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悳先生:
足下平论孔教,渐近真相,进步之速,至可钦也!
凡学说教义之兴废,皆有其绝大原因。吾人讨论学术尚论古人,首当问其学说教义尚足以实行于今世而有益与否,非谓其于当时之社会毫无价值也。使其于当时社会无价值,当然不能发生且流传至于今日。尊孔者多不明此理,故往往笼统其词,所称道以为莫可非议者,皆孔教过去之成绩,未尝于孔教果能实行于今世而有益与否之问题,有详确之论断。是无异文家叙述古代战争,咸称石矢之为无上利器也。
夫孔教之为国粹之一,而影响于数千年来之社会心理及政治者最大,且为当时社会之名产,此均吾人所应绝对承认者。惟吾人今日之研究,乃孔教果能实行于今世而有益与否之问题。果能实行而有益于今之社会,则数千年之国粹,吾人亦何忍无故废弃之?果实行于今之社会,不徒无益而且有害,吾人当悍然废弃之,不当有所顾借。
据学理以平亭两造,惟常较其是非而下论断,偏倚与否,殊无虑及之理由。若恐学理是非之讨论过明,或激成他种势力之反抗,则吾辈学者尚有何讨论学理之余地乎?学理而至为他种势力所拥护所利用,此孔教之所以一文不值也。此正袁氏执政以来,吾人所以痛心疾首于孔教而必欲破坏之也。
人民程度与政治之进化,乃互为因果,未可徒责一方者也。多数人民程度去共和过远,则共和政体固万无成立之理由。(愚于《吾人最后之觉悟》文中已略明此义)然吾人论政若不以促进共和为鹄的,则上之所教,下之所学,日日背道而驰,将何由而使其民尽成共和之民哉?今日无论何国政治,去完全真正共和尚远。吾闻有已行共和政体,而其民尚未尽成共和之民者,未闻其民皆共和之民,而始行共和政体者。盖共和无止境,非一行共和政体,即共和政治完全告成者。惟其民适于共和者之数加多,则政治上所行共和之量亦自加广耳。以此为的,则日进有功。若虑其民尚未尽成共和之民,遂惮言共和政体,则共和将永无希望。良以非共和政体之下,欲其民尽成共和之民,是南辕北辙,万元达到之理也。一日不达到,即一日共和政体不能实现,足下将谓之何哉?
独秀一九一七,四,一。
附常乃悳书
独秀先生座右:
顷读大志第六号,蒙指示一切,感甚。去月十八日,曾上一函,附《我之孔道观》一文,当均呈政。此文不过略陈鄙见,以备采择,无价值之可言,似不必为之披露也。
就实际而论,孔于之道,比较的在周、秦诸子中为毗于专制,无可讳言。然当思孔子所承为宗法社会封建制度极盛之后,则其所称道,较之已为革新为进化。所异者,孔子为积极建设派,与老、杨之消极破坏者不同;为渐进派,与庄、墨之急进派亦不同耳。
先生辟孔道另具苦衷,仆亦颇能领悟。惟窃以为今日国中尊孔之主持者,不过少数迂儒。此辈坐病亦只在头脑稍旧,见理不真,尚未必有蓄意淆乱是非之心。倘能因其势而喻以公理,未必竟不能翻然觉悟。今日反对赞成两方,各旗鼓相当,所缺者局外中立之人,据学理以平亭两造者耳。若公断之言,稍涉偏倚,则不惟无以折尊孔者之心,诚恐意见所激,则解决此问题之法,将不在学理而在他种之势力,此岂吾人所欲乎?若夫学术界定于一尊之思想,则根本上即不能成立,又不在孔道之若何若何也。
至共和与专制之利害,仆非敢谓共和不如专制,亦非谓国有不适于共和者。惟以为吾人欲求共和政治之实现,当从根本上著手改革,使其民而尽成共和之民,则共和政体何患不成?此固舍教育不为功矣。否则实质未殊,分子依旧,则虽经十度百度之政治改革,庸何济乎?
人生于世,不可无理想之鹄的以为进行标准,此仆所信以为然者也。然此理想鹄的之建立,要不能不依于现境。窃以为人生最大职务,即在就吾人环应之现境,加以变动,使实现吾理想之鹄的,如是而已。知有现境而不知有理想,固为不可,若舍现境而专言理想,则其所谓理想者,将何从以征其实现乎?
若夫图一时之苟安,昧百年之大计云云,则固仆所常自警惕,庶几一日得免此病者,先生之言,仆敬佩之矣。
即颂教绥。
常乃惠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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