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由于有良好的交通运输条件,就算是住处离得很远的朋友,仍然很容易见到面。但就算真的碰到面,我们也不见得把心思都放在对方身上,总是在看手机有没有新信息、脸谱网有没有新动态,觉得一定有什么更有趣的事发生在别的地方。现代人类已经患上“错失恐惧症”(Fear Of Missing Out,FOMO),总在担心自己错过了什么;虽然手中的选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但选了之后又很难全心全意对待。7
除了嗅觉和注意力,人类也失去了做梦的能力。许多文化认为,人类在梦中的所见所为,重要性并不亚于清醒时的所见所为,因此会积极培养做梦的能力、记住梦的能力,甚至是在梦中世界控制行动的能力。这种能够控制行动的梦称为“清醒梦”(lucid dreaming),清醒梦的专家据称可以在梦的世界自由活动,甚至前往更高的存在层次,遇见来自其他世界的访客。相反,现代世界认为做梦只是潜意识发出的信息,甚至不过就是心智产生的垃圾,于是做梦这件事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那么重要,很少有人积极培养做梦的能力,有很多人表示自己从不做梦,或是从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8
嗅觉、注意力和做梦的能力都不如以往,会不会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比较贫瘠灰暗?或许会。但从经济和政治制度的角度看来,这都是值得的。老板会希望你常常检查电子邮件,而不是常常闻花或做白日梦。而出于类似的原因,未来要将人类的心智升级时,反映的也可能是政治的需求、市场的力量。
例如前面提到的美军的“专注头盔”,就是要帮助人专注在明确的任务上,加速决策过程。但这也可能减轻这些人的同理心,让他们忽视心中的种种怀疑和内部冲突。人文主义心理学家指出,抑郁的人常常想要的并不是简单的解决方案,而是希望有人能够聆听他们的想法、同情他们的恐惧和疑虑。假设现在你的工作出现危机,新老板不喜欢你的想法,坚持要你乖乖听话就好。过了特别不顺的一天后,你决定拿起电话打给朋友。但朋友正在忙,腾不出什么时间和精力,于是打断了你讲到一半儿的话,试着解决你的问题:“好,我知道了。遇到这个情况,你真的只有两种选择:辞职,或是留下来听老板的话。如果是我,就会选辞职。”但这大概帮不上什么忙。真正感情好的朋友会比较有耐心,不会急着找出解决方案,而是会聆听你的忧虑,给你时间和空间,好让种种矛盾的情绪和折磨人的焦虑一一浮现。
专注头盔,就像是那个不耐烦的朋友。确实,有些时候(例如在战场上)我们需要迅速下定决心,但生命不只是这样。如果我们使用头盔的次数越来越多,可能最后就会像失去了嗅觉、做梦和注意的能力一般,失去容忍各种疑惑和矛盾的能力。社会系统喜欢我们下定决心,而不是心存怀疑,所以整个系统也可能会推动我们往这个方向前进。然而,比起拥有怀疑和矛盾的社会,如果一切都要求明快坚决,生活反而可能变得更贫瘠肤浅。
一方面,我们已经有能力改造心智,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几乎完全不知道心理的完整频谱是什么,再加上政府、军队和企业各怀鬼胎,灾难简直不可避免。有可能到头来,我们成功地让身体与大脑都升级了,却在过程中失去了心智。确实,科技人文主义到最后可能反而会造成人类的降级。对系统来说,降级后的人类反而更有利,原因不是这种人拥有什么卓越的特点,而是这种人少了一些可能拖慢系统、造成困扰的人类特质。农民都知道,羊群里面最聪明的那只常常会惹出最大的麻烦,所以农业革命的一点就是要降低动物的心理能力。而科技人文主义梦想推动的第二次认知革命,则可能对人类造成一样的效果,让社会大机器里的“人类小齿轮”沟通和处理数据的效率更高,但几乎不会去注意其他事,不会做梦,也不会怀疑。数百万年来,人类曾经是升级版的黑猩猩。而到了未来,人类则可能变成放大版的蚂蚁。
宇宙依凭的钉子
科技人文主义还面临另一个恐怖威胁。一如所有人文主义教派,科技人文主义也认为人的意志是神圣的,认为这是整个宇宙的依凭。科技人文主义希望用人类的期望来选择发展某种心智能力,进而决定未来心智的模样。然而,如果未来科技能够重塑、改造这些期望,会是什么情形?
