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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老革命党人(1908年冬—1915夏)

  陈独秀看着小姨妹秀气的脸和令人怜爱的神态,沉吟了一会,说:“你姐姐是坏女人么?”高君曼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主张退婚,并不主张滥退。再说,退了婚找不到合适的,不如不退,找到适合的,可以不退,又何必非退不可呢?”陈独秀说完这句话看了小姨妹一眼。高君曼的脸便红了,她侧过脸去,但姐夫还在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

  ☆述哀

  1908年底的一个傍晚,在杭州陆军小学堂任历史地理教员的陈独秀,接到凶信:10月3日,37岁的哥哥庆元(孟吉)在东北因肺病逝世。晚间,陈独秀吃了几口饭,再也咽不下去。夜晚,一轮明月悬于中天,使陈独秀倍增了凄凉感。夜深人静,陈独秀进门点燃蜡烛,在跳跃闪烁的烛光中,似睡似醒,仿佛是庆元进门相会。陈独秀担心梦境被晨鸡吵醒,担心长兄早早离去,他死死地拽住了兄长的衣服,不住地说着话,他要在短暂的会面中,说尽一肚子的话……但烛光燃尽,梦终于破灭。

  庆元去了,长兄去了。陈独秀知道这已成事实,再也见不到他那阿弥陀佛性子的哥哥了。梦醒后,陈独秀披衣重新燃起一支蜡烛,用手指拨了一下案几上的琴。

  其音愈加哀悲,陈独秀恍恍惚惚,如呆如痴。这时,没有插栓的门响了,寒风叩门而进。陈独秀慌忙起身仰视,门外是霜天一色,月光下阒无人迹的马路向远处延伸。陈独秀进屋关上门,脱衣就枕,泪如断线的珠子,顷刻将衾枕印湿一片。

  翌年冬,陈独秀告假去东北,迎接庆元灵柩南归。这是一个寒冷的日子。灰色的天空中弥漫着清雪。泥泞的马路上,一只骡子在蹒跚前进。陈独秀侧坐在骡子身上,脑袋半缩在大衣宽大的领子里,北风迎面刮来,不时将陈独秀呼出来的热气裹挟而去。上大路后,陈独秀登上汽车。“ 也许庆元没有死呢?”因为没有目睹兄长之死,陈独秀突然幻想有奇迹出现。入门时也许能听见兄长的声音,能有兄弟俩握手言欢的喜庆场面。

  沈阳终于到了。不料一进门,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尘封的孤棺。穿着老棉袄的仆人见是小东人来了,“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咫尺之间的仆人仿佛是在遥远的边际,陈独秀依在门前叹了口气,这一声长叹,在放棺木的公馆里,久久盘旋,半日才慢慢散去……

  夜里,陈独秀写《述哀》诗:“死丧人之戚,况为骨肉亲。所丧在远道,孤苦益酸辛。秋风衰劲草,天地何不仁。驾言陟阴岭,川原低暮曛。临空奋远响,寒飚逐雁群。一月照两地,两地不相闻。秉烛入房中,孔怀托幽梦。相见不暂留,若虑晨鸡弄。牵裙频致辞,毋使薄寒中。言笑若平生,奚以怀忧恸。起坐弄朱弦,弦乱难为理。凉风扣庭扉,开扉疾审视。月落霜天冥,路远空延企。掩户就衾枕,犹忆梦见之。辗转不能寐,泪落如垂丝……”

  陈独秀送庆元灵柩取道上海,乘水路运回安庆。这年冬至,陈独秀家请了几位同族的兄弟帮忙,将庆元棺木葬在怀宁渌水乡陈家墓地,了结了一件心事。

  嗣父陈昔凡在日俄战争期后扩建了南水关的住房,这时已很气派。西头是先建的两栋毗连的房子19间,东头是后建的一排隔成8间的平房。房子中间,是陈昔凡自己设计的两个袖珍花园,临江的大门是俄式风格,外围用了一排栅栏。老百姓叫“陈家大洋房”。

  近60岁的陈昔凡耳大鼻隆,慈眉善目,告老还乡后,吟诗作画,种花养鸟。他以邓石如、刘石庵、王石谷、沈石田四先生为师,称其居室为“四石师斋”。将他画的一幅独钓寒江雪的自画像,挂于中堂。陈昔凡酷爱收藏古玩,不惜花很多钱去收购。每当兴致上来,陈列人前,请友人欣赏。有人假借一二,也大方出手,不计较归还。

