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尚志
(一)
承北京和安庆家乡的友人寄来《陈独秀诗存》(下简称《诗存》)书稿,立即拜读,不敢怠慢。但要我写序,实在惶惑,不敢担当,这是真心话并非套话。原因是我虽业余写诗,但至今还未入其堂奥,越到年老越深感在诗的海洋里我的知识和实践实在浅陋,难登大雅。何况面对的是陈独秀先生这位近现代文化蕴涵深厚、人品作为奇伟、博大精深的人物,就不能就诗谈诗,而需要从广阔的角度才能理解他的诗作。这更使我不知从何说起。因此,我在此只能写一点漫谈随感,而不宜以序言看待:
在我83年一生中常常遇到一种奇特现象,尤其是在花甲之后有幸接触到纵横两类过去闻所未闻的许多信息。纵的是过去与现在所知很不一致,必须时常鉴别、纠误、修正;横的是过去眼光局限,现在如同打开窗槛,看到一个广阔的大千世界。因此也常常必须改变观念,以符合实际,作为重新思考的基础,这也是一个鉴别、纠误、修正和提高的过程。哲学家可以把它叫作认识规律的否定之否定。其实每个具有性灵、头脑、良知的人都会有这种经历体会,并不稀奇。
我对陈独秀先生的认识正是经历着这一过程;是从无知到知之不多;从知之不多,到知之渐多;从无法避免谬误到不断纠正谬误的过程,这一过程至今也未完结,且深信一生也不会完结。这一漫长的过程不正是不断鉴别、纠误、修正、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吗?
说来既惭愧,也幸运。我是安庆人,少年上学时便风闻安庆有位名人陈独秀,不知为什么被关在南京监狱。抗战爆发前后,我在南京武汉做救亡工作,在报上得知陈独秀释放后在武汉、四川宣传抗战。随后我在延安和华北根据地所得到的信息都说陈是反革命、汉奸,详无所知。谁都知道,关于陈独秀一直是一个禁区,只是到了“文革”宣告结束才逐步开禁。我是带着许多历史的疑问拨开眼前的迷雾,渐渐认识一些真象的,我不过是一名后知后觉者。“朝闻道,夕可死矣。”活到年老,欣逢盛世,能纠前谬,这也是一生的幸运。
(二)
我最初接触陈独秀先生的诗作是在“文革”后期,在牛棚情况下,看到由转抄流传的陈先生在南京监狱做的《金粉泪》,先只看到数篇,粉碎“四人帮”之后终于看到了张君同志赠送内部传阅的《金粉泪56首》,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陈独秀先生的大作,使我耳目一新,爱不释手。据说,这56首诗是由一位人士冒着风险躲过“文革”,赠给上海党的一大纪念馆封存,而后逐渐流传出来的。在当时面对冤假错案成堆、拨乱反正的大背景下,不禁使我立即产生一个疑问:在南京监狱中写出这么多爱憎分明的好诗的人,怎么是反革命,是坏人,是罪人呢?
我对陈独秀的再认识,应该首先感谢这56首诗,它是吸引我不断探索陈先生有关历史的一大契机。以后我一直带着这个问题看了一些资料,特别是任建树同志等编的《陈独秀著作》(三卷本),翻阅了一些重点文章,使我从第一手资料中更多地了解陈独秀,越来越感到历史造成的误解太多、太深,不能令人相信。当我看到前苏联解体后共产国际档案公开和参加了北京、上海、安徽多次陈独秀学术研讨会,听到很多真知灼见之后,了解了不少真象;似乎也就导我入门找到对陈独秀造成误解的根本原因。我虽然掌握的资料有限,钻研不深,但大体可以判断,陈独秀不论从文化思想、理论见识、政治实践、人品风格等等方面确实是一位罕见的了不起的正面人物、伟大人物。最后只剩下陈独秀有没有错误呢这个问题。从陈的漫长历史看,错误当然有,且有出格之处,不是一般错误。但错误产生的条件、性质和影响怎样,是很值得研究的。如果比照中外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谁没有错误呢?谁是完人呢?任何伟大的成就与错误都要以对历史的推进与否及其程度大小的天平来衡量。我思考的结果是,应该扫去历史的灰尘和污垢,还陈独秀这位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返璞归真。陈独秀不仅是我国新旧势力大搏斗、关系着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历史大变革时期揭橥新文化启蒙和“五四”运动旗帜,宣传和实践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思想,缔造中国共产党,开辟新民主主义革命道路的伟大人物,而且是中华民族5000年来悠久的优良传统、浩然正气、人格高尚的一位杰出体现者,是东方被压迫民族解放运动和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伟人之一。他在我国这样一个落后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环境中左冲右杀、奋力搏斗、内外复杂、时间漫长的革命实践的探索过程中,难于避免在认识上和政治上有错误;但从历史长河中去观察、衡量、对比,他的错误性质是什么、有多少份量、影响又有多大呢?难道不可以说他的功大于过,过错是次要的,至少是第二位的吗?说瑕不掩瑜不亦宜乎?
