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能打破所有阻碍,让谷歌及其竞争对手自由存取我们的各种生物统计装置、DNA扫描结果和医疗记录,就能得到全面的医疗健康服务,不仅能对抗流行病,还能对抗癌症、心脏病和阿尔茨海默病。然而,一旦有了这样的数据库,谷歌能做的绝不止这些。正如警察乐队(The Police)的名曲《你的每次呼吸》(Every Breath You Take)。这样的系统能够监测你的每次呼吸、每个动作、挣脱的每个枷锁;这样的系统会仔细追踪你的账户、你的心跳、你的血糖值,甚至是你每次的出轨偷情。它对你的认识,绝对远高于你自己。人类常常因为自我欺骗和自我幻想,陷在不良的关系、不适合的职业、不健康的习惯中无法自拔,但这一切都逃不过谷歌的法眼。我们现在是由叙事自我所操控,但谷歌不一样,它不会根据那些虚假的故事来做决定,也不会被认知捷径、峰终定律误导。谷歌会确确实实地记住我们走的每一步,记得我们握的每一双手。
许多人会很乐意将大多数决策过程交给这样的系统,或者至少是在面临重要抉择时参考一下意见。谷歌将能够建议我们该看哪部电影、去哪里度假、上大学读什么专业、选哪个工作机会,甚至是该和谁约会及结婚。我可能会说:“嘿,谷歌。约翰和保罗都在追我,我两个都很喜欢,但喜欢的点不太一样,很难做决定。根据你手上所有的资料,你怎么建议?”
谷歌就会回答:“这个嘛,我从你出生那天起就认识你了。我读过你所有电子邮件,听过你所有电话录音,知道你最爱的电影,也有你的DNA资料和完整的心跳记录。你过去每次约会我都有精确的数据,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把你过去和约翰或保罗约会时的资料调出来,显示你每秒的心跳、血压或血糖值变化。如果有必要,我甚至也能把你们每次做爱的数据调出来,用数字比较谁高谁低。当然,我对他们的认识也不少于对你的认识。所以,基于以上所有信息和我杰出的算法,加上几十年来几百万对伴侣的统计资料,我建议你挑约翰。大约有87%的概率,你们长期满意度会比较高。
“当然,因为我非常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个答案。保罗长得比约翰帅,而你又太看重外表,所以你其实内心希望我的答案是保罗。确实,外表很重要,但实在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你体内的生化算法是从数万年前的非洲大草原开始演化的,在对于潜在配偶的整体评价之中,外表占了35%。至于我的算法,是基于最新的研究和统计数据,认为外表对于长期成功的浪漫关系只有14%的影响。所以,虽然我已经把保罗的外表纳入考虑,但还是建议约翰是你更好的选择。”31
想得到这种完全掏心的咨询服务,我们就必须改变想法,不要认为人类都是不可分割的个体,不要坚信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能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美、什么是生命的意义。从以前到现在,人类都是自主实体,由叙事自我叙写的故事所操纵。但在未来,每个人都将会是整个巨型全球网络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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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义将叙事自我奉为圭臬,不论在投票站、超市还是婚姻中,都让叙事自我来做决定。最近几个世纪以来,这种做法很有道理,因为虽然叙事自我相信的常常是各种虚构和幻想的故事,但我们确实没有更好的替代方案。然而,一旦有了能够替代的系统,真正比叙事自我更了解我们自己,这时再把权力留在叙事自我的手中,就只能说是愚蠢的做法。
像民主选举这种自由主义的做法将会遭到淘汰,因为谷歌会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政治观点。我站在投票站里的时候,自由主义叫我要听听内心真实自我的声音,选择能够反映我最高期望的政党或候选人。但生命科学却指出,我站在投票站里的时候,并不真正记得上次选举以来这几年的所有感受和想法。此外,我还被各种宣传、公关手法和随机想法不断轰炸,很可能扭曲我该做的选择。正如卡尼曼的冷水实验,叙事自我到了政治领域,一样会遵循“峰终定律”,忘了绝大多数的事情,只记得几件极端的事件,并对最近的事件赋予完全不成比例的高权重。
