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中的老夫少妻(1)
陈独秀正在伏案挥毫,看守进来对他说:
“陈先生,外面有位潘女士要见你。”
陈独秀一震:她终于来了!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半载了,一个漫长的拒绝,一个漫长的等待!
“请她进来!”他按稳复杂而浮动的心情,平和地说。
看守走出去了,陈独秀紧踱了几步,反剪着双手站在靠近走道的窗前:不避嫌,不畏险,她果真来了。
脚步声响了,脚步声近了,急乱的,似心跳,一阵风透过窗子,似局促的鼻息……潘兰珍站在了门边,朴素的妆扮,含情的眼睛。
四目相对,静默无语,关爱、理解、别思、郁闷、屈委,疾流般地融汇着,巨浪般地奔涌着。“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陈独秀疾步上前接下潘兰珍手中的藤箱,一声深情的呼唤尚未出唇,两行热泪已经涌了出来。
“老先生,阿拉来看侬,莫是要侬悲伤的……”潘兰珍以绢拭泪,哽咽着说。
陈独秀将潘兰珍拉到床边坐下,他又拉过一条凳子与她对面而坐。
“兰珍,感激你的真情。过去我对你未讲真话,因我又让你失去许多,我真对你不起。”陈独秀尽量用平静舒缓的语气掩饰住内心的激动。
“侬快别如此说,是阿拉做得不好,侬对阿拉未说真话,那也是不得己的呀!”稍倾,她又说:“阿拉如今更崇敬侬,比过去更爱侬。”
望着那一张真诚的脸,陈独秀半晌无言。
潘兰珍告诉他,自己已辞去了上海的工作,阿囡凤仙也已被她送到南通老家托人抚养。她已决定留在南京照顾陈独秀,生死相守。
屋内杂乱的摆设,老病蔫蔫的陈独秀,她觉得有一种责任等待着她去担负。
陈独秀又劝她离开南京,另谋生路,他不愿让一个羸老之躯拖累了一个青春鲜活的生命。
但潘兰珍表示,无论如何她都改变不了与他同守监狱的决心。
爱在僵持之中增补着这一忘年恋情的新鲜滋味。
陈独秀执拗不过,只得答应她到狱中来照顾自己。
这是陈独秀伤感而又甜蜜的一天。
经过高语罕等人的共同帮助,潘兰珍被安置在国民党教育部政务处长段锡朋家暂且住下。段锡朋原来在北大曾是陈独秀的学生,趁此机会亦尽尽师生之谊。
本来,依陈独秀的个性以及对家庭和爱情的态度,他不可能和这样一个女性厮守,而今他的转变都让自己有些感动和吃惊。
历历家庭往事,只有在孤苦寂寞中才能有暇回想。
怀念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愧疚,这一切的一切都将是永远无法还清的债务。
拒绝潘兰珍的挚诚难道就能解脱自已么?况且,这种挚诚已织就了使他无法挣脱的网了。
那么,只有将老年的热情去全部回报给潘兰珍这位女性,那凄意绵绵的一场场爱情悲剧才能有一点点赎回的起色。与其说是忏悔,毋宁说是时间的证明。因为在陈独秀的词典里,后悔一词实在难以查到。
寒夜,噩梦。
岁月的磨难将爱情酿成了迟桂花,是时事的沧桑造化了“夕阳红”。
1934秋,潘兰珍正式迁居南京。
在段锡朋家暂住一后,他自感一入华贵的庭堂便束手束脚,多有不便,况且距离监狱较远。为了能更好地照顾陈独秀,她便在老虎桥附近租了间破房子,每天上午九时到下午五时,在狱中照料陈独秀的生活。
勤劳的潘兰珍除了照顾陈独秀,还去给别人打打短工,缝补浆洗,挣些零用钱,并拿出自己多年打工的微薄积蓄,买些营养饭菜给陈独秀送到狱中,并为他做饭洗衣,尽心尽责,风雨无阻,狱室成了他们的家。
当时,许多重要的党政要员都到狱中看望陈独秀,并馈赠许多衣物,仅贵重的皮袍就有好几件,潘兰珍见丈夫受人如此尊重,内心也十分欢喜,她看到了丈夫的价值,庆幸自己的选择。
监狱中的老夫少妻(2)
身处艰难中的陈独秀已深深地感到少妻潘兰珍是他余生幸福的依托了。
狱中的相敬如宾,恩恩爱爱,久而久之便引起了别人的猜疑。
起初,看守听潘兰珍一口一个“老先生”,认为他们是师生关系,后来,见他们亲密无间,耳鬓厮磨,又认为他们是父女关系,再后来,当看守发现陈独秀与潘兰珍有超越父女关系的举动时,便报告了典狱长。
有一天,负责照顾陈独秀的同案犯濮德志突然被典狱长提询,他不知何故,以为大祸将临。待来到典狱长的办公室,濮德志见他脸色严肃,面带怒容,心知不妙。以为将要遭到不三不四的训斥。
典狱长让看守退出,将门关紧,然后说道:
“我今天把你提出来,有件事要你转告”。
他呷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神情严肃地说:
“陈先生在我们这里,我们没把他当犯人看待,上面叫我们优待,我们也尽量给他以优待。但是优待也有个界限,这里是监狱,不是旅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
“陈先生近来忘记了他在监狱,把我们这里当作旅馆,这使我们很为难”。
濮德志一听,这事与自己无关,心里顿时平静下来,便开口问道:
“究竟出了什么事,请你直说吧。”
典狱长问:“你可知道有个姓潘的士常来看望陈先生,是他的什么人?”