  在家闲住了一时,陈昔凡去浙江看老朋友、浙江巡抚曾子固。在杭州,经姚通事(翻译)怂恿,陈昔凡和曾子固答应,为英国商人到东北收3万吨大豆,陈、曾以浙江省华商大益公司名义,英商以上海怡德洋行名义,签订了合同。注明英商先预付一笔收购大豆的资金,英商不得私自去东北收购大豆。英商提出政府提供信誉担保,并用陈、曾两人的家产作预付资金的信押。不久,东北大豆价格猛涨,按原约收购大豆,陈、曾两家要大亏血本。一调查,原来是英商私自在东北收购大豆,引起大豆价格上涨。陈昔凡、曾子固提出诉讼,控告英商违约。官司以判决取消合同,陈、曾交还英商预付金了事。不料办理上述手续时,姚通事利用陈昔凡、曾子固不懂英文,在文件上做了手脚,使退金收据与原约不符。当时陈昔凡、曾子固并不知情,以为此事已了结,哪知留下了一个祸根。

  陈独秀送庆元灵柩回安庆后,陈昔凡已卧病在床。

  就在这时,陈家来了一位年轻的异性客人,给陈独秀沉闷的生活带来了生机。

  ☆高君曼

  1909年岁暮,高晓岚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高君曼(小众)到了安庆,住到了姐姐家。高君曼1888年出生,小陈独秀10岁,此时20出头。

  高君曼乌黑浓密的短发,两眼灵活顾盼,衬托着来自京城的新女性的不俗。

  高君曼对姐夫的革命活动和留学生涯十分熟悉,常常夸口于同学之间,引以为荣。这次到了姐姐家,高君曼有事无事,总喜欢和陈独秀聊天。陈独秀见到小众,也是喜上眉梢,话特别多。一日,陈独秀和高君曼在房中闲谈,话题一转,不知不觉谈到婚姻问题。陈独秀说:“中国的婚姻就是不如西洋、日本,洋人别的不好,有一条好,婚姻男女双方可以自己作主。不像中国,父母包办,媒妁之言,男女双方作不了主。”高君曼愣神地望着眉飞色舞的姐夫讲东扯西,姐姐进来也没有在意。看到高君曼兴奋绯红的脸颊,高晓岚的脸色顿时暗淡下来。凭着女人的直觉,高晓岚看出,和自己不多话的丈夫喜欢上小姨妹了。这时她恨不得小众早一天离去。陈独秀和高君曼仍然是没完没了的在一起唠,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事。

  隔日,陈独秀和高君曼谈到退婚的话题。陈独秀说:“我主张男女都可以退婚,男的找了坏女人,女的找了坏男人,怎么不可以退婚呢?这样终身抱恨委曲求全在一起,男女双方都受罪,与己与国都不利。婚姻不幸福,天天不是东家吵,就是西家闹,闹得国家不得安宁。”高君曼笑着说:“你和姐姐怕也是受罪的一对吧?”姐夫的话对高君曼又新鲜又对胃口。

  陈独秀看着小姨妹秀气的脸和令人怜爱的神态,沉吟了一会,说:“你姐姐是坏女人么?”高君曼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主张退婚,并不主张滥退。再说,退了婚找不到合适的,不如不退,找到适合的,可以不退,又何必非退不可呢?”陈独秀说完这句话看了小姨妹一眼。高君曼的脸便红了,她侧过脸去,但姐夫还在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

  不久,他们便超出了姐夫和姨妹的关系,有了肌肤之亲。一个是旧礼教的挑战者,一个是新时代的摩登女。恪守三从四德的姐姐无意中成了搭桥人。因为是同父异母,妹妹便少了一半自责,又因为是包办婚姻,丈夫也多了一份理由。高晓岚寻死觅活,大闹起来。陈昔凡在病榻上不住地嗳气:“翻生货!翻生货!”谢氏也站在老实、本分的姐姐一边。

