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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通信·答陶孟和(世界语)

  孟和先生足下:

  来书论世界语,思精义繁,迷信世界语过当者所应有之忠告也。惟鄙意尚有不敢苟同于足下者,希略陈之。

  来书谓“将来之世界,必趋于大同”,此鄙人极以为然者也。来书谓“世界主义是一事,世界语又是一事,二者未必为同问题”,此鄙人微有不以为然者也。

  世界语之成立,非即为世界主义之实现。且世界主义未完全实现以前,世界语亦未能完全成立。然世界人类交通,无一公同语言为之互通情愫,未始非世界主义实现之一障碍。二者虽非一事,而其互为因果之点,视为同问题亦非绝无理由。此仆对于世界语之感想,而以为今日人类必要之事业也。譬之吾中国,闽、粤、燕、赵之人,相聚各操土语,其不便不快孰甚?普通官话(即国语)之需要,自不待言。今之世界人类需要取材多数通用之世界语,不能强人皆用英国语或中国语,犹之吾国需要取材多数通用之官话,不能强人皆用北京话或广东话也。足下倘不以此见为大谬,则于世界语三种怀疑,似可冰释。

  世界万事,皆进化的也。世界语亦然。各国语何莫不然?虽不完全,岂足为病?极言之,柴门霍夫之世界语即不适用而归淘汰,亦必有他种世界语发生。良以世界语之根本作用,为将来人类必需之要求,不可废也。各国各别之语言,依各国各别之民族心理历史而存在,斯诚不诬;然所谓民族心理,所谓国民性,岂终古不可消灭之物乎?想足下亦不能无疑。

  足下谓世界语为无民族之语言,仆则谓世界语为人类之语言,各国语乃各民族之语言:以民族之寿命与人类较长短,知其不及矣。且国界未泯,民族观念存在期间,各国语与世界语不妨并存,犹之吾国不能因此时未便强废各省方言,遂谓无提倡普通官话之必要也。足下倘无疑于全中国之国语,当亦无疑于全世界之世界语。

  语言如器械,以利交通耳,重在一致之统一,非若学说兴废有是非真谬之可言。来书以孔子专制罢黜百家喻之,似不恰当。况提倡世界语者,未尝欲即废各国语耶?今之世界语中,东洋各国语无位置,此诚吾人私心之所痛憾;欲弥此憾,是在吾人之自奋。吾人之文明,吾人之艺术,果于世界史上有存在之价值,吾人正可假世界语之邮,输出远方,永远存在。(此意已于三卷四号《新青年》答钱玄同先生书中略言之。)否则于人何尤?闭门造车,出门每不合辙。虽严拒世界语而谓人不我重,究于吾文明存在之价值有何补耶?

  世界人类历史无尽,则人类语言之孳乳亦无尽。世界语所采用之单语,在理自不应以欧语为限。此义也,迷信世界语者当知之。务为世界之世界语,勿为欧洲之世界语尔。

  仆犹有一言欲质诸足下者:足下轻视世界语之最大理由,谓其为人造的而非历史的也。仆则以为重历史的遗物,而轻人造的理想,是进化之障也。语言其一端耳。高明以为如何?率复不具。

  独秀一九一七,八,一。

  附陶孟和书

  独秀先生鉴:

  近年以来,沪上颇有以世界语号召国人者。读《新青年》之主张,及新闻之所报道,青年学子,颇有风向之势。最近蔡孑民先生返国,提倡斯语,既不遗余力,而钱玄同先生,辩护世界语之功用,预测世界语之将来,尤属言之成理。(见《新青年》第三卷第四号通信栏中)其能辟吾国文士之旧思想,钦佩无似。履恭不敏,对于世界语,夙抱怀疑之观。犹忆壬子之夏,与怀中同游巴黎,遇国人某君,与共辩驳世界语之无用。某君卒无以应。怀中当或忆之。今请更以曩所持之理,以质诸钱玄同先生。足下其许之乎?

  今欲评论世界语之价值,当分别三种观法:(一)自理论之言语学之方面观,(二)自民族心理之方面观,(三)自世界语之功用方面观。一种言语之善否,未易言也。言语学者,乃遍究各民族之语言,志取其美点,定为原则,故言语之利便与否,文法之适用与否,不得不依专门家之判断。视其与言语原则之关系何似。世界语之单语,袭取欧洲各国成语,漫无秩序;而文法之构成,若宾格Accusativecase 之存在,皆言语学者所视为最不完全之点。至其语之太近似于意、法、西、葡诸国语言,今于罗马支派诸语RomanceLanguage 存在之际,而加以无端之扰乱,尤为学者所不取。说者谓世界语在已存之人造的国际语中,固简而明,以言语学理律之,犹未纯也。