应该承认,历史的真象还有待探索。上述孔见容有商榷之处,欢迎指正,百家争鸣,但正误与否,应由历史来判断。就像制酒那样,必须经过酿造,越陈越香,才有好酒面世,供人享用。
坦率地说,我是以现在达到的认识,来拜读陈独秀先生的诗作,是倒时来回味那一段艰辛、血泪的历史,时间似乎在倒流,温故而知新,使我增加了历史的沉重感,得到不少感悟。
金粉泪56首,是一位经历出生入死、叱咤风云、身处逆境、先后四十年的革命风云人物创作的,理所当然,不应当作一般吟唱来看待。从它所表达的对历史的深沉回顾,对当局的倒行逆施无情的鞭斥,对一腔热血、凌云壮志不减当年的宣泄,对世事的高瞻洞察,对人际的爱憎分明,率性而作。掌故丰富,词锋犀利,信笔拈来,均成绝唱。56首,以“放弃燕云战马豪,胡儿醉梦倚天骄,此身犹未成衰骨,梦里寒霜夜渡辽”起笔,以“自来亡国多妖孽,一世兴衰过眼明。幸有艰难能炼骨,依然白发老书生”收尾,更增加了作者久历沧桑、民族历史不幸的历史沉重感,令人唏嘘不已,韵味无穷。
后又拜读任建树、靳树鹏、李岳山三位编注的《陈独秀诗集》(下简称《诗集》),比《金粉泪》扩大了篇幅近一倍,收集了从1903年盛年哭友,到1942年临终前赠友诗。聊聊数句:“贯休入蜀唯瓶钵,卧病山中生事微。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生动地表达了一位奋斗一生、艰难曲折、贫病交加、临终怆凉的元老,不甘枯寂,不顾饿病,面对垂危,仍然追求文化精神营养的至高至纯思想境界。读后,凡有正常的思维和人性的人谁不怆然涕下,而又油然生出敬佩之情呢?
《诗集》的序言是至今健在的革命老前辈萧克将军继1981年对陈独秀研究打破禁区发表宏论之后,1993年86岁高龄在认真尽力校勘诗稿之后又奋笔撰写的,序言不仅再次肯定了陈独秀的历史伟大贡献,还全面评价了陈独秀,而且再次鼓励打破禁区,对陈进行全面研究。这是20年来对陈研的最重要指示之一,至今还发挥着鼓舞和指导的巨大作用。这篇序言是紧密结合陈独秀的人品,业绩来欣赏陈诗的,虽论诗不多,但这是读陈诗,评陈诗与阅读和评论一般诗作就诗论诗角度不同的最重要指导思想,是我们理解陈诗的一把锁钥。
(三)
在我案头新近接到的故乡安庆陈独秀学术研究会由黄河、李银德二位承担编注的《陈独秀诗存》,与前述《金粉泪》和《陈独秀诗集》有一些不同的特点。首先,我认为作为陈独秀先生出山的故乡安庆,应该有一本更加完善的诗集面世。现在这本诗集已经编辑出版,黄河、李银德二位老友既对陈独秀一生研究有素,又接触诗文资料较多,且对陈诗既热心又懂诗、作诗。使我看到这本诗集保证了质量,感到非常亲切。
第二,《诗存》的集纳规模,除了包括《金粉泪》56首外,比《陈独秀诗集》,加上注释,扩大近一倍,是从各处收集到的过去遗漏和从未面世的诗篇。据我一孔之见,我见到现在流行于书市的陈独秀诗集,以这一本篇幅最大,集纳最多。陈先生生前由于处境恶劣,条件困难,似乎从未出版诗词专集。他的诗都是分散刊发或赠友、酬唱,所以散失很多,这本《诗存》虽作了最大的努力,收集遗篇不少,但还不能说已将佚诗全部收齐,这一工作还有待后来者热心留意,继续收集,再出新版。已经面世的版本,只有《陈独秀诗集》公开发行,印数也只5000份,显然印数太少,远不适应陈独秀研究和词诗爱好者日益增长的需要。虽然《诗存》所收集的诗篇约有一半与《诗集》重叠,但为了在一本诗集中尽量保持内容完备,虽有重复,也无妨碍,何况现在书市陈诗供应不是很多了,而是太少,多出一些更能满足读者日益增长的新的需要。
第三,《诗存》与《诗集》同样编入了译诗、联语。陈氏早期倡导译诗,是难度最大的一项文学工程,译成旧体诗更难,编入陈独秀译的三组诗都按我国古诗字数排列和字音押韵,此集译诗都附录外文原文,可资对照,也是一大特色。此集比《诗集》增加了新诗四首,并将与陈独秀同时代文友胡适、刘半农、沈尹默、李辛白、李大钊的新诗也编入此集,可以对照欣赏,以了解当时诗坛提倡白话诗之一斑。此集在编入联语同时,还增加了《嘉言》一项,与《诗集》对照,除《座右铭联》:“推倒一时豪杰,扩拓万古心胸”外,增加了《挽朱执信联》、《赠望江吴幼卿联》、《新刊佚联》。