“大概是他的学生。”濮德志装作糊涂地说。
“不像学生,学生岂能天天来看老师?”
“是不是他的小女儿?”
典狱长自信地说:“更不是了,他的小女儿我见过。”
“那么是谁呢,我推想不出。”濮德志推托道。
典狱长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进一步问道:
“你恐怕是知道的,碍于陈先生的面子,不肯说罢了。”濮德志想听听典狱长到底说出些什么,于是说道:
“请你直截了当地说吧。”
典狱长看濮德志不能提供什么,便说:
“根据看守人的报告说,陈先生在他的监房里有肉感的行动,这怎么行呢?这事传出去,岂不要叫我同他一样坐牢吗?请你婉言转告他,要为我的处境想一想,面子要双方来顾,如再有这样的行动,那就莫怪我无情了。”典狱长激愤不已。
濮德志惊讶道:“怕不会吧?他已老了,无能为矣,请你再调查一下。” “
“调查过了,千真万确,不瞒你说,当年我也是崇拜陈先生的一人,以为他的道德文章,可以做青年模范,现在看来,他的文章虽好,道德有限,一个政党的领袖,这样不爱惜自已,我为他叹息。你告诉他,往后请他自爱一点,也为我们着想一下。”
第二天,典狱长叫濮德志把话转告陈独秀。当他将谈话内容源源本本地说出后,陈独秀却神色自若,毫无赧颜。
濮德志愤然指责说:
“你这个人在政治、思想一切方面都非非常偏激,在行为方面也很乖张。一个共产主义者,为什么不学马克思、列宁那样以严肃的态度对待生活呢?一个政党的首脑,这样对待生活,合适吗?外面小报上说你不以嫖妓为耻反以为荣,确有此事吗?”
面对连珠炮似的斥论,陈独秀沉默无言,但一听是小报所说,不觉火从心起:
“大报造大谣,小报造小谣,你怎么信它?这是私人生活,别人管不着,也不用别人管。”
濮德志说:“谁爱管你,你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我们当然不管你的闲事,但你是一个政党领袖,对妇女问题,没有正确而严肃的态度行吗?不会影响革命吗?你不要忘记党内有批评和自我批评这条规章。”
陈独秀沉默良久然后说道:
“在建党以前,在这方面,我是放荡不羁的,可是建党以后,我深自检点没有胡来了。”
濮德志问道:“那么,这位潘女士从哪里来的呢。”
陈独秀反问道:“难道我不能有个伴侣吗?孔子云,食色性也,我是个人嘛,动物的本能,我也具备嘛。”
监狱中的老夫少妻(3)
濮德志说:“身居囹圄,就要压制这个本能,你忘了,今后要在压制和检点上做工夫。”
陈独秀慨叹道:“难矣哉,难矣哉!监狱制度诚属万恶,你们就是这个万恶制度的牺牲者。”
濮德志看他又反过来批评起了自己,便说:
“算了算了,我们不要求你在这方面给予同情。”
这场风波过后,潘兰珍与陈独秀情感依然如故,
潘兰珍更加细心地照料着陈独秀,而陈独秀则在这种细致周密的照顾下,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学术研究中去。
漫漫长路,幽幽深牢,老夫少妻,在努力地驱逐着寂寞,排遣着忧愁。
他们相濡以沫的日子刚刚开始,而当陈独秀从炮火四处崩飞的南京走出监狱时,他们饱含辛酸的漂泊之舟便启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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