举歼灭。但在关键的时刻、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忽然带着人马出现,在博古尔沙漠深处突袭了帝都的军队,打乱了追兵的步调。在盗宝者的帮助下,狼朗和卫默趁机带着军队突围,带兵连夜奔到空寂山下的古墓,背靠空寂之山排出阵形,对着天空里密布的军队发出了开战的讯号。
——奇怪的是,不知道接到了什么命令,破军麾下的军队居然不再追击,反而齐齐撤退了一百里,不敢再推进一步,仿佛那座古墓里有什么可怕的武器。
一时间,天下群雄并起,各路烽烟燃遍。
战斗进入了相持阶段,数月之中,整个云荒都笼罩在战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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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流历九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满月之夜。
冷月下,砂风呼啸过耳,狼朗带领战士在古墓前长久地守着,日复一日——无论是飞廉还是他、都已经知道了这座古墓的重要意义,所以绝对要不惜一切力量将其控制在手里。
多么可笑……他的一生似乎都被这座冰冷的古墓所牵制,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他无论走出多远、都会回到这个地方。
多么奇怪的羁绊……仿佛他一生的宿命只在于此。
月光照在冰冷厚重的玄武岩上,狼朗抬起手轻轻磨娑古墓的石壁,脸上的神色复杂无比——只不过半年不到,重新回到这里却已经恍如隔世。那一袭纯白如羽的华衣还在眼前飞舞,伴随着闪电般雪亮的剑光,宛如在漫天雷霆之中当空而舞,如此高洁、如此夺目,令人心生自惭,只能仰望而不敢接近。
快三十年了吧……他一直默默观望着她,哪怕一年只得见上一面也觉得心满意足。可直到阖上双眼,墓中之人却始终不曾知道他的存在。他不过是一个外人啊……对这片大漠而言,他是一个过客,而不是归人。
而对她和破军之间传奇的一生来说,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
狼朗在墓前合起了手掌,默默祝诵:墓中之人,请原谅我们惊扰了你的长眠,以你来要挟了破军……但是,能让这一片土地暂时免于战火,对你来说也是欣悦的事情吧?
所以,请宽恕如今我们的不敬。
“队长,到底这里头有啥?”旁边的战士看了很久,忍不住低声。
狼朗睁开眼睛,不出声地回头,看向了东南方密布的战云——那是帝都派出来的军队,已经压到了博古尔沙漠的边缘。纵然是远隔百里,他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然杀气。
“老大,我也真想看看这座墓里到底有什么!”副队长同样大惑不解,顿足,“那天帝都的军队都快要打到空寂大营了,可是一到这里,全部又回撤到大漠另一头!——难道真的有什么女仙保佑不成?”
狼朗点了点头,放下了合十的双手:“你猜得不错。”
“什么?”副队长和所有冰族人一样一向对神鬼之道嗤之以鼻,不由吃惊。
“你难道忘记了么?——当日云焕奉命追回如意珠,那些曼尔戈人躲入古墓,他却始终不敢攻击。连他那样的人、都对墓里的女仙敬畏三分啊……”狼朗笑了笑,意味深长,“别问原因,反正,只要守着古墓便是安全的。”
“哦,是。”副将讷讷领命。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祈祷声,惊慌而颤抖。诸人转头看去,却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牧民,拖儿挈女的赶来。仿佛是害怕有军队驻守,这些牧民们远远跪着不敢靠近,只是对着古墓不停的合掌祝诵。
“又是这群杀不尽的沙蛮子!”副队长不耐烦,啪的一声抽了个响鞭,“找死。”
狼朗抬起手拦下了他,摇头:“算了,让他们也来这里躲躲吧……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各个部落都不安定,也只能来这里祈祷了。”
“那些沙蛮个个不安分,不如全杀了干脆!”副队长蹙眉,愤愤:“听说还有很多暴民投奔了乌兰沙海的那群盗宝者,里头还有霍图部的余党!——时局一乱,这些家伙都无法无天了,再这样下去西荒都要变成那群强盗的天下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狼朗点头叹息,“百年积怨,一朝爆发啊。”
说到国内时局,一队人便各自无语,心头沉重。苍天瀚海,冷月下寂静无声,只听到砂子一粒粒吹打在铁甲上的声音,长短不一,铮然有声。
半晌,副队长忽地一拍脑袋:“对了,老大,明天宣武将军成亲,你准备送什么?”
“成亲?”狼朗一怔,才想了起来,有些愕然,“和谁?”
“和那个帝都逃难出来的巫即一族小姐啊。”副队长笑,“听说是远房亲戚,来投奔宣武将军的——真是一个美人儿,可让那个家伙捡了个大便宜。”
“是那个女人?”狼朗吃惊,“听说她不是疯了么?那家伙还真的好意思逼婚?”
“呵呵,宣武那家伙有什么不敢的。”副队长冷笑,有些不屑,“他的德行大家都知道——那个小姐如今落了难,逃到了这里,虽然惊吓过度变得疯疯癫癫,但还是帝都有名的美人。他肯放过才有鬼了。”
“是破军的未婚妻啊……宣武胃口倒是大。”狼朗喃喃,“也不怕撑破了肚子。”
“没关系,”副队长摇头:“据说是破军不要的女人,想来捡了回来也不打紧——何况破军还放了她一马,显然还是有点顾惜这女人的……他冷笑起来:“宣老二算盘打得精呢,抓住了这个女人,将来无论帝都赢还是飞廉少将赢,他都摸了一张好牌在手里。”
狼朗蹙眉,露出厌恶的神色:“那……飞廉也肯么?”
“少将没什么立场反对吧?毕竟那个女人也不是他什么人,人家远房亲戚不嫌她疯癫肯照顾她,如果硬要反对也太说不过去了。”副将啐了一口,吐出被风吹到嘴里的黄沙,露出轻蔑的表情,“何况那个女人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实在是对少将不起——如今大敌当前,飞廉少将好几天没回空寂城了,哪里还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头看着帝都上空的冷月。
数月前飞廉少将能从叶城摆脱破军的追杀脱身已经是奇迹。一到空寂城,少将就投入了紧张的军情之中,连日都工作到通宵——一方面要提防东方逼来的云焕手下的叛军,另一方面因为空寂自城孤悬一地、必须要尽可能的取得外界的支持。
然而西荒本来驻守的靖野军团不过分为三个大营,除了空寂大营之外,其他两个大营倒有一半倒向了帝都叛军,剩下的也在观望之中。能驰援空寂城共同对敌的,更是十中无一二。这几日,飞廉少将又带领人马悄然潜行出城,想必也是四处寻求支援去了。
狼朗看向帝都的方向,眼神复杂。
伽蓝白塔已经被撞毁了,然而即便是如此,在云荒大地的各处依然可以看到它——夜色下,迦搂罗悬浮于其上,远远看去就如一片乌云笼罩。
在迦搂罗的映衬之下,那月光、看上去竟也是血色的。
狼朗叹了口气。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如明茉这样出身贵族的弱女子,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样的乱世急流里,只怕也只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罢了——可怜这样的朱门绣户王侯之女,到最后却被庸人所欺。
狼朗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对那个女子生出一点同情来。
“说起飞廉少将,也是命大啊,”副队长因为无聊而喋喋不休,“留下断后,谁都以为他死定了——谁知道竟然还被比翼鸟从破军手里救了回来!”
