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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李歆) 下卷 第十一章 出走 (中)

 “咝……”我疼得猛吸凉气,腰被扭了一下。

 “黎夫人?”略微惊讶的口吻,我扬睑回眸,看见撞我的人正低着头满面愧色地溜走,而那个才碰见的监军张大人正站在军帐口,脸色温和地看着我,“夫人受惊了!”

 我吸了吸鼻子,摇头,“没事!怪我站的不是地方!”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此刻我就算非常之希望能够破口大骂,也是有那心没那胆啊。

 “黎夫人居于关外,可否会说鞑子的蛮语?”

 我大大地一怔,难道他找我来问话,目的是想让我当翻译?这倒是个不坏的消息,起码……我对他们有用处,他们就不至于会杀我。

 他见我迟疑着不应声,以为我不会,于是露出失望之色,又不死心地再问:“那你可听得懂?”

 我舔了舔干裂翘皮的嘴唇,笑了笑,“我能和他们沟通,这个……语言上没问题。”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就好。你随我来!”说着,掀帘入帐,我缩了缩头,鼓足勇气紧跟在他后面。

 帐内甚为宽绰,中间燃着木炭篝火,火上烧着雪水,一位大将模样的老者正端坐在火堆旁,对着一张羊皮卷左右翻看。听到脚步声,他也不抬头,只是用一种沉若钟鼓的嗓音说道:“张铨,我打算留两万人驻守萨尔浒,带一万兵力趁夜渡河,奇袭界藩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杜将军,将士们连续昼夜行军,已是极为疲劳困顿,能否就地驻营,稍作休养?等到明日清晨再渡河东进……”

 杜将军抬起头来,我见他虽然须眉半百,却是目光如电,浑身透着英武之气,不容小觑。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看着张铨似笑非笑,颇有深意。

 张铨跨前一步,“师旗之日未到,将军又何必争在一时?况且,夜半渡河,倘若敌人来袭,将首尾难顾……”

 “无需多言!”杜将军忽然一摆手,掷地有声地道,“天兵义旗东指,谁敢抗颜?当今之计,唯有乘胜前进,有何师期可谈!”一句话就把张铨弹了回来,这老头当真相当具有霸气。

 张铨皱着眉头没再吱声,气氛尴尬。紧接着,杜将军唤来传令兵,下达军令,营帐内进进出出,公务甚是繁忙,竟是将我和张铨两人完全给当成空气忽视掉了。

 我倒是没觉得怎么样,就不知道张铨这位年轻监军会如何想。过会子见他神情低落,闷闷地走出营帐,我不愿一个人被留在这鬼地方,忙加紧脚步跟上他。

 营帐外火炬通明,人声鼎沸,士兵们来往川流不息。

 “黎夫人!”他背对着我突然喊了一声。

 我吃了一惊,还以为他魂游天外,不知道我在他身后跟着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夫人可否陪我去河边走走?”这是他跟我讲话以来,最客气的一回。之前虽然不失有礼,语气却是肯定而又不容反抗的,只有这次,才真切地听出他内心的彷徨。

 我无声地跟在他身后,浑河水面显得平静无波,淡薄昏暗的星光下,第一批准备渡向南岸的士兵已经准备完毕,熙熙攘攘地你推我挤,热闹得像是在逛菜市场。我见识过大金国八旗兵的军纪严明,却从没见过还有这样当兵的,乱哄哄的像是小学生从学校放学,虽然有排队,然而约束力和自制力却是奇差无比。

 我暗暗摇头,四十七万天兵又如何,就靠这些酒囊饭袋保家卫国,大明国不亡才怪!

 “监军大人!”有士兵见了张铨,跑过来拜见,“水流不是很急,而且河水甚浅,即使不乘船,骑马也可过河!”

 “知道了。”张铨点头,表情沉凝,待士兵去后,他忽然怅然叹气,“朝廷耗时一年,招兵买马,甚至拉上海西女真叶赫部以及属国朝鲜的兵力,其实也不过十万之数啊!”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我说得完全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想找个无关紧要的人发泄一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兵分四路!好好的十万兵马却被拆成了四路军,杨镐身为辽东经略,自视甚高,把鞑子兵比作草木,他……未免太过轻敌了,我不认为那个叫努尔哈赤的蛮夷首领会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只可惜无人信我所言。即便是杜松老将军……唉,他为了争得头功,竟而冒雪突进,试图抢在师期之前剿灭敌匪,攻占赫图阿拉,这谈何容易?”

