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看到我拦住了长须和小厮,便像苍蝇一样嗡嗡飞舞着跑过来,有的苍蝇端直飞舞,有的苍蝇歪歪斜斜。但无论是哪一只苍蝇,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神情。长须看到这么多人跑向自己,赶紧把自己的背贴在祠堂青砖垒砌的墙壁上,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空口无凭,谁敢相信?他说黑水流完了就好了,我看这情势是黑水流完了更严重,死期不远了。”
丑女人本来笑成了一朵黑色的鸡冠花,露出了满嘴牙齿,现在突然听到长须这样说,鸡冠花一下子枯萎了,头颅耷拉着。满嘴的牙齿也看不到了。人群陷入了沉寂,他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不知道谁说的正确。
胖大和尚走过来,他指着长须道:“你放屁!”
长须审时度势,振振有词地说:“你招摇撞骗,欺骗人们,这种疥疮最害怕生气,而你偏偏让人生气,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意欲何为?”
胖大和尚气得全身发抖,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围观的所有人都不懂这种病情,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谁的声音高,谁的气势盛,说就说得对。巧舌如簧的胖大和尚占据了主动,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他的面目声情并茂,人们像鸭子一样,向着长须站立的方向,引颈翘望。
我看到这种情势,就吆着毛驴,走到了小厮的面前。我居高临下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小兄弟。你说说,他两个谁有理?”
小厮神情惊恐地望着我,他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他退后两步,勉强伸出手指指着长须说:“他有理。”
我离开小厮,拉转驴头。走到了人群中。人群看到毛驴,纷纷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站在人群中央,突然在毛驴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我说道:“畜生,你眼睛有毛病,到处乱撞乱跑,你跑到人群中间干什么?”
毛驴突然挨了我一巴掌,感觉很委屈,他摇晃着两只肥大的耳朵,哦儿哦儿叫了起来。四周的人群中发出了笑声。
我对毛驴喊道:“怎么了?我说你,你还不服气?你眼睛就是有毛病,里面有虫子,我现在就给你把虫子找出来。”
我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双筷子,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谁都知道这是长须的筷子。可是,长须的筷子怎么到了我的手中,他们不知道。我骑在高高的驴背上,看到长须的脸像猴子屁股一样涨得通红,看到小厮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褡裢。
我把筷子凑近毛驴的眼睛,毛驴周围的人又爆发出一声惊呼,他们看到毛驴的眼角有了虫子,而且虫子还不止一个。
我看着身前有一个少年,双眼明澈如水,我指着他说:“你的眼睛里也有虫子。”
少年用手指反指着自己:“你说我?我啥都看得清清楚楚,咋会有虫子?”
我把筷子递给少年身边一个老头,对他说:“你给他捉吧。”
老头拿着筷子,刚刚凑近少年的眼睛,突然看到从筷子中间流出了一只虫子,他一下子乐了。少年也看到了这双筷子的鬼把戏,他从老头手中抢夺筷子,说道:“四爷,让我给你捉虫子,让我给你捉虫子。”
人群看到这双筷子的秘密,又气又笑。几个少年争抢着,要夺过筷子,在别人眼睛里捉虫子;几个老头发出叹息,连连摇头。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问道:“狗日的江湖骗子在哪里?在哪里?”