狼朗点了点头:“是命大。”
“听说救他回来的是个鲛人?”副队长好奇,抓了抓头发,“那么赤胆忠心,倒是和破军的那个潇有一比……只是面目全烂掉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的傀儡。”
狼朗无语。比翼鸟分裂后,一半坠毁于云焕手里,另一半却带着飞廉少将穿越了一路烽火,千里来到空寂大营。在最后脂水燃尽迫降在沙漠时,重伤的鲛人从比翼鸟里爬出,冒着大漠炽热的风砂拖着受伤的冰族军人行走了上百里,终于来到了空寂大营。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归来的飞廉时,他身旁的鲛人已经因为脱水和衰弱而昏迷。她伤得那样重,已然面目全非。一直到飞廉恢复,她还是处于深度的昏迷中。醒来飞廉少将长久地站在那个鲛人病榻前,神情复杂,什么也没说,只是吩咐军中大夫好生照看。
“飞廉少将向来善待鲛人,当有此报。”狼朗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便再也无语。
然而,不等他回过神,耳畔忽然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马嘶,城上士兵大声欢呼。
“怎么了?”闲谈中的将官们齐齐抬头,却看到空寂城下烟尘飞扬,似有大队人马赶到,为首的白衣男子赫然是出城多日的飞廉少将,但他身后带着的队伍却是黑压压一片,在夜色里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军队。
飞廉抬头对城上高声吩咐:“开城!”
随着一声命令,沉重的门闩被十名士兵合力抬起,高达十丈的城门缓缓打开。
人似虎、马如龙,一行人马疾奔而入,旌旗半卷马蹄翻飞。
“不对!”狼朗身边的副将忽地惊呼起来,“这、这……是盗宝者啊!看他们的马,上面都有银色的萨朗鹰标记!”
狼朗也是一惊,瞳孔骤然收缩——不错,他也认出来了:这一支飞廉少将星夜带回的队伍、居然是纵横大漠的盗宝者!
“我回城看看,”他低声吩咐副队长,“你好生看守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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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飞廉少将将西荒盗宝者迎入空寂大营的做法遭到了过半将士的反对——特别是那些从帝都千里血战而来的门阀子弟,更是激烈的表示绝不肯和这些贱民同处,如果少将非要安排这些人作为战场上的搭档,他们宁可放弃战斗。
狼朗知道事情的棘手,却更明白飞廉的苦心。第二日,受了委托,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入卫默少将的房间,去游说那个帝都来的门阀子弟。然而,自从他一走进门口开始,那个贵族少年就对这个同僚冷言冷语。
“唉,请你们也体谅一下飞廉——他是在竭尽全力为平叛而奔走,”他看着脸色铁青的卫默少将,摇头叹息,“破军力量太强,我们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如今盗宝者愿意和我们合作,也是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卫默倔强地仰着下颔,冷笑:“凤凰与野鸟,怎可同槽而食?”
“那么,你是宁可死了,也不愿意接受异族人的帮助?”狼朗神色渐渐严肃,看着这个帝都里来的骄傲公子,“想想吧!父母的死、兄弟的死、族人的死……那么多人的血,难道还比不上你们的脸面和骄傲?!
卫默冷哼一声侧过脸去,不屑:“你这个被流放西荒的贱民,也配和我说这些?”
狼朗眼里亮光一闪即逝,控制住了自己杀人的冲动——这些帝都的纨绔子弟不知道、在二十年前,他也曾经是十大门阀之一,甚至比这些人身份更是高贵显赫。
“你引以为傲的是什么?血统?门第?还是那一堆堆写在纸上的谱牒?”狼朗冷笑起来,决定不再给眼前这个家伙留面子,“卫默少将,我想你该清醒一下了——如今风水轮流转,这里不是帝都,没人会买血统的帐;这里是西荒、是弱肉强食的地方!”
惊讶于对方骤然强硬的语气,卫默诧然转头,却看到一只被太阳晒成棕色的手臂霍地伸过来,一把捏住了他雪白的衣领,用力之大几乎把他从地面上提起。
“干吗?快把你的脏手拿开!”贵族青年惊怒交急,却挣扎不脱。
“血统?血统算个屁!云焕血洗帝都后,现在人人都恨不得撇清说自己不是贵族,你却还在这里做梦!”狼朗冷笑,雪白的牙齿森冷如狼,看着手里粉团也似的贵公子,“告诉你,如果你死在了这里、巫谢一族便是彻底完蛋了——你如果不想让巫谢一族的血脉在这里断绝,就得和一切可能合作的人合作,明白么?”
“咳咳、咳咳……”卫默剧烈地挣扎,却无法挣脱那只铁一样勒紧的手臂。
“明白么?”狼朗再度逼问,眼神狠厉。
那一瞬,卫默明白只要他不点头屈服,那个野蛮的同僚只怕要将自己勒死——而在这一天高皇帝远、风砂酷烈的西方大营里,只怕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在意。
“明白了么?”狼朗第三次开口,手指越来越紧,“帝都来的少爷?”
咽喉几乎要被捏断,在巨大的恐惧之下他颓然点头,急促喘息,眼神又是愤怒又是屈辱。
“那就好。”狼朗看着他发青的脸,眼里露出讥诮的光:“听清楚,并永远记住——决定一个人是否高贵的不是门第也不是血统,而是他自身的品质。明白么?”
卫默连连点头,只痛得眼泪都沁出。
“所以从这个标准来看、你还远远不合格。”狼朗讥诮,松开手,看着瘫倒在地的纨绔公子——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平日装出那么一副趾高气昂的屌样,结果真的一被人卡住喉咙就软成这样?
“好了,快回去收拾一下,”他放下手,拍了拍卫默的肩膀,“今晚是宣武将军的大喜日子,飞廉也会去——到时候你要带头出来,当众表示对西荒盗宝者们加入的支持——知道么?”