 他就站在岸边迎风絮絮嗫嚅,我尴尬得进也不是,退也不能。这些话无论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向我倾倒苦水,这行为本身便是极为不智的。对他倒没什么,我就怕他等把牢骚发完了,爽快了,末了回头一刀杀了我灭口。

 我心生惧意,手脚开始哆嗦。

 “且看着吧,这一仗到底会鹿死谁手还很难断言!唉,真不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这种各自为战的打法实在不够明智!”

 我实在不敢再听下去了,正想撒腿逃跑,忽听前面隔了三四丈远的浑河水流哗啦发出一声巨响,滔天巨浪从上游奔腾而至,顷刻间河水暴涨,正在涉水渡河的士兵转瞬被淹,冲没得不见人影。

 军营内乱作一团,张铨暴跳而起,高喊:“不可慌——”

 我被混乱的人群挤得跌跌撞撞,险些摔到地上沦为众人踩踏,正无计可施,忽然臂上一紧,旋身回望,竟是张铨拉住了我,叫道:“跟我来!”边上有亲兵牵马过来,张铨将我托上马,对那亲兵喝道,“传令下去,整军备战!”

 我焦急万分,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如若当真是金兵打来了,得设法回去找到扎曦妲母女!那三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扎曦妲一紧张,更是张嘴就会满口的女真话,简直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

 正乱着,忽然杜松将军拍马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厉喝一声:“乱个什么?哪个再乱,老子一枪搠了他!”他手里舞了一杆长枪,红缨微颤,一名慌张倒退的小兵背上顿时吃了他一棍,吓得往地上一跪,连呼饶命。

 场面终于慢慢被控制下来,事后查知,并无金兵来犯,只是敌人在浑河上游处事先筑好堤坝,抬高水位后,配合时机在明军过河之际,毁坝放水,不用一兵一卒,便攻得明军乱了阵脚。

 杜松气得哇哇直叫,倒是张铨为人冷静,待到风波过后,恨声道:“定是此人!去岁也是他使计诱逼李永芳出城投降,不动声色地拿下了抚顺关……此人不除,必是我大明之祸!”

 “凭他一人能做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杜松不屑地冷哼。

 “杜将军,此人乃是蛮酋之子,号称四贝勒,允文允武,他……”

 “区区蛮夷,能兴起多大的风浪!”杜松根本不把张铨的话当回事,大喝着约束众将士重整三军,继续开拔渡河。

 张铨脸色发青,双肩微颤。我忍不住欷歔,他能慧眼识得未来清太宗之能,可见目光独到,只可惜跟错了上司。

 正感慨间,忽听西北角上又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张铨正在气头上,勃然发作道:“这是做什么?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

 “禀监军!”一名小兵气喘吁吁,满脸兴奋地跑了来,“适才逮着一鞑子,大伙抢功,就闹起来了!”

 话没说完,我就听见一个凄厉的声音放声尖叫:“放开我——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放开我的孩子——”

 我浑身一震,身子软软的从马背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待到狼狈地爬起站直,就见扎曦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被人反拧住双手,推搡过来。小秋紧贴在她身旁,害怕地直嚷:“妈妈——妈妈——”

 我只觉得浑身力气从发顶到脚趾,全被剥离得一干二净,万念俱灰间我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穿过人群直射在我面上。我打了个激灵,背脊挺得笔直。

 “黎夫人!”张铨走近我,眼神复杂,冷冷地问,“这该做何解释?”

 “解释……”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憋在胸腔里的一股气,噎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目光一扫,在看到不远处被人踢翻在地。哇哇大哭的安生后,我猛然间涌起一股壮士断腕的勇气。

 “我不认得她们!”话说出口时,镇定得连一丝颤音也没有,我冲过去,将地上号啕的安生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她们两个——是我白天才在半路上遇见的,我并不认得她们!一直以为她们也是逃难的汉人。这个女的,跟我讲话时一直用的是汉语,虽然吐字不清,词不达意,我也只当她是因为方言之故,哪里会晓得竟是蛮夷鞑虏……”

 小秋仍是攥着母亲的衣角,泪流满面。

 张铨哦了一声,似乎不太相信我的编词,冷冷地看了扎曦妲一眼。扎曦妲感激的目光飞快地向我投来一瞥,转瞬梗起脖子,瞪向张铨,用生涩的汉语激昂地叫道:“我不认得她——你们汉人……统统都是恶人!”

