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庄建在一座隆起的高台上,高台下是种满了绿油油的麦苗的田地,田埂上铺着还没有融化的积雪,一道又一道,像拉紧的绳子一样。黄河像一条性情桀骜的猛兽。每年夏天雨水充足的时候,黄河总要冲垮堤岸,漫上河滩,所以,黄河两边的村庄不得不选择在高台上构筑。黄河给两岸的人们带来了无穷灾难,这种灾难绵绵无期,多年后,当我在书本上看到有人把这条河流叫做“母亲河”,我就恶毒地笑了,这个称呼肯定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迂腐文人想出来的。
解甲庄是一个圆形的村庄,村中心是打麦场。打麦场的旁边栽种了一圈白杨树,白杨树笔直笔直,像一管管毛笔。打麦场里围满了人。我们站在车上,看到人群里有一个红脸老汉在给人治病。
半大小子一看到红脸老汉,就惊呼道:“啊呀,神医,神医在治病。”他的眼中满是一条狗遇到主人那样的崇敬的神情。
圈子里有一个人坐在一张杌子上,红脸老汉围着杌子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岔开双脚,站成马步。双手平举,手上似乎托着千斤重量,我看到红脸老汉脖子上的青筋嘣嘣直跳。红脸老汉距离那个坐在杌子上的人有一丈多远,他的右手掌慢慢靠近那个人,然后突然撤回,就在这时候,奇迹发生了。那个坐着的人耳朵里有黑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人群里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红脸老汉转过身来,对着人群说道:“耳聋,是因为耳朵里有黑色瘴气。我将瘴气引出,耳朵不久就会好的。”
人群里发出了啧啧的称赞声。红脸老汉大度地说:“区区小事,何劳称赞。”
我正想着这股烟雾哪里来的,为什么那个坐在杌子上的人耳朵里会喷出烟雾,突然听到人群里有人喊道:“这不过是妖术而已,有何神奇的?”
大家的眼光都投向这个说话的人,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红脸老汉说:“无知小儿,老夫不和你一般见识,请你自便。”
少年得寸进尺,继续喊道:“妖术害人,大家千万不要相信。你有能耐,能隔着这么远,将我一拳打倒吗?”
少年和红脸老汉相距三四丈远。他的每一个字红脸老汉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红脸老汉的身上,都想看看红脸老汉如何收场。
红脸老汉说:“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要打伤你。”
少年步步紧逼:“你有能耐就打我一拳,没有能耐,就收起你的妖术。”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有质疑红脸老汉的,有抱怨少年的。少年不依不饶,继续喊道:“你有本事,就一拳把我打倒,这样我才会服你。”
红脸老汉脸上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那样的神情,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突然,红脸老汉双眼圆睁,对着少年的方向戳出了一根指头,少年迎头栽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围观的人全都惊呆了。红脸老汉说:“老夫略施小技,稍微惩罚你一下,让你知道天高地厚,饭香屁臭。”
瞎子看不见,但是瞎子能够听见。瞎子的耳朵能够捕捉到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声,红脸老汉的说话声、人群的惊叫声、少年的摔倒声……让瞎子更加相信圈子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所要找的人,就是能够打开自己天眼的人。瞎子的脸上带着敬佩的神情,他挤进人群中喊道:“大师,请受我一拜。”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又不由自主跨前一步。我刚才专心想着红脸老汉的骗术,想着那个人的耳朵里怎么会有烟雾喷出,想着红脸老汉怎么会做到隔空打物,等到我意识到想要拉住瞎子的时候,瞎子已经挤进了人群中。
红脸老汉伸出双手,慈祥地扶起瞎子。瞎子满脸都是泪水。红脸老汉词真意切地说道:“孩子,甭哭,甭哭。你的眼睛怎么成了这样?”
瞎子抽抽搭搭地说道:“我的爹娘是生意人,我们坐船过河,土匪杀了我的爹娘,把我的眼睛挖瞎了。”
人群发出一片惊呼声,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瞎子的脸上。红脸老汉说:“孩子,你碰上了我,是我们的缘分,我拼却这条老命,也要给你打开天眼。”
人群发出啧啧的称赞声,他们为红脸老汉的高风亮节而赞叹。可是,我想不明白,治病就治病,何必要拼却你的老兵,难道治病是重体力活,和拉车上坡一样?