卫默微微一愕,露出愤怒和不屑的神色,然而狼朗的手毫不留情地又勒紧了他的脖子。
“明白了。”他觉得气短,连忙回答。
“还算是个知道好歹的家伙。”狼朗冷笑转身,喃喃,“我也该去准备一下了……贺礼还没打点好呢,真是令人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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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因为是在战时,空寂城里那一场婚礼进行的悄无声息。
宣武副将出身于巫即的远房,算不得显贵,戍边多年不得回到帝都——但也因如此,恰好逃过了这一场大劫。在如今十大门阀嫡系几乎为之一空、庶出弟子纷纷占据高位之时,这个远在西荒久不得志的人感觉到了命运转机的到来。
宣武向来乖觉,南昭将军一死,他便迅速抓住时机上位,一举成为空寂大营的主将——而此刻,他再次伸出手去,试图抓住第二次机遇:迎娶流落西荒的明茉小姐。
那是具有风险、但也可能带来巨大回报的举动——毕竟那个被送到空寂大营投靠自己的疯癫的女子曾经是飞廉少将的未婚妻,更是当今帝都里那个主宰者的弃妻。但在既怀着投机心理、又贪婪于美色的宣武看来,这无疑是一次利润巨大的赌博。
当然,事先他试探过飞廉的口风,吐露自己想要照顾这个疯癫的远房亲戚的意愿,而对方没有明确反对。宣武知道飞廉少将最近内外交困,奔波于诸方势力之间,试图联结一切力量对抗帝都的破军,已经是没有精力顾及那个女子。
于是他便下了决心,准备要好好赌这一次。
但是这个精明的赌徒同时也明白其中的风险,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以便将来风头不对可以撇的干净,所以没有大张旗鼓的明媒正娶,只是将婚礼在私下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一抬软轿便接了那个帝都的天皇贵胄之女进门。只有几个高层的将领接到了请贴,被邀请出席一个只有十数人参加的酒宴,便算是草草办了婚宴。
——然而,谁都不知道那一场如此低调进行的婚礼,还会出这样的大乱子。
那个喝下了大量不知什么汤药,被药性弄得昏沉的疯癫女子,一直都痴呆安静地被牵引来去,让她走就走,坐就坐,叩首就叩首,没有丝毫反抗。
不料,却在被送入洞房之前忽然再度疯癫了。
“魔鬼!魔鬼!”她忽然间一手掀了红盖头,然后看着自己手上的红帕和身上的红衣,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血……血!都是血,都是血!魔鬼,魔鬼……滚开!”
在众人目瞪口呆时,嗤啦一声,新娘子将身上的嫁衣撕裂。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明茉用纤细的手指生生将红绸扯裂,几下就将身上的衣服全数脱下撕碎,扔在脚下,也不顾只穿着亵衣的身体,只是惊惧地看着堂内满眼的红色,全身发抖,一步步的后退,眼神绝望而疯狂:“血……都是血!都是血!”
宣武将军脸上阵红阵白,不敢相信自己新娘竟然在那么多人面前出如此大的丑,连忙疾步上前去拉扯她:“别闹了!快把她弄回后堂去!”
“可是,将军,还没拜天地呢……”主持婚礼的傧相低声提醒。
“还拜什么天地!”宣武恼羞成怒,顿足把她往里面推,“嫌不够丢人现眼么?快替我把这个疯女人弄回去关起来!”
“魔鬼!”她却看着他尖叫,一伸手,尖利的红指甲抓破了新郎的脸,撕裂他的喜袍,“别碰我!滚开……都给我滚开!”
“贱人!”宣武彻底恼了,反手便往她脸上扇去。
那个疯癫的女子却灵活的如一条鱼,转身就溜了开去。他一个踏步上去,准备扯住她的头发。然而手上一疼,雪亮的刀子已经在胳膊上划出一道血痕。明茉咧嘴对他笑,得意地扬着手里一把匕首,上面鲜血淋漓:“魔鬼,别想抓到我!”
旁边的人一起惊呼,连忙上来夺去她手里的凶器。毕竟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不几下便被夺了匕首,惊惧地退到喜堂一角,看着堂上诸人,全身发抖地缩成一团。
“魔鬼!魔鬼!”她看着道贺的诸位军人,厉声诅咒。
宣武惊魂初定,上去一把拉起她,一掌便想把这个疯女人打清醒过来。然而,他的手刚扬起,却被人凌空抓住,用力得几乎捏断他的骨头。宣武脱口痛呼出声,正要扭头怒斥,却发现霍然站起扣住他手腕的,居然是一直都没有开口的飞廉少将!
在满堂大乱的时候,他居然不避嫌地站了出来维护以前的未婚妻。那张一贯温文儒雅的脸上带着少见怒意和杀意,瞬间刺得他不敢开口说话。
“宣武将军,明茉小姐有病,你也是早知道的,应该体谅她。”飞廉一字一字开口,凝视着他,眼神凌厉,“你承诺过会好好对她——如今大喜之日,却在喜堂上打她?”
“可是……”他看着衣不蔽体的疯癫女子,气不打一处来。
——难道自己计算错了?这个女人的失心疯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远远超出他想象。和这样怀着匕首的女人共处,真是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如果真的娶了这个疯婆子,看来这一生恐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看起来,你不是真心想照顾她,”飞廉淡淡,“她也不喜欢你。”
“……”宣武讷讷,发现那个文雅温和的少将有时候说话也甚为不留情面。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放手,如何?”飞廉定定看着他,眼神明亮而犀利,“否则这样闹下去,迟早要出人命——你的命,或者她的命。”
宣武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打了个寒噤。
“魔鬼,魔鬼……”披头散发的女子看着他尖叫,却不知何时躲到了飞廉的背后,瑟瑟发抖地拉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探出头来看着周围的一片红,喃喃诅咒,“都是魔鬼!”
