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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李歆) 上卷 第三章 宿命 (上)

 万历二十二年正月,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喀尔喀贝勒老萨遣使求和通好,自此恢复往来。

 万历二十三年,因保塞有功,明朝天子敕封努尔哈赤为龙虎将军。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在费阿拉城分别接待朝鲜主簿申忠一;同年,建州大将费英东征伐野人女真瓦尔喀部……努尔哈赤向周边不断扩大建州势力的脚步一刻也未曾停止过。

 万历二十五年春。

 这已是我在兰苑迎来的第三个春天。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被圈禁在这个一百多平米的小院内,只有阿济娜早晚相伴。

 努尔哈赤的这招果然够狠够毒!这座兰苑比起现代监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最起码我蹲监狱还有一群牢友和狱警相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寂寞无聊得快抓狂。

 每当看到东边日出,西边日落一次,我的心里就增添一分抑郁,相信再过不久,我准会被逼出精神分裂来。

 据说在此僻静一隅被圈禁的并不止我一个,与兰苑隔湖相望的那座梅园内,关着乌拉的贝勒布占泰,只不过他比我幸运,虽然同是圈禁生活,他却日夜有美人相伴——去年底,努尔哈赤又把舒尔哈齐的另一个女儿娥恩哲也嫁给了他,让他在梅园内享受着齐人之福。

 每回听到湖对面传来的丝竹乐器声,我都咂嘴眼馋不已。兰苑太静了,静得一年里头连耗子夜半找食的吱吱声也听不见几回。

 “格格!”

 “嗯?什么事?”

 “你又发呆!这一天到晚你究竟要发几次呆啊?每回跟你说话,你总是两眼发直的在走神!”她手里拎着食盒,不满地冲我发牢骚。

 好丫鬟!跟了我三四年,别的没学会,原有的奴性却淡化了许多,如今跟我讲话,也敢当着我的面给我甩脸子看了。

 我笑呵呵地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打开,一荤一素,两个玉米面窝头。我拿起个窝头叹气,“又是吃这个,早知道前儿的萨其马真该留点……”我吧唧下嘴,怀念着萨其马酥软香甜的味道。

 “前儿个是东果格格做生日,恰巧我去下厨房领膳食,被东果格格和几位阿哥瞧见了……东果格格的面子这守园子的侍卫毕竟要顾忌几分,要不然这萨其马哪里能带得进来?”

 我啃了口窝头,轻笑。东果格格的面子啊……她到底有几分薄面我是不清楚,但我却能确定这送点心的事绝瞒不了努尔哈赤,若是暗地里没得到他的默许,那些个看守打死也不敢让任何人挟带东西进园子来。

 “对了,格格,方才我去领食,听厨房的下人们在那议论纷纷,说是咱们叶赫来人了!”阿济娜兴奋得双目放光。

 “叶赫?谁来了?”我抹了抹嘴,把沾在唇角的碎末掸掉。这窝头太干太硬,差点没噎死我。

 我忙不迭地找水喝,阿济娜却仍是站在那儿一脸的痴迷,“听说是金台石贝勒!”

 一口气喝下一壶水,总算顺了口气,我随口问:“金台石是谁?”

 “格格!”阿济娜气得直跺脚,“金台石贝勒爷不就是你的额其克?”(满语“额其克”是叔父的意思。)

 “我的额其克?”我的额其克多了去了,我知道谁跟谁啊?

 “就是叶赫那拉侧福晋的亲哥哥,那林布禄贝勒的亲弟弟……”

 “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那个身材胖胖很多肉,脸圆圆的,一笑起来眼就找不到的……额其克。”看阿济娜脸色灰灰的,我忙扯皮,笑嘻嘻地瞅着她。

 “金台石贝勒人很好的,我在想要不要偷偷去找他,让他想想办法把咱们救出去!”

 “没有用的,阿济娜!”我正色道,“这种念头你趁早打消,金台石贝勒即使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又能怎样?这三年多我在建州音讯全无,你可曾见叶赫那边有谁来问过一声?”

 阿济娜咬着唇,脸色黯淡。我也知道我的话又一次残忍地浇熄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火种,不禁有些歉然——她已经十八岁了,以她这样的年纪,在这个时代怕早该为人母了吧?

