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陵先生:
惠书敬悉。
《礼运》大同之说,古之孔教徒鄙弃之,以为非圣人之言,以为虽子游亦不至如此之浅,以为杂而不伦;今之孔教徒以求容于共和国体,故不得已乃尊重昔之所鄙弃者,以为圣人之大义微言,以为孔子之所以师表万世者以此。此即所谓孔教改良耶?所谓孔教进化耶?抑何丑陋至于斯极也!
鄙意尤有进者:即使《礼运》出于孔子,而所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者,乃指唐、虞禅让而言。大同之异于小康者,仅传贤传子之不同,其为君主私相授受则一也。若据此以为合于今之共和民选政制,是完全不识共和为何物,曷足与辩哉!
独秀一九一七,七,一。
附吴又陵书
独秀先生足下:
前著《儒家大同之义本于老子说》,今又得三证:
吕东莱与朱元晦书曰:“蜡宾之叹,自昔前辈共疑之,以为非孔子语;盖不独亲其亲,子其子,而以尧、舜、禹、汤为小康,真是老聃、墨翟之论。”东莱以为老聃之论,直不认为孔子语,一证也。
朱子《语类》云:“《礼运》言三王不及上古事,人皆谓其说似庄、老。先生曰《礼运》之说有理三王,自是不及上古。又问《礼运》似与《老子》同,曰:不是圣人书。胡明仲云:《礼运》是子游作,《乐记》是子贡作。计子游亦不至如此之浅。”朱元晦认《礼运》非孔子书,且非子游作,而或以为似庄、老,或以为与《老子》同,二证也。
李邦直《礼论》曰:“《礼运》虽有夫子之言,然其冠篇言大道与三代之治,其语尤杂而不伦。其言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如是而谓之大同。’又曰‘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如是而谓之薄俗。’又曰:‘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如是而谓之起兵作贼谋乱之本。’以禹、汤、文、武、周公之治而谓之小康。郑氏释之,又以老子之言为之证,故不道小康之说。果夫子之遗言,是圣人之道有二也。”李氏此论,见《圣宋文选》。其意以为圣人之所以持万世与天地长久而不变者,君臣父子而已。不认大同小康之说为孔子之遗言,而又以郑康成《礼运注》引《老子》为有所牵惑,不悟郑氏以《老子》注《礼运》,正足以证明大同小康之义,原本于《老子》也。此三证也。
至是而儒教徒据《礼运》大同之义,为儒教合于共和之护符,可以休矣。然则不佞之主张,古人多有先我而疑之者,固不仅陆希声、王介甫解老之说足以证明也。乞附入通讯,与拙著前说互证。
即颂撰安。
弟吴虞谨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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