“好吧。”宣武叹了口气,嘟囔,“反正也还没行大礼……”
“如此甚好。”飞廉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快去下去包扎吧。”
他脱下外袍裹住了明茉雪白的肌肤。出乎意料的,那个疯癫的女子在他身边乖得出奇,宛如一头羔羊般听话地任凭摆布,不叫也不挣扎。飞廉回头看了看旁边愕然的诸人,摇头笑了笑:“真是让大家扫兴了……不过既然都来了,还是继续喝完这一席吧。”
诸人看得事情平息,都松了口气,纷纷坐下继续,然而已经没有了胃口。这时有喜婆上来试图将明茉带下去休息。然而刚刚安静下来的女子又开始尖叫,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不肯离开飞廉身旁半步。
“好了,好了,没事的,”飞廉连忙让喜婆退下,安慰着明茉。
疯癫的女子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双眼警惕地看着身侧所有军人,流露出恐惧惊慌之意,靠在他身侧瑟瑟发抖。看到这样的情状,卫默先冷笑了一声,侧过头去不屑地喝酒,青珞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什么。
同样出身门阀,深受礼仪训导,飞廉此刻也觉得不妥,然而看到她的眼神,终究不忍将她推开,叹了口气,吩咐左右给她加了碗筷,然后将菜挟到了她面前——应该是几日来饿得狠了,明茉埋头猛吃起来,他布菜的速度几乎赶不上她吃的速度。
“别那么急,慢慢来。”飞廉看着她满脸的汁水,轻叹,眼里有怜惜的光——他一直记得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矜持而高贵的女子,就是在奔跑中也保持着独有的风姿,艳名播于帝都,令多少王孙公子拜倒裙下。然而,此刻她却仿佛把自幼的教养训导忘记的一干二净,和西荒那些贫贱出身的女子没两样。
前日帝都激变,血流成河,听说她甚至一度和“那个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然而,那场婚礼最终变成了血腥的屠杀。
那之后她的遭遇没有人知道,只听说巫姑和巫即一族并未因和破军结亲而得到优待,照样没有逃脱被血洗的厄运——在破军眼里,这个女子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在走过了那一步后便失去了价值。
多么可笑啊……是不是所有女子都有这样单纯不切合实际的幻想?总是容易被那些带着毁灭邪恶气息的男子吸引,却又盲目的相信爱情的力量,以为自己就是与众不同,只要出现在对方的生命里,就可以用真情来拯救那些黑暗孤独的灵魂。
多么天真啊……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却一度试图伸手去救援一个拥有毁灭力量的暴君!于是不自量力的她被洪流卷起,抛入了惊涛骇浪之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旖梦碎裂后流落边荒后,这个天之骄女如今居然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飞廉在心里轻叹,想起当日她不顾一切去天牢探望云焕的情形,眼神柔软下来——无论如何,她的本心总是善良的,就算她的所作所为很可笑,纯粹是深闺少女不知好歹的白日梦,但那个梦在森冷残酷的帝都里也显得如此的温暖。
——任何一个善良的人,都实在不该得到今日这样的对待。
飞廉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想起自己一直以来来忙碌于军政,竟然疏忽到不知道她已经忍饥挨饿多日,不由心中暗自愧疚——忽然,他眼角瞥见她的腰带内侧有寒光一闪,竟是还掖着一把匕首,不由脸色微微一变。
她……原来竟是这样地防备着所有人么?不像是一个丧失神智的疯子,更像是一个无可依靠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独自面对着大群的恶狼。
“慢点吃。”他柔声劝着,拿起一块帕子替她擦去颊边溅上的汁水,她很听话地抬起脸来配合着他,秀丽的脸在温柔的擦拭下有了血色。明茉一只手抓着筷子,另一只手却始终不敢放开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人便会消失,自己便又要被魔鬼包围。
酒席还在继续,然而气氛变得暧昧而沉闷,满堂议论纷纷。
“咦,我喜欢那个飞廉少将。”堂上一角,应邀出席的一个少女对着旁边的少年低声道,眼睛明亮,“音格尔,你呢?”
那个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神甚为古怪,隐约有怒意。
“好啦,这样也生气,真是的!”闪闪哭笑不得,“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好人嘛——和这里很多人都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盗宝者之王没有理睬她,只是低下头去自己喝酒。西荒人的酒量都很好,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碗烈酒转瞬倒灌入喉,苍白的脸颊上腾起微红。他又抓起一瓮,淋漓倒了一大碗,旁边的沧流军人都不由为之侧目。
“……”闪闪无可奈何,“好啦好啦,我不喜欢那个少将了——行了吧。”
“不行。”递到唇边的酒碗顿住了,少年的眼睛从瓷器边缘看过来,不容置疑,“因为我也喜欢他——盗宝者不会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做朋友,他的妻子也不能不喜欢丈夫的朋友。”
“……”闪闪一时无语,暗自叹气:唉,音格尔的脾气有时候实在也霸道得很……西荒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大男子呢?和九嶷青族那些温柔文弱的男子完全两样呢。
一碗酒再次被一饮而尽,音格尔重重把酒碗放下,仿佛借着酒劲,忽地大声道:“飞廉,不如你娶了她吧!”
一语出,满座耸动。在座的沧流军人纷纷回头,看着这个突发狂言的西荒盗宝者,脸上表情惊愕。飞廉的手也不由一颤,杯子里的酒溅出了一些,也愕然回头。明茉依靠在他身旁,身子也是剧烈一震,却只是深深的低下了头不说话。
音格尔拍案而起:“飞廉,你娶她吧!”
盗宝者独立于满座军人之中,眼神雪亮,有着西荒人独有的烈性:“否则她无依无靠,在这里少不得就要被人欺负——你看,她那样喜欢你,你也不讨厌她。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好好娶了她吧!”
西荒人直率的话掷地有声,让在座的沧流军人相顾失色——从诞生起就被打上烙印,冰族一直在诸多苛刻的规范条例下成长,从诞生到死去、无不受到种种拘束。在过去门阀和血统主宰一切的时代里,他们不但无法选择出身,无法选择职业,更是无法选择婚姻。此刻盗宝者这样的话,无疑石破天惊,令满堂寂静。
寂静中,连疯癫的女子都不再出声了,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正在为自己挟菜的少将。飞廉的手到中途顿了顿,仿佛也被那一席狂言震惊。然而,随即只是继续轻轻将菜挟到了她的碗里,手轻而稳,不动分毫。
然后,他松开了揽住明茉的手,转头看着音格尔,若有所思。
“飞廉,你娶了她吧!”音格尔再次道,声音直率,“肯与不肯,也就一句话而已——反正她未婚你未娶,你们冰族又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飞廉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明茉那双明亮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笑了笑,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什么?!满座发出了低低惊呼,诸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得飞廉再度清晰地重复:“好。”然后他低下头,看着那个愕然睁大眼睛的女子,柔声:“明茉小姐,你愿意让我来照顾你么?”
疯癫的人脸上忽然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似是不敢抬头,只有两行泪水从颊边如珍珠滚落,簌簌落入碗里。
“你愿意么?”飞廉继续温和地问,“我尊重你的意愿。”
“呵……”堂内有人发出低低嗤笑,显得分外刺耳。卫默捏着酒杯冷笑:“问一个疯子愿不愿意?你看上她了就娶呗,如今这个空寂城里也不会有人敢反对你的,是不是?”