  高君曼受不了众人的指责,新年伊始,和陈独秀双栖双飞,一起登轮而去。陈独秀和高君曼离开安庆时,高晓岚已有身孕。第二年孩子生下地,是个男孩,即陈独秀第三子陈松年。

  ☆胜友连翩六七人

  陈独秀在杭州陆军小学授课任务并不重,课余除了和高君曼游山玩水,就是到其他教师、朋友处走走,以此消闲。一日,陈独秀到同校教员刘三(原名钟和,字季平)家闲坐,见新挂了幅字迹流畅的五言古诗,落款“沈君默”。“沈君默是什么人?”陈独秀撩起竹布长衫,坐下问。刘三说:“沈君默也在校任教,去过日本。”“诗写得很好,字却不怎么样,流利有余,深厚不足。你的字要高一筹,腕力到家,力透纸背。”陈独秀说。刘三说:“昨日,沈君默在我这儿喝酒,回家乘酒兴写的。他爱好书法,15岁便为人写扇面,但底气不足。仲甫若有兴趣,哪日我带他去你处坐坐?”陈独秀忙说:“不必,不必,还是我去看看他吧。”

  第二日,陈独秀敲开沈君默家的门。陈独秀进门就说:“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其字俗入骨。”沈君默听了,觉得刺耳。天下还有这样的人,素不相识,见面便把人贬一通。但转而一想,自己的字确实平常,忙招呼客人坐下。

  陈独秀超逸不俗、谈笑自若,沈君默情绪受了感染:“我的字受了南京仇涞之老先生的影响,用长锋羊毫,至令不能提腕,所以写不好。”“我的父亲是练隶书的,从小叫我临摹碑帖,少习馆阁体。”陈独秀见沈君默虚心求教,话更多了。

  沈君默说:“前日,刘三请我和哥哥沈士远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九时,乘酒兴写了那幅字,让你见笑了。”“我是快人快语,你别介意。”陈独秀摆了摆手。

  陈独秀当头棒喝后,沈君默细研包世臣的《元舟双辑》,临摹汉碑,每天写完一刀尽8纸方罢休,如此不断。他打算坚持三年后,再转而临摹北魏隋唐体,以消俗气。

  在杭州,陈独秀有时和刘三、马一孚、谢无量、沈君默等五六个人一同去郊外,徜徉湖山之间。游西湖孤山北麓放鹤亭时,陈独秀吟《咏鹤》一首,借鹤咏志流露了他内心深处苦闷:“本有冲天志,飘摇湖海间。偶然憩城邦,犹自绝追攀。

  寒影背人瘦,孤云共往还。道逢王子晋,早晚向三山。”刘三看了说:“你这是宋江浔阳楼题反诗啊?”两人大笑。

  1910年春,陈独秀将自己写的诗交给王无生。王世居杭州,安徽歙县人,在于右任办的《民立报》上开辟了评诗专栏——《小奢摩室诗话》。陈独秀感怀诗20首渗透着新婚的喜悦和春风得意,其一云:“委苍有佳人,颜色艳桃李。珠翠不增妍,所佩兰与芷。相遇非深思,羞为发皓齿。门户弄朱弦,江湖万余里。”王无生评价陈诗“说者谓有陈伯玉阮嗣宗之遗”。陈伯玉是唐代大诗人陈子昂,阮嗣宗是魏国大诗人阮藉,对陈独秀诗评价不低。

  一日,陈独秀抚琴一曲,突然悲上心来,想起革命几年,未有所获,却已先后失去吴越、何梅士、汪稀颜、熊子政、章谷士、葛循叔战友,而赵伯先、章士钊、孙毓筠、郑赞丞、江彤候、苏曼殊等活着的友人,又都一一不在身边。新婚虽乐,终不能替代朋友的友爱啊!遂吟《存殁六绝句》。其一写已故的吴越和在世的赵声:“伯先京口夸醇酒,孟侠龙眠有老亲;仗剑远游五岭外,碎身直蹈虎狼秦。”

  其六写已故的葛循叔和在世的苏曼殊:“曼殊善画工虚写,循叔耽玄有异闻。南国投荒期皓首,东风吹泪落孤坟。”苏曼殊在南洋,还是去年迎兄灵柩经上海时,听邓秋枚说的。邓秋枚也是陈、苏在日本留学时的朋友。他只知道苏曼殊是受好友陶成章的邀请,到南洋去教书,但不知道在南洋什么地方。

