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无数次地幻想,穿着笔挺的将军服,腰间挎着狭长的战刀,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前呼后拥地去找叶子。我把叶子抱在我的马身上,然后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他的男人,因为他的男人曾经让人打昏过我。我每抽一鞭子,就喊一声:“你也有今天。”
所以,我来到军队里很高兴。我无家可归,一无所有,而军队刚好就能够让我有了归宿。至于它是谁的军队,是哪个军阀的军队,我才不管他哩。
这支军队一直向北行走,越走距离战场越近,越走逃跑的人越多,但是我绝不逃跑,我盼望着这支军队越来越壮大,到时候我排长连长地往上升,嗨嗨,最后升到将军。
可是,我想想当个士兵,他们连身衣服都不给我。他们对我连一眼都不多看,连一句话都不多说,我在他们这些穿着军装的人眼中,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我盼望着上战场,盼望着立战功,立了战功,到时候我在他们眼中就大不一样了。
然而,第一次上战场我就被吓得尿裤子了。
战斗是在黄昏的时候爆发的,我也不知道谁打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光看到枪子带着啸声飞来飞去,炮弹带着更大的啸声爆炸了。枪子的声音是抖动细铁丝的声音,带着嘶嘶声;炮弹的声音是钻隧洞的声音,最后是咣的一生。这时候,我突然感到非常恐惧,和被野猪追赶的时候一样恐惧,我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后来,我想撒尿,继续想撒尿。我想给旁边的人说一声,说我出去撒尿,左右一看,都没人了,他们都跑光了。
战壕里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更害怕了,好像所有的枪子和炮弹都是奔着我来的。枪声停息了,炮弹也不响了,我想现在没事了,刚刚站起身,突然看到数不清的黑影冲过去,一个穿着不同颜色军装的人举起大刀,向我看来。我哇的一声吓哭了,那个人收起大刀,踢了我一脚说:“小屁孩来这里干什么,快滚。”
四面都是人,我不知道滚到哪里,我害怕再碰到人,在被人抡起大刀,我赶紧抱着头趴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面没有了奔跑的脚步声,也没有了人群的呐喊声,我站起身来,看到一轮明月挂在天空,照着无数的死尸。
我感到极大的恐惧。本来像我这种曾当过江相派弟子的人,是不害怕死尸的,然而那天我害怕了,漫漫无边的死尸,让我相信了鬼魂的存在。我赶紧从这里逃离。
一眼望不到边的死尸,数也数不清的死尸,白天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一个个都是精壮小伙子,到了夜晚就都死在这里。他们的爹娘知道他们死在这里吗?
我在死人堆里走了大半夜,终于走出了那片作为战场的旷野,走上了一条羊肠小道。
站在这条小道上,我突然后悔刚才没有在死尸身上搜几块银元出来。现在想赶回去,我没有胆量了。
我身无分文,没有钱又怎么生活?怎么吃饭?我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回去,只要能够找到三块银元,就立即回来。
我在第一具死尸上寻找,没有找到,他和我是一样的穷鬼。我跨前几部,想在第二个人身上找,他军装的扣子扣得严实,我揭开脖子上的第一个扣子,就在我解开第二个扣子的时候,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拉住了我。
我惊慌乱叫,可是他的手甩也甩不开;我想跑,可是他在后面拉住了我,我挣不脱。
我的心狂跳不已,几乎要夺腔而出。我听见他在后面说:“扶我起来。”
我回头一看,看到月光下一张沾满了血污的脸,我颤抖着声音问:“你是谁?”
他说:“扶我起来。”
我颤抖着手臂扶起他,他的身体冰凉僵硬,我扶着他坐起来,就像扶起了一个耩子。
我又问:“你是谁?”
他说:“我家就在这附近,下午被抓了给人运粮,结果碰上了打仗。”
原来他和我一样,我一下子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我说:“我送你回家。”
我拖着他向那条小路的方向走,可是他的身体死沉死沉,比一口袋麦子还要沉。我身材单薄,哪里拖得动一口袋麦子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了小道上,就累得全身酸软,坐在地上直喘气。
我问:“你伤在哪里?“
他说:“我腿伤了,站不起来。”
我问:“还流血吗?”
他说:“血流到现在,早就死了 。”
后来,我找到一棵树木,折断了,给他做了一根拐杖。
那天晚上,我搀扶着他,我们一起走在那条小路上,走累了,我们就坐着歇一会儿,歇够了,就继续起来走。天亮后,我们以为走了很远很远,可是回头望去,还能看到那些死尸,无数的疯狗,在死尸中争抢。所有通往旷野的道路上,都有疯狗在奔跑。
现在我才看清楚了,他长着一张漫长的马脸,眉毛非常浓密。他穿着那时候大多数乡村男人所穿的对襟汗衫,宽裆灯笼裤,显然不是当兵的。
他问我:“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呆狗。”
我问:“你叫什么?”
他说:“我叫留娃。”
他行走困难,一步一瘸,严重影响到我们的速度。我问:“你家在哪里,我去通知你的家人。”
也说:“沿着这条路向前走七八里,有个村子叫坡地庄,你去村子里叫我家里人过来接我。”
我扶他坐在地上,然后一路小跑赶往坡地庄。那时候,出去躲避战火的人都回来了,因为再也听不到枪声和炮声了。
我找到留娃家,他家还有一个弟弟,他的弟弟和他一样长着一张漫长的马脸。我向他弟弟说了他哥哥的情况,他弟弟推着独轮车跟在我后面出发了。独轮车,在很多地方叫鸡公车。
我的生活又有了暂时的安定。我住在他们家,吃在他们家,和他们一起下地干活。战争过后,农民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以前的境况。只是那天小路断绝了,没有人再敢行走,听说那里常常闹鬼。
我在留娃家一直生活到那年春节。
一直呆在人家家里,也不是一回事儿,尽管我算是留娃的救命恩人,尽管他们兄弟俩嘴上不说,但是我自己要自觉。在乡村里,家里添一个男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要吃饭,他要穿衣,以后还要给他娶媳妇。而是我还不是一个全劳力,庄稼地里的很多活路我都不会干,我在他们家,只会给他们添累赘。,我一直想着离开。
大年初二,他们家一个亲戚来拜年了,这个亲戚在附近县城生活,摆了一个刻章摊子,我一听留娃向我介绍,立刻眼前一亮,我决定跟着他走。
我是有手艺的人,我要靠自己的手艺吃饭。
那个亲戚名叫顺娃,他在留娃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就要回家了。他带上了我。
手艺人呆狗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那天下午,顺娃带着我一走进一座县城,我就感觉到这里很熟悉,城门,城墙,城隍庙,饭店,缝纫铺……突然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和师父凌光祖认识的那座县城。
我立刻想起了高老太爷和那家刻在房梁上的马车。
三年过去了,师父走了,但是他的徒儿还在,我决定先做做最后的一笔生意,把那家刻着马车的钱收了,然后跟着顺娃到临近的县城,一心一意刻章子。
这座县城我们只是路过,住宿一夜,第二天赶回顺娃生活的县城。
天快黑的时候,我和顺娃住在客栈里,我对顺娃说:“我出去转转,一会就回来。”然后走向那家房梁上刻着马车的大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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