“住嘴!”狼朗愤然拍案,怒视。卫默冷笑不语。
然而,只听一声脆响,碗碟纷纷坠落在地。穿着嫁衣的女子霍然站起,转身紧紧拉住了飞廉的手,一扫平日的疯癫痴狂,看着所有人,用清晰而确定的语气回答——
“是的,我愿意!”
众人愕然,还没明白过来原来那个新娘子竟然一直在装疯卖傻。只有音格尔大笑起来,用力击掌,狼朗第一个反应过来,也带头喝起采来。
掌声刚开始是零零落落,然而渐渐的大家都反应过来,知道空寂大营里毕竟还是飞廉作主,想想这其实也算是完璧归赵,能再结前缘也算是一段佳话。于是满堂的宾客都发出了恭贺的声音,湮没了这一对新人——却无人看到新娘埋首于飞廉肩头,泪水已经无声地湿透了重衣。
原来,童年时的预言是灵验的:她是一个幸运的女子,将会得到一个很好的归宿。即便是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当旖梦破碎、流落天涯之后,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竟尤自还能找到一枝良木可依。
她应该感谢上苍的仁慈,也将以余生来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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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西荒那一场热闹而一波三折的婚礼,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里的帝都内,入夜后却是一片寂静,仿佛一座死城。
金色的迦搂罗披着月光,在上空凝定不动,无数红光从刚刚血战完毕的叶城升起,如缕不绝,最后消失在迦搂罗的底舱内。密集的乌云簇拥在周围,仔细看去、却是无数匍匐于下的鸟灵。
“啪!”寂静中,手再度狠狠拍在金座上,留下深深印记。
“主人,请息怒……”潇的声音带着怯意,“都怪潇没用,不能帮你阻住飞廉。”
云焕冷哼一声:“不关你的事。”他的手渐渐握紧,指甲刺破了掌心,低声咬牙:“只是湘这个贱人,居然在我面前带走了飞廉!她居然还活着!她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潇不敢答话,沉默。
“可恨!那一群家伙居然还逃往空寂之山,拿师父来要挟我!”云焕只觉得心里有无数声音在呼啸,那种杀气几乎要冲破他的躯体,将他彻底吞噬。他颤抖着抬手按在心口,眼神变幻——血洗帝都之后,那种虚无和茫然差一点将他击溃。然而,此刻一念及此,心底里的仇恨再度被激发出来,杀意凛冽,重新充实起来。
那群该死的家伙,居然敢拿古墓来要挟他!
他不敢想象飞廉和狼朗去了西荒后会把那座古墓怎样。如果……如果师父的遗体遭到丝毫损坏,如果他们敢对其有丝毫不敬——他发誓:就是把整个云荒都毁灭,也要让每一个参与过、哪怕触碰过一块墓石的人得到报应!
云焕颓然将手捶在座位上,嘴角抽搐了一下。
“潇,你的情况如何?”他压低声音问。
“修复接近完成,”潇回答,声音略微颤抖,“又……又要开战了么?”
“是!“云焕侧过头:“追击帝国余党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明夜开始,集中兵力与空桑海国交战——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平定东泽局面!”
“是……”潇默默点头,暗自咬紧了牙。
“我下去一下。”云焕站起了身,“在这里睡不着。”
“是。”潇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默默点头——主人并不喜欢这里,更少在迦楼罗里过夜,连日来都要回到被重新修复好的甘泉宫去。
在他离开后,她寂寂地坐在黑夜里,许久不动。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铮然落地为珠。主人走了,她又将独自陷入无穷无尽的噩梦里……面对着一张张死去族人的脸。
今夜,那些文鳐鱼还会不会飞来呢?会不会带来那些指责和咒骂?
在族人看来,自己定然是千古未有的叛徒吧?
她俯身看向大地。大地上,无数的生灵在死去,那些人的魂魄如缕不绝地从地面被抽取,渐渐融入迦搂罗的内舱,在红莲烈火里炼化,成为这具杀人机械的原动力所在。力量每增加一分,她就觉得心中的苦痛增加一分——为什么?为什么在与迦楼罗合而为一、成为旷古未有的杀人机械时,不把她的心也一并变成铁石呢?
如果这样,在面对这种与故国开战的命令时,也不会感到如此生不如死吧?
湘……你我虽然并称军团两位拥有最高技能的傀儡,但我们的目的和信念却完全不同——或许在别人看来,你崇高、我自私,但我们却同样曾背弃了无数人,伤害了无数人,只为自己心里认定的那个信念血战到底。
但,如今你却在战火中不惜一切的救了飞廉。
复国军的女英雄啊……是否你的心里,也曾经有过如此苦痛的挣扎和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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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破军少帅的命令下,帝都调集了最好得工匠夜以继日的开工,所以重修这座甘泉宫只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如今这座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宫殿又恢复了原来的华丽齐整,宛如从未遭受过兵火一般。
云焕悄然踏入了庭院,轻轻推开门,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景物依然,人事却已全非。却再也没有长姐温柔宁静的笑容迎接他,也没有活泼任性的小妹躲闪着在门后看他。重新回到这里的他,早已是一个天地背弃的魔。
他悄然走过花园,眼里的金色光芒一寸寸的黯淡。在推开最后一道内堂的门时,他的手顿了一下,垂下了眼睛,在门外恭谨地低语:“师父,徒儿来看您了。”
在通报过后,他才小心地推门入内。
门一开,室内一灯如豆,无数帷幕在夜风飘飘转转,宛如千片白雪。
千重帷幕背后,一张素白如莲的脸藏在光下,宁静而恬淡。那个人仿佛是在轮椅上睡去了,闭目不答,面容安详。长长的头发直垂到地上,在帝都清冷的风里一动不动。
云焕踏着一地的月光走进来,在十步开外驻足。
这一幅画像出自于帝都最好的画家之手,美丽宁静,栩栩如生——重新修建甘泉宫,是为了给自己的过去所珍视的人留下一个纪念。殿堂里供奉着那两个女子的画像,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长姐,另一个则是他毕生无法忘记的引导者。
巫真云烛的相貌,帝都里见过的人也并不少,所以很快便能画的栩栩如生。然而对另一个女子从未谋面的女子,画家们却始终无法顺利绘制——然而暴虐的破军却出人意料地耐心,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对绘画者描述,每一次的语调都温和而舒缓,似乎沉迷于某种难得的美好回忆里。
然而毕竟不曾亲见,画者的笔下始终缺了那种独有的神韵,不是过于美艳、便是苍白寡淡。居上位者在愤怒之下一连处死了多位画家,直到最后一位才觉得稍为满意——而那个聪明的画家,是在计穷之下、直接使用了神庙里创世神的雕像为原型。那样宁静悲悯、幻化万物的神色,和记忆里那张莲花般的素颜居然不谋而合。
有一道玉石的香案放在画像面前,上面陈列着诸多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而居中却赫然是一盘桃子,虽然已经过了春季,却颗颗饱满,依然如新采下般鲜美。
“师父,”他屈膝跪倒在香案前,将双手放在案上,低头轻声喃喃,“您知道么?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杀了白璎师姐,还要杀西京师兄……我最终要把空桑和海国都灭了。”
您说过的话,徒儿终究一句都做不到……您的在天之灵,能不能闭上眼睛不要看?您的徒儿,如今已经变成了您最痛恨的模样了……可是,如果不这样,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甘心就那样死……师父,我不甘心!您知道么?