  朱少屏告诉陈独秀,苏曼殊在南洋爪哇中华学校教授中国文史,和他在一起的有黄水淇、许绍南、周施仁等。陈独秀即给苏曼殊写信:“仲别公后,胸中感愤极多,作诗亦不少……虽用度不丰,然‘侵晨不报当关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公其有诗赞我乎?”写完信,陈独秀将《述哀》长诗及《存殁六绝句》等诗一古脑的塞入信封,寄给了苏曼殊。章士钊对陈独秀这段春风得意有不忘的印象,写诗赞日:“江南三月噪阳春,胜友连翩六七人;最是怀宁陈仲子,平生思归迈苏程。”

  1911年暑假,刘三、沈君默外出消夏,陈独秀从马一孚处借了《铁云藏龟》,研究文字说,闲时临摹《说文》上的篆字。因天热,陈独秀病了一场,他在《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诗中写道:“病起客愁新,心枯日景沦。有天留巨青,天地着孤身。大火流金铁,微云破石鳞。清凉诗思苦,相忆两三人。”

  不久,辛亥革命爆发。陈独秀和他的新夫人的宁静日子结束了。

  ☆都督府秘书长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成功。不久,安徽新任都督孙毓筠拍电报,邀请陈独秀赴皖作都督府秘书长。

  12月,陈独秀、高君曼取道上海回到安庆,住宣家花园。孙毓筠见到陈独秀,十分高兴,拉着陈独秀的手说:“我正担心你不能脱身呐。皖省独立十分艰难,凡事百废待举,正缺像仲兄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来了就好。”安徽独立过程一波三折,后来,安徽旅沪人士向同盟会推荐了孙毓筠。孙毓筠比陈独秀大10岁,说话时,有些慵倦,打了一个哈欠。“还抽大烟么?”陈独秀看着孙毓筠略黄的脸孔问。“少来一点。”孙毓筠咧了一下嘴。

  1912年1月初,陈独秀走马上任。同在都督秘书科的有邓艺孙、洪海闿、江津本、李德膏、卢光浩等人。陈独秀性急,恨不得一日干三日的事,常和同事发生口角。管理文书的张啸岑劝他:“莫坚持己见。”陈独秀哪里听得进去:“改革不大刀阔斧,不提高人民生活,和旧官僚有什么两样?”一日宣布开会后,孙毓筠和往常一样,闭目养神,由陈独秀滔滔不绝地说,问到一句,孙“哼”一声,不问则不鸣。散会后,陈独秀问孙毓筠:“为何话少?”孙毓筠皱眉头说:“仲甫,宣统已宣布退位,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了,革命已经胜利,我们可松一口气,凡事不可太性急,已有人在我面前说你了。”陈独秀说:“说我事小,我倒认为推翻清朝,事属破坏,今后建设事更多,应利用手中的政权,多干些事。”“别人说你,好马不吃回头草,果然不假,性子太烈,只怕众口难调。”

  其时,安徽的庐州(孙万乘)、芜湖(吴振黄)、大通(恭钟岳)三处军政分尉不听孙毓筠的指挥,形成割据局面。陈独秀见孙政权内外交困,孙毓筠又不支持他的兴皖计划,一气之下,将职位让给李光炯(德膏),自己去新恢复的安徽高等学校了。

  孙毓筠在安徽左右不了局势。孙中山、黄兴派率部驻军浦口的柏文蔚协助他。4月,孙毓筠对柏文蔚说:“烈武,安徽太乱,我的身体不好,还是你来做都督吧。”5月,孙毓筠应袁世凯重金聘请,去北京任袁的高级顾问。

  见安徽群龙无首,在安徽高等学校任教务主任的陈独秀向校长马其昶告假。马其昶(通伯)是桐城派传人,1855年生,不习惯陈独秀教育上的激进方法,见他要走,忙答应了。6月,陈独秀到浦口找到柏文蔚。柏文蔚笑:“想不到仲甫亲自来了。前几日安徽地方团体来了许多人,我也没有下定决心。”“郭应龙部发生闹饷风潮,皖省人心不定,留守府撤销后,各地军心已散,浦口已无战略意义,回到安徽,尚可保留一部分革命力量。”陈独秀晓以利害,劝柏文蔚接任安徽都督。柏文蔚点头,“浦口确无战略意义,我可将军部迁往蚌埠,但我任都督,需你任都督秘书长,不可只顾办学,对我甩袖。”陈独秀忙说:“那是自然。”