红脸老头接着说:“要开天眼,需要好几种名贵药材,冰山上的雪莲,大海底的珍珠、千年老龟的唾液、闰年开春后的第一滴露水。这些东西得之不易,即使你有万贯家产,也不一定能够买得到。刚好,老夫这里有最后一副药材,可以为你治病,打开天眼,让你以后娶妻生子,颐养天年。只是……”
红脸老头说到这里,不再说话,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所有人都等着他说话,想要知道他“只是”什么。可是,红脸老头不说话了。
瞎子急切切地说道:“只是什么?你说吧,你的什么要求我都满足,只要你能打开我的天眼。”
红脸老汉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说:“太原府有一位富商,家中开票号商行,独生子双眼全瞎,这幅药材要留给他用,他说好了要用一座大宅院、千顷良田作为酬谢。可是,我遇到了你,听到你刚才说的惨状,心有不忍,我不要大宅院,也不要良田,自愿把你的天眼打开。”
我知道红脸汉子在演戏,这种一拉一放,欲擒故纵的方式,江湖骗子最常用了。我问身边一个中年人:“神医是不是咱村子里的人?”
中年人戴着眼镜,一副私塾先生的模样,他用鄙夷不屑的眼光看着我说:“咋村哪里安得下这么一尊大神?神医悬壶济世、行走四方、造福万民。谁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
我明白了,红脸汉子是江湖游医。这种江湖游医居无定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四处行骗。和我当年学走绳索的那个马戏团一样。
江湖上对江湖游医有一句说辞:“下假药骗真钱,哄死人不偿命。”即使你想找他偿命,他早就离开了,世界这么大,你到哪里去找他?江湖游医从来不是单打独斗,他们有一个整体,各司其职,协同作战。他们的骗术在江湖上已经锤炼了几百年,天衣无缝,平常人哪里会看穿这里面的猫腻。
瞎子听说红脸老汉愿意给自己开天眼,感激涕零,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感谢大师,我没有钱,今生今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我看到红脸老汉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愤懑,那丝愤懑如同蜻蜓点水一样浅尝辄止,他马上义正辞严地说:“没有钱就不看病了?没有钱就不给人治病了?在老朽的眼中,所有人一视同仁,无论是富翁还是乞丐,我都会倾我所有,为他治病。”
围观的人一齐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家焦急地等待着,都想看红脸老汉怎么给瞎子开天眼,可是,红脸老汉一点也不着急,他问瞎子:“你和谁来的?”
瞎子真诚地回答:“我和我兄弟,我兄弟有钱,他想要多少钱,就会有多少钱。”
我看到红脸老汉脸上闪烁着兴奋的火花,但火花一晃而过,他依然用一种很老道的声音说:“我治病不是为了钱,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乃我辈职责。你的兄弟在哪里?”
瞎子脸上的神情更幸福,他对着外圈喊道:“呆狗,呆狗,你进来吧,你进来吧。”
瞎子一喊到我的名字,我赶紧向人群周围瞭望。还好,我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瞎子走到人群外,把我拉进了圈子里,他对红脸老汉说:“这就是我兄弟,钱多的是,你给我开天眼吧。”
红脸老汉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他对我和瞎子说:“开天眼,乃是一件极为隆重的事情,此时人多嘴杂,寒冷纷乱,我们去往找一处山洞中,山洞幽静,正好开天眼。”
红脸老汉的话正合我意,我正准备找个地方收拾他们,我说:“就按照大师的话办。”
解甲庄向西三四里,有一面山坡,爬上山坡,是古黄河冲刷的悬崖。悬崖下有一处洞口,深不见底。我和瞎子刚刚走进山洞,背后传来一声狂笑:“原来你就是呆狗,你的死期到了。”
我回头看去,看到红脸老汉站在距离我几丈远的地方,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狞笑。他的身后并排站着几个人,纷纷从长袍下抽出了铁棒和短刀,我看到这些人中,有那个被红脸老汉隔空打物一指头戳倒的少年,还有那个耳朵里会喷出烟雾的聋子。我刚才看到他们治病的时候,就怀疑他们是双簧,现在看来果然是双簧。
我毫无畏惧,就算他们好几个人,就算他们手中拿着铁棒和短刀,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悄声对瞎子说:“二哥,你贴墙站着别动。”我看着洞外的这几个人,慢慢脱下棉袄。棉袄就是我手中的武器,棉袄可以裹住他们手中的短刀和铁棒,然后我一拳就可以击倒一个,一拳击倒一个。
我走出山洞,手中拿着棉袄,对着红脸老汉们喊道:“来来来,你们谁先上来送死。”
红脸老汉仰天大笑,他说道:“呆狗,我知道你有两下子。可是,今天你这两下子不行了,你扭头看看后面是什么?”