他轻声喃喃,眼里的金色光芒渐渐熄灭。
冷月的光斜斜照入,帷幕在夜风里无声飘转。戎装的军人终于睡去了,和衣卧倒在案前,安静得宛如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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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皇的骤然离去,给正在进行战斗的复国军带来了措手不及的慌乱。
远在东泽的龙神听闻这一消息,立刻舍下了前线的同族战士临时返回,和复国军大营里的诸人会合商议。这一来,才发现除了一起消失的溟火女祭,竟然连药师治修都不知道海皇离去的原因。
“已去往哀塔,勿念。十月十五之夜,当归来同战于镜湖之上。”
炎汐的手里托着一张信函,上面疏疏朗朗一行字,却是海皇的手笔——十月十五之夜?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半年后的日子作为归来的日期?
龙神看着那张信笺,沉吟了很久,摇了摇头,仿佛明白了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话。
“通知空桑这个消息了么?”它问。
“已经通知了。”虞长老回答,“空桑也非常吃惊。”
“那边如何回复?”
“禀龙神,真岚皇太子来大营里看过,只是……”炎汐顿了一顿,“只是皇太子妃白璎,据说在和破军交手后身受重伤,并不曾前来。”
“重伤?”龙神神色肃穆,微微摇了摇头。
“为了迎回最后一个六合封印,太子妃与破军狭路相逢,力战不敌。”
“原来是那一战啊……我在东泽也看到了,”龙神发出了低吟,感慨,“九个太阳坠落镜湖,末日一般的景象——太可怕,太可怕了……不能再容许魔的力量继续扩大了!要知道,魔可以在杀戮中汲取力量,越是久战、它的力量就会越发强大!”
“是。”诸人悚然,手握紧。
“既然如此,在海皇不在的时间里,还请碧统领复国军,去往泽之国和西京将军会合,”沉吟过后,龙神有了决定,“左权使,请你留在复国军大营,主持大局。”
“是!”碧和炎汐双双屈膝对神袛下跪。
然而,此刻却听身后一个声音低低道:“龙神,请让我也回东泽去。”
所有人诧异地回身,却看到了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子——如意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后面,面容苍白而憔悴,只有眼神奕奕闪亮,仿佛一个热病患者。日前高总督在息风郡遇刺,如意夫人受到极大的打击,精神几乎崩溃,不得不将其迎回大营休养。然而想不到刚到这里没几天,她却已经执意要返回前线。
龙神微微一怔:“你刚回到大营,尚未得到真正的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如意夫人苍白了脸,声音颤抖,“大家都在战斗,为什么我要躺在这里休息!——我没有受伤,我还能战斗!我想要回到东泽去!”
“不,我不能答应你。”龙的声音悠长而低沉,带着悲悯,“如今你心里只有死的意志,去了那里也于事无补……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如意夫人低下了头,肩膀剧烈颤抖:“那么,您就让我在这里等死么?”
“如意,海皇走之前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把你接回大营来,”龙神叹息,低声,“他很担心你……海皇看似无情,对在意的人却用心极深——你曾亲手带他长大,应当明白他最后的苦心,不至于辜负。”
如意夫人全身一震,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以手掩面。
“少主他……”如意夫人在水底跪倒,发出了再也无法掩饰的痛哭,“他、他心里的苦,比我更深万倍——如意、如意我又怎敢自毁自伤?”
龙神俯视着水底痛哭的女子,长长叹息。
那笙抓着如意夫人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只觉的心里也是酸楚难言,忍不住鼻子发酸,哽咽起来——来到云荒不过一年多,然而这一路,却看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为什么其他所有人,不能象自己和炎汐一样好好的在一起呢?
“那笙,麻烦你带她下去休息吧。”炎汐低声对少女嘱咐。那笙听话地点了点头,将如意夫人搀扶起来,悄然退了下去。
龙神重新把精力聚集回了正事上:“西荒方面如何?”
“禀龙神,破军追击叶城门阀军队,已经将对方围困在空寂山脚下,”碧负责着西方的战场,当下出列禀告,“不过不知为何忽然停住了军队,不再推进——目下飞廉少将执掌空寂大营,与其相持不下。”
在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出现了细微的波动,随即紧紧咬住了嘴唇。
“能令破军收手,实在令人诧异……”龙神若有所思。
“此外,盗宝者之王音格尔也带领人马离开乌兰沙海的铜宫,参与了西荒的角逐。应该是真岚皇太子与其结盟,达成了守望相助的协议。”碧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禀告,“龙神,属下还打听到一个消息……”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湘……如今也在空寂大营。”
大营里所有鲛人战士悚然动容,连龙神都变了表情。
——湘,作为复国军在沧流帝国里埋伏最深的一颗棋子,一直在军方最高层里活动,十几年来送回许多珍贵情报,挽救了无数族人的性命。而这一次在夺回如意珠的行动中更是居功至伟,作为族里最强的女战士,令所有族人都为之赞叹和敬仰。
然而,在叶城的海魂川猝及不防地被覆灭后,湘就和大营失去了联系。甚至后来真岚炎汐双双入城,救出了霍图部一行人后,也始终不见她的下落。所有人都以为当时已然身负重伤的她、必定是和其余战士一样殉国了——却不料,居然出现在大陆另一端的空寂之山!
“是被扣押了么?”龙神低声,“定然要不惜代价的营救。”
“不,不是扣押。”碧轻声,迟疑了一下,“听说……是她亲自驾驶着比翼鸟,从破军手里救下了飞廉少将。”
此语一出,全场皆惊。长老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湘,救了一个沧流冰族么?”龙神沉吟。
“是。”碧回答。
龙神有些微的好奇:“为什么?他是一个怎样的冰族?”
