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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简史:从智人到神人》在线阅读第24页

 同时,伦理判断之中却又往往隐藏着事实声明,支持者不会特别去提,因为他们认为这早已是不证自明的事实。于是,像“人命神圣”这种伦理判断(无法用科学测试),里面就可能包含着“每个人都拥有永恒的灵魂”这种事实声明(而这是可以用科学来争论的)。同样,美国民族主义者宣称“美国民族是神圣的”,这种看似属于伦理判断的说法,实际上仍是以某些事实声明为基础,例如“在过去几个世纪,美国引领着大多数的道德进步、科学进步和经济进步”。虽然我们不可能用科学来检验究竟美国民族是否神圣,但只要拆解一下这个论题,我们就能用科学来检验美国带来的道德进步、科学进步和经济进步是否确实高于正常比例。

 正因为人类的价值观里永远都藏着一些事实声明,也就让萨姆·哈里斯(Sam Harris)等哲学家认为,科学能够解开一切的道德困境。哈里斯认为,所有人的终极价值都是相同的——将痛苦最小化、快乐最大化,因此,所有的伦理争论都是关于“如何将快乐最大化”的事实论证。6宗教激进主义者想上天堂,是为了快乐;自由主义者想增加人类自由,是因为这样能得到最大的快乐;德国民族主义者也认为,如果让柏林控制整个世界,每个人都会更快乐。哈里斯认为,宗教激进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之间并没有伦理上的争议,只是对于如何达到共同的目标而彼此出现了在事实上的意见不合。

 然而,就算哈里斯说得没错,即所有人都重视快乐,实际上也很难用这种观点来平息伦理争议,特别是“快乐”根本没有科学上的定义或测量方法。让我们再次以三峡大坝为例。就算我们同意,这项计划的终极目标是让世界成为一个更快乐的地方,该怎么才能判断“制造出廉价电力”会比“保护传统生活方式”或“拯救稀有的白鳍豚”更有益于全球的快乐呢?只要我们还无法真正理解这种意识,就无法为快乐和痛苦制定出通用的度量标准,也就无法比较不同人之间的快乐和痛苦,更不用说跨物种的情况了。十多亿中国人享有更廉价的电力时,会产生多少单位的快乐?整个白鳍豚物种灭绝时,又会产生多少单位的痛苦?再回归到根本,难道快乐和痛苦真的是个可以用数学相加或相减的实体吗?吃冰激凌很愉悦,找到真爱更令人愉悦,但难道只要有足够的冰激凌,累积起来的快乐就能等于找到真爱的快乐吗?

 因此,虽然科学在伦理争论方面能发挥的作用比一般想象的要多,但仍是有限的,至少目前如此。如果没有一些宗教元素作为引导,就不可能维持大规模的社会秩序,就算是大学和实验室也需要一点宗教的支持。宗教能为科学研究提供伦理上的理由,也因此能够影响科学研究的议题以及科学发现的使用方式。因此,想要真正理解科学的历史,就不能不谈宗教信仰。科学家很少会谈这一事实,但科学革命的背景也正产生于史上最教条武断、最褊狭,也最具宗教色彩的社会。

 猎巫行动

 我们常常认为科学与世俗主义、宽容包容的价值观有关。但真若如此,我们绝对难以想象科学革命竟出现在早期的现代欧洲。在哥伦布、哥白尼和牛顿的时代,欧洲的宗教狂热者全球密度最高,而容忍度又是全球最低。科学革命中那些杰出人物生活的社会,驱逐了犹太人和穆斯林,烧死了成批的异端分子,把每个爱猫的老太太都当作女巫,每月满月之日都要发起一场新的宗教战争。

 如果你在约公元1600年前往开罗或伊斯坦布尔,看到的是拥有多元文化和充满宽容的大都市,逊尼派、什叶派、东正教基督徒、天主教徒、亚美尼亚人、科普特人、犹太人,甚至偶尔还有印度教徒,比邻而居,和平共处。虽然也有意见分歧和争端骚乱,奥斯曼帝国也经常出现宗教歧视,但和欧洲相比,这里仍然是自由主义的天堂。如果你再去当时的巴黎或伦敦,看到的会是城市里充斥着宗教极端主义,只有主流教派得以生存——在伦敦他们杀害天主教徒,在巴黎他们杀害新教徒,犹太人长期被驱逐,而穆斯林连进城都是一种奢望。然而,科学革命却始于伦敦和巴黎,而非开罗或伊斯坦布尔。

 讲到现代性的历史,一般把它视为一场科学与宗教之争。理论上,科学和宗教都是为了追求真理,而因为各自推崇不同的真理,也就注定有所冲突。但事实上,科学或宗教都不那么在乎真理,因此两者十分容易妥协、共存甚至合作。

