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麻省理工学院的弗兰克·利维(Frank Levy)教授与哈佛大学的理查德·默南(Richard Murnane)教授发表了一份关于就业市场的全面研究报告,列出最有可能走向自动化的职业。当时讲到在可预见的未来不可能实现自动化的职业时举的例子是卡车司机。他们表示,实在很难想象计算机可以在繁忙的道路上让汽车实现安全行驶。但才不过十几年,谷歌和特斯拉不仅想到了这一点,还在加紧研发。15
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是因为算法变得更聪明,也是因为人类逐渐走向专业化,所以用计算机来取代人类越来越容易。远古的狩猎者只是想要生存下去,就得掌握各式各样的技能,也正因为如此,想设计狩猎机器人的难度非常大。这种机器人得要懂如何把燧石磨出尖头,在森林中找到可食用的蘑菇,跟踪猛犸象,与其他十几个猎人协调如何进攻,之后还得知道怎么用药草来治疗伤口。但在过去几千年间,人类已经走向专业化。比起狩猎者,出租车司机或心脏病专科医生所做的事更为有限,也就更容易被人工智能取代。我已一再强调,人工智能目前绝无法做到与人类匹敌。但对大多数的现代工作来说,99%的人类特性及能力都是多余的。人工智能要把人类挤出就业市场,只要在特定行业需要的特定能力上超越人类,就已足够。
就连负责管理所有活动的经理,也可能被取代。例如Uber(优步),就因为有强大的算法,只要几位工作人员,就能管理数百万的Uber司机。大多数的命令都是由算法自动下达,无须人为监管。16 2014年5月,专注于再生医学领域的香港创投公司Deep Knowledge Ventures(DKV)另创新局,任命一套名为VITAL的算法为董事会成员。VITAL会分析候选公司的财务状况、临床试验和知识产权等大量资料,据以提出投资建议。这套算法就像另外五位董事一样,能够投票决定是否投资某家公司。
我们查看VITAL到目前为止的记录,发现它似乎已经学到了一个管理弊病:裙带关系。将较多权力交给算法的公司,就更有可能得到VITAL的青睐。例如在VITAL的支持下,DKV最近就投资了制药公司Pathway Pharmaceuticals,该公司采用了一套被称为OncoFinder的算法来选择及评估针对个人的癌症疗法。17
随着算法将人类挤出就业市场,财富和权力可能会集中在拥有强大算法的极少数精英手中,造成前所未有的社会及政治不平等。在今天,人数达到数百万的出租车司机、公交车司机和卡车司机拥有强大的经济和政治影响力,每个人都在交通运输市场中发挥自己的力量。如果集体利益受到威胁,他们可以团结起来、组织罢工、进行抵抗,形成重要的投票群体。然而,一旦数百万的人类司机都由单一算法取代,这一切财富和权力都将被拥有算法的公司垄断,放入这些公司的所有人,即极少数几位亿万富翁的口袋。
又或者,算法自己也可能成为所有人。人类法律已经能够认可公司或国家这种互为主体的实体,称之为“法人”。虽然“丰田”或“阿根廷”既没有身体也没有心智,但都受到国际法的约束,都能拥有土地和金钱,也都可能成为法庭上的原告或被告。可能在不久之后,算法也能获得这样的地位。这样一来,某一套算法就能自己拥有一个运输帝国或是创投公司资本,而不必服从任何人类所有者的命令。
只要算法做出正确的决定,就能蓄积财富,再用来做自己认定的适当的投资,或许是把你的房子给买下来,当你的房东。而如果你侵犯了这套算法的法定权利(比如不付房租),算法就会聘请律师,把你告上法庭。如果算法的收益持续超过人类基金经理,我们最后可能就得面对一个由算法组成的上层社会,地球的绝大部分都掌控在它们手上。在你觉得这实在是痴人说梦之前,请不要忘记,目前拥有绝大部分地球的正是各种非人类的互为主体实体,也就是国家和公司。事实上,早在5000年前,恩基和伊南娜这种想象中的神,就主宰着苏美尔的绝大部分地区。如果神也能拥有土地、雇用人力,为什么算法就不行?