 张铨不再说话,只是微微一扬手,那些围观的士兵顿时发出一声哄笑,争抢着扑向扎曦妲,她惨嗥着被他们摁倒在地。刀光霍霍,扎曦妲活生生被斫下首级。我捂住安生的眼睛,转过头去,心神剧颤。

 轰乱声中,众人争抢首级,叫嚷着:

 “是我的……你如何要跟我抢军功?”

 “我的……这人头是我砍下来的……”

 “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我闭上眼,搂紧安生。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小秋凄厉地惨叫。

 “那……只是个孩子……”我哽声开口。

 张铨叹口气,转过脸,“那是鞑子的孩子……想我抚顺城破,那些蛮夷鞑子可曾饶过我们汉人的孩子?”

 一句话未完,就听小秋一声尖叫:“我爹爹是汉人呀,我——”稚嫩的嗓音戛然而止。张铨的脸色突变,但也只是瞬间而已,随着众人开始继续争抢小秋的首级,他紧绷的神情迅速放松开来。

 我颓然跌倒,心口揪痛,脑袋嗡嗡直响,胃里抽搐着,一阵阵恶心伴随着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

 “你根本就不是这孩子的母亲吧?”待人群散去,张铨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我坐在地上,心头突突直跳,“为了保护一个蛮夷的孩子,弄个不好就会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你认为值得吗?”

 我倏然抬头,看他神情平和,不像是要揭发我的样子。他若是有心要安生的小命,大可方才在人群激奋时揭穿我的谎言,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我的信心又一点点地聚了起来,抱着啼哭不止的安生,从地上踉跄爬起,“可她的父亲确实是汉人……而且,金人也好,汉人也好,在我眼中,都是一个人,都是一条性命!再冒死说句大不敬的话,恕我无法理解你们所谓的民族仇恨……”

 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冷冽的目光渐渐放柔了,忽而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深沉的笑意,“你,真是个很奇特的女子!”

 没有太多的时间容我去伤感,去哭泣,黎明破晓,杜松将军便带领一万兵马强行渡过浑河,疾速往东逼近。

 我被张铨指派的两名小兵押着,一路跟随队伍东进。为了方便赶路,我只得把安生用包布裹了背在身后,骑着小白紧缀于部队后尾。大军行进速度相当快,看样子杜松当真是想趁夜黑之前出其不意地夺下界藩城。

 傍晚时分,方赶到吉林崖下。长途跋涉,我被颠得上身骨架都快散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前方先头部队忽然发出震天厮杀和惨叫声。

 兵卒如潮水般向后方退来,我惊慌无措,忙伏低身子,趴在马上抓紧缰绳,可背后的安生小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吓得哇哇大哭。我主张全无,只得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惶然四顾。幸而小白脚力甚好,又极具灵性,不用我勒缰,便早早随了退缩的队伍往后方疾退,奔腾行走在山涧碎石上,跳跃自如。

 一时间杀声震天,我只觉得左边是人,右边是人……处处都有人影在眼前不停地晃动,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箭矢如蝗,耳边不时传来火铳炮击,轰轰有声。

 “金兵在东边……”

 “不是啊……西边也有——”

 惨叫声,喝骂声,哭爹喊娘……什么声音都有!身旁不断有人倒下去,我失声尖叫,这样的可怕场景只会在噩梦里出现。

 小白兴奋莫名,在硝烟四起的血腥战场上,左冲右突,有好几次它甚至带着我直接冲向最猛烈的炮火中心去,吓得我双手使劲勒绳,掌心因此破皮出血。

 “轰——”泥屑翻飞,明军的火炮威力甚猛。记忆中从没见过八旗兵用过火炮,大多还是使用冷兵器面对面力地较量,在武器方面明军显然占了很大的便宜。于是在隆隆炮火声中,纷乱失控的场面渐渐稳定下来,明军开始原地调整队伍,摆开阵势。

