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独秀的诗，感受到的是与政治家有别的，另一个个性化、艺术化的陈先生。与他的政治生涯同步，陈诗多论政，越到后期，越是明显。他那一组脍炙人口的《金粉泪》，五十六首诗，取材于时政，骂尽当朝权势。五十四首歌颂马占山嫩江抗战，怒斥蒋记卖国政府：“嫩江血战惊强敌，爱国男儿自主张。雪地冰天谁管得，东风吹暖半闲堂。”比蒋介石为南宋奸相贾似道。最后一首总括：“自来亡国多妖孽，一世兴衰过眼明。幸有艰难能炼骨，依然白发老书生。”信仰不变，个性不变，铁骨铮铮。这组诗，写于南京老虎桥监狱，时为1934年。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他的赠友诗与抒怀诗，个性鲜明，语词铿锵，尤能显现陈独秀的性格与绝代风华。《哭汪希颜》：“凶耗传来忍泪看，恸君薄命责君难。英雄第一伤心事，不赴沙场为国亡。”这是陈独秀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时为1903年8月。汪为近代著名出版家汪原放之父，留学日本时病亡。作者写此悼挽。《哭何梅士》：“落花浮世劫，流水故人踪。”“侠义情缘俱斩绝，月明含泪看吴钩。”前句得唐人诗韵，后句有大丈夫风。《题西乡南洲游猎图》：“男子立身唯一剑，不知事败与功成。”西乡隆盛，日本明治时期著名军事家、政治改革家，对日本之兴起，建功甚伟。作者由西乡联想到自己，发出了“男子立身惟一剑”的雄狮怒吼。这样作雄狮怒吼的诗句，检视《陈独秀诗存》，比比俱是。
陈独秀与苏曼殊是好朋友，曾合译、合著长篇小说《惨世界》（即《悲惨世界》）。陈又是苏曼殊学诗的老师，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曼殊的诗名远远超过了老师。《诗存》收有《本事诗十首》，是陈独秀与苏氏《本事诗》的唱和。有句：“双舒玉筝轻挑拨，鸟吻风铃珠碎鸣”、“少人行处独吹笙”、“相逢不及相思好”、“黄鹤孤飞千里志，不须悲愤托秦筝”。与前文所引之诗比较，柔曼之意毕现，代表了陈独秀性格中的另一面。这组诗中有两首“丹顿裴伦是我师”与“慵妆高阁鸣筝坐”，曾被柳亚子收入《苏曼殊全集》，认为是苏作。经近人考证，应还诸陈独秀。这种柔曼如小桥流水的诗句，陈独秀也有一些。如：“收拾闲情沉逝水，恼人新月故弯弯”、“本意不随春梦去，雪山深处见先生”、“碍云密竹两旁立，裂地清泉一路鸣。山意不遮湖水白，钟声疏与暮云平。月明远别碧天去，尘向丹台寂寞生”等等。
寂寞产生孤独。作为先驱者的陈独秀，于是便有了介乎豪放与柔曼之间的诗徘徊，诗寂寞，诗苦闷。《存殁六绝句》：“谷土生前为诤友，彤侯别后老诗魂。”冢中的傲骨，在寂寞之中也成了枯骨，人世还有什么想往呢？我疑苏曼殊的“半是脂痕半泪痕”，即偷自“衣上啼痕杂酒痕”一联。因为所写在同一时期，独秀写后即寄给了曼殊，然后才有曼殊的《本事诗》。《寄沈尹默》：“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于今老病干戈曰，恨不逢君尽一壶。”沈是陈的老友。陈独秀入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即得力于沈的推荐。世事沉沉，开心事只有老友相逢，对酒当歌。《感怀》：“人心无是非，是非徒自网。”无诗意，但有深意。
陈独秀1922年5月写过一篇《做旧诗》，其中说：“我自己是不会做旧诗的，也反对别的人做旧诗；其理由是因为旧诗难做，不能自由的表现思想，又易于堕入窠臼。”事实证明，陈独秀不但会做旧诗，而且能做很好的旧诗。但后面所说是对的。他又说：“有才力能做旧诗的人，我以为也可以自由去做；但也仍以不要象李、杜、苏、黄或任何人为条件。……就实际上说来，做旧诗实在是能不能的问题，并不是该不该的问题。希腊拉丁文是欧洲的死文字了，但是有才力的诗人如法国波特来耳、英国的斯温朋，也能够运用了做他们自己的诗。”主张的，仍是诗的自由。不模仿古人，独出心裁，则不论古体、近体，皆可写出真意诗情。陈独秀的旧体诗，正是遵循这一原则写出来、写好的。
《陈独秀诗存》（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出版），收诗（联）200余首。在此之前，曾出版过《陈独秀诗选》（吉林时代出版社，1993年出版），萧克将军作序。《诗存》在《诗选》的基础上，又有补充，是迄今为止，收存陈独秀诗最全的一部集子。
旧体诗以外，《诗存》还收录了陈独秀的白话诗四首，译诗三首：《留别雅典女郎四章》（拜伦）、《赞歌》（泰戈尔）、《亚美利加——美国国歌》。译诗皆用旧体。四首白话诗，均写于《新青年》时代。录《献诗》一首备存：
是太平洋的急潮怒号，是喜马拉雅山的山鬼狂啸；美满的呀，美满的人间，已经变成了苦闷的囚牢！我的灵魂飞上了九霄，俯瞰人间的群众颠沛如涛；宛如被射了双翼的群雁，垂死的哀鸣，血泪滔滔。那畜辈的良心早泯，只知把民众作肉食血饮；我们要恢复固有的幸福，呀，但有我们自己的觉醒。
比起同一时期郭沫若的诗作，豪放与激烈处，毫不逊色。诗也是纯粹白话诗，在《新青年》诗人群中，堪称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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