  右兹所述,犹为本问题之小端。吾于言语学,乃门外汉,焉敢摭拾一二人之言,即据其权威,而施诸此经过三十星霜之言语?(按柴门霍夫之著,最初见于一八八七,屈指计之,迄今适当三十年。)吾人当于言语其物之外之上,而更加以推究。夫一种之言语,乃一种民族所藉以发表心理传达心理之具也。故一民族有一民族之言语,而其言语之形式内容,各不相同,语法不异,而所函括之思想观念亦复不齐。盖各民族之言语,乃天然之言语,各有其自然嬗变之历史。故言语乃最能表示民族之特质者也。吾读德、法、俄文人哲士之伟著,读其译本,终不若读其原书。吾师哈蒲浩,尝谓英、法、德三国哲学家典籍,皆当读其原文,否则无由捉摸其真义。理想如此,感情更无论矣。

  吾昔最好诵欧马之讴,OmarKhayyam 波斯诗人之作,而英之诗家费子哲Fitzgerald 所译者也。波斯学者某且谓欧马之真精神,费子哲之所传者,十分中不过五分而已。世界语既无永久之历史,又乏民族之精神,惟攘取欧洲大国之单语,律以人造之文法,谓可以保存思想传达思想乎?吾未敢信也。

  更进而言之:今日世界上杂志书籍出版之数,其采用世界语者,视诸采用英、德、法、俄文者,其量其质,比测若何,当为识者所尽知。若谓将来世界语之出版物,且将日增,则英、德之人士,果肯舍其国语,而采用半生半死之人造语乎?吾又未敢信也。

  且吾闻之:意大利人,以世界语太与其国语相肖似,以其有污丹泰“神剧”之神圣语,排斥甚力。是则将来世界语之发展,更遥遥不可期。今后学术发达,各种科学,皆由国际间定其相当之名词,如气象学,海洋学,皆曾为学者大会所规定,则又何劳世界语为共用之名词?至若地名之不统一,则多由历史上之关系。比利时而应作Belgnilo,希腊而作Greknjo,既失其音,又丧其源,吾不识果有何利。(吾昔主张各国之地名人名应依其国之书法读法。日人峰岸米造即行此法,而加以英、德、法诸国相当之名词。数年前吾国出版之《欧罗巴通史》,即其例也。)

  总之,洋翰林之诋毁世界语,或自有其理由在。吾则以为稍窥各国文学蹊径,涉猎其散文韵文,有所觉悟者,必以为一国民之思想感情,必非可以人造的无国民性的生硬之语言发表而传达之也。

  关于世界语最大之问题,厥为世界主义之观念。今日祸乱相寻,人类固自相残杀,甚且以同一国家同一民族之人,恃武力,逞狡谋,而肆为杀戮,然将来之世界,必趋于大同,则无可疑。质言之,则世界大通之局势,在欧战之先,已具其雏形,自北京至伦敦凡十二昼夜,美洲棉之歉收,吾人全蒙其影响;政局之变,朝见于北京,而夕见于纽约之晚报。英人关于国籍之笑话,谓某之父为德人,母为法人,生于英,而结■于美。凡此皆世界大通之确据,世界主义之先驱也。然世界主义是一事,而世界语又是一事。二者未必为同问题。有世界语未必即可谓世界主义之实现也。世人不察,以世界语为促进世界主义之实现者,误矣。吾尝默察世界之趋势,国民性不可剪除,国语不能废弃,所谓大同者,利益相同而已。identityofinterests 今日之科学思想,已无国界,而异日之利益,亦无国界。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决不能以唯一之言语表出之。考过去之人种,多渐澌灭,将来所残余者,惟诸重要之人种及其混合之种而已。言语亦犹人种,自古以来淘汰净尽者,日而有见。而英、法、德、俄及吾国之语,今后且必常有变化而未能即濒于危亡也。易言以明之,世界之前途乃不同之统一,Unityindiversity 而非一致之统一Unityinuniformity 也。吾以为世界语之观念亦犹孔子专制之观念,欲罢黜百家也。

  最末更有欲言者,则假使世界语之功用若说者之巨,其名亦殊未妥当。言语学者谓就欧洲之民族中,亦以用拉丁支派之言诏者为便。世界语所采用之单语,以英、法、德、意之语为多。若瑞典、挪威半岛之单语,采用极稀。若夫东洋之文字,更全不在世界语之内。吾族民数之巨,吾国文学之丰富,奈何于所谓世界语,反无丝毫之位置耶?兹仅就鄙思所及,拉杂书此,上陈左右,并以质诸提倡世界语者。书不尽意。

  陶履恭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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