第四,《诗存》注释比较详尽,特别是对古字词、成语和典故都一一作了注释,并标明出处,易于读者理解。每篇都附有《本事》,将一首诗的来历、大意和其他有关情节都加以说明,更增加此集阅读之方便和效果。本集还附印了陈氏原书法赠友对联,收集来之不易,篆、隶皆精,尤以行草取胜。读者可以欣赏陈独秀不但是诗文大家,且是一位挥洒自如、流畅飞舞、极具个性,不落窠臼的书法巨臂。
(四)
我最欣赏的是陈独秀先生在监狱中当场书赠刘海粟大师的“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和赠商一先生“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两联。这两联不仅书法的笔画、线条、结体、章法极具作者固有的率直豪迈个性,也充分表现他的书法蕴涵着中华悠久文化传统功力。更可珍贵的是,书法对联所表达的丰富深厚 的内涵意蕴。赠刘海粟大师聊聊十四字,看似平常易懂,实则概括了作者一生的峥嵘、坎坷、壮志凌云,正气浩然、不改本色的英雄气概,表达得非常贴切,实在令人钦佩、叫绝。此联刘海翁于“文革”结束,在发还抄家珍物中重新获得。1980年冬夜我到他刚刚落实的宅寓相叙,他把一些珍藏书画展示欣赏,对这幅对联爱不释手,说再贵重的物件无法相比,是无价之宝。他连声说:“陈独秀人格伟大,太不平凡了。”海老100岁华诞期间,首次展出此联,引起轰动。我带陈独秀先生孙女陈长璞到衡山饭店寓所看望海老,相谈之中一老一少相对而泣,海老连声又说:“你的祖父人格太伟大了”在座的海老夫人夏伊乔女士和女儿刘蟾以及我无不动容,潸然泪下。一位久历沧桑,无党无派的百岁文化大师这种见地和深情,说明什么呢?可见陈独秀先生的文化精神、人格魅力辐射之强度、穿透历史,超越时空,不分党派,深入社会,根植人心,我见到这幅对联之后,常常意摩展览和赠友,不仅是对书法的挚爱,更是敬佩作者的高尚品格和至高的精神境界。
陈先生赠商一先生的“奔蛇……骤雨”这一对联此集《本事》说明中提及商一先生是到南京监狱众多索求书法者之一,究系何人,不得其详。重要的是这幅对联是一位身陷囹圄落难的老革命家的眼光,无时无刻不注视着毒蛇一样的反动统治者仗势入座,常常刮起旋风,降下骤雨,鼓噪之声充满华厦,乌烟瘴气,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可以想见。真是意飘于诗联之外,育蕴于书法之中,这便是诗家倡言诗贵含蓄,意在言外,余音袅袅,韵味无穷;书法家张扬功在书外,品蕴其中。所以文人书法讲究表现丰富的内涵,深厚的教养和多姿的文彩,与专业书匠只会写字不讲内涵不同。陈独秀先生的书法、诗词、对联,形式和内容水乳交融,艺术性和思想性高度统一,高超卓越,非但与写字匠不可同日而语,且与一般市井书法家大异其趣。给人是真善美的高层次享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前年曾在一张日报上看到这幅“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书法原件影印件,那种挥洒自如,遒劲流畅,率直自然,毫无雕琢的笔法,使我倾倒。我立即将它剪下,揣摩再三,然后细味它的意蕴含义。更使我认定,此联书法具有永久的价值,不可多得,可惜见不到原件。随后我只得多次意摩,选了其中一张装裱,呈于卧室,聊作自赏,以资纪念。
(五)