 身处战场,我已茫然不知哪里才是安全的,只得咬牙凭感觉没头没脑地胡乱冲撞,没给乱箭射死,串成刺猬,当真已是鸿运高照。其实有好多次那些冷飕飕的箭羽已经贴着我的面颊擦过,剐得我皮肤火烧般疼。

 眼前一晃,我隐约看到了杜松的影子,这就像是人漂在茫茫大海上,陡然见到了一根浮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催马靠了过去,只见杜松正骑马站在一株松树后,脸色铁青地哇哇大叫:“给老子冲!冲出去——”

 “将军——”有士兵喘着大气,满脸血污,狼狈地冲向他,“杜将军!不好了!萨尔浒大营遭到金兵突袭,咱们西路军留守的两万人全部……”

 “什么?!”他急红了眼,一把揪住小兵衣领,“你再说一遍!”

 “咱……们……西路军……萨尔浒,遭袭……”

 “混账!”杜松气得浑身发颤,一把推开那名报讯的士兵,嚷道,“张铨!张铨——”

 连叫数声没人应,忽然边上有传令兵过来,跪地颤声禀道:“将军,属下已探明,东面乃是从界藩城涌出的伏兵,蛮夷打着红、白旗幡……西面是……从萨尔浒方向绕回的敌人,打了黄色旗幡……将军!咱们……已被夹击,腹背受敌……”

 “滚!”杜松气急败坏地一脚踹上那人心口,将他踢翻个跟斗,夹马踱步,“我不信……那个鞑子会有此等本事!我不信——”他神情焦躁,暴怒叱骂,我远远地离他五米开外站定,勒马踌躇不前,他忽然顿住,锐利噬人的目光直直地停在了我的脸上。

 “你……”

 此时的我按照张铨的吩咐,外头套上了一身普通兵卒的军服,暂做男儿打扮。杜松目光如电,刺得我心头慌乱,口干舌燥间,他已驾马冲了过来。啪地一甩马鞭,我头顶的军帽被打飞,脸颊被辫梢带到,火辣辣地疼。

 “女人——你竟然是女人!哪个允许女人随军的?真他妈的晦气——”他哇哇大叫,满面狰狞之色。我心惊胆寒,正欲驾马回逃,他一鞭子又挥了过来,啪的一下打在我肩上,安生的小手无可幸免地也遭了殃。她哇哇大哭,声嘶力竭,杜松火气更盛,“还有孩子……他妈的,把老子的军队当成什么了……”

 我纵马逃窜,背后不断传来杜松的厉吼。

 “鞑子攻上来啦——”突然不知打哪儿吼出一声长嘶。远距离对峙终于变成短兵相接,八旗金兵蜂拥逼近阵地,大明的火药炮弹完全发挥不出所长,顷刻间,厮杀惨呼不绝于耳。

 我心神俱裂,那一刻只愿自己倒地昏死,再不用去直颜面对这种惨烈情景。有金兵冲向我,刀斧盾剑,反射着地上的雪光,明晃晃地刺痛眼球。

 我提着手里紧握的长枪,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胡乱地挡了两下,手指被震得发麻,枪杆落地。小白长声咴嘶,立起前蹄踹人,在它彪悍凶猛的踢腾下,围攻我的金兵一时三刻居然拿我没辙。混战中,又有其他明兵随即涌至……

 我趁机脱身,大叫:“小白!快跑!快跑——”叫到最后,声音抖得完全听不出是自己的。小白骤然发力,冲撞突围,刀光剑影中我只隐约听得身侧有人大叫:“兀那鞑子!有种跟老子决一生死……”

 匆匆一瞥,那喊话之人果然便是杜松。只见他帽盔失落,鬓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杀得正是兴起,那些寻常八旗小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被他挑落马背。

 “铮——”三支颤巍巍的羽箭从我脑后擦肩而过,我瞠目结舌,吓出一身冷汗。那三支箭两前一后,成品字形疾射向杜松。杜松冷哼一声,随手架起枪杆一挡一挥,满以为能将三支箭都击落,可谁曾想,落在最后的那支羽箭突然加速,竟擦着枪杆直逼其面门。