那么,人要做什么呢?常有人说,艺术是我们最终的圣殿(而且是人类独有的)。等到计算机取代了医生、司机、教师甚至地主和房东时,会不会所有人都成为艺术家?然而,并没有理由让人相信艺术创作是片能完全不受算法影响的净土。人类是哪来的信心,认为计算机谱曲永远无法超越人类?从生命科学的角度来看,艺术并不是出自什么神灵或超自然灵魂,而是有机算法发现数学模式之后的产物。若真是如此,非有机算法就没有理由不能掌握。
戴维·柯普(David Cope)是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的音乐学教授,也是古典音乐界极具争议的人物。柯普写了一些计算机程序,能够谱出协奏曲、合唱曲、交响乐和歌剧。他写出的第一个程序名为EMI(Experiments in Musical Intelligence,音乐智能的实验),专门模仿巴赫的风格。虽然写程序花了7年,但一经推出,EMI短短一天就谱出5000首巴赫风格的赞美诗。柯普挑出几首,安排在圣克鲁兹的一次音乐节上演出。演出激动人心,观众反应热烈,兴奋地讲着这些音乐如何碰触到他们内心最深处。观众并不知道作曲者是EMI而非巴赫,而等到真相揭开,有些人气得一语不发,也有人甚至发出怒吼。
EMI继续更新,学会了如何模仿贝多芬、肖邦、拉赫玛尼诺夫和斯特拉文斯基。柯普还为EMI签了合约,首张专辑《计算机谱曲的古典音乐》(Classical Music Composed by Computer)受到意想不到的欢迎。人红是非多,古典音乐爱好者的敌意也涌现出来。俄勒冈大学的史蒂夫·拉尔森(Steve Larson)就向柯普挑战,来一场人机音乐对决。拉尔森提议,由专业钢琴家连续弹奏三首曲目,作曲者分别是巴赫、EMI以及拉尔森本人,接着让观众投票是谁谱了哪首曲子。拉尔森坚信,一边是人类的灵魂之作,一边是机器人的死气沉沉,观众肯定一听就能判断出。柯普接下了战书。在指定的当天,数百位讲师、学生和音乐迷齐聚俄勒冈大学的音乐厅。表演结束,进行投票。结果呢?观众认为是巴赫的其实是EMI,认为是拉尔森的其实是巴赫,而他们认为是EMI的,其实是拉尔森。
还是有人继续批评,说EMI的音乐虽然技术出众,但还是缺了些什么,一切太过准确,没有深度,没有灵魂。但只要人们在不知作曲者是谁的情况下听到EMI的作品,常常会大赞这些作品充满灵魂和情感的共鸣。
EMI成功之后,柯普又继续写出了更复杂的新程序:安妮(Annie)。EMI谱曲是根据预定的规则,而安妮则是基于机器学习,会随着外界新的音乐输入,不断变化发展音乐风格。就连柯普也不知道安妮接下来会谱出什么作品。而且事实上,安妮除了写音乐,还对其他艺术形式很感兴趣,比如俳句。2011年,柯普出版了《激情之夜:人和机器所作的俳句两千首》(Comes the Fiery Night: 2000 Haiku by Man and Machine),其中有一部分是安妮写的,其他则来自真正的诗人。但书中并未透露具体篇目的作者是谁。如果你认为自己一定可以看出人类创作与机器产出的差异,欢迎挑战。18
19世纪,工业革命创造出庞大的都市无产阶级,这个新的工作阶级带来前所未见的需求、希望及恐惧,没有其他信仰能够有效响应,社会主义因而扩张。到头来,自由主义是靠着吸收了社会主义的精华,才打败了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到了21世纪,我们可能看到的是一个全新而庞大的阶级:这一群人没有任何经济、政治或艺术价值,对社会的繁荣、力量和荣耀也没有任何贡献。
2013年9月,牛津大学的卡尔·弗瑞(Carl Benedikt Frey)及迈克尔·奥斯本(Michael A. Osborne)发表了《就业的未来》(The Future of Employment)研究报告,调查各项工作在未来20年被计算机取代的可能性。根据他们所开发的算法估计,美国有47%的工作有很高的风险被计算机取代。例如到了2033年,电话营销人员和保险业务员大概有99%的概率会失业。运动赛事的裁判有98%的可能性,收银员97%、厨师96%、服务员94%、律师助手94%、导游91%、面包师89%、公交车司机89%、建筑工人88%、兽医助手86%、安保人员84%、船员83%、调酒师77%、档案管理员76%、木匠72%、救生员67%。当然,也有一些工作还算安全。到了2033年,计算机能够取代考古学家的可能性只有0.7%,因为这种工作需要极精密的模式识别能力,而且能够产生的利润又颇为微薄,因此很难想象会有企业或政府愿意在接下来20年间投入足够的资本,将考古学推向自动化。19