  6月底,柏文蔚到安庆上任都督兼民政长,陈独秀、赵字臣为秘书。陈独秀辅助柏文蔚尽心尽力,柏对陈也是言计必从。当时袁世凯想拉拢柏文蔚,陈独秀主张“虚与委蛇,决不为之所动”。柏文蔚是体育教师出身,长得像个将军,大头大脑,相貌堂堂,人称“柏大头”。

  当时安徽有两派:军务部长管鹏派与柏文蔚派,两派有隙。一日,一个管派人到柏文蔚处来,想找几句话恭维柏文蔚,找来找去,说:“今天能见到柏公,实属三生有幸,像柏公这样庸庸碌碌的将军,真是海内仅有。”陈独秀一旁听了哈哈大笑,也不顾忌柏文蔚一脸窘态。陈独秀回家对高君曼说:“此话实在恰到好处,妙不可言。”就在这时,陈家灾祸来临。

  一日,儿子延年喘着粗气来到都督府,要陈独秀赶快回家。原来,两年前和陈昔凡签合同做大豆生意的英商,利用辛亥革命后浙江巡抚倒台之机,通过英国官方向中国政府施加压力,要求陈昔凡交还收购大豆的定金。陈昔凡接到英商讼诉状,只好叫回陈独秀,商量对策。后陈昔凡带病去上海,查阅文字,方知当年上了姚通事的当。有口难辩,只好按约赔偿预付金,用财产契约顶了债务。

  陈昔凡忧愤成疾,回安庆后病倒在床。谢氏几次上京,找曾子固交涉求情,保下了南水关两幢房子及贵池300亩卖不掉的地。陈家交不足部分,由曾子固代为补交结案。当时陈家在北京、奉天古玩店因不在合同信押之内,得以幸存。陈昔凡败诉后,陈独秀心绪不宁,高君曼产期又近,陈独秀辞去都督府秘书,仍兼安徽高等学校教务主任。

  1913年初春一日,苏曼殊和陈独秀闲谈说:“安庆真无聊,无书可读,无花可观。”去年12月13日,苏曼殊应陈独秀之邀,到安庆安徽高等学堂任教。和苏曼殊同来的有柳亚子内兄郑桐荪和沈燕谋。陈独秀忙陪着笑脸,说:“明天我请你去吃小蓬莱的烧卖。”“已吃腻了,每天都吃三四只,但总比不上上海小花园的八宝饭好吃。”月底,苏曼殊和郑桐荪回上海。

  不久,安徽高等学校闹学潮,目标指向陈独秀,加上陈独秀和校长马其昶在教育上的矛盾已很突出,陈独秀仍回到都督府任秘书长。

  5月18日,陈昔凡去世了。陈独秀回家忙了几日,尽了孝道。

  ☆芜湖遇险

  1913年6月,袁世凯先发制人,先后免去江西都督李烈钧、广东都督胡汉民、安徽都督柏文蔚等人职务。6月30日任命孙多森为安徽民政长兼安徽都督。

  柏文蔚被免职后,去南京暂住。隔日,陈独秀提出辞呈。7月7日,国务院代总理段祺瑞呈报,批准安徽都督秘书陈独秀辞职,但在此之前,陈独秀已携高君曼和一岁的女儿子美离宜去宁。他在辞呈中说:“旧病复发,迫不及待。”在南京,柏文蔚、陈独秀两家合住一院。

  7月12日,李烈钧等人于江西湖口起义,宣布独立,标志“二次革命”开始。黄兴发表讨袁通电,并请柏文蔚出山,任安徽讨袁军总司令。柏文蔚和陈独秀立即赶赴上海。在上海,陈独秀意外地见到了苏曼殊。但苏曼殊要赴日本江户,陈独秀要回安徽讨袁,两人匆匆分手。临行前,陈独秀赋诗一首《曼殊赴江户余适皖城写此志别》。诗云:“春申浦上离歌急,扬子江头春色长。此去凭君珍重看,海中又见几株桑。”

  不久,柏文蔚宠信的部下“反复再三”的胡万泰叛变,倒向袁世凯,率兵攻打都督府。柏文蔚被迫离皖,逃到南京。8月7日,安徽宣布取消独立。再次出任安徽都督秘书的陈独秀逃亡到芜湖。胡万泰倒戈反柏,芜湖驻军龚振鹏没有率部救应,其部下在芜湖杀人无度,陈独秀十分愤怒,和师长袁家声进了龚指挥部,指责他“按兵不动,是何居心?”