 我啊的一声呼叫,声音尚哽在喉咙里未来得及喊出,那支羽箭的铁镞已生硬地钉入杜松眉心,穿颅而过。杜松翻身落马,尸首被马蹄肆意踩踏。

 三箭……齐发……

 我浑身震颤,急遽旋身回头,只见十多米开外,一名身着红衣甲胄披身的大将,正昂然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一手持弓,一手搭箭……虽然瞧不大清他的脸,我却再也难以克制此时内心的激动和紧张——是他!是他!代善……

 求生的本能促使我加紧催马奔向他,正张口欲呼,喊声未出之际,背上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冷飕飕地透过厚重的棉袄直钻入我的肉里,撕裂般绞痛……呼喊声最后化做一记闷哼低吟湮没在群起厮杀声中。

 我伏倒在马背上,全身肌肉抽搐,冷汗涔涔落下,“小白……”嘴唇被牙齿狠狠咬出血来,我强迫自己不能陷入昏迷,必须要保持清醒,然而意识却渐渐不再受我控制,开始断断续续地陷入失听状态。

 四周的打杀声时近时远,我无力再作丝毫挣扎,懵然中我身子一侧,缓缓滑下马背……在我落地前,腰上一紧,一股力道重新将我提了起来,腾云驾雾般的眩晕感,我的头无力地靠在了一个结实胸膛上……眼前先是发暗,而后再度恢复亮光,我已经无力再撑下去,交替于黑与白的朦胧之中……

 唏——身前的白马长嘶一声。

 是小白吗?小白……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我勉强撑开眼睑,在看清那马的一刹那,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下。

 不是小白!居然是……大白啊!

 心头一松,我顿时彻底陷入昏迷。

 痛……

 略微一动,背上就火辣辣的如同被火在烧。

 “别动……”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灼热的呼吸细细吹拂我的鬓发,我呻吟着睁开眼。

 苍白的脸,深刻的棱角,清晰的五官……他的唇紧抿着,瞳眸黝黑如墨,有痛有怨,同时也有无尽的悲怜。我不明白一个人的眼睛里怎么可能包含那么多复杂的情愫……但他眉心攒出的皱痕,却着实令我的心脏狠狠地痉挛。

 “爷您终于可以放心去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我眨了眨眼,有些吃惊却并不算太意外地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

 “歌玲泽!”

 “奴婢在!”

 “好生照看着……”简简单单五个字,底下却隐含了千斤重的分量。

 歌玲泽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小脸低垂,僵硬地蹲了蹲身,“是。”

 我嗓子干涩,嘴刚张了张,身披甲胄的皇太极已然旋身离去,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房门。我的一颗心猛地往下跌落,呆呆地望着门口,眼睛酸涩得发胀。

 “主子!医官说箭镞入肉不深,未及要害,只需按时敷药……”

 “安生!”我猛地一懔,不觉打了个哆嗦,牵动背上的肌肉一阵阵紧缩抽搐,“安生呢?安生呢?”

 “主子别乱动,伤口会迸裂的!”

 “安生……孩子!那个孩子呢?”我着急地大喊。

 “主子!您冷静些,奴婢不知道您说的什么孩子……”

 安生……安生……我伏在枕上,眼泪汹涌流出。安生……小安生!牙齿狠狠地咬上自己的手背,我悲痛欲绝。

 那一箭,力达我背,小安生……只怕不能幸免!

 “啊——”我哑然失声,号啕大哭。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她!最终还是……我如何对得起黎艮,如何对得起扎曦妲临终的托付,如何……

 “主子,出血了……天哪!”

 一通忙乱,医官们进进出出,好容易消停了,我渐渐止住了哭泣,脑袋昏沉沉地发闷。歌玲泽表情怯怯地站在一边,小声说:“主子,福晋来了!”

 我刚开始没听明白,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她低声再次重复:“是四贝勒爷的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她来看您……”

 一口气呛在了肺里,我险些没缓上来,“这里……究竟是哪里?”[连城书盟]

 歌玲泽愣了下,“这里是四贝勒府啊。”

 眩晕感越来越重。皇太极把我从吉林崖救了回来,居然明目张胆地将我带到了赫图阿拉的家里!他这是……想做什么?!

