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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李歆) 下卷 第十二章 随征 (上)

 四月,大金汗命人修筑界藩城。

 五月,因萨尔浒一役,大金国放回朝鲜俘虏,是以朝鲜遣使臣至赫图阿拉报谢。

 六月,努尔哈赤先是派穆哈连收抚虎尔哈部遗民,得了上千户,其后率兵攻克开原,斩杀马林等明将,歼没其军,还兵驻扎界藩城。

 这三个月,我除了每日啃读《三国演义》外,一得空闲便让萨尔玛的丈夫巴尔教我练刀——这是我唯一能想出来在战场上应急防身的法子——拉弓射箭以我现在这样的烂水平在短期内是根本不可能学会的,而矛枪盾戟之类的又显得太长太累赘,我不可能将这些冷兵器舞得萧洒自如。想来想去,防身之用,唯有用刀。

 皇太极见我练刀,先是不以为然,后来见我当真铆足了劲,努力认真练刀法,虽不是虎虎生风,练了两月却也是学得像模像样,比起之前连拿刀的架势都滑稽可笑的情形来,真是进步神速,于是,一日回家后,他竟带了柄腰刀送我。

 那把刀刀身连柄长约七十厘米,比寻常惯用的要短了些许,刀形朴拙无华,外鞘乃鲨鱼皮硝制,比起寻常的木质刀鞘分量轻许多。刀身狭长,略带弯弧,为精钢所制,同样比普通腰刀薄而轻巧,刀刃锋利,铸有双峰线,刀柄用皮带缠绕,手握的抓感甚好,即使手心蒙汗也不会因此滑手,柄首乃是铜质,雕镂出凤形花纹。

 皇太极把刀交到我手上时,迟迟不肯松手,凝望我许久,才沉声关照了句:“不到万不得已,切勿用它,刀乃凶物,既可杀人,亦能伤己!”

 我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将刀接过,不知为何,原本还略带沉重的心情竟出奇地感到轻松起来。

 套上最外面那件量身定制的石青缂丝一字襟坎肩,歌玲泽替我扣上前胸的几粒扣子,我抬高胳膊,她正待伸手探至腋下,忽听边上有个声音喊了声:“等等!”

 歌玲泽双手一顿,停下动作,我亦诧异地转过头去。墙角站着葛戴,正神情激动地看着我。

 “你先下去!”她挥手示意歌玲泽退下,歌玲泽愣了下,抬头瞄了我一眼,见我点头这才行礼退出房间。

 “姐姐……”葛戴走近我,颤声说:“让我再伺候姐姐一回!”我些微愣住,她却已伸手过来,颤巍巍地替我将剩下的扣子系了,然后取了帽子替我戴上。

 退开两步,她痴痴地凝望我,含泪笑了起来,“姐姐穿男装也显得格外俊俏神气,也只有姐姐这般的人物才配得起爷……”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回身将桌上的腰刀取了,佩在腰间,“嗯,我走了,兰豁尔就麻烦你多照应了。”

 “姐姐只管放心……”顿了顿,她忽然在我身后拔高声音激动地说道:“姐姐,其实……当年你离开赫图阿拉回叶赫,我偷偷给爷报讯,爷得知后心急如焚地冲出门,没想半道却被侍卫给挡了回来——额亦都大人奉了大汗之命将府内上下围得跟铁桶似的,拘了三日才撤去禁锢令,可是爷……可是爷却整整一个月没再迈出书房半步……”

 我猛然一震,手扶住门框只觉得心潮澎湃,眼眶慢慢地湿了,哽声道:“我……没怪过他……”话虽如此,但回想当年只身离城那般凄凉无奈,心里对皇太极毕竟仍是存了一丝期待,一丝怨念。

 “……我原以为……你该明白我……”

 “……我原以为……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误会我,你总是最了解我的那一个……”

 热泪盈眶。我深吸口气,加快脚步匆匆走出厅堂,不顾歌玲泽和萨尔玛她们诧异的惊呼,绕过门廊,喘息着飞奔起来。

 心怦怦狂跳,我冲出大门,宽绰的街道上站满了正白旗士兵,皇太极立在门口,身姿挺拔,晨曦的阳光点点洒在他发梢上,大白和小白并排站在他身侧……

 我呼呼地喘气,他慢慢转过身来,肃然冷峻的面上渐渐有了笑意,“准备好了?”

