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芜:佳人空谷意 烈士暮年心——读陈独秀致台静农书札
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整理编辑的《近代文哲学人论著丛刊》,都是很有价值的文史资料,我得到其第六种《台静农先生珍藏书扎(一)》,收陈独秀致台静农手扎一百O二封,又陈氏手书诗文稿及书艺等一卷,原迹影印,至为精美,我有个人特别原因觉得珍重。
台静农先生有《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一文(载《新文学史料》一九九一年第二期。以下简称《酒旗》)回忆道: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发生,抗战开始,仲甫先生被释出狱,九月由南京到武汉,次年七月到重庆,转至江津定居,江津是一沿江县城,城外德感坝有一临时中学,皆是安徽流亡子弟,以是安徽人甚多。而先生的老友邓初(仲纯)医师已先在此开设一医院,他又是我在青岛山东大学结识的好友,家父也因事在江津,我家却住在下游白沙镇。这一年重庆抗战文艺协会举行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主持其事者老舍兄约我作鲁迅先生生平报告,次日我即搭船先到江津,下午入城,即去仲纯的医院,仲纯大嚷“静农到了”。原来仲甫先生同家父还有几位乡前辈都在他家,仲甫先生听家父说我这一天会由重庆来,他也就在这儿等我。这使我意外的惊喜,当他一到江津城,我就想见到他,弥补我晚去北京,不能做他的学生的遗憾,现在他竟在等着见我,使我既感动又惊异,而仲甫先生却从容谈笑,对我如同老朋友一样,刚入座,他同我说:“我同你看柏先生去”,不管别人,他就带我走了。
静农先生是一九二二年才到北京,初在北京大学国文系旁听,继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肄业,而陈独秀先生已于一九二O年离北京去上海,所以静农先生说“我晚去北京,不能做他的学生”。所谓设在江津的临时中学,校名是“国立第九中学”。抗战前,中学最高的只有省立而无国立(国立大学的附属中学另是一事),抗战开始后才有十几个国立中学,都设在战时后方几省,是专门收容沦陷区及战区各省的流亡中学生的,分别按省籍来收容,校名上并无“临时”字样,性质实是临时的,所以抗战后都没有了。收容安徽学生的有两所,一在湘西,起先叫做国立安徽二中;一在江津,起先叫做国立安徽一中,后来去掉省名,统一排列为八中和九中。这些国立中学,校舍设备虽然简陋,但体制高,规模大,教职员名额多,专收某一省学生的,自校长至教职员也大都是这一省人,教职员中间或有他省人也是很个别的。所以,九中设在江津,安徽人在江津的就很多,都是九中的教职员工及其家属,九中学生的家长,以及流亡入川之后因同乡关系投亲靠友或辗转介绍而来的。陈独秀与九中并无关系,其所以定居江津,大概也是因为这里有几个同乡老友之故。静农先生所说的邓初(仲纯)医师,是我的姑丈,安徽省怀宁县(今为安庆市)人,是陈独秀的小同乡,又是世交,自少年在一起长大的。抗战前,邓在青岛山东大学任校医,静农先生在该校中文系任教,他们是那时结为好友的。静农先生抗战初流亡入川,以沦陷区大学教授的身份,被安置在国立编译馆(非正式人员),该馆战时馆址起先在江津县白沙镇,静农先生即在白沙定居。(后来编译馆迁走,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在白沙办起来,静农先生应聘至该院任教,一直留在白沙至抗战胜利后出川,此是后话。)白沙镇虽属于江津县,但从重庆乘小火轮溯长江而上,天不亮开船,至江津县城已是下午,再到白沙又约需四小时,所以江津县城与白沙之间的经常联系只靠通信。这就是陈独秀致台静农这一百O二封信的由来。
《酒旗》中说,他在江津县城初见陈独秀,是鲁迅逝世二周年纪念之次日,那么就是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日;如果纪念会不一定恰恰在十月十九日举行,相差也不会太多。这么推算起来,有意思的是,我与静农先生都是在江津第一次见到陈独秀,我见到陈独秀大致只在静农先生之后一两个月。