 “阿济娜。”我轻声唤她,带着一股无奈。三年了,不只她急,我也急。三年的孤寂生活彻底磨平了我原有的锋芒,存在于我心底曾经强烈抵抗努尔哈赤的决心和坚强,已经由一把削金断玉的锋利尖刃,变成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钝菜刀。

 我悲哀地默想,假如此刻努尔哈赤出现在我面前,冲我不屑地招招手,也许我会立即毫不犹豫地扑向他吧?

 寒——想象着那一幕情景,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瞧不起!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再继续面对着这四面土墙发呆下去,我怕我迟早会疯掉!我最后的那点骨气已经随着时间无声的摧残,全部消磨殆尽了!

 “布喜娅玛拉格格在吗?”一道尖锐的嗓音在院门口陡然响起,是那个看守兰苑的侍卫长。说的真是废话,我不在这还能上哪儿?

 我不悦地朝阿济娜努努嘴,打发她出去应付。对这个狗腿子,我向来没有好感。

 阿济娜出去后没多久,外头便安静下来。我继续坐在桌前就着白开水啃我的窝头,忽听阿济娜用颤颤的声音隔着窗户喊我,“格格……”

 “怎么了?”我奇怪地回应,却听窗外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恭敬而又不失温和地说:“东哥格格!劳烦请出来一下!”

 是谁?兰苑已经三年多没来过一个人了!莫名的,我内心一阵激动,手指慌张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蹦跳着跑出小屋。

 门外院子里,朗朗晴空下,一位面色清俊的男子长身而立。我愣了愣,回忆起他的长相,迟疑地揣测,“何和礼?”

 “东哥格格还记得我啊。”他微微一笑,从袖筒中抽出一个黄皮信封,递给我说,“这是淑勒贝勒要我交给格格的,请过目!”

 我惴惴不安地接过,用指甲挑开封印完整的火漆,抽出里面的纸张。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头,见何和礼正目光炯炯地朝我直射过来,不由得脸上一红,窘道:“我看不懂这信上写的字……”这些字既不是汉字,也不像是满文。当然,就算它是满文,我也仍旧看不懂。

 何和礼先是一愣,而后泰然一笑,并无嘲笑之意,“这是蒙古文。”其时女真文字早已失传,女真族人之间互通书信,往往用蒙古文书写。我瞪着那些古古怪怪的文字,忽然心头溜过一缕奇异的感觉,可还没等我抓住那一瞬间的恍惚,何和礼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我完全震呆,“贝勒爷尚有口谕,请格格看完信后,到内城议事厅……”

 什么?!什么?!

 我没有听错吧?!努尔哈赤让我出去?他肯让我走出兰苑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仰天长笑三声,倒是阿济娜,已经激动得完全失控,蹲在我脚下失声痛哭起来。何和礼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我,虽然我未曾在他脸上搜寻到一丝半点的轻视或不屑,但我仍是有股子难言的心虚。

 唉,谁让我自己心里有鬼呢!

 “格格!”阿济娜伏在我脚边哽声抽咽。我低头瞄了她一眼,突然抓着她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她措手不及地尖叫。

 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硬拖回小屋,然后砰地关上门。

 “格格!”她错愕地望着我,骇然失色,“难道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

 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深吸一口气,哑声说:“难道你想让我就现在这副模样出去见人?”

 她捂住嘴,惊讶地瞪了我老半天,恍然惊醒,“哎呀”叫了一声,然后慌里慌张地跑到内屋去翻橱柜。

 成败,在此一举!

 我的后半辈子是否会继续留在这座荒凉冷清的兰苑,虚度青春年华,就在于能否抓住这渺小的一线生机!

 要不要抓住它?要不要抓住它?到底要不要抓住它?

 在阿济娜替我描红扫眉的时候,我心里一个劲地问自己:究竟……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沿着熟悉却又明显感到生疏的碎石小路往里走,我一路甩着手中的锦帕子,正经八百地踩着花盆底,不敢随意四处张望。

 何和礼在前头领路,到中门时,他出示了腰牌,守门的侍卫验看后点头,却将阿济娜给拦了下来。我一怔,曾几何时费阿拉城内的守卫竟如此严苛了?努尔哈赤真是越来越有帝王的派头了!