 “是。”我使劲点了下头,冲他粲然一笑。

 此生有他,足矣!

 “好——传令下去,整军出发!”

 天命四年七月二十五,大金汗亲率兵卒攻打铁岭城。城中守兵,连放枪炮,射箭投石,坚守不出。努尔哈赤遂命兵力聚集,专攻城北,竖云梯拆城垛,最终登城突入,拿下铁岭。

 我留守在正白旗后营,皇太极特意留了巴尔随身保护我的安全。饶是如此,亲眼目睹皇太极冲锋陷阵,在漫天炮灰和箭矢中突围攻城,我竟有种生死悬于一线的眩惑感,这当真比自己身陷战场那会儿,更让我紧张得手足冰冷。

 是夜,各旗将士入铁岭城分部扎营,皇太极回营时一脸尘仆,我强拉着他将他从头到脚地摸了个遍,直到确信他当真是毫发无伤后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却被我弄得啼笑皆非,“要不然我把盔甲脱了,你再仔细摸摸?”

 “嘁!”挥手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拍了一记,我嗔道,“你想得美,就你那一身臭汗……”

 “很臭么?”他故意搞怪地往我身上贴了过来,“你再仔细闻闻,不觉得这是很男人味的么?”

 我大叫一声,笑着躲开。

 翌日早晨,三军开拔,我明白这才是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奔去了。因皇太极需与大汗随扈同行,我不便跟在他左右,只能和巴尔一起混在小兵里,缀在队伍之后前进。

 远远地见前头队伍正经过一片高粱地,秋风吹送,景色独美。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才心情放松。蓦地四周杀声震天,竟是从高粱地里出其不意地蹿出大批蒙古士兵来。

 巴尔护着我连连后退,蒙古兵虽众,却不是金兵的对手。须臾,竟被金兵杀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地撤退。

 蒙古兵退去,金兵重整,我正心有余悸地和巴尔讲着话,忽然马蹄阵响,竟是皇太极骑着大白从前头绕了回来。

 他一脸焦灼之色,等看清我后,明显松了口气,略一颔首,嘴里大声嗬了一下,仍是驾马飞快驰开。

 “爷这是不放心福晋您呢!”巴尔憨笑着说。

 望着皇太极远去的背影,我愣忡了许久,不禁幽幽叹息:“我要随征是否错了?我并不是想……成为他的包袱。”

 大军重整后继续率兵进击,一路追杀蒙古兵至辽河。其后攻打喀尔喀扎鲁特部,生擒扎鲁特贝勒吉赛,其子色特奇尔、柯希克图二人,以及吉赛亲信大臣岱噶尔塔布襄以及大臣十余人,共计一百五十余人。

 金兵大获全胜,努尔哈赤擒获吉赛后,竟未杀他,而是将他囚禁于木笼之内。大军在扎鲁特停驻三日,五千兵卒散遍方圆百里。

 “可是逃了什么要紧的敌人?”瞧这兴师动众的样子,竟大有不把扎鲁特掘地三尺誓不罢休之势。

 “不是。”皇太极眼神深邃,眸瞳如墨般黝黑,唇边勾起一丝讥讽的冷笑。

 刹那间我如遭电击,恍然顿悟。

 “吉赛讲不清将布喜娅玛拉到底埋骨何处,父汗……犯了倔脾气,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黯然垂下头。

 三年了!我若是在那时当真死了,只怕遗骸也早被鸟兽噬尽,尸骨无存,他即便是掘地三尺,又有何用?

 “悠然!”皇太极紧紧拥住我,从他身上缓缓传来温暖的气息,“都忘了吧……”

 我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早忘了!”

 他定定地看了我,眼神复杂难懂,但随即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那就好。一会儿我还要出去!虽然明知搜寻无果,不过……总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一时皇太极离开了营帐,我闷坐着发呆,心绪杂乱。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帐外起了一阵喧哗,正不明所以,巴尔掀帘进来,焦急地叫道:“不好了!贝勒爷把吉赛打了个半死!”