人文主义总是强调,我们不太容易确定自己真正的意志。每次想聆听真实的自己,总有许多嘈杂噪声铺天盖地而来。而且事实上,有时候我们不见得真想听到自己真实的声音,因为那可能会是些不受欢迎的秘密和令人难堪的要求。有许多人根本是处心积虑不想对自己了解太深。一位事业上平步青云的律师,可能就不想听到内心叫她放轻松赶快生个宝宝的声音。困在痛苦婚姻中的女性,也可能害怕失去婚姻提供的安全感。背负罪恶感的士兵,曾犯下的暴行化成噩梦,如影随形。对自己性倾向还不太确定的年轻人,告诉自己先保持沉默。对人文主义来说,任何一个情境都不会有通用的解决方案,但人文主义要求我们要坚强,不论内心的声音有多么丑恶,也要勇敢面对,要听到自己最真实的声音,再听从它的指导、排除万难。
但根据科技进步主义的观点,一切就大不相同了。科技不想听我们内在的声音,而是要控制这些声音。一旦我们了解了生化系统如何产生这些声音,我们就能玩弄这些开关,把这里音量调高、那里音量调低,让人生过得更轻松自在。容易分心的律师可以来颗派甲酯,有罪恶感的士兵可以吞颗百忧解(Prozac),至于对生活不满的妻子,替你忧(Citao)就是答案。而且,这还只是开始。
人文主义者常常难以接受这种方法,但还是别太早就下判断。人文主义者建议“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其实毁了许多人的生命;适当用药,反而是大大改善了几百万人的健康状况和人际关系。为了真正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有些人得先把心中现有的尖叫和怒骂音量调小。现代精神病学认为,许多“内心的声音”和“真实的愿望”只不过是生化失衡和神经疾病的产物。生化失衡让患有抑郁症的人总是戴着一副抑郁的眼镜看待事物,于是一再抛弃大好的前途和健康的关系。这时该做的,可能不是聆听这种破坏性的内心的声音,而是直接叫它们闭嘴。比如前面提过的记者萨莉·艾蒂,她戴上“专注头盔”,让脑中其他声音安静下来之后,不但成了神射手,自我感觉也大大提升。
就个人而言,每个人都可能对这些问题有不同的看法。但从历史角度来看,变革酝酿已久。人文主义的最高诫命“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已经不再不证自明。我们学会调节内心声音的音量之后,也得放弃对“真实”的信念,因为我们再也不清楚现在是谁在调节开关。把脑中的噪声关掉似乎是个好主意,但前提是要能让我听到真正的自我。如果没有“真正的自我”,又怎么决定该关掉哪些声音、放大哪些声音呢?
让我们单纯为了讨论而做个假设:假设几十年内,脑科学家就能让我们轻松且准确地控制许多内心的声音。再假设有一个来自虔诚的摩门教家庭的年轻男性同性恋,许多年来一直不出柜,终于存够了钱,想去动手术。他带着10万美元前往诊所,决心自己走出来的时候就像摩门教创始人约瑟夫·史密斯(Joseph Smith)一样是异性恋。站在诊所门前,他心里又重复了一次想对医生说的话:“医生,这里是10万美元。请把我治好,让我以后永远不要再想男人了。”接着他按了门铃,但开门之后,看到《急诊室的春天》里的乔治·克鲁尼活生生站在他眼前。这个小伙子魂儿都飞了,喃喃说着:“医生,这里是10万美元。请把我治好,让我以后永远不要再想变成异性恋了。”
这个年轻人真实的自我,打败了过去经历的宗教洗脑吗?又或是一时的诱惑,让他背叛了自己?又或者,根本没有什么真实的自我,所以也不会有所谓的听从或背叛?只要我们能够设计及重塑意志,就无法再把意志看作意义和权威的本源。因为不管我们的意志为何,我们总能让它改变主意。
人文主义认为,只有人的欲望才能使世界充满意义。但如果我们连欲望都能选择,又凭借什么来做这种选择?假设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开场,罗密欧可以决定要爱上谁,而且就算决定了,还是随时能够反悔重来。这样一来,这出剧会变成什么样子?但这正是科技进步为我们刻画的未来。如果我们的欲望让我们不舒服,就让科技消灭这个欲望。如果整个宇宙所凭依的钉子钉错了地方,就用科技把整颗钉子拔出来,钉到别的地方去。但究竟要钉在哪儿?如果寰宇四方均能落钉,我该挑哪里?又为什么该挑那里呢?