  龚振鹏一听,命令部下:“给老子绑了。”龚振鹏曾是柏文蔚手下一个旅长,7月在高语罕家乡正阳关开会,两人为权位产生了矛盾,所以这次不救柏文蔚。对龚振鹏来说,陈独秀不过是柏都督的秘书,又是落难之人,有何资格当着他的部下的面指责他?袁家声见龚翻脸,慌忙阻拦,龚振鹏正在气头上,大叫:“一起绑了。”

  龚振鹏的部下蜂拥而上,将陈独秀、袁家声绑了起来。陈独秀脸色变白,但口气很硬:“要枪决,就快点吧。”龚振鹏说:“给他一点面子,让他死个明白。出个布告,罪名是临阵脱逃,扰乱军心,明日里拉出去毙了。”陈独秀在皖已很有名声,范鸿偃劝龚振鹏:“陈仲甫是社会名流,杀不得。”但龚不听:“有什么杀不得?”定远人、旅长张子刚时任皖军副司令,他知道后,大吃一惊,连忙带领手枪卫士到了龚振鹏司令部。龚振鹏一见张子刚兵谏,胆怯了几分,没有敢立即下手。刘叔雅等人速派人送信给在南京的柏文蔚,请他火速来救陈独秀。柏文蔚见龚已起杀心,到了芜湖不敢贸然上岸。他在船上给龚振鹏写了一封信,说:“恳求龚兄刀下留人,以反袁世凯为重任。”龚振鹏见柏文蔚如此客气,乐得下了台阶,亲自赶到江边见柏文蔚,两人握手言和。

  陈独秀得救后,勉强和龚振鹏拉了拉手,急急逃离是非之地,避往上海。

  ☆恨不得食其人

  “二次革命”失败后,袁世凯爪牙倪嗣冲部冲进安庆,成了安徽督军。1913年8月27日,倪嗣冲派统领马联甲带人查抄陈独秀嗣父陈昔凡家。病中的谢氏忙叫延年、乔年从后门逃到渌水乡老家陈家剖屋躲难。当时昔凡去世不过百日,棺木还厝在家中。光绪进士、三等侍卫马联甲不愿久留,走时抢了一些陈昔凡的古玩字画。

  “他是陈仲甫的儿子么?把他带走。”出门时,马联甲指着陈永年说。陈永年是庆元的小儿子,与延年同岁。永年吓得往谢氏怀里钻。谢氏气急地说:“不是。

  他是庆同的侄子。”马联甲不相信,说:“侄子也和我们走一趟,真要是侄子,你找人来保!”延年、乔年连夜逃往渌水乡堂亲陈遐文家。陈遐文的妈妈把床拉开,在床里边搭个铺,把蚊帐撑着,让他们在里面睡了3夜。后来倪嗣冲、马联甲发现永年确系陈独秀侄子,同意由保人出面保出永年。谢氏见风声小了,叫人到乡下把延年、乔年找了回来。

  10月21日,倪嗣冲发出通告,通缉“二次革命”皖省重要革命党人。陈独秀冠之榜首。罪名是“均系柏逆文蔚、龚逆振鹏死党,蓄意谋叛之犯。”陈独秀在上海听说后,恨恨地说:“以我之气,恨不得食其人。”

  冬日的一天,陈独秀拟了《新体英文教科书》写作计划,叹了一口气。以前是一张嘴,现在是四张嘴了。放下笔,陈独秀去亚东图书馆坐。家中已是揭不开锅,但他是条硬汉,轻易不张口借钱。汪孟邹见陈独秀坐了很久,知道他家又断炊了,说:“要拿一些钱吧?”陈独秀点点头。汪孟邹便拿一点钱,陈接了汪孟邹递过来的一元两元钱,再坐一会,回去了。

