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志(《新青年》)同人及读者,往往不以我谈政治为然。有人说:我辈青年,重在修养学识,从根本上改造社会,何必谈甚么政治呢?有人说:本志曾宣言志在辅导青年,不议时政,现在何必谈甚么政治惹出事来呢?呀呀!这些话却都说错了。我以为谈政治的人当分为三种:一种是做官的,政治是他的职业,他所谈的多半是政治中琐碎行政问题,与我辈青年所谈的政治不同。一种是官场以外他种职业的人,凡是有参政权的国民,一切政治问题,行政问题,都应该谈谈。一种是修学时代之青年,行政问题,本可以不去理会;至于政治问题,往往关于国家民族根本的存亡,怎应该装聋推哑呢?
我现在所谈的政治,不是普通政治问题,更不是行政问题,乃是关系国家民族根本存亡的政治根本问题。此种根本问题,国人倘无彻底的觉悟,急谋改革,则其他政治问题,必至永远纷扰,国亡种灭而后己!国人其速醒!
第一当排斥武力政治
以理论言,单独武力,决不能建设现代的国家。以事实言,袁世凯、张勋相继以武力政策,都归失败;不但其自己失败,国家也因之到了破产地位;倘有继之者,其效果也可想而知。目下政治上一切不良的现象,追本求源,都是“武人不守法律”为恶因中之根本恶因。无论何人,一旦有枪在手,便焚杀淫掠,无所不为,国法人言,无所顾忌,尚复成何世界!此种武力政治倘不废除,不但共和是个虚名,就是复辟立君也没有办法;不但宪政不能实行,就是专制皇帝,也没有脸面坐在金銮殿上发号施令。所以我们中国要想政象清宁,当首先排斥武力政治,无论北洋派也好,西南派也好,都要劝他们把这有用的武力,用着对外,不许用着对内,必定这一层办得到,然后才配开口说到什么政治问题。否则将是无论北洋武人执政也好,西南武人执政也好,终久是个“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有什么政治法律可谈呢?(日本柄赖中将说道:“中国目前最要者,与其谓为南北妥协,宁在改革督军政治;若不改革,即聘百顾问,亦终难改善国政。”这话可算说得切中要害。)
第二当抛弃以一党势力统一国家的思想
现在世界各国中,象德意志虽说是以普鲁士为中心势力统一联邦,象日本虽说是以萨、长军阀为中心势力统一三岛,但是德意志各联邦,也不是事事仰普鲁士的鼻息;德、日各政党盘踞之国会,都有绝大的威权,也非普鲁士及萨、长军人可以任意指挥,随便破坏的;况且近年以来,普鲁士及萨、长军阀的威权,也都有日渐收缩之势了。试问我们中国那一党人那一派人,配说有普鲁士或萨、长军阀的勋劳和实力呢?袁世凯以数十年的辛苦经营,尚且不能以一派势力统一国家;其余各党各派的内容,都是四分五裂,本身尚不能统一,如何当作统一全国的中心势力呢?这种迷梦倘不打破,各派人都想拿自己之势力来统一中国,而各派都统一不成;即使一时成功,也断断不能持久;互想统一,互夺政权,争夺不休,必至外国人来统一而后己。所以我始终主张北洋、国民、进步三党平分政权的办法,又赞成一党组织内阁的梦想。我们中国人无论何党何派,自己甘心在野,容让敌党执政的雅量,实在缺乏的很。老实说一句:一碗饭要大家吃,若想一人独吃,势必大家争夺,将饭碗打破,一个人也吃不成!
第三当决定守旧或革新的国是
无论政治学术道德文章,西洋的法子和中国的法子,绝对是两样,断断不可调和牵就的。这两样孰好孰歹,是另外一个问题,现在不必议论;但或是仍旧用中国的老法子,或是改用西洋的新法子,这个国是,不可不首先决定。若是决计守旧,一切都应该采用中国的老法子,不必自费金钱派什么留学生,办什么学校,来研究西洋学问。若是决计革新,一切都应该采用西洋的新法子,不必拿什么国粹,什么国情的鬼话来捣乱。譬如既然想改用立宪共和制度,就应该尊重民权,法治,平等的精神,什么大权政治,什么天神,什么圣王,都应该抛弃。若觉得神权君权为无上治术,那共和立宪,便不值一文。又如相信世间万事有神灵主宰,那西洋科学,便根本破坏,一无足取。若相信科学是发明真理的指南针,象那和科学相反的鬼神,灵魂,炼丹,符咒,算命,卜卦,扶乱,风水,阴阳五行,都是一派妖言胡说,万万不足相信的。因为新旧两种法子,好象水火冰炭,断然不能相容;要想两样并行,心至弄得非牛非马,一样不成。中国目下一方面既采用立宪共和政体,一方面又采倡尊君的孔教,梦想大权政治,反对民权;一方面设立科学的教育,一方面又提倡非科学的把天,信鬼,修仙,扶乱的邪说;一方面提倡西洋实验的医学,一方面又相信三焦,丹田,静坐,运气的卫生:我国民的神经颠倒错乱,怎样到了这等地步!我敢说:守旧或革新的国是,倘不早早决定,政治上社会上的矛盾,紊乱,退化,终久不可挽回!
国家现象,往往随学说为转移。我们中国,已经被历代悖谬的学说败坏得不成样子了。目下政治上社会上种种暗云密布,也都有几种悻谬学说在那里作祟。慢说一班老腐败了,就是头脑不清的青年,也往往为悖谬学说所惑;我所以放胆一言,以促我青年之猛醒!
一九一八,七,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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