 “皇太极呢?”

 “爷出征了!”

 出征?!啊,是了,现在是大金国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大明十万兵马正在进逼赫图阿拉!

 我轻轻嘘了口气,有点理解为何皇太极会来去匆匆,先前还因为他的冷漠而生出的那点感伤,现在已然释怀。

 “今儿初几了?我……受伤昏迷了几天?”

 “回主子话,今儿初三。主子您是爷昨儿个晚上从城外带回来的……那时主子身上满是鲜血,吓得奴婢……”

 初三!原来已经初三了!我记得吉林崖杜松军队遇袭是在初一,想不到自己居然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主子!大福晋她……还在门外等。”

 我皱紧眉头,心里极不痛快,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着:“你回说我还没醒……”

 歌玲泽甚是机灵,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然明白,小声说:“是,奴婢知道了。主子您先歇着!”说着,一溜小跑出门。

 我趴在床上,只觉得背上脊梁骨那里又痛又麻,于是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慢慢借此整理混乱的思路。

 皇太极出征,不知道这仗会打多久,虽然他把我丢在家里,可以避开城外纷乱的战祸,但是这个家,何尝又能让我得到平静?

 事情怎么就会发展成这样了呢?我刻意地逃避,在兜兜转转了两年后,命运竟然再次将我逼入两难的难堪境地!

 对于我这个陌生的“入侵者”,哲哲,这位皇太极的正妻,她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前来探望我的呢?

 天命四年,明万历四十七年,大明为镇压大金势力,从各地征调兵马,连同叶赫部、朝鲜李氏王朝士兵在内共计十一万余人。为扩大声势,对外宣称统兵四十七万,于春二月十一在辽阳誓师,兵分四路,企图合击大金都城赫图阿拉。

 西路为主力,由山海关总兵杜松率兵三万人,由浑河两岸入苏子河谷,从西面进攻赫图阿拉;东路由辽东总兵李如柏率兵两万五人,由清河出鸦鹘关,从南面进攻赫图阿拉;北路由开原总兵马林率兵一万五千人,自开原出三岔口,从北面进攻赫图阿拉;南路由辽阳总兵刘铤率兵两万五千人,自宽奠,从东面进攻赫图阿拉。辽东经略杨镐坐镇沈阳指挥。

 三月初一,明西路军突然冒进,通过萨尔浒山谷时,杜松分兵为二,留两万人在萨尔浒扎营,自率一万人突袭界藩城。傍晚,金国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等率两旗兵至界藩城阻击杜松,大金汗努尔哈赤则亲率六旗兵力,猛攻萨尔浒明军大营,将其歼灭。得胜后,努尔哈赤挥师转向吉林崖,与代善、皇太极等合击明军,杜松被射杀,明西路军覆没。

 当晚,明北路军到达尚间崖和飞芬山,闻杜松败,惧怕之余乃就地扎营。初二清晨,金军未加休整,由吉林崖直扑尚间崖,北路军惨败,副将麻岩战死,总兵马林只身逃回开原。

 夜晚八旗军退守赫图阿拉,皇太极正是趁此短暂时机,将受伤昏迷的我匆忙送回家中。

 初三,明南路军抵达阿布达里冈,北距赫图阿拉约五十里,努尔哈赤率四千人留守都城,命众贝勒率主力日夜兼程奔赴南线,迎战刘铤部。

 初四,代善命士兵乔装明军,接近南路兵营,突然发动猛攻,同时,皇太极自山上驰下奋击。最终刘铤战死,部众被歼。

 初五,朝鲜兵在富察战败,投降金军。杨镐惊悉三路丧师后,急令东路李如柏部火速撤退。该部在逃回途中,自相践踏死伤千余人。

 城外战捷的谍报先是源源不断地送回城内皇宫,然后再由各贝勒府的管事奴才将平安的喜报带回府中。

 虽然我每日故作镇定,毫不惊慌,专等着歌玲泽将打探回的最新动向转告于我,但是内心深处却仍是暗自为皇太极担忧着。

 背上的伤口未曾伤筋动骨,养了两日我便已能从床上坐起,下床略略走动,也因此才弄明白为何那日哲哲前来探我,居然还要人通禀——只因此刻在我的房门之外,竟是一溜排开站了十多名正白旗侍卫。

 托腮望着窗外来回晃动的人影,我大为气闷,无论我把伤养得多快、多好,都不可能赶在皇太极回来之前跑出四贝勒府去,我已被他禁足!这间屋子,哲哲固然是进不来,我也同样休想出得去!