“禀龙神,他是一个……”碧的声音再度出现了波动,将身体深深伏下,终于一字一句回答,“飞廉少将他是一个好人,和其他门阀贵族都不一样——我想湘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样的话从暗部队长口中吐出,不由让饱受冰族欺凌的鲛人吃惊。联系起多年来她和飞廉的关系,一时间水底窃窃私语四起,各位长老眼神复杂,有鄙夷有怀疑,交头接耳。
“冰族里也有配得上被称为‘好人’的么?”
“我看啊,她们八成是被人迷了心了!也不想想汀是怎么死的,又有多少族人死在征天军团手里!怎么个个都变成潇那样的叛徒了?”
“是啊,潇是这样,想不到连湘和碧也……唉,女人终归是女人。”
在四起的议论中,龙神长久不语,不置可否。
“连最坚定的战士都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可见他真的与众不同。”龙缓缓开口,周围一片肃静,“要知道,冰族里出了破军这样的魔,自然也会有飞廉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被全数彻底的否定……碧,我很高兴你能大胆说出真正的想法,起码,你和湘都没有被仇恨蒙住眼睛。”
长老们愕然,一个个抬起头,看着族里最高的神袛。
龙神……居然认同碧的看法?——这个被囚禁了几千年的神,说起宿仇的时候,语气却如此的坦然而平静!
“诸位,你们可曾知道——数千年来,我被困在苍梧之渊,日夜为子民忧心。”龙神盘旋在复国军大营上空,声音响彻水底,一字一句送入每个人心底,“我忧心的,并不仅仅是你们的肉体会遭到怎样的摧残,更忧心的是数千年的压迫和仇恨,会不会蒙蔽你们的眼睛,会不会扭曲你们的灵魂!”
长老们在雷霆般的声音里惶惶然下跪,鲛人们纷纷单膝跪地,俯首聆听。
“看看苏摩,你们的海皇!他是如此强大,但曾经一度,他也被打垮了!”
“打垮他的不是肉体的痛苦,不是生活的艰辛,而正是这种沉积了几千年的仇恨——因为对整个空桑民族的仇恨,他曾经试图报复一切,不择手段的伤害所有可以伤害的人,却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结果呢?在获强大力量的同时,他被打垮了!”
“海国的子民啊……你们可曾明白?
“什么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消亡?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精神的消亡!”
“绝不能忘记旧日的仇恨和伤害,要极力反抗一切加诸于我们的压迫,对于宿敌,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却记得要始终保持一双清醒的眼睛,不要让仇恨蒙上你们的眼睛!”
“当你们的眼睛被仇恨蒙蔽的时候,才是海国真正消亡的时候!”
龙盘旋于水底,大营上空如有金色闪电密布,神袛的声音响彻水底。
诸人在雷霆般的声音里微微颤栗,低下头去:“谨遵神的教导!”
“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先去和真岚皇太子见面,商议日后打算——或许会和西荒的力量结盟”龙神巨大的身体在水底盘旋,“目下各方要竭尽全力的合作、才能遏制住破军!”
金色的飓风在水底瞬忽远去,然而方才那一席话还在每个人心头回响,如滚滚春雷。
然而,神袛是超越了生死和时间的,大道无情,最深的慈悲有时候看起来也接近于冷酷——但对于挣扎在泥沼里痛苦了上前年的子民来说,龙神的话,却并非一时一刻可以理解和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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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色城里的人知道海皇离去的消息,已经是在一个月之后。
按照六王和大司命的意思,本来是要等她痊愈之后再宛转告知,皇太子真岚却觉得不忍,背了众人偷偷告诉了病榻上的妻子。然而白璎听了,却是默然无语,许久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也罢……他向来如此。”
真岚松了一口气,低声:“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去复国军大营看看吧。”
“不必了,”白璎默默摇头,“海皇已经走了,去那里何用。”
他拍了拍妻子肩膀,然而转眼又瞥见她白发下隐约残留的那一个五芒星印记,不由眼神又是一肃: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真岚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在妻子的后背上一掠而过。等收回手,将那个神秘的符号已经全数印入掌心。
“如今战局激烈,可惜我身体弄成了这样,帮不上什么,”白璎试图凝聚体内的气脉,却发现身体里空空荡荡,那些力量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惨然一笑,“真是没用啊……在要紧的关头却先倒下了,一直都无法好起来。”
“不要这样说,”真岚回过神,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不是你,我恐怕还被困在叶城。”
白璎摇了摇头,片刻沉默后才道:“你要小心。”
“嗯?”真岚不解。
“破军……如今实在太厉害了。”白璎叹息,抬起自己伤痕遍布的双手,“他不仅有破坏神的力量、而且兼具了剑圣一门的剑技,以及迦楼罗那样毁天灭地的凶器——无论你我,均非他之对手。”
“这点我清楚。”真岚点头,“所以我和海国结盟,寻求龙神的帮助。”
白璎默默点了点头,轻声叹息:“也是,只有海国和空桑联合,才能是沧流的对手——只是破军能从杀戮和毁灭里汲取更多力量……如果不及早消灭,时间久了对我们越发不利。”
“说得是。”真岚也是蹙眉,眼里有深思的表情,“可惜冥灵军团只能夜里出动,云荒战场纵深广大,一夜既便杀敌无数,白日一到还是不得不退回,前功尽弃……而复国军又不擅于陆上作战,单靠西京的兵力不足以巩固每一个攻下的城池——”他摇了摇头:“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两人一时间默然相对。
“当时在师父灵前就该杀了他!”白璎低声,双手绞紧,“没想到今日他会变成这样的——师父在天有灵,只怕也不会瞑目。”
“魔由心生,但没人愿意一开始就舍弃一切。”真岚点了点头,半晌却道:“他做的事,的确百死而难赎其罪——但把他逼入如此绝境的冷酷世情,也难辞其咎。”
“……”白璎有些愕然,失笑,“你倒是为他开脱?”
“不是开脱,要杀他的时候我照样不会留情——”真岚肃然,“只是一路看着破军出世,觉得有些感慨罢了……这个云荒,如今变成了一个催生魔王的修罗场啊。”
“也是,这个云荒有谁可以说自己双手干净、没有丝毫罪孽?”白璎叹息,“杀一人为寇,杀万人为王,若是这回让他赢了天下,百年后的青史上、破军也会被称为一代雄主吧?”