人文主义的戏剧,多半是以某个令人痛苦的欲望展开。例如,蒙太古(Montague)家族的罗密欧,爱上了凯普莱特(Capulet)家族的朱丽叶,可两家却是世仇,于是双方都非常痛苦。科技对这种情节的解法,就是确保让我们不会有令人痛苦的欲望。如果罗密欧和朱丽叶服个药丸或是戴个头盔,直接把那些对彼此造成不幸的爱意给消灭掉,不就没事了吗?
在此,科技人文主义面临着一个无解的两难。人的意志是宇宙中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人类在开发能够控制、重新设计意志的科技。毕竟,能够控制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岂不是太棒了?然而一旦这样的控制成真,过去神圣的人类就会成为另外一种设计品,反而让科技人文主义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要我们仍然相信人类的意志和经验是权威和意义的本源,就永远无法处理和这些科技的关系。
因此,有个更大胆的科技宗教,打算直接彻底切断人文主义的脐带。这个科技宗教所预见的世界,并不是围绕任何人类生命形式的欲望和经验。那么,是什么东西能够取代欲望和经验,成为一切意义和权威的本源?2016年,有一位候选人坐在历史的接待室,等待面试。这位候选人名叫“信息”。目前最耐人寻味的新兴宗教正是“数据主义”(Dataism),它崇拜的既不是神也不是人,而是数据。
第11章
信数据得永生
数据主义认为,宇宙由数据流组成,任何现象或实体的价值就在于对数据处理的贡献。1读者可能觉得这实在是胡言乱语,但事实上,大部分的科学机构都已经改信了数据主义。数据主义是由两大科学潮流爆炸性汇流而成。在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150年后,生命科学已经认为生物体都是生化算法。此外,在图灵想出“图灵机”(Turing Machine)这个概念的80年后,信息科学家也已经学会写出越来越复杂的电子算法。数据主义指出,同样的数学定律同时适用于生化算法及电子算法,于是让两者合而为一,打破了动物和机器之间的隔阂,并期待电子算法终有一天能够解开甚至超越生化算法。
对于政府、企业或一般消费者来说,数据主义提供了突破性的技术和强大的全新力量。对于学者和知识分子来说,它也能提供几个世纪以来渴求的科学圣杯:从文学、音乐学、经济学到生物学,所有科学学科都能统一在单一理论之下。根据数据主义,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股市泡沫和流感病毒不过是数据流的三种不同模式,能够使用同样的基本概念和工具来分析。这个想法十分吸引人,可以让所有科学家讲一种共通的语言,在学术的鸿沟上搭起桥梁,并轻松让某种见解跨越不同学科。终于,音乐学家、经济学家和细胞生物学家也能互相理解和沟通了。
在此过程中,数据主义将传统的学习金字塔彻底翻转。在这之前,大家认为数据只是智力活动这个漫长过程的第一步,我们要把数据转化为信息,信息转化为知识,最后把知识转化为智能。但数据主义者认为,数据的流动量已经大到非人所能处理,人类无法再将数据转化为信息,更不用说转化成知识或智能。于是,处理数据的工作应该交给能力远超人类大脑的电子算法。实际上,这也就代表着数据主义对人类知识和智能有所怀疑,而倾向于信任大数据和计算机算法。
最坚信数据主义的正是它的两个母学科:计算机科学与生物学。两者之中,又以生物学更为重要。生物学拥抱了数据主义,才让计算机科学的小小突破撼动了整个世界,可能彻底改变生命的本质。要说所有生物都是算法,不管是长颈鹿、番茄或人类都只是不同的数据处理方式,你可能并不以为然。但这里必须强调,现在的科学教条就是如此,而且对整个世界的改变难以想象。
今天,我们视为数据处理系统的不只是单一生物,还包括蜂箱、细菌的菌落(colony)、森林和人类城市之类的社会。经济学家也越来越常用数据处理系统的概念来诠释经济。一般人看来,经济就是有农民种小麦,有工人做衣服,有顾客买面包和衣服。但在专家眼中,经济机制就是收集关于欲望和能力的数据,再转化为决策。
根据这种观点,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和国家控制共产主义就不是意识形态、伦理教条或政治制度上的竞争,而根本是不同数据处理系统间的竞争。资本主义采用分散式处理,而苏联式共产主义则是集中式处理。资本主义让所有的生产者和消费者直接相连,并允许他们自由交换信息、独立做出决定来处理数据。自由市场上的面包价格如何确定?每家面包店爱做多少就做多少,价格爱定多高就定多高。而顾客只要能够负担,一样可以爱买多少就买多少,或是直接去其他面包店购买。一根法棍面包1000美元并不犯法,只是大概没人会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