 宗教最在乎的其实是秩序,宗教的目的就是创造和维持社会结构;而科学最在乎的则是力量,科学的目的是通过研究得到力量,以治疗疾病、征伐作战、生产食物。就个人而言,科学家和神职人员可能很在意真理;但就整体而言,科学和宗教对真理的喜好远不及秩序和力量。因此,两者一拍即合。对于真理毫不妥协的追求,其实是一次灵性之旅,在宗教或科学机构之内却很少见。

 因此,对于现代历史更准确的一种看法,其实是科学与特定宗教(也就是人文主义)达成协议的过程。现代社会相信人文主义教条,而科学的用途不是为了质疑这些教条,而是为了实现它们。就算在21世纪,也不太可能有纯粹的科学理论取代人文主义教条,但让两者目前携手同行的契约可能会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科学与其他后人文主义宗教之间截然不同的契约。接下来的两章,将会谈谈科学与人文主义之间的现代契约。至于本书的第三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将会解释这项契约为何正在瓦解,又将由什么新的契约取而代之。

 第6章

 与“现代”的契约

 “现代性”就是一项交易,所有人都在出生的那天签了契约,从此规范了我们的生活,直到死亡。很少有人能够撤销或超越这份契约,这份契约决定了我们吃什么、做什么、想什么,也决定了我们住在哪里、爱什么人,甚至如何死亡。

 这份契约乍看之下非常复杂,于是很少有人会去了解自己究竟签了什么。这就像下载某个软件后,有一份使用同意书,里面有几十页的法律术语,可是你只瞄了一眼,就立刻向下滚到最后一页,勾选“我同意”,接着完全忘了这件事。但事实上,这份契约简单到不可思议,只要一句话就能总结——人类同意放弃意义、换取力量。

 在现代社会之前,多数文化都相信人类是某个伟大宇宙计划的一部分。这个计划的设计者是某些万能的神或是永恒的自然规律,人类无法改变。这个宇宙计划让人的生命有了意义,但同时也限制了人的力量。人类就像舞台上的演员,脚本让他们所讲的每个字、所掉的每滴眼泪、所做的每个手势都具有了意义;但同时也对他们的表演设下严格限制。哈姆雷特不能在第一幕就杀了克劳狄斯,也不可能忽然离开丹麦而跑到印度打坐冥想,莎士比亚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同样,人类也不可能永生不死,不可能免于一切疾病,也不可能一切恣意妄为,这些事情并不在脚本之中。

 前现代人放弃了力量,他们相信自己的生命有了意义。对当时的人来说,是否在战场上英勇战斗、是否拥护合法的国王、是否早餐吃了禁忌的食物,甚至是否和隔壁邻居有了奸情,都被赋予了重要的意义。当然,这会带来一些不便,但却能让人心里觉得受到保护。如果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比如战争、瘟疫或干旱,大家还是能安慰自己说:“我们都是在一场宇宙大戏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一切都是神或自然法则的旨意。虽然我们不知道脚本,但可以放心,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其目的。就算是可怕的战争、瘟疫或干旱,也都是某个更伟大计划里的场景。而且,我们知道这位剧作家值得信赖,故事最后一定有个美好而有意义的结局。因此,就算发生了战争、瘟疫或干旱,也都是为了最后的美好结局;就算现在看不到,来世总会等到的。”

 现代文化则不再相信有这种伟大宇宙计划的存在。我们并不是活在高于日常生活的戏剧之中,生活没有剧本、没有剧作家、没有导演、没有制片人,而且,也没有意义。就我们目前最进步的科学所知,整个宇宙就是个盲目而没有目的的过程,充满各种杂音和愤怒,但这些都毫无意义。我们只是在一个行星上占据着再小不过的一点位置,存在着再短不过的一段时间,如麦克白所说的那个可悲演员,在台上得意或失意了一会儿,就再也悄无声息。

 既然没有剧本,人类也不是在什么大戏中扮演什么角色,虽然人类还是可能面临各种可怕的事,但并不会有什么神来拯救我们,或是让这一切痛苦有什么意义。整件事不会有什么快乐的结局,也不会有什么悲惨的结局,其实根本就不会有结局。事情一直发生,一个接着一个。现代世界并不相信目的,只相信原因。如果要给“现代性”安个座右铭,应该会是“坏事总会发生”。

 但是,如果说坏事总会发生,而且没有什么剧本或目的,那么人类也不用将自己局限于任何预定的角色。只要能找对方法,我们就能为所欲为。除了自己的无知之外,没有什么能限制我们。瘟疫和干旱的背后没有什么宇宙意义,我们能够消灭它们;战争并不是通往美好未来的必然灾难,我们也能创造和平;我们死后并没有天堂等着我们,但我们能够在地球上创造天堂,并永远活在天堂里。我们只需努力克服一些技术困难。

