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进了一家专卖牛肉煮馍的饭馆,刚刚坐定,突然看到神行太保走进来了。
一目了然的神行太保笑哈哈地说:“我远远看到你们来到这里吃饭。看得一清二楚,你们要吃饭了,也不叫声我,太不够意思了。”
神行太保怪异的面容让饭店里的人面露畏惧,但是神行太保一点也不在乎,他拉张凳子。就坐在我们这张桌子旁边。
门外响起了炒锅和炒勺相撞的清脆声音,内里走来了一个黑纱缠头的女子,她站在我们这张油腻的桌子边,对着我们浅浅地笑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钞票,神行太保满眼放光,他低声惊呼:“啊呀,这么多钱。”
我从那卷钞票中抽出几张,准备递给黑纱女子,夏老三按住了我的胳膊,他说:“我来看看这几张钱。”
夏老三从我手中抢过那几张钞票,看了看,然后指着每张钞票的一个角说:“这些都是我的钞票,你们看,这里有我做的记号。”他把这几张钞票又叫到了黑纱女子的手中说:“妹子。你看看,仔细看看,这几张钱是真的还是假的。”
黑纱女子笑着说:“钱还有假的?怎么会呢。”
夏老三很认真地说:“假钱很多,你一定要认真看看。”
黑纱女子说:“我都不知道钱还有假的,我给掌柜的看看。”
黑纱女子拿着那几张钞票出去了,门外炒锅与炒勺相撞的声音也停止了。过了一会儿,黑纱女子走进来。他笑着对夏老三说:“大哥开玩笑啊,都是真钱。”
夏老三狡黠地向我眨眨眼,不再说话。
吃完了牛肉煮馍后,我们走出了回民街。时近午夜,街巷变得一片寂静,远处传来了钟楼顶上的报时声,声音洪亮,半个城市都能听见,而流传了几千年的打更声。现在消失了。
夏老三走在我的身边,喋喋不休地说着陕西的各种美味:牛肉煮馍、羊肉泡馍、大米面皮、肉夹馍、葫芦头泡馍、岐山哨子面……我和亮子一言不发,我们都感觉到这个今天才相识的人神神叨叨,弄不明白他是什么路数。倒是神行太保和夏老三一问一答,好像说相声一样,神行太保说:“这些东西。我全都吃过,好吃得没法说。”
我们走到了一条小巷子里,夏老三突然说:“我的家到了,进去坐坐,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和亮子都不想去,站着没有说话,神行太保一只手拉着亮子,一只手拉着我,他说:“进去,进去。”
夏老三的家只是一间小房屋,没有电灯,他点燃了一根蜡烛,昏黄的光亮挤走了房间里的黑暗,房间里的一切渐次浮上眼前。我看到房间里陈设简陋,一张靠墙站立的三条腿木桌,一张床,墙壁上楔着钉子,钉子上挂着一个竹篮,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夏老三对我们说:“请坐,请坐。”可是,房间里没有可以做的凳子,我和亮子倚靠墙壁站着,神行太保则坐在了床边。
夏老三问我:“你觉得刚才我们吃牛肉煮馍给的那几张钱有什么怪异?”
我望着夏老三,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怪异的?”
夏老三说:“那是假钱。”
啊,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声,怎么会是假钱呢?我先看过了,黑纱女子也看过了,最后那家饭馆掌柜的也看过了,怎么会是假钱呢?
夏老三洋洋得意地说:“就是假钱,我这里还有很多。”他从床下拉出了一个木头箱子,打开箱盖,借助着昏黄的蜡烛光亮,我看到木箱里全是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神行太保扑上去,跪在地上,双手搂着木箱,嘴里喃喃自语。别说神行太保,就连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可惜的是,这些都是假钱。
夏老三从箱子里随便抽出一沓钱,伸出来,看着我们说:“这钱和真钱一模一样,送给你们。”他看到我和亮子没有什么表示,也没有任何表情,就把手臂伸给神行太保。神行太保突然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他满脸都是惊喜和谄媚的表情。
看着夏老三,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他在赌桌上神色自若,为什么输了那么多钱却毫不在乎,原来我们赢的钱都是假钱。
夏老三对我和亮子说:“不瞒二位老兄,兄弟我就是干这行的,假钱换真钱,于你有利,也与我有利。大家都是闯江湖的,江湖上的规矩大家都懂,生意不成人情在,见面还是朋友,犯不着互相拆台。我是把你们当朋友,才给你们介绍这门生意。江湖生意万万千,可那门生意比这门生意更挣钱?”