当然,到了2033年也可能出现许多新职业,比如虚拟世界的设计师。然而,此类职业可能会需要比当下日常工作更强的创意和弹性,而且如果收银员或保险业务员到了40岁中年失业,能否成功转型为虚拟世界设计师,也实在难说。就算他们真的转型成功,根据社会进步的速度,很有可能再过10年又得重新转型。毕竟,算法也可能会在虚拟世界里打败人类。所以,这里不只需要创造新工作,更得创造“人类做得比算法好”的新工作。20
由于我们无法预知2030年或2040年的就业形势,现在也就不知道该如何教育下一代。等到孩子长到40岁,他们在学校学的一切知识可能都已经过时。传统上,人生主要分为两大时期:学习期,再加上之后的工作期。但这种传统模式很快就会彻底过时,想要不被淘汰只有一条路:一辈子不断学习,不断打造全新的自己。只不过,许多人,甚至是大多数人,大概都做不到这一点。
由于接下来的科技发展潜力极其庞大,很有可能就算这些无用的大众什么事都不做,整个社会也有能力喂饱这些人,让他们活下去。然而,什么事能让他们打发时间,获得满足感?人总得做些什么,否则肯定会无聊到发疯。到时候,要怎么过完一天?答案之一可能是靠药物和电脑游戏。那些对社会来说多余的人,可以多花点时间在3D虚拟世界里;比起了无生趣的现实世界,虚拟世界能够为他们提供更多刺激,诱发更多情感投入。然而,自由主义推崇人类生命及人类体验神圣不可侵犯,这样的发展会是对这一信念的一记致命打击。这些人对社会毫无用处,整天活在现实与虚幻之间,这样的生命何来神圣?
尼克·伯斯特隆姆(Nick Bostrom)等专家和思想家就提出警告,认为人类大概还承受不住这样的退化,因为一旦人工智能超越人类智能,可能就会直接消灭人类。人工智能这么做的理由,一是可能担心人类反扑、拔掉它的插头,二是要追求某种我们现在还难以想象的目标。毕竟,等到整个人工智能系统比人类更聪明时,要再控制系统动机,实在有如天方夜谭。
就算目前看来立意全然良善的程序,也可能带来令人恐惧的后果。常见的情节就是,某家公司设计出第一套真正的人工超级智能,对它进行了一个毫无恶意的测试,比如计算π值。但就在任何人意识到之前,人工智能已经接管整个地球、消灭人类、发动攻击征服整个银河系,把整个已知宇宙转变成巨大的超级计算机,花上几万亿年的时间,只为了算出更精确的π。毕竟,这正是它的创造者交给它的神圣使命。21
87%的可能性
本章开头指出几个自由主义面对的实际威胁,第一个就是人类不再具备军事和经济上的用途。当然,这并非预言,只是一种可能。不论是科技上的困难还是政治上的反对,都可能减缓算法入侵就业市场的脚步。而且,由于人类心智还有大片未知的领域,我们还不确定人类是否有什么隐藏的才能,或是能够创造出什么新工作来填补旧工作消失造成的缺口。然而,仅是这样可能还不足以拯救自由主义。因为自由主义不仅相信人的价值,还相信“个人主义”。这就要指出自由主义面临的第二个威胁:社会系统未来可能仍然需要人类,但并不需要个人。人类还是会继续写音乐、教物理、做投资,但社会系统会比他们更了解他们自己,也会为他们做大多数重要决定。也就是说,社会系统将会剥夺个人的权威和自由。
自由主义对个人主义的信念,前提就是之前讨论的三个重要假设:
1.我是一个不可分割的个体,也就是说,我具备单一的本质,无法再分为各个部分或子系统。确实,这个内部核心可能有许多外层,但只要把这些外层剥掉,就能在内部找到一个清晰、单一的内在声音,也就是真正的自我。
2.真正的自我是完全自由的。
3.根据前两个假设,我能够了解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自己。只有我能够进入我自己内心自由的空间,只有我能听到自己真实自我的低语。正因为如此,自由主义才赋予个人极大的权威。我不该相信其他任何人为我做出选择,因为没有别人能够真正了解我是谁、我有什么感觉、我想要什么。因此,选民能做出最好的选择,顾客永远是对的,而且情人眼里永远出西施。
然而,生命科学却对这三个假设都提出挑战,认为:
1.生物就是算法,人类不是不可分割的个体,而是由可分割的部分组成。换句话说,人类是许多不同算法的组合,并没有单一的内在声音或单一的自我。
2.构成人类的算法并不“自由”,而是由基因和环境压力塑造,虽然可能依据决定论或随机做出决定,但绝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