在这四年间,我可能不断抱怨现任总统的政策,一直告诉自己和任何愿意听我说话的人,这个总统“会毁了我们所有人”。然而,距离下次选举投票只剩几个月的时候,政府忽然减税,大方开出各种“支票”。执政党找来最好的撰稿人,举行一波漂亮的竞选活动,威胁、承诺运用得当,直接打入我大脑的恐惧中心。到了选举当天一大早,我醒来的时候有点儿感冒,脑子不太好使,也让我觉得安全和稳定实在比其他一切都更重要。结果出炉!我又把那个“会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家伙送上台,让这个人还能再当四年总统。
如果我授权谷歌来帮我投票,就能摆脱这样的命运了。你也知道,谷歌可不好糊弄,虽然它也会注意到最近的减税和选举“支票”,但过去四年的点点滴滴一样记得清清楚楚。它会知道我每次读早报时的血压,也知道我看晚间新闻时多巴胺分泌量是否下降。谷歌知道怎样看穿公关人员华而不实的口号。谷歌也了解人生病的时候会稍微有“右”倾倾向,会据以调整。于是,谷歌投票时,依据的不是我当下瞬间的心态,也不是叙事自我的幻想,而是集合所有生化算法真正的感受和兴趣而得出的结果;而这一切生化算法的集合,正是所谓的“我”。
当然,谷歌也不见得永远是对的,毕竟这一切都只是概率。但只要谷歌做出足够多正确的决定,人类就会将更多权力交给它。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数据库规模会不断扩大,统计数字会更准确,算法会继续改进,决策的质量也会提高。虽然这套系统永远不可能完全了解我,也不可能完全不会出错,但本来就没有这种必要,只要到了系统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那一天,自由主义就会颓然崩垮。而这一点其实并没有听起来的这么困难,因为大多数人并不真正了解自己。
而脸谱网这个谷歌的死敌最近委托的一项研究就指出,如果要判断某人的性格和性情,脸谱网算法会比这个人的朋友、父母或配偶更为准确。这项研究共有86220名志愿者参与,他们都有个人的脸谱网账号,并且填写了有上百题的人格调查问卷。脸谱网算法会根据被测者平常在脸谱网上对网页、图片、影片等点赞的记录,预测这些志愿者的回答。过去点赞的次数越多,预测的准确度就越高。接着,再把算法预测的结果,与参与者的同事、朋友、家人和配偶的预测进行比较。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只需要过去点赞次数超过10次,算法预测准确度就可以高于同事;70个赞,预测准确度就会高于朋友;150个赞,准确度高于家人;到了300个赞,预测准确度就会高于配偶。换句话说,如果你至今已经在脸谱网上点了超过300个赞,脸谱网预测你的想法和期望的准确度就可能比你的另一半更高。
事实上,脸谱网算法在某些领域对人的了解,甚至会超过那个人自己。例如,研究也请参与者评估自己使用成瘾物质的程度以及社交网络的规模,而在这些调查项目里,参与者自己的判断就不如算法来得准确。该研究最后提出以下预测(这倒是由人类作者写的,而不是脸谱网的算法预测):“人类如果遇到重大的人生抉择,比如要选择从事何种活动、职业道路甚至是交往对象,可以考虑放下自己心理上的判断,依赖计算机所做的选择。这种数据导向的决策,有可能会让人类生活得更好。”32
至于比较邪恶的一面,同一份研究也暗示,在未来的美国总统大选里,脸谱网不仅早就知道数千万美国人的政治观点,还知道哪些人是关键的摇摆选民以及他们的倾向。脸谱网会知道,共和党和民主党在俄克拉荷马州的选情特别胶着,还有32417位选民尚未下定决心,甚至也知道每位候选人该说什么,才能让天平倒向自己这边。脸谱网为什么能够得到这些有无上价值的政治数据?都是我们免费亲手奉上的。
在欧洲帝国主义的全盛时期,殖民者和商人用彩色的珠子,就从当地人那里换来了整座岛屿、整个国家。而在21世纪,个人数据可能是大多数人能够提供的最宝贵资源,但我们正亲手把这些数据交给各大科技企业,好换来免费的电子邮箱或是有趣的小猫影片。
从先知到君主
等到谷歌、脸谱网和其他算法成为无所不知的先知之后,很有可能就会进一步演化成代理人,最后成为君主。33为了解释这个过程,让我们以Waze为例。这是一个GPS(全球定位系统)导航应用程序,许多司机现在都在使用。Waze绝不只是地图,靠着数百万用户的不断更新,它能得知各种堵车、事故和警车位置的信息。因此,Waze知道怎样让你躲过繁忙的路段,让你以最快速度到达目的地。你到了某个路口,直觉要你往右,但Waze要你往左,用户迟早都会明白,最好相信Waze,而不要相信自己的直觉。34