 临分手,阿济娜使劲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她没说什么话,只是含着眼泪,不住地喊着:“格格!格格……”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怕了,怕再回去过那永无止境的幽闭生活。

 我也怕!

 所以,当何和礼小声催促时,我飞快地摔开她的手,转身,昂首挺胸地走进内城。

 我不可以输!捏紧拳头,我默默地想,见到努尔哈赤,第一句话我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浑浑噩噩间,忽听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传来,何和礼在身边轻声说:“格格稍等,容我进去通禀!”

 我茫然地点点头,内殿里的哄笑声越发的张狂,不知道此人是谁,竟敢在努尔哈赤面前如此的毫无礼数?正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忽然,紧闭的三四扇排门呼啦啦全被打开,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闹懵了,却听努尔哈赤的声音从里面直咧咧地传了出来:“来!我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女真族的第一美人!”

 我呆愣当场——满殿黑压压的一群人。不仅努尔哈赤的几位阿哥、重要部将都在,还有一些我所不认识的陌生脸孔。

 不同的,却又如此眼熟的打扮!像是汉人的服饰……

 我眼睛一亮,是明朝特使?!对,那一身官服绝对错不了,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见惯了许多的女真人,陡然见到与自己一样的汉族同胞,我仿佛一下子见到了娘家人,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比看见堂上正乐呵呵坐着的金台石还要兴奋!

 惊讶的赞叹声响起,那位看上去不知是几品大员的汉官老爷嘴张得能够塞下一颗鸵鸟蛋。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震撼人心,来之前阿济娜拿镜子给我照的时候,我也差不多是这个表情。

 淡淡地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甩着帕子跨入殿中,对着高座上的努尔哈赤双脚平行而立,双手扶膝,一丝不苟弓下腰,膝盖略弯曲如半蹲状,嘴里念道:“叶赫那拉氏布喜娅玛拉请淑勒贝勒爷大安!”

 这个请安礼我跟阿济娜学了老半天,才勉强凑合过关,要不是怕何和礼等得不耐烦走人,我想我会再努力点把别的礼仪也学上一些。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些烦人的礼节规矩也是一样啊!可恨那些编得不尽不实的清宫戏,我原还以为要在肩上甩帕子呢,没想这一举动差点没把阿济娜当场吓昏过去。

 回想起当时阿济娜那张惨白惊愕的脸孔,我不禁有些发窘,“身”为一个女真人好久了,可是骨子里却还是没能很好地融入这个社会。不过,这是不是也正说明,我还是步悠然,并没有被东哥给同化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头顶上却一直没给回音,我蹲得双腿发麻,小腿肚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像是快要抽筋。

 可恶!他这是不是存心想刁难人?我咬牙忍着,心里却把他十八代的祖宗统统问候了一遍。

 正当我快支撑不下去、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时,斜刺里穿出一个人来,笑嘻嘻地说:“哎呀,果然是大美人啊!”我莫名其妙,一双肥油油的大手却已经托着我的手肘将我扶了起来,“龙虎将军形容得果然一点不错,大明的美人再多,也不及这一个……”

 我假装害羞地掀起眼睑,却看见一张恐怖的柿饼脸正对着我笑,笑起时一对倒挂眉一颤一颤的十分滑稽,本就显眼的酒糟鼻尖上还点了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这简直活脱脱就是戏剧里面演的丑角。我强忍住笑意,再度盈盈一拜,这次却是标准从电视上现学现卖的汉人女子裣衽礼,这个应该不会有错了吧?

 “叶赫那拉氏见过大人!”

 谁曾想这句话才经说出,便立即换来满堂一片愕然的噫呼,我不明所以地悄悄左右观望,却见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副惊讶和赞叹。难道说我行了一个汉人的礼节就让他们如此惊叹了?