 投入更多研究资金,就能促进技术突破、加速科技进步。新科技会促进经济增长,而经济增长又能为科学研究投入更多资金。时间每过去10年,我们就能享受到更充足的食物、更快速的交通工具和更有效的药物。总有一天,我们会累积足够多的知识和先进的技术,也能够发明各种灵丹妙药,让人青春永驻、快乐幸福,而且这一切将不会有什么神灵前来阻挡。

 于是,这份现代契约对人类形成巨大的诱惑,但也伴随着巨大的威胁。“无所不能”似乎是唾手可得,但在我们脚下却有一个完全虚无的深渊。具体而言,现代生活就是在一个没有意义的宇宙里不断追求更多的力量。现代文化的力量是史上最强的力量,而且还在不停研究、发明、发现与增长。同时,现代文化也比以往任何文化感受到了更大的存在性焦虑。

 本章讨论现代社会对力量的追求,下一章则会审视人类如何利用这种不断增长的力量、如何以某种方式将意义重新带回这个无限空虚的宇宙。没错,我们现代人曾承诺放弃意义以换取力量,但也没人逼迫我们实现这个承诺。我们认为自己够聪明,能够尽享这份现代契约的好处,而无须付出代价。

 银行家与吸血蝙蝠有何不同?

 科技进步与经济增长携手并进,进一步推动了现代社会对力量的追求。整部人类历史中,科学多半是以蜗牛的速度向前发展,经济更是遭到深度冰封。虽然人口的缓慢增长确实使生产随之增长,而且每次科学偶有进步,都有可能推动人均经济增长,但整个增长过程极度缓慢。

 如果在公元1000年,100个村民生产了100吨小麦,到了公元1100年,可能是105个村民生产了107吨小麦,这种增长可以说有名无实,既不会改变生活节奏,也不会影响社会政治秩序。今天所有人都在热切追求增长,但在前现代时期,人们对此却毫不在意。不论王公贵族、牧师神父还是农民大众,都认为人类生产大致就是维持稳定,某人想得到更多,就只能偷别人的,而且到了他们的孙辈,生活水平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发展。

 这种停滞现象,大部分原因在于很难为新计划筹措资金。没有足够的资金,就很难排干沼泽、建筑桥梁、开辟港口,更别提培育新的小麦品种、发现新的能源来源,或是开拓新的贸易路线了。当时资金稀缺,是因为没有信用的概念;之所以没有信用,是因为人类不相信增长;而之所以不相信增长,正是因为经济停滞不前。于是,停滞就成了恶性循环。

 假设你住在一个每年都会爆发痢疾的中世纪城镇,你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治病良方。于是,你需要资金成立一个工作坊,购买药草和各种罕见的化学品,支付助手薪水,还得前往各地拜访名医。另外,在你全心投入研究时,还得养活自己和家人,但你自己没什么钱。你想去找当地的磨坊主、面包师和铁匠,拜托他们在这期间满足你的需求;而你也向他们保证,等到你找出治病良方就会财源滚滚,也会还清债务。

 但很遗憾,磨坊主、面包师和铁匠不太可能同意,因为他们今天就得养活家人,而且对你能否找到治病良方并没有信心。他们可不是三岁小孩,而且从小到大,他们哪里听说过有人能为可怕的疾病找出新的药物?想得到食物和各种生活必需品,就得支付现金。但你还没找到这种药物,而所有时间又都投入研究,怎么可能有钱?你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耕作,痢疾依旧每年给城镇带来苦难,但却没人试着找出治病良方,也没有产生任何交易。如此,经济没了活力,科学停滞不前。

 到了现代社会,因为人们开始相信未来,促进了信贷这项奇迹,才终于打破这个恶性循环。信贷正是“信任”在经济上的表现。如今,如果想开发新药物,但手上资金不足,我们可以去向银行贷款,或是寻找私人投资或创投基金。2014年夏天,埃博拉病毒在西非暴发疫情,你猜猜那些忙着开发抗埃博拉药物和疫苗的制药公司股票表现如何?它们的股价简直是一飞冲天。特克米拉(Tekmira)制药公司的股价上涨五成,百欧克斯(BioCryst)更大涨九成!在中世纪,每当瘟疫暴发,人们只能泪眼望天,祈求上帝原谅自己的罪过;而在今天,如果听说又有了什么致命的新流行病,人们则立刻拿起手机,赶快打给股票业务员。对于证券交易所来说,流行病就是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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