 初六,战事终结,大金国大获全胜,八旗将士班师回朝。想着不多会儿就可再见着他了,我不禁忐忑难安,一整日都过得心神恍惚。到得傍晚,仍不见有任何动静,我突然觉得心绪不定,眼皮突突直跳。

 “主子!主子——”歌玲泽叠声惊呼,从走廊外一路飞奔而至,我原本就紧张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贝勒爷回来了——他负了伤……”

 脑子里嗡的一声轰鸣,我从椅子上弹跳而起,扯得背上伤口一阵剧痛,“他……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

 “才……才回府,奴婢不是很清楚……”

 我顾不得了,脑子就只一个声音在叫嚣——见他!去见他!马上……

 闯出门去,门口的侍卫拦住了我,我怒火中烧,“我不跑!你们不放心尽管跟了来!我现在要去见爷,哪个敢挡我,仔细先掂量你们脖子上扛的脑袋有多重!”

 众侍卫被我喝呵得均是一愣,歌玲泽从旁叱道:“依主子的话做就是!”他们这才恍然,急忙躬身行礼。

 歌玲泽扶着我一路跌跌撞撞地顺着回廊往前走,侍卫们不敢玩忽职守,呼啦啦地全跟了来。我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在偌大的贝勒府里横冲直撞,直把沿途的丫鬟奴才吓得连连闪避。

 这个府邸比之十多年前已不知扩大了几倍,若非歌玲泽在前边带路,我多半会像个没头苍蝇般乱撞乱转。我心里一急,更是完全忘了该有的顾忌和收敛,在走到离主屋没多远时,冷不丁远处竟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高声叱道:“这难道是要造反不成?还有一点半点的规矩没有?”我一愣,不由收住脚步,胸口上下起伏,扶着歌玲泽的胳膊,略略地喘气。

 拱门口慢悠悠走出来三个人——一个主子模样的女人,身后跟了两小丫鬟。女主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脸盘略圆,面上打着薄薄的胭脂,一双细眉飞云入鬓,眉黛画痕很浓,显得与她的那张脸不大协调。

 “主子!”歌玲泽面色大变,压低声在我耳边提醒,“这是爷的侧福晋钮祜禄氏……”

 “我知道。”我冷冷一笑,当年皇太极娶她过门时,我曾见过这个额亦都的女儿一面,只是她当时不曾见到我罢了。这十多年下来,她样子变化不大,只是身材有些略略发福,福晋的架子端得也比当年更加像样。

 “你是何人?”钮祜禄氏蹙着眉尖,面上带着警惕,“居然敢带着侍卫在府里乱闯,你还有点规矩没有?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

 我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做到心平气和,现在我整个心思都记挂着皇太极的伤势,没有闲情逸致来跟她扯淡。“歌玲泽!爷可在这屋?你去问问……”一路狂奔,牵动背上伤口咝咝地疼,我屁股一挪,往边上的石墩子上一坐,自顾自地平复紊乱气息。

 “你——”钮祜禄氏气得脸孔扭曲,五官拧在一块儿,若非顾忌着我身后一票侍卫绝非是摆来当花瓶看的,她多半会仗着女主子的身份给我一巴掌。

 “侧福晋息怒,这是我们扎鲁特博尔济吉特主子,平素只住在别苑,前几日因战乱才搬进府里来住……所以,还不太适应府里的规矩,您……”

 “啪!”歌玲泽的话未讲完,钮祜禄氏蓄势已久的一巴掌终于落下。我心头一跳,怒火终于还是被她的盛气凌人给勾了出来。

 “不懂规矩的野丫鬟!”她冷言一扫,倨傲地看向我,“我这也算是替你管教下人了!你进门也有三年,怎么还是半点长幼尊卑都分不清?你在别苑住着可以另当别论,如今进了园子,就该懂得这些礼数。爷是当今四贝勒,满朝官员的典范,如何……”

 “你什么身份?”我不冷不热地开口,歌玲泽垂着脑袋,咬着唇角满脸委屈,我扫了她一眼,重新将目光转回钮祜禄氏的脸上。她被我打断训话,憋得满脸通红,我冷眼打量她,轻笑,“请问,你什么身份?”