乍看之下,Waze算法应该只是先知的等级。你问问题,先知给你答复,但最后还是由你决定。然而,如果先知开始赢得你的信任,合理的下一个步骤就是让它成为你的代理人。你只是向算法指定一个最终目标,它就会在没有你监督的情况下,自行达成目标。以Waze为例,就是你将Waze连接到自动驾驶的汽车上,并告诉Waze“走最近的路回家”或是“走风景最漂亮的路线”,又或是“走污染最小的路线”。由你来发号施令,交给Waze来执行。
最后,Waze可能就会成为君主。它手中握有大权,所知又远超于你,就可能开始操纵你和其他驾车人,塑造你们的欲望,让你们做出顾全大局的决定。例如,假设因为Waze实在太好用,所有驾车人都开始使用。再假设今天一号公路大堵车,而备选的二号公路车流相对顺畅。如果Waze只是让大家都知道二号公路顺畅,所有驾车人就会一窝蜂开向二号公路,最后又全堵在一起。在所有人都找到同一位先知,而且每个人也都相信这位先知的时候,先知就摇身一变,成为君主。这时的Waze必须为大局着想。或许它只会告诉一半驾车人二号公路顺畅,而不透露给另一半。这样一来,一号公路的堵车压力能够减轻,而二号公路也不至于无法消化车流。
微软正在开发一套更复杂的系统,名为Cortana。名称出自微软热门游戏《光晕》(Halo)当中的一个人工智能角色,现在则是一款人工智能个人助理。微软希望Cortana能够成为未来Windows操作系统的内嵌功能,并鼓励用户允许Cortana存取计算机内的所有文件、电子邮件和应用程序,好让Cortana更了解用户,进而提供对许多事务的建议,并成为能够代表用户兴趣的虚拟代理人。Cortana可以提醒你给太太买生日礼物,帮你挑礼物,预订餐厅,还会在晚餐前一小时告诉你该先吃药。也可以警告你,再不放下手上的书,一个重要的商务会议你就要迟到了。而就在你开会之前,Cortana还会警告你,现在你的血压太高、多巴胺分泌量又太低,根据过去的统计,这种时候你的商业判断常常会出大错,所以最好一切先别下定论,别许下什么承诺或是签署任何合同。
一旦Cortana从神使发展成代理人,就可能会直接代表主人进行对谈。一开始可能一切都十分单纯,我的Cortana联络你的Cortana,敲定适当的开会时间和地点之类。另外就是在求职时,雇主说不用麻烦寄简历了,只要允许他的Cortana问我的Cortana各种问题就行。又或者,一个潜在交往对象的Cortana跑来找我的Cortana,互相比较一下过往的记录,看看这两人合不合得来,但这一切可能完全没让人类主人知道。
随着Cortana得到越来越多授权,就可能开始互相钩心斗角,好为主人谋求更多的利益。于是,你在就业市场的表现也可能越来越依赖你的Cortana质量如何。有钱人买得起最新的Cortana,在对穷人和他们的旧版Cortana上拥有绝对优势。
然而这里最难解的问题在于,Cortana的主人身份究竟为何?我们已经提过,人类并非不可分割的个体,也没有单一整合的自我。这样一来,Cortana该迎合的是谁的利益?假设我的叙事自我在新年下定决心,要控制饮食,每天去健身房。但一周后到了该去健身房的时间,体验自我却告诉Cortana开电视、订比萨。Cortana该怎么办?是要听从体验自我的命令,还是一周前叙事自我做的决定?
你可能会想,Cortana不就像个闹钟吗?叙事自我在晚上定了闹钟,好在早上把体验自我叫醒去上班。然而,Cortana拥有的权力会远大于闹钟。体验自我只要按个钮,就能让闹钟安静下来。但相较之下,反而是Cortana太了解我,知道只要按下我的某个内部按钮,就能让我听它的“建议”。
在这场竞赛中,不仅仅有微软的Cortana参赛。谷歌即时资讯(Google Now)和苹果的Siri也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亚马逊同样会用算法研究你,再用累积的知识来向你推荐产品。逛实体书店的时候,我是自己在书架间浏览,凭着自己的感觉挑出想看的书。但浏览亚马逊网上书店的时候,则是有算法立刻跳出来告诉我:“我知道你先前喜欢哪些书,而与你品位相似的人,也会喜欢这本或那本新书。”
这还只是开始。今天在美国,读电子书的人数已超过读纸质书的人数。比如亚马逊的Kindle等电子书,就能在用户阅读时收集数据。举例来说,你的Kindle会知道你在哪些地方读得快、哪里读得慢,在哪一页你休息了一会儿,又是在哪一行你放弃了这本书,再也没读过(最好赶快告诉作者,让他重写那一部分)。如果Kindle再升级,装上面部辨识和生物统计传感器,就能知道你读的每个句子如何影响你的心跳和血压。它能知道什么会让你笑、什么让你哭、什么让你生气。不久之后,在你读书的时候,书也在读你。你很快就会忘了大部分读过的内容,但亚马逊却什么都不会忘。有了这样的数据,亚马逊就能更精准地帮你选书,也会让亚马逊清楚了解你是怎样的人,如何让你激动或平静。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