 “啊?!”我又惊又急,怔怔地从椅墩上跳了起来。

 “爷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把那个蒙古贝勒吉赛从木笼里拖出来一顿暴打,额亦都和安费扬古两位大人上前劝解,好容易把爷拖开了,谁晓得一旁一言不发的大贝勒竟突然发难,将吉赛一拳揍歪了鼻梁,按在地上往死里打……若非旁人拖得快,吉赛那厮的狗命只怕早丢了!唉,也不知道这两位爷今儿是怎么了,跟个囚虏发什么脾气。大贝勒在军中素以宽厚仁慈著称,可刚才打人时,那气势竟是前所未见地叫人心寒……”

 我身子轻轻一晃,颓然无力地跌坐回椅墩上。

 “福晋,现在可怎生是好,吉赛虽是败寇,可是大汗下令将他囚禁,若无谕旨旁人是不得随意处置他的。贝勒爷这回只怕少不得要……”

 手蒙住脸,混沌的意识渐渐恢复清晰,我长长地嘘了口气:“没事!不会有事的……爷他自有分寸!”

 做样子而已!该掌握何种火候,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代善!代善……

 这是何苦?何苦啊……

 五日后,努尔哈赤带着吉赛等人从扎鲁特先行退兵,只留下皇太极正白旗一个牛录的兵力。

 “东哥……”

 我忍不住一颤。皇太极已有许久未再用这个名字喊过我了,这个称呼听起来陌生而又幽远。

 “父汗罚我留在此处,替布喜娅玛拉造一座衣冠冢!”他徐徐地开口,眼望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忽然扬手一指,“东哥!这一次是真的要彻底埋葬掉你的过去了!我要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

 夕阳斜下,在地平线上拉出一缕橘色的神秘光辉,我眯起眼,将心里淡淡的悲哀扫开,大笑道:“衣冠冢吗?很好——很好!”心思一转,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座神秘的古墓来,心脏的跳动竟是猛地漏跳了一拍,我呀地低呼一声,叫道,“天哪!难道……”扭头望去,并肩骑在大白背上的皇太极正困惑地朝我望来。

 我咯咯一笑,抓着小白的鬃毛笑趴在它背上,眼角湿润,我笑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悠然!”

 “啊,没事……没事。”我连忙止住笑意,“皇太极,布喜娅玛拉的衣冠冢,能否由我说了算?”

 他眉头一挑。

 “我要给自己造一个与众不同的墓穴!”张开双臂,迎着沁凉的微风,我淡淡地笑起,“皇太极!无论这墓穴造得如何稀奇古怪,不伦不类,你都不要问一个字,等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自然会一五一十地解释给你听……你可否依我?”

 他又宠又怜地望着我,“一切随你。”

 衣冠冢造了十多天,因我画的图纸实在古怪,特别是仿制埃及人形金棺的棺椁,工匠们做了好几次都不太合我心意,结果使得墓穴的竣工时间越拖越久。

 八月中,工期终于接近尾声,我原打算和皇太极二人在茫茫大草原上好好享受一个与众不同的中秋节,可谁曾想早起皇太极接到一纸密令,神色倏变,继而仰天大笑三声。

 我惊疑不定,他将写了满文的羊皮纸一揉,冷笑道:“终于等到这一日了!”那张我惯常看熟的俊逸脸孔,竟一点点凝聚起森寒阴冷,让我不禁感到一阵害怕与不安。

 “怎么了?”

 “这一次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他目光炯炯地低头看着我,眼底有股幽暗的火焰在燃烧,“父汗准备攻打叶赫,急召我回去。悠然,我不想你为难,这次你且留下,不要和我出征了!”

 我张口欲言,他眼神放柔,轻声道:“布扬古待你再如何不好,总是你的亲哥哥……你心地太软,若是跟了我去,见了这些杀戮,不免又要伤心,还是不去为好!”

 我顿时哑口无言,要待解释,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唯有苦笑。

 八月十七,据闻金国汗努尔哈赤率八旗精锐,发兵海西女真叶赫部。

 我在喀尔喀待了三天,墓穴内整体构造已然完工,这几日是由画匠在内室墓志铭碑后画布喜娅玛拉的画像。望着那熟悉的脸孔渐渐地被一笔一画地勾勒出来,我心脏骤缩,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和烦躁。

 自从金兵出赫图阿拉,巴尔便再也探听不到任何消息,现下战况到底如何,竟是一点消息也无法得知。随着时间一点点地往后推移,我的情绪越来越浮躁,终于挨到那幅画像完工之日,我瞪着那张嬉水盈笑的绝世容颜,毅然作出一个决定。

 “巴尔,我要去叶赫!”

