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兰先生:
“不诚实”三字,为吾国道德文学之共同病根。一经足下揭破,其有不以足下之言为然者,必其人不诚实者也。
旧文学与旧道德,有相依为命之势。其势目前虽不可侮,将来必与八股科举同一运命耳。
独秀一九一七,五,一。
附张护兰书
独秀先生足下:
屡读大志,获益良多。中国文学倘不革命,即中国科学亦永无发达之日。以中国现在之文字,学现在世界之科学,欲其进步,殆绝不可能之事。盖吾国文字,乃古时之文字,惟宜对古人用之,不宜用以求今之科学也。(数语见教育公报所载梁任公之演说)然凡事破坏易而建设难。愿先生今后之论调,当稍趋于积极的建设一方面:如何如何而后可以使言文渐相一致,如何如何而后可以使中国文学开新纪元。至学校课本宜如何编纂,自修书籍宜如何釐定,此皆今日所急应研究者也。惟此外仆不能不怀隐优者,为他日之反动力。以朴悬测,厥有三种:
(一)老学究均八股中人物,其头脑之冬烘,深不可拔。前清废科举,改策论,彼辈慑于天威,故腹诽之而不敢形于言辞。今骤闻此文学革命,则彼辈感于斯文之将丧,必痛哭流涕;痛哭流涕之余,乃施其破坏手段;国人意志薄弱,鲜有不被其惑者。
(二)一知半解之学生,对于文学,早有一种成见。以为文必求古,字必求奥,圣经贤传,中国之粹;国粹若亡,国何以立?平日又受顽固教师之诱迪,益坚其信。吾辈之言,当然被斥为妄谈。
(三)一般赞成改革文学者,并承认小说词曲实系文学正宗,十三经等乃陈死人之言,宜于古而不宜于今,火之可也。又知先生等对于中国小说,曾加以批评,于是《红搂梦》为其公余研究正课,《西厢记》为其参考书,天天宝哥哥,日日林妹妹,人戒之,则曰:“我将于此修炼我词句,发展我思想。子不知小说为文学正宗耶?”
上述三种反动力,仆深信将来当然发生者。故预防之法及遏止之方,亦不可不先筹画者也。
仆尝谓我国文学,病在虚饰。此于道德问题,大有关系。我国人处世接物,每多出以诈讹。循至文学,亦落此弊:摹古人,琢字句,只求外观琳琅,至内容之合理与否,素不过问。有时良心上欲作一二诚恳语,然格于习俗,仍不得不故意花言巧语。盖我国人言行不一致久矣。国人亦并不以此为非,或更从而演绎之。教者务使言行不相一致,而学者亦力求言行相歧,否则恐不能见容于社会。故仆以为国人之道德,倘素重诚实,则文中偶用对仗,或偶杂古典,必纯出自然,并不加以雕琢,亦何伤也?
今先生力排古典,力斥摹仿,此系快刀斩乱丝,不得不然。但仆以为尚系治标之策,将来未必发生若何影响。仆以为处今日而言文学革命,当与道德革命双方并进。盖国人之道德既趋于诚实之途,则对于种种花言巧语,自认于道德有亏,必力避之。人人有此自觉心,则文学革命,可收事半功倍之效矣。质之先生,以为然否?尚乞教正。余不白。
张护兰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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