“我不会让他赢的。”真岚微微一笑,“杀人者始终是杀人者。”
那一笑淡然却深远,带着某种睥睨而自信的气度,让白璎一时间失神——什么时候,那个桀骜不驯的逆反少年、嬉皮笑脸的没正经皇帝,眼里居然蕴藏了如此的光芒?是因为他身上深藏这的帝王血统,终于在历经百战之后显露出来了么?
“你看,我虽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总比那个破军要强些,”真岚阖上手,俯视着手指上的皇天神戒,神色肃穆,“白璎,我不愿意去争夺天下的权柄——但是,我却不能将其交到破坏一切的魔的手里。你明白么?”
白璎点了点头,将手放到他的手上,轻轻握紧。
后土神戒和皇天神戒相互辉映,放射出璀璨的光华。
“苏摩真不该这个时候走……此刻如果他还在,局面也会好一些吧。”白璎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埋怨,“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啊……也不管族人和国家,只是逃避责任。”
真岚沉默片刻,仿佛斟酌着言辞,缓缓道:“他在白塔顶上回来后,据说伤势一直不曾好起来,而且阿诺趁机在他体内作祟,病情越发不能受到控制。如今他就算留下,也未必有用……他去哀塔,恐怕也是有苦衷的吧。”
“一直不曾好起来?”白璎却是一惊,霍地坐起,“怎么会?那一日,他不曾和魔直接交手,怎生会受了那么重的伤?”
真岚摇了摇头,眼神也是复杂:“我不知道。”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但是,你我都应该相信一点:海皇他不是逃避责任的人——他会竭尽全力去做他想做的事,哪怕用的是别人难以理解的方式。”
白璎浑身一震,仿佛这句话击中了心底,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的,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真岚,没有想到,你竟是了解他的。”她用冰冷的手指握紧他的手腕,不再掩饰内心的恐惧,说出了心底的话:“我很担心他……他、他这样决然的离开,大概是意味着不再回来了啊。”
真岚无语低头,却看见了自己手心那个正位的金色五芒星,眉梢蓦地一跳,心里有沉沉的声音响起,滚过耳际——
“殿下……治修和我说,曾在海皇手心里、看到过一个逆位的五芒星符咒。”
正位和逆位、两枚一模一样的五芒星符咒,以及周围环绕的万字形花纹……这样的东西,似乎来自于上古某个隐秘的咒术。
他苦苦思索,却始终想不起那个咒术的真正含义。
―――――――――――――
万里之外,茫茫的碧海上只有海风呼啸。
一叶小舟如同浮萍一般漂流海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向着一个地方浮去,在短短两个月里,他们从镜湖出发,已经渡过了万里的路途,穿过了传说中无人可渡的怒海区域,一直漂到了这个除了海鸟和鱼类之外、没有人类足迹的地方。
一路颠簸,舟上居然还是如此平稳干净,甚至有人在日光下躺在船头和衣而眠,面容宁静,长发飞扬。
“海皇,哀塔已经快要到了。”小舟上,执桨的红衣女子低声。
躺在舟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低声:“到了?”
“嗯。”红衣女子放平船桨,任凭一股暗流将小舟带往礁石之中,“到了。”
船上一直昏睡的人醒了,挣扎着试图坐起。枯瘦苍白的手抬起,握紧了船舷。然而身体里的力量已经枯竭,用力许久,才将身体抬起少许。
“到了么……”他放弃了努力,深碧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芒。
到了么?他抬头四顾,眼睛却是一片空茫:白色、灰色、黑色……层层叠叠映入视线,却模糊成一片,组不成任何成形可辨的形状。苏摩在怒海之上四顾,极力想看到这片被称之为鲛人圣地的海域是什么样的景象——然而,力量的衰退甚至使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侧耳细细听去,只听到海风从耳边温柔掠过,阳光温暖地晒在身上,远处有海鸟清脆的叫声,有鱼类不断跃出水面的声音,那种陌生而亲切的声音仿佛前世听到过,数百年来一直令他魂牵梦萦。
“到了么……?”他靠坐在船舷上,喃喃。
“是的,到了。”红衣女祭眼眸深邃如大海,带着宗教般肃穆的气息,“海皇,您已经回到了一切的缘起之处。”
他怔怔地靠坐在船畔,长发在海风中飞扬如雪。
万顷碧海之中,扁舟一叶漂泊无定,如此渺小、却如此自由。
“是吗?到了?”他忽地大笑起来,伸出手去捕捉阳光下的风,已然苍白如雪的长发在风里飞扬——是的,到了……到了。他终于回到了海国的圣地,然而,他的眼睛却已经再也看不到故国的种种!
这,又是多么可笑的回归?
红衣女祭横桨膝上,静静看着在碧海旭日下大笑的海皇,眼神静谧而复杂。
小舟被暗流带着,在礁石间漂转,渐渐迷失在巨大而嶙峋的黑色石头之间。海鸟欢跃的叫声渐渐不闻,鱼类的游弋也绝踪,空气中出现了浓重的血腥味,周围的海水的颜色不再是碧蓝,而呈现出可怖的深黑色。
凭栏而望的人虽然衰弱,却也感觉到了什么,霍然抬头。
阳光从头顶消失,巨大的阴影在这一刻笼罩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脸上——小舟一个转折,漂入了礁石中的阴影区域。礁石嶙峋,形态各异,每一块都仿佛黑黝黝浮出水面的巨兽,怒海的水流在此反复回旋彭湃,发出巨大的声音。
小舟一到此处就失去了控制,随水四处飘荡,几次都似乎要撞上石头化为齑粉,却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守护、都在最后千钧一发的关头及时转折。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暗流在引导着海国的王者,冥冥中将他带往这被封印千年的禁域。
一叶小舟颠簸于怒海暗礁之上,曲折回环,漂向了阴影最浓重的地方——那里,一座黑色石塔伫立在最大一块礁石上,嵯峨清秀,宛如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
在看到塔的那一瞬,溟火女祭深深跪倒,俯首船头。
这座塔,有着神袛一样的威严。它甚至比云荒大陆上的伽蓝白塔更古老,亘古多少的事情,都被记录在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塔里:云浮翼族,海国鲛人,云荒空桑人……万年来,碧海之上的这座塔见证了天地间所有种族的一切兴亡,更是记下了鲛人一族的无数血泪。
它名为哀塔,千万年来,始终在哀痛生灵涂炭之中沉默,仿佛无言的史碑。
那一瞬,即便是最离经叛道的海皇也不自禁地折服于历史的巨大呼啸中。小舟被笼罩在那片浓重的阴影里,苏摩默默抬起了双手在胸前合拢,阖上了眼睛。
大海啊,我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你怀里,请你……完成我最后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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