 “可是福晋……”

 “无需多言,贝勒爷若是怪罪,我一人承担……”

 小白脚程奇快,虽然我的骑术不是很好,但是有它在,与巴尔这些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勇士相较,我也不至于成为拖累。这一路快马加鞭地连赶了三日,我累得全身骨骼都快散架了,然而一颗心却始终高高地提着,难以放下。

 抵达叶赫境内已近傍晚,隔河相望的东西两座城池硝烟滚滚,满目疮痍,战死的士兵尸首漂浮在叶赫河面上,血水浸染。

 “巴尔!派两个人去打探一下,爷如今在何处?”

 巴尔随即应了,指派跟随的亲兵到前头打探战况,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天已擦黑,那两人才回来。

 “回主子话!我八旗军同叶赫交战已有两日,大贝勒负责攻打西城,四贝勒此刻正带兵攻打东城……”

 我猛然一凛,东城……金台石!

 金台石可是皇太极的亲舅啊!当年孟古姐姐抱憾至死,皇太极对那林布禄深怀恨意,十六年的怨恨累积,只怕是啖其肉噬其骨方能解恨。只可惜那林布禄早死,如今继承东城贝勒的已换成金台石!只怕……只怕皇太极迁怒之下,未必肯轻饶了他!

 “去东城!”

 催马疾驰,接近东城时,却见外墙已倒,尸横遍野,有八旗将士在四处游窜。我让巴尔打起正白旗的旗幡,带着这十几名小兵堂而皇之地踏入城内。

 虽然夜色深沉,我却驾轻就熟。随着马蹄得得地踩在青石板上,似乎一声声砸在我的心上。瞧方才那光景,东城外围已破,叶赫已然亡了一半,只不知布扬古那里又当如何?代善骁勇,岂是布扬古之辈能挡?

 思念间,已至八角明楼。只见楼下围满八旗兵卒,火把点点簇簇,竟将黑夜照得恍若白昼。

 极目所视,八角明楼上,金台石扶栏而立,仗剑怒指,“我乃大丈夫!非明兵可比,岂会束手就降?我叶赫即便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屈服于你努尔哈赤!”

 四周风声簌簌吹过,除了众人压抑的喘息声,只有火烛时而噼啪作响。我背上感到一阵凉意,打了个哆嗦,忽听一个浑厚而熟悉的声音冷笑道:“战至一兵一卒?哈,金台石,难道你想要发妻幼子一起跟你陪葬么?”

 我目光一凝,顺着那声音迅速在人群里找到了努尔哈赤的身影。他骑在马上,一身黄胄战袍,气度雍容。

 这是我自乌拉河一役后第一次见他,这位赫赫威名的大金汗,此时已是两鬓微白,但那身英武霸气,却是一丝一毫未见折损。我下意识地将身子一矮,滑下马来。

 “福晋……”巴尔小声喊我。

 我朝他摆摆手,悄无声息地混入诸多兵卒之中。

 八角明楼上的金台石已是狼狈不堪,他身后尚有一男一女,女子在掩面低啜,男的虽还是个未成人的孩子,却是一副凛然慷慨之气,小脸上没有半分惊慌惧意。

 金台石恋恋不舍地瞥了眼妻儿,激情明显受挫,努尔哈赤简单一句话便击中了他的软肋。

 “叫皇太极来!”蓦地,金台石拍了下栏杆,厉吼一声,“努尔哈赤,我不信你的话!皇太极是我外甥,我只听他一句。降与不降,待我见了他再说!”

 努尔哈赤眉心攒紧,沉默片刻,倏地沉声喝道:“老八!”

 “儿臣在!”随着一声清朗的回答,皇太极白胄白袍,英姿飒爽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我不禁心潮澎湃。

 “你去!”努尔哈赤抬手一指。

 皇太极行完礼,转身走向八角明楼,我瞧他脸色阴沉,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竟是与我平日所见的那个柔情调笑的四贝勒有着天渊之别。

 我捂住心口,强压下心头的怦怦乱撞。

 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感觉会差那么多?

 此刻的皇太极,浑身透出冰冷死寂,那种沉默寡言的气势让我感觉就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

 未言一语,他寒若冰山的眼神已足可叫人心颤。

 “站住!”金台石面色大变,怒道,“休要诓我!我从未见过皇太极,怎知此人是真是假?”