夏老三没有对神行太保说话,他也看出神行太保在我们这个团体里属于小角色,但是神行太保接过他的话头说:“是的,这门生意最挣钱。”
夏老三礼貌地对神行太保笑笑,又转过头对我们说:“我给别人的都是三毛换一块,他给我三毛钱真钱,我给你他一块钱假钱,但是一块钱假钱能当一块真钱用。今晚你们也都看到了,开饭馆的人见过的钱万万千,但就是看不出这是假钱,我要不说这是假钱,你们也不知道这是假钱。这种假钱做得太像真钱了,所以,三毛钱就能还来一块钱。这是我对别人的价格。今天我们坐在一张麻将桌上,就是朋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就有钱一起挣,两毛钱换一块钱,你给我两毛钱,我给你一块钱,咋个样?”
神行太保又抢着说:“这生意划算,这生意划算。”
我知道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假钱其实就是一张废纸,一文不值。假钱,在过去叫私钱,是不被官方承认的,一个人家里,有再多的私钱,也花不出去,因为没有人承认,没有人使用它。人间自有公理在,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假钱做得再以假乱真,也无法进入票号,既然无法走进票号,那就只能在民间流通。在民间,那些家大业大的人,钱也多,一般能够识别假钱真钱,只有穷人和小手艺人,才认不出真钱假钱,所以,是用假钱,到头来害的都是恓惶人。小时候,我曾经跟着娘去集市上,看到一个卖生姜的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生姜被人买走了,而收到的是一把花不出去的假钱。
我对亮子和神行太保说:“走吧。”然后自己走出门去。
走到大街上,我看到后面只跟来了亮子,神行太保没有走出来。我在街道上大声叫喊神行太保的名字,神行太保慌里慌张走了出来,他左顾右盼,悄声说道:“喊什么你?你想把巡夜的叫过来。”
神行太保手中拿着两沓钞票,他说这一沓是夏老三送给他的,这一沓是他按照两毛钱换一块钱的标准换来的。“我有钱了。”神行太保洋洋得意地说。
神行太保和我们不一样。我出生在富裕家庭,从来不缺钱,这些年行走江湖,精通江湖各大门派的技艺,需要钱,就去大户人家走一趟,口袋里就装满了钱。亮子是关西帮二当家的,出身富商家庭,同样不缺钱。而神行太保这些年一直做算命先生,事实上他除了奔跑迅速以外,再没有什么特长,就连给人算命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神行太保要是生活在今天,他可能会去国外参加比赛,取得了好名次,就会有奖金;可是当年兵荒马乱,日本人把中国所有的出海口都封锁了,神行太保根本就不能出去。
那天晚上,神行太保一路上都兴高采烈,还哼起了河南梆子中的唱词: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身
帅字旗子飘如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
回到房间里,神行太保已经神采飞扬,一会儿说他要去买匹马,骑马的人显精神;一会儿又说他要买辆车,有钱的阔佬只坐车不骑马。我看着神行太保那种癫狂样子,对他说:“这个夏老三估计有些来头,你要提放着点。”
神行太保满脸红光,说道:“我和他能有什么深交?我也不会和他深交的。明天早晨起来,我就准备回家了,回河南老家,盖房子,娶媳妇,生儿子,我年龄已经这么大了,不想再在江湖上漂了。”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入睡。神行太保的话对我触动很大。神行太保累了,不想再在江湖上漂了;我也累了,我也不想再在江湖上漂了。我想回家,想回家伺候老爹老娘。
我思忖好,只要给大当家的郭振海报了仇,我就回老家伺候爹娘。人世间最珍贵的是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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