我扭头一看,看到橘黄色的夕阳斜射进山洞里,山洞里站起了两个人,他们一人手中拿着一杆步枪,一杆步枪对准了我,一杆步枪对准了瞎子。对准我的那个人,赫然就是穿着长袍赶着马车告诉我们解甲庄有神医的那个人;对准瞎子的那个人,是赶着马车拉着我们来到解甲庄的半大小子。
严冬的风细细地吹过来,不大,但很冷,像无数的绣花针扎着我的肌肤。我把棉袄穿上了,看着一脸得意的红脸老汉说:“行,算你行,今天栽在你的手中。可是,我有一事不明。”
红脸老汉说:“你说吧,让你死个明白。”
我问道:“我们从没见过,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是,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要加害于我?”
红脸老汉说:“要取你们姓名的,不是我,是王林。”
我大吃一惊:“王林?哪个王林?谁是王林?”
红脸老汉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你死到临头,居然连仇人都不知道,亏你还在江湖上闯出了道儿。告诉你也不妨,让你死个明白。王林从塞外来,是个喇嘛。他说你和瞎子武功好强,要我们好生提防,现在看来,你们两个不过尔尔。”
王林?喇嘛?莫非就是燕子所说的在沙漠绿洲里装神弄鬼,骗人钱财,贱人妻女的那个假和尚?莫非就是铁栓讲过的他们即将处死,却被大排趁乱救走的那个恶徒淫贼?可是,他怎么会认识我和瞎子?我们从没有来往过啊。
拿着步枪的半大小子,用枪管指着瞎子说道:“王法师说这个瞎子脑袋里缺根筋,固执愚蠢,现在看来,真是这么回事。”
红脸老汉和那些人全都笑了,半大小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下了腰。我看到贴墙站立的瞎子脸色凝重,倾听着身边的每一声响动。我突然大声喊道:“乾位,上七步;艮位,上十步。”我的声音穿越了他们乱七八糟的笑声,像利箭一样一声声送到了瞎子的耳边。
瞎子左右两只手同时扬起来,两粒棋子像两只回窠的小鸟一样准确地落在那两个拿枪的人的头上。他们连哼一声也没有,就噗通倒了下去。事出突然,红脸老汉他们全都愣住了,刚才还在欢笑的嘴巴突然没有了声音,张开的嘴唇半天合不拢。
我大步奔过去,奔向那个拿着刀的假聋子。假聋子看到我像只鸟一样疾速奔来,退后了一步,举起短刀。我一侧身,他手中的短刀砍空了。我跨上一步,一拳击打在他的太阳穴,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太阳穴像泥巴一样酥软,我能够感觉到我的拳头像打进泥巴一样打进了他的头里。假聋子像条装满土豆的麻袋一样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那个少年看到假聋子倒在地上,再也不敢上前了。他虚张声势地挥舞着铁棒,边呀呀叫着给自己壮胆,边向后退缩。红脸好汉在十几丈的远处催促:“他空手,他手上有铁棒,你害怕他什么?”