 皇太极原地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抬头睨了金台石一眼,我在人群里瞧得分明,那一眼看似无心,却充满了无尽的恨意。

 皇太极未置可否,努尔哈赤边上却跳出一个人来,指着金台石叫道:“你见常人之中有四贝勒这等超然气质的么?你没见过,你儿子德尔格勒却是见过的,把他叫来你一问便知!”

 我踮脚一看,那说话之人却是费英东。

 “不用那逆子来!那个不争气的东西……”金台石怒容满面,神情暴躁至极,指着楼下的皇太极斥道,“我管你真假,瞧你方才神色,分明就是心怀不轨!你们不过是想诱我下楼,百般羞辱后再杀了我!我叶赫石城铁门既然已被你们攻破,纵再战,亦不能胜!我祖辈的坟墓皆葬于此,我生于斯,长于斯,死亦要死于斯!”说罢,横剑便要自刎。边上妻儿大叫一声,他妻子牢牢将他的胳膊抱住,失声痛哭。

 皇太极冷冷地一笑,“何出此言?你我既是至亲,如何会害你性命?你莫曲解了甥儿的一番好意才是!”一番话说出时,语音温柔低迷,竟是充满诚挚亲情。

 他背对努尔哈赤等人而立,他们不知皇太极此刻脸上挂着的是何等森冷阴鸷的表情,我却瞧得分明,相信与他相距最近的金台石更是瞧得一清二楚。

 果然金台石怪叫一声,竟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般大笑起来。对面努尔哈赤已然露出不耐的神情。其实此时敌寡我众,金台石已成困兽,只消努尔哈赤一声令下,八旗兵卒朝明楼内齐射火箭,顷刻间便可取了金台石一家三口的性命。

 我心绪惶惶,呼吸不畅。

 “叫德尔格勒来见我!叫他来见我——”金台石扯着沙哑的嗓子嘶喊。

 皇太极仍是站在原地动也未动,不多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被人押着踉踉跄跄走了出来。一见金台石,便跪在地上哭道:“阿玛!儿子不孝!城内百姓何辜,儿子不忍见百姓枉死,故而投诚,阿玛若要怪罪,儿子……儿子以死谢罪便是!”

 “德尔格勒!”金台石厉喝,“抬起头来!”

 德尔格勒泪流满面地抬起头,金台石气势稍顿,颓然叹气:“也罢!你弟弟年幼,望你以后善待!”回头指着发妻幼子,“你们下去!”

 妻儿齐哭,执意不肯,金台石摸着小儿子的头,吁叹:“你带你额娘先下去,阿玛一会儿就来。”

 小儿子似乎极是懂事,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见母子二人相携下楼,努尔哈赤扬声道:“金台石,你若降我,我必厚待之,绝不让人辱你半分!”

 金台石在楼上犹豫不决,微胖的身材在栏杆边上晃来晃去。

 “金台石!你到底降是不降?如此磨磨蹭蹭,难道是想卖弄你的气节英烈么?”恰在这时,谁也料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皇太极突然暴怒,伸手将跪伏一侧的德尔格勒一把按倒在地,膝盖强硬地顶在他背上,拔出腰刀架上其后颈,“你若再不下来,我一刀砍了他!”

 众人惊呼,我捂着嘴不敢发出声响,浑身战栗。

 “哈哈哈哈……”金台石发出一声凄厉的长笑。

 德尔格勒高声叫道:“要杀便杀!我既已降你,何故又辱我?”

 “我早知如此!我早知如此……”金台石发疯似的仰天大笑,忽然从明楼墙角抓过一柄火把,三两下便将八角明楼各处点着。

 明楼全是木质结构,一经点燃火势借风大长,楼上那些叶赫士兵见状大惊失色,尖叫着从楼上逃窜下来。

 “哈哈哈哈……”火势越烧越旺,金台石的身影在火光中已模糊一片,再难辨清,但他那凄厉的惨呼和痛斥声却随着夜风四处扩散,生生地撞入人心,“我生不能存于叶赫,死后有知,定不使叶赫绝种!后世子孙,哪怕仅剩一女,也必向你爱新觉罗子孙讨还这笔血债——”

 我只觉得脑袋发涨,眼前重重叠叠似有一团火向我直烧了过来。

 热浪扑面,八角明楼顷刻间化做一团冲天烈焰。金台石的妻儿一片号啕,德尔格勒伏在地上,泪水纵横,悲愤莫名。皇太极仍是压在他身上,只是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刀刃已悄然拿开,他俊朗的面上冷若冰霜,唇角带着一抹残酷的冷笑。

 “老八!放开!”努尔哈赤忽然朗声呵斥,“德尔格勒再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兄长,他既已降我大金,你理当善待于他!”