 “什……什么意思?”

 “你是贝勒爷大福晋?”我呵呵一笑,“好像不是吧?”

 她哑口无言,怔怔地望着我。

 我缓缓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歌玲泽的肩膀,“行了,别杵在这儿,去问问爷可在主屋?我和侧福晋还有些贴己话要讲……”

 歌玲泽惊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微微一笑,她这才迟疑着走开。

 “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钮祜禄氏咬牙。

 “是,我在这儿,侧福晋还有何指教?”

 “你莫猖狂得意!”钮祜禄氏压低声音,嘴角勾起一弯冷笑,“你早些年进门时,爷的确是专宠了你一阵,可这两年谁不知你早已失宠,爷甚至连你的别苑都未曾再踏足一步,你如今就和那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大福晋无甚区别,同样是遭爷嫌弃的女人!我若是你啊,便会收敛己身,好好待在屋里反省,而不是那么张扬地跑出来给自己丢脸!”

 我微微一愣,她的话里蕴藏了太多令我惊叹的信息。

 面对钮祜禄氏洋洋得意的笑容,我忍不住想出言相讥,恰在这时对面屋里迈出来了人,细声细气地说:“爷问,方才是谁打了歌玲泽呢?”这熟悉的声音触动了我记忆深处的某根丝弦,我猛然一震。

 钮祜禄氏笑颜迎了上去,“姐姐,原来你也来了,我就说么,爷那么宠你,回来如何能不召姐姐来伺候呢?”

 “唉!瞧你说的……”她浅浅地笑了一下,视线不经意地往我这边投来。我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可是两条腿却像灌了铅般怎么也挪不开步。

 笑容乍收,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我:“你……”

 “姐姐,那是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

 避无可避,我无奈地笑了笑,从树荫底下走了出来,直接迎向她狐疑惊讶的目光。

 “你……”

 “爷在屋吧?”这么些年不见,葛戴成熟了许多,气度雍容,比之当年的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丫鬟,此刻的她多了几分妩媚动人。

 她懵然地点点头,不自觉地抬手替我打帘子,“是,爷在屋。”

 “谢谢!”我昂首跨步进去,完全不理会钮祜禄氏那副眼珠都要掉下来的惊愕表情。

 厅内四角静静地站了七八名小丫鬟,眼波不自觉地往内屋掠去,里面沉寂得似乎连声呼吸都听不到。我正犹豫不决,歌玲泽已轻巧地跨了门槛出来,“主子,爷让您进去!”

 房间内光线不是很好,窗户都闭上,没有通风,一进屋我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鼻子抽了一下,四下环顾,却见床榻上皇太极恹恹地平躺着……

 一颗心顿时如雷鸣般怦跳起来,我惴惴不安地靠近,他脸色苍白地闭着眼,那副憔悴疲惫的样子让我的心揪痛起来。

 “喂……”我轻轻喊他,鼻子涩涩的,眼眶微湿,“我来了……你伤哪儿了?”手指微抖地抚上他瘦削的脸颊,触感冰冷,“伤得重不重?你……”

 那双紧闭的眼倏地一睁,直直地盯住了我,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突然臂上一紧,竟被他伸手抓了个正着。

 “啊——”他揽臂一收,我稳稳地趴在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肩窝。他的左手有力地托在我的后腰上,很小心地避开我的伤口,我涨红了脸,低呼,“你……”

 沉重的呼吸压下,冰凉的唇瓣封住我的双唇,我心魂俱醉,再也无力挣扎,手足微微发颤,不自觉地搂紧他的脖子。

 “悠然……”他忘情地喊我。

 我一凛,忙推开他,“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你到底……伤在哪儿了?”他含笑不语,眼眸晶亮,绽放睿芒。

 一种被设计了的古怪感突然冒了出来,我转念一琢磨,已是恍然,指着他叫道:“你……你骗我!你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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