在红脸老汉的蛊惑下,少年终于麻着胆子向我逼来。我站住脚步,看着少年,拍着自己的前额说:“你有胆子,就向老子这里打。”
少年咬咬牙,他的脸都扭曲了,他高喊一声,举起了铁棒。就在他手中的铁棒刚刚举起的时候,我突前一步,左手挡住了他举起铁棒的手臂,右臂蜷曲,用肘部撞向他的面门。我听见我坚硬的肘下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少年的面目像“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红脸老汉吓瘫了,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像一件颓唐的烂棉袄。
剩下的几个人看到我举手之间,就干掉了假聋子和少年,转身就逃。我喊一声:“二哥,出手。”瞎子的棋子接连不断地发出破空之声,那几个人接连不断地倒了下去,一个个脑浆迸出。
红脸老汉看着这种情景,赶紧向着我们叩头,叩头如捣蒜。
我走过去,踢了他一脚,红脸老汉立即顺势倒在地上,不敢爬起来。
我问:“你刚才说王林在塞外当喇嘛,而你在内地做游医,你们怎么认识的?”
红脸老汉说:“我在李大掌柜家认识的王林。”
我问:“哪个李大掌柜?”
红脸老汉说:“关中同州府。”
我继续问:“李大掌柜现在在哪里?”
红脸老汉说:“在河西被你们打死了。”
我瞪大了眼睛:“怎么?你当时也在场?”
红脸老汉说:“我没在场,我一直在河东,我是听王林说的。”
我愈发惊讶:“那么说,当时王林在场?”
红脸老汉说:“王林说他亲眼看到的。”
我仔细想想当时的情景,现场没有一个喇嘛啊,那么王林在哪里?哪个人是王林?
红脸老汉为了讨好我,接着说:“王林说他和瘦子响马有仇,他干掉了瘦子响马,正准备渡河,看到你们干掉了李大掌柜,他没有出手。他说他当时觉得没有胜算。”
我追问道:“王林怎么干掉瘦子响马的?”
红脸老汉说:“这个经过他没说,他只说他干掉了瘦子响马。”
我问道:“那么道长呢?瘦子响马被干掉了,道长在哪里?”
红脸老汉说:“道长?什么道长?我没听王林提起过道长。”
我感到很奇怪,道长这些天去了哪里?
红脸老汉接着说:“王林知道你们会过河的,他就在所有的羊皮筏子上做了手脚,把羊皮凿洞,涂上老胶。老胶一见水,就会泡开。他们坐着完好的羊皮筏子过了河,在河东等待你们。等到第二天,果然有几个人湿淋淋地从黄河里爬上来。王林以为十拿九稳了,就派手下的和尚冲上去。没想到那几个人爪子很硬,连伤了好几个和尚,其中一个大个子身手非常了得,我听王林说,他叫豹子。”
豹子还活着,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红脸老汉说:“那些和尚抵挡不住,就向东面逃去。王林对我说,还有一个叫呆狗的人,和一个瞎子没有上岸,让我在这里截击。王林说你们两个身手非常好,一定要小心。都是王林这个狗娘养的要害你,不是我的错。”红脸老汉又开始叩头如捣蒜。
我心中疑惑重重,这个王林到底是什么人,他远远比我想象的厉害。他为什么对我们的底细这么清楚?
我说:“继续讲,敢有一句隐瞒,扭断你的脖子。”
红脸老汉说:“我哪里敢隐瞒啊。王林安排好我们后,也向东面追上去。”
我听了他一脚:“胡扯,怎么会去东面?王林肯定是去普救寺,普救寺在北面。”
红脸老汉说:“王林想找的是总舵主,他想当总舵主。普救寺的和尚是王林的眼线。总舵主已经去了稷山。稷山在东面。”
总舵主去往稷山,肯定情况异常危急。王林去往稷山,豹子去往稷山,看来稷山一定会有一场大战。
黄河岸边暗窟窿很多,我将红脸老汉踢入一个暗窟窿里,拿着一杆步枪,带上所有的子弹,拉着瞎子向东面赶。瞎子说:“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天眼,都是这些江湖游医在瞎说。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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