一九三八年夏,我随母亲由安徽逃难至桂林;十月,广州、武汉相继沦陷,长沙大火,桂林震动,我又随母亲取道柳州、贵阳逃到重庆。到重庆后,听说国立九中在江津招收安徽流亡中学生等情况,也就决定去江津。当时已知邓仲纯姑丈在江津开延年医院。尤其是知道我的四伯父方孝远先生已在江津,我们可以先在他家有个落脚之处,再从容租屋安家。大约一九三八年十二月末,那天下午,我们母子从重庆到达江津县城,直奔国家公馆内四伯父寓处。这家姓国,宅院甚大,当地人称为国家公馆,外省流亡来的人士颇有几家租住其中。我们一进门,见四伯父正陪一位客人闲谈。四伯父命我:“叫‘陈老伯’,这是陈仲甫老伯。”又向客人介绍我们母子道:“这是舍弟妇和舍侄,就是孝岳的夫人和儿子。”陈独秀“哦”的一声,连忙表示知道我母亲的身份。我大吃一惊,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不料这么平平常常地得见。我那时只是个十六岁的中学生,但已经读过《独秀文存》,知道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轮廓,还在热心读马克思主义之书,知道中国革命史上和中共党史上的陈独秀的大概。不仅如此,我还自幼习闻陈独秀家与我们家是几世通家之好,陈独秀的父亲陈昔凡先生与我的伯祖父方伦叔先生,我的祖父方槃君先生,以及邓绳候先生,都是安徽学界文林同辈交游;陈独秀与我的几位伯父、我的父亲以及邓绳侯先生的儿子邓初(仲纯)、邓以蛰(叔存)又是同辈交游;我的六伯父方孝旭先生的夫人(方伟德之母)是陈独秀的表妹;我的父亲与我母亲在北京举行新式婚礼时,因为邀请了新派两大代表人物陈独秀、胡适作为贵宾参加,致使我的外祖父旧派学者马通伯先生愤而拒绝出席,只好由我的一个舅父代作女方家长。我带着这么丰富的“信息”一见这位历史性国际性的人物,眼前竟是这么平平常常的老人,简直可以说很“土气”。他的满口怀宁方言,土腔土调,一点也没有改,更不像个一世走南闯北的人。原来他当时也租住在国家公馆,与我的四伯父在同一个小院内,似乎他居的是北屋,我的四伯父是西屋。我们还暂时歇脚在四伯父寓中那些天,我每天都注意观察陈独秀一早在他所租住的房间当中一个厅堂上散步的情形:他穿一件灰布面的长袍,两手笼袖,在厅堂上来回走,先是缓步,走着走着快起来,后来就成了跑来跑去,每次都是这样。他自然不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中学生,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我却注意到他同人说话时,间或目光一闪,锋利逼人,同他当时的“土老头”形象不大一样。我亲见的陈独秀,留在印象中的仅此而已。
后来我向路翎谈过,他在他的长篇小说《财主底儿女们》中,下卷第七章写蒋少祖会见陈独秀一场,反复写陈“在房间里疾速地徘徊,从这个壁角跑到那个壁角”,又写,陈眼光中忽而有“一种热燥的烈性的东西”,都是吸收了我的讲述。(整个那一场,以及其他细节与描写,则是路翎自己结构和想象的。)现在看《酒旗》中也说:
他谈笑自然,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他有时目光射人,则令人想到《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
对于目光间或射人这一点,与我印象相同,至于举止从容,大多数时间也确是如此,我只见过他在早起散步时总是不自觉地由踱转成奔跑而已,路翎的小说中写成他对客谈话时也如此,那不是我说的。
不久,我们母子另行租屋安家,我进了国立九中,校址在江津县城的江对岸的德感坝,我平日住校,星期日才过江回家,去四伯父寓居不多,似乎再没有怎么见过陈独秀。现在看他致台静农第一封信,写于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二日,寄信人地址已写“江津黄荆街八十三号”,这是邓仲纯姑丈所开的延年医院(同时也是住家)的地址,(陈氏后来凡寄自江津县城的信,基本上都是这个地址)。那时我还在江津,姑丈家我有时也去,竟不知陈氏是何时从国家公馆迁居黄荆街的。一九三九年秋后,我和母亲离开江津。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七日陈氏在江津县鹤山坪逝世的消息,我是在重庆南温泉看报(大约是《大公报》)才知道的。报上的消息,登得很不显著,说是送葬者只有寥寥十来个人,墓碑上刻的是“怀宁陈仲甫先生之墓”,记者显然是同情地透露出哀其身后凄凉的意思。