 皇太极不动声色,松开德尔格勒,转身恭顺地说:“是。儿臣谨遵汗谕!”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手足发软。不知为何,我一看到皇太极那般绝情绝义似的阴冷表情,心底便直冒冷气。我好怕他一时情绪失控,真会把德尔格勒一刀斩毙。

 “报——”一名传讯小兵飞奔而至,在努尔哈赤面前跪下,朗声说道,“上禀大汗,叶赫西城贝勒布扬古听闻东城击破,率同其弟布尔杭古打开城门,已向大贝勒乞降!”

 我大大愣住,女真人善战,性烈如火,往往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轻易投降。我一生所遇之人,就连卑劣如同孟格布禄、拜音达礼、布占泰之流,都是战至最后一刻,宁可亡国,也绝无屈辱投敌之理。

 没想到,布扬古竟然……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代善干得不赖!去,传令大贝勒,叫他带了布扬古兄弟来见我!”

 传令兵磕头迅速领命离去。

 我混在人群里,手心直冒冷汗。

 没过多久,马蹄阵阵,却是一行打着正红旗旗幡的金兵簇拥着他们的旗主,士气高扬地奔近。

 “父汗!”还未到努尔哈赤跟前,代善已从飞奔的马上腾身跳下,“儿臣跪请父汗金安!”

 “好好好……你起来!”

 “谢父汗!”代善慢腾腾地站起身。

 那一身红色甲胄披在他身上,却仍掩盖不住他的温文儒雅,举手投足间脉脉流露出那股我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我不由得呼吸一窒。

 努尔哈赤满脸兴色,这时左边走过来两个人,他目光瞥处忽然笑颜一收,骤然冷下。

 “布扬古!”一字一顿,努尔哈赤慢慢走近布扬古。

 布扬古平静地抬起头来,目光中并无半分惧意。却听身后扑通一声,布尔杭古竟然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努尔哈赤鄙夷地冷哼。

 布扬古连头也不回,只是直颜面对努尔哈赤,无喜亦无悲。

 “啪!”努尔哈赤忽然一扬手,劈面给了他一巴掌。

 全场震惊。

 “这是……替你妹子打的!”这一声虽低,却似一道响雷般平地炸起。

 “啐!”布扬古淡淡地吐了口唾沫,他嘴角挂着血丝,脸色惨白,毫无生气,“努尔哈赤,你没资格替她打我这一巴掌!”

 努尔哈赤目光一寒,我瞧他面色不豫,似乎起了杀心,布扬古今日恐怕难逃噩运。

 “我没资格?!”他勃然大怒,伸手揪住布扬古的衣襟,将他抓到自己跟前,“你说我没资格?东哥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不是我,你如何能知我心中的恨?你如何能懂我心中的恨?你如何能那么轻描淡写地说我没资格替她打你?”

 他猛地将布扬古推开,右手一抽,腰刀铿锵出鞘,“布扬古,你可知错?”

 “我何错之有?东哥在你建州十余年,你聘而未娶,难道还是我的错了?更何况……努尔哈赤,她为你带来多大的好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无须旁人再多言!哼!人都说这贱人生来不凡,‘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可笑我海西扈伦四部,源出那拉氏一脉,竟是生生地被这贱人给祸害了去!果然一语成谶,亡了……哈哈,哈哈……”

 “你——该死!”咬牙逼出这三个字,只见明晃晃的寒光在黑夜里一闪,布扬古大笑声猝然中断,停顿了三秒钟,他瞪大了眼,笑容犹自僵在唇边,高大的身躯轰然向后倒下。

 “啊——大汗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布尔杭古吓得抱头失声惊叫,颤若秋叶。

 努尔哈赤手握长刀,慢慢地侧过头来,我分明看到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上满是哀痛之色。但转瞬,这颜色已从他脸上褪得一干二净,他将染血的钢刀奋然振臂高举,大吼一声:“兴我天下!一统女真!”