谚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历来唐诗选本往往选用300首,大体看出唐诗全貌,是颇有讲究的。这本《诗存》编入的陈作诗联也大约有300件,正如唐诗选本,不谋而合;诗如其人,亦足以看出陈独秀先生文化精神、政治思想、品格情操之全貌。所以,读此诗存,是全面、深入研究、理解、师法陈独秀先生入门的一种最好途径。正如陈不是专业书法家,但他的书法超凡脱俗,不同于一般那样,非常可贵。他也不是专业诗人,却作出如此具有深度广度、多姿多彩的好诗,实属难得,说他是历史上承先启后的一代诗宗,决不为过。谁都知道陈独秀先生一生主要的精力是从事文化启蒙和政治活动,为此服务,写出大量文章,据现在有人估计,有望面世的《陈独秀全集》大约拥有1500—2100万字。他的诗作与文章从数量上比较起来,不过是冰山之一角,陈的文章正如其人,博大精深,若要理解陈诗,最好多看一点陈文,否则只看到冰山一角,难窥全豹。陈文更值得有志者长期钻研,深入探索,此文谈诗,陈文在此不赘。
从我有限的见闻来看陈诗,总的觉得其诗风格既有诗经之淳朴、自然,也有乐府之古风、遗韵,更有魏晋之恢宏、姿肆;既有李白之奔放、豪迈,亦有杜甫之深沉、练达,更有韩柳之犀利、峻峭。有的论家认为,陈诗体现了宋诗风格,我认为陈诗往往以政治、哲理入诗,眼界广阔,思想深刻,词锋锐利确具有宋风,其实他的渊博更加深远,他的四言、六言、古体、律诗、长歌、短句、长短句交错,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运用自如。所以他的诗作形式多样,不拘一格,丰富多彩,率性而作,挥洒自如,毫不矫饰,雅俗共赏,读来使人头脑清新,精神奋发,从不令人生厌,他的旧体诗实际上既继承了诗经以降三千年来各代诗歌的形式、风格和精华,渊深源远,又与他涉猎广阔,奔放不羁,不受传统框框束缚,从不照搬,每有独创的风格是分不开的。
旧体陈诗采用古词、成语、典故并不少见,但大多是为了为了赠友、酬唱,适应那个时代交往频繁,都有旧学功底的知识界友人。即使使用典故,成语亦很自然、贴切。这在旧体诗中不可缺少的,是公认、肯定的,更适合对象的欣赏志趣,也表明他的学识素养广博深厚,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即使旧体诗,不论古体乐府,今体格律,他常常采用口语、俚语,嘻笑怒骂,冷潮热讽,皆自由之,显得生动活泼,新颖流畅,实际上雅俗共赏,很受欢迎。
陈独秀先生在诗歌上极力主张创新的,因此在文化启蒙运动早期就倡导白话诗,在青年中不提倡旧体诗。他认为旧体诗尤其格律诗规矩太多,容易束缚人的思想,对文化素养不高的青年、大众并不适合。所以他不仅倡导白话诗,还自己发表白话诗,并促请五四运动好友提倡、写作,以示示范,他率先刊载了《除夕歌》,借题发挥,揭示贫富悬殊,社会不公,发出感慨,内容形式无可挑剔;随即由胡适、刘半农、沈尹默等人士以同一题目作诗刊载,《诗存》均已编入。在当时以新诗的形式刊载都是破天荒的创新之作,都对社会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对照其他诗作内容上与陈独秀先生的那种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情怀和风格却不在一个档次上,这也可以看出,早期陈独秀先生的思想境界作为劳苦人民的代言人,当之无愧;而其他友人的诗作则限于个人、家庭、年俗之描述与感受。今人看来,他们代表的社会层次和思想的深厚显然不同,这也是当时陈与友好和而不同、后来各奔前程的深刻远因。
我的《陈诗漫话》肤浅简陋,真正是为了抛砖引玉,而不是套话,敬请方家批评指正。希望《陈独秀诗存》出版引起诗界研究的兴趣,不断写出诗评、诗论和宏篇巨著,以充实当今仍然贫乏、杂芜的诗坛,提高祖国深厚的诗文化水平。
2002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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