一九四四年冬,我应聘到女子师范学院国文系教书,得以拜识心仪已久的台静农先生。他约略谈过他在编译馆、陈独秀在江津县城时他们的交往,给我看过陈氏晚年著作《小学识字教本》,是静农先生帮忙在编译馆印的,只是很简陋的油印本。我于文字训诂之学无所解,未借来看。我也没有多打听陈氏晚年的情形。那时,左派阵营中,“托陈取消派”还是大罪名,一九三八年,康生等还公开诬指陈独秀为“托匪汉奸”。我虽知道静农先生纯是以师生之谊与陈氏交往,(尽管那时我不知道静农先生进北京大学并未赶得上听陈氏的课,而静农先生以此为遗憾,愿以师礼事陈氏,乃是事实。)但我也知道已有人在重庆进步文化界散布流言,说他们是政治关系,说静农先生是“托派”云云。静农先生为此很气愤。所以我避开这个敏感话题,现在读陈氏这一百多封信,藉此第一手材料,得以详知陈氏晚年生活的艰困,以及陈、台师生之间的动人的关系,也可以说弥补了我本来愿意知道可以知道而未知道的缺憾。
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二日信,是现存的陈独秀致台静农的第一封信,云:
静农兄左右:
弟病血压高五十余日迄未轻减,城中烦嚣,且日渐炎热,均于此病不宜,燮逸劝往聚奎过夏,云彼处静、凉、安全,三者均可保。弟意以为连接校舍之房屋,未到暑假以前,恐未必静,倘(一)房租过多,(二)床、桌、椅、灶,无处借用,(三)无确定人赴场卖菜米油盐等,有一于此,则未便贸然前往,兄意以为如何?倘兄亦赞成我前往,上述三项困难,请就近与邓六先生一商赐知为荷,此祝:
()安
弟 独秀手启
五月十二日
陈独秀是师辈,而信中称静农为“兄”,自称为“弟”,《酒旗》中说:陈氏书赠台氏父子的对联、立轴上,“题款称我父亲为”兄”,我们父子当时都说他太客气,其实他还大我父亲三岁,这是传统的老辈风范,而我却不免有些惶悚。”大家都知道,鲁迅写给学生和相熟的青年后辈的信,一贯都是称受信人为“兄”,上溯章太炎写给鲁迅、周作人的小简,也是称“豫哉、启明兄鉴”,见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顺带还可以说到,静农先生长我二十岁,给我的信和赠送我的书艺题款上也一贯称我为“兄”,自称为“弟”;长我二十岁的胡风先生、聂绀弩先生也是如此。)信中说的聚奎,是私立聚奎中学,前身为聚奎书院,颇有历史,是白屋诗人吴芳吉的母校,校址在江津县的白沙镇外八里许的黑石山,环境和校舍都还不错,故陈氏想借住养病避暑,但又深以房租过多等事为虎,可见其手头较紧。接着五月十七日信中有云:
顷晤雪逸兄云聚奎周校长已回信来欢迎我去住,我亦决计去,房租一节,雪逸云不要;我以为多少总要出一点才好。用人雪逸云不必专雇,有学校工役代办;我以为自雇一个(男工)较为方便。家具一层,雪逸云不大有把握,此事必须准备好,倘聚奎借不出,只好到白沙场小住一二日,购齐再去(床一、饭桌一、厨桌一、书桌一)。
末尾所开必不可少的家具单,如此寥寥四件而已,使人读之凄然。下文又说,闻白沙另有一处房屋出租,“可否劳吾兄亲去一看”;又说“或日内即赴白沙场在银行小住一二日,住聚奎或另租屋,候见兄时再决定,如何?望即示知!”可以以此类生活琐事殷殷相托,倚仗甚专,足见对这位同乡后辈的信任亲切,已非一般。五月二十一日又有信,说知道聚奎中学觅合适之屋不易,且病体不堪四小时轮船之挤闹,已托人在江津县城附近的鹤山坪租屋,白沙之行作罢。六月十六日信说:
弟移来鹤山坪已十日,一切均不甚如意,惟只有既来则安之而已。据脉博似血压已减低,而耳轰如故,是未恢复原状也。此间毫无风景可言,然比城中空气总较好也。
老病栖迟,难得一个托身之所窘况如见。此后陈氏基本上住鹤山坪,间或返江津县城,给静农先生的信仍是寄自黄荆街八十三号,有时则寄自东门外中国银行宿舍,未详是谁的宿舍。直到一九四二年在鹤山坪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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