我骑在驴背上扭头一看,看到长须和小厮沿着村道,慌慌张张地奔向村外,他们那种手忙脚乱的样子,像两只嗅到危险,急急忙忙跑向河中的螃蟹。我对人群喊道:“他们在那里。”人群顺着我的手指,看到长须和小厮的背影,闹嚷嚷地追上去。
胖大和尚看着我,我看着胖大和尚,一齐爆发出开怀大笑。只有瞎子不明白,他微仰着头,张着嘴巴,满脸猜疑。
那群人赶上了长须和小厮,将他们打得半死。我听见长须和小厮的声音齐声哀嚎。长须的声音像一条粗绳子,小厮的声音像一条细绳子。粗绳子和细绳子相互交错着,顺着树干攀援到车盖一样的树顶,又顺着树顶攀援到了村庄上空。
天黑了,长须和小厮被关在村公所里,他们躺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呻唤。他们的呻唤声唤来了一只只母猫,母猫在村公所的门口排排站立,发出长长的呻吟声,和房间里的呻唤声交相辉映,丝丝入扣。
丑女人的家是这座村庄的大户人家,丑女人的公爹在厅堂里摆设酒席,感谢胖大和尚。公爹是一个乡绅模样的人,长袍短褂,举止端庄,举止和说话都显得很得体,不慌不忙,不卑不亢。那时候乡间的有钱人都是这样。我一见到他,就想起了我们老家的金福伯,金福伯也是这样的乡绅,他们在村庄里威望很高,人们有什么疑难事情,都会去找他们,他们就是那时候乡村公正的化身。
胖大和尚和公爹谈论起了老庄。老庄就是老子和庄子,私塾学堂里,先生说老庄的书是最难懂的书,他一看就头疼。既然先生都头疼了,那么做学生的我肯定就更头疼。所以,我一直没有看过老庄的书。瞎子故意也没有看过。胖大和尚和公爹一应一答,兴趣盎然;我和瞎子举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也兴趣盎然。
公爹说:“庖丁解牛,千古流传,然而,又有几人理解其意?”
胖大和尚说:“人间有道,各业有道,循乎其道,方能光大。骨间罅隙,乃为其道。循隙而走刀,就如同循道而行事。庄子言说庖丁解牛,实乃做事之理。”
公爹赞叹道:“真没想到,先生道行高深,老朽佩服之至。”
胖大和尚说道:“晚生班门弄斧,不值一哂。”|
公爹又道:“方今战火频仍,生灵涂炭,则为逆天而行。倘若循道而走,则百事皆通。”
胖大和尚说道:“先辈所言极是,国共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一个信奉三民主义,一个信奉共产主义,无论是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都说要让百姓过上好生活。然而,双方一言不合,就兵戎相向,战火蔓延,百姓又如何能够过上好生活。”
公爹道:“可惜我华夏民族,五千年来,战争之灾远多于和平之年。改朝换代,争权夺利,却换汤不换药,不循天道,不恤百姓,致使恶性循环,绵绵不绝。可悲,可叹!”
公爹刚刚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哭声。我循声望去,看到西边厦房亮起灯光,灯光照耀雪片纷纷飘落。我们只顾在厅堂喝酒,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大雪。
孩子的哭声一阵紧似一阵,胖大和尚问公爹:“谁在哭泣?”
公爹叹口气,说:“我的孙子。”
胖大和尚说:“孩子患病了,哭声高亢而急促,干裂而分叉。”
公爹摇摇头说:“是的。每天夜晚到了这个时候,就啼哭不已。村中有人说是鬼魂附体,请来道士做了法事,但无济于事。”
胖大和尚说:“能不能让我瞧瞧?”
公爹说:“那再好不过。”
胖大和尚走进了西边厢房里,我也跟着走过去。房间里点着罩子灯,炕棱板上坐着今天祠堂里治病的那个丑女人,她的怀里抱着孩子。我一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就大吃一惊。那个孩子长着一张靛蓝色的鬼脸,简直比鬼脸还让人恐怖,他脸上的五官全部扭曲变形,就像一个着了霜的柿饼。
胖大和尚一看到这个孩子,就从女人手中抢过来,孩子看到胖大和尚那个铮亮的秃脑壳,哭得更厉害了。胖大和尚一只手拎着汉子的脚,放在当院的雪地里。丑女人想要阻拦,但是看着冷若冰霜的公爹的脸,又不敢阻拦,已经伸出去的手,又赶紧缩了回来。
胖大和尚对公爹说:“爱哭就让哭去吧,哭够了他就不哭了。”
雪花落在孩子的脸上,孩子的哭声更加撕心裂肺。
胖大和尚对我们说:“走吧,回去接着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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