  1914年春天的一日,汪孟邹告诉陈独秀,章士钊在日本办《甲寅》杂志:“行严请王先生在上海搞发行,王先生告诉我的。”汪孟邹说。“我先给行严去封信,如果有了着落,我便去日本,总比在这里等着饿死好。这一个冬天,没有你,我们怕熬不到今日了。”因为有了新的希望,陈独秀点燃了一支香烟,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从日本来的消息并不好。章士钊计划旅行欧洲,而且,《甲寅》能否办下去,尚属天命。6月,天又开始热起来了。在烦躁不安的沉闷气氛中,陈独秀常常静卧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斑驳尘封的天花板。“真的要饿死吗?”高君曼小心翼翼地问。“天无绝人之路。”陈独秀安慰高君曼。接着又说:“现在,我倒真希望外人分割中国了。”

  ☆汝南晨鸡

  1914年7月,陈独秀到了日本。章士钊说:“仲甫,你来了不是好事,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要过穷得只有一件汗衫,其中有无数虱子的生活。”“穷就穷吧,不饿死就行”。陈独秀见到了章士钊,又恢复了昔日无拘无束的性格。

  出入章士钊《甲寅》编辑部的有高一涵,易白沙和李大钊等人。24岁的李大钊是去年残冬季节冒着风雪来到日本的。春天入早稻田大学政治本科读书,住在下户冢的基督教青年会内。

  一日,章士钊将自己署名为“烂柯山人”的《双杆记》递给陈独秀,请陈独秀写“序”。借给《双杆记》作“序”,陈独秀发内心之忧愤,写道:“今以予不祥之人,叙此不祥之书,献于不祥之社会。书中人不祥之痛苦,予可痛哭而道之。

  作者及社会不祥之痛苦,予不获尽情痛哭道之者也。呜呼!”章士钊读后说:“仲甫,你谈个体权利与团体成立关系,言犹未尽。见你文章,有冲天怨气,似有一肚子话没地方说,不如痛痛快快写出来,和‘序’一块发表,免得心闷。”陈独秀一口答应了。

  11月10日,《甲寅》1卷4号发表“《双杆记》序”(署名:独秀山民)和《爱国心与自觉心》(署名:独秀),后文在留日学生中引起了轩然大波。陈独秀从“人心者,情与智二者”出发,由中国人心较乱无情推出爱国心,无智推出自觉心,从而得出“二者”俱无,“国不必国”的不要国家的结论。陈独秀说:“国家国家,示行下法,吾人诚无之不为忧,有之不为喜。吾人非咒骂尔亡,实不禁以此自觉也。”

  “独秀是谁?”因为陈仲甫第一次用“独秀”笔名,不知情的人纷纷打听,义愤填膺地写信到《甲寅》杂志社,口诛笔伐。章士钊拿着十几封信对陈独秀笑着说:“扰祸啦!扰祸啦!”一个读者在信中说:“以为不知爱国,宁复为人,何物狂徒,放为是论”。陈独秀面有怒容,说:“这样批驳,才是真狂徒呢!都像这种疾呼爱国而无半点自觉性的人,亡国只是迟早。”章士钊点头赞同:“仲甫一石击起千层浪,能引起海内义士深醒,功在今日,且你本意是恨其不争,以唤醒沉睡的国人,所谓汝南晨鸡先登坛唤是也。”

  已读了一些马克思主义著作的李大钊,对章士钊说:“仲甫的话,似于国于民都无可为,过于灰心丧气了。”章士钊沉吟了一会,说:“守常,仲甫个性刚烈,所谓回头草弗啮也。有闲时,不妨也将你的话托出,从容讨论之,如何?”李大钊点头称是。

  1915年初夏,汪孟邹从上海来信,高君曼染肺疾咯血,催陈独秀回国。陈独秀去年走后,丢在上海的高君曼及两个孩子的生活主要靠汪孟邹照顾。一次,汪孟邹给高君曼送来陈独秀编的《新体英文教科书》的一点稿费,发现高君曼病卧在床上,脸色苍白。汪孟邹抱起哭作一团的小鹤年,连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赶紧叫仲甫回来吧。”高君曼连咳了几声,喉咙里一股腥味,用手帕捂住嘴,是殷红的一口血,汪孟邹赶紧倒了一碗开水让高君曼喝下,说:“我回去就给仲甫写信,血都咯出来,还等什么。”

  这次回国,对陈独秀来说,是他生涯的转折点。在海船上,他酝酿自己创办一份杂志,这就是新文化运动的摇篮——《青年》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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