 “——”底下一片欢呼,在场千余士兵伏地跪下,齐声欢呼,“兴我天下——一统女真——兴我天下——一统女真——”

 我双腿发颤,不由自主地跟着众人跪拜下去,身子慢慢伏地,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夺眶冲出。

 短短一月之内,吉赛被掳,金台石自尽,布扬古被杀……叶赫消亡的这一刻,仿佛也正向世人在宣告着东哥的彻底消亡!

 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与这个名字息息相关的人和物,都在一个个地消亡!等到将来的某一天,是否终将再无一人会记得在这个混沌乱世的时代夹缝之中,曾经有个顶着“女真第一美人”头衔的渺小女子,苦苦忍受煎熬,挣扎地活过。用她三十四年的短暂生命,成全了一个未来大清帝国的梦想。

 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东哥……

 天命五年三月,左翼都统总兵官、一等大臣费英东卒于任上,终年五十八岁。大金汗扶灵痛哭,举国哀悼。

 尚未除丧,沉寂久已的内城深宫突然传出消息,汗妃富察氏因私窃宫中财物,触怒天颜,努尔哈赤盛怒之下,将其逐出内宫。

 这件事好生蹊跷,我素知衮代也算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怎么会为了那点财物而做出如此愚笨之事?

 这话一日闲聊时提起,葛戴听后却苦笑答道:“我的好姐姐,早年富察氏还是大福晋,衣食自然无忧。可大汗当初立乌拉那拉氏为大妃后,便打发富察福晋回三贝勒府邸居住,三贝勒脾气不好,福晋与他老是为了一点琐事而起争执……当时十阿哥年幼,尚未分置私宅,仍是住在宫里,于是富察福晋便恳请大汗容她回宫和十阿哥同住,等十阿哥成人后再一同迁出……唉,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姐姐平日对这些后宫福晋们的闲碎琐事是最不上心的,所以才不清楚,其实她们各人都有各人的苦……哪里又都能像大妃那般风光无限呢?”

 我细细琢磨,心里不禁浮起一缕浅浅的苦涩。

 “在这之后十阿哥虽然搬了出去,可是大汗却没再提让富察福晋随子奉养之事,这事啊,自然也就搁下了……这么些年,富察福晋年老色衰,遭人不待见、冷眼挤兑那是不用多讲,只怕日子过得紧巴,拿些宫里的东西出去变卖也是有的……”葛戴越讲越低声,到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哀婉地低喃,“不说那深宫内院,就是咱们这小小的四贝勒府……”

 我背脊下意识地挺直,葛戴面色微变,已然住口,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彼此缄默无语。

 气氛正静谧得尴尬,忽然二门外跨进一道颀长的身影来,我尚未有何动作,葛戴已是战战兢兢地起身,“给贝勒爷请安!”

 “罢了!”皇太极随手一挥,目不斜视,见我仍是盘腿坐在炕上,便也挨了过来坐下,随手将帽子摘了扔在案几上。

 拿眼偷偷觑他,他眉宇间洋溢着难掩的得意之色,我不禁好奇地笑问:“什么事那么高兴?”

 他眼睛冲我一眨,贼贼地吐了两个字:“秘密!”

 我白了他一眼,“稀奇个什么,不说拉倒,我还不稀罕听呢。”一瞥眼,见葛戴缩在门口,正低垂着头,一副进退两难的表情。

 我张嘴欲喊,可话到嘴边却又打住。我伸手推了推皇太极,努嘴示意。皇太极先是一愣,而后眼底渐渐浮起笑意,回头说道:“葛戴,豪格今儿个会回来,你下去打点一下……”

 葛戴惊喜地抬起头来,嘴唇微微哆嗦,喜上眉梢,“是。”行了跪安礼,激动地出去了。

 “你让豪格常年待在军中,虽然磨炼他本是出于好意,但是弄得他们母子分离……”我淡笑着摇头,“皇太极,你未免心狠了些。”

 他忽然攥住了我的手,搁在他唇上细细摩挲,“我不觉得……我从未有过一分为人父该有的感觉,只怕终其一生,也不会有此体会了。”

 我心里一颤,鼻子酸涩得险些湿了眼。

 终其一生!何等苛刻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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