 “哎呀,姑娘会说我们汉人的话?”那个柿饼脸再次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感慨万千,“果然是美貌与聪慧并举,难得!实在难得……美,美……好美……”

 他握着我的手,大拇指的指腹沿着我的手背来回摩挲,这让我不由想起跑专访的那会儿,也是这样被业务单位的一个老总色眯眯地猛吃豆腐,可结果呢……我凝着眉头苦苦思索,对了,我当场甩了他一耳刮子!然后那老总暴跳,红着脸指着我痛骂,结果他那些难听话还没骂上两三句就被Sam一声怒斥给吓了回去。平时很少看见Sam发火的,但他那张冰山扑克脸一旦火山爆发,场面还真是相当惊人!再加上有宏他们在边上冷眼助威,那个老总最后只能嘟嘟囔囔灰溜溜地走人……

 呵,我这是……在瞎想些什么呢?现在不是21世纪,没有Sam,也没有有宏……色老头倒的确是有一个!不过……我斜着眼瞄了瞄殿中央,努尔哈赤应该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而轻易开罪他的上司——虽然他心里其实根本没把大明官吏放在眼里。

 臂弯里突然一紧,有股下坠的力道将我的手硬生生地从那柿饼脸手里拔了出来。我诧异地低下头,看见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紧着眉头,满脸不悦地吊着我的衣袖。

 这个……谁家的小孩啊?好漂亮的小男孩!明明还稚气未脱的粉嫩小脸,居然煞有气势地冷着,哇——这表情,可真像Sam啊!我不禁弯下腰想瞧个仔细。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嘟着嘴说:“抱我!”见我没反应,于是很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双手吊住我的脖子,双腿用力一蹬,居然像只无尾熊般扑进我怀里,力道之大险些没把我推翻在地。幸好我反应不慢,及时伸手拖住他的小屁股,才没让他摔下地去。

 “皇太极!”努尔哈赤威严地喝了一声,“没规矩!在刘大人面前岂容你如此无礼放肆?”

 那位柿饼脸刘大人倒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立马笑容满面地打哈哈说:“哎,这等见外的话从何说起?令公子长得一脸聪颖,机灵可爱,本官见着也十分欢喜呢。”他从腰带上解下一枚吊坠,递给皇太极,可眼珠子却直直地盯住我,“这个且当见面礼,给小公子玩罢了……”

 我清楚地听见怀里的皇太极闷声冷哼,甚至还不屑地将头转向我,忙伸手替他接了,笑吟吟地说:“如此真叫大人您破费了,小女子替八阿哥先谢过刘大人!”这么文绉绉的别扭话,说得我自己头皮都一阵发麻。我将那枚吊坠硬系在皇太极的衣襟扣子上,他先还不满地挣扎,被我拿眼凶巴巴一瞪,他才识相地不动了。

 趁着努尔哈赤和刘大人谢来谢去地寒暄,我抱着皇太极退至一边,柔声询问:“下去好不好?”亏我今天打扮得如此上心,可是再美的美女如此不雅地抱着一个小毛头,总是会让人在视觉美感上大打折扣。

 “不要!”他一口拒绝,继续牢牢地巴住我。

 这小鬼!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讨厌了?真是越长越不可爱。小时候看他多么天真无邪啊,如今怎么淘气得直让我手心痒痒呢。

 “再不下去,小心我揍你!”我恶狠狠地磨牙。

 他愣愣地望定我,眼珠黑白分明,看样子是被我的凶样吓住了。

 “东哥!”他突然喊我的名字。

 “嗯?”

 “你是叫东哥吧?我额娘说,你是我的采生人!”

 我挑了挑眉,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小孩子讲话表达含义不清时,是不是经常这样鸡同鸭讲?

 他忽然大大地舒了口气,煞有大人模样地说了句:“很好!我很高兴你是我的采生人!”他凑过小嘴,在我脸颊上使劲亲了一口,然后松开我顺溜着滑下地跑了。

 那老话怎么说来着?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这爱新觉罗家的孩子从大到小,统统都有继承到努尔哈赤色色的恶劣基因。

 冷不防地,我被身边的某个人大力地推了一把,踉跄着险些跌倒。我狼狈地扭过头去,见是一个壮硕的青年侍卫在瞪我,我张了张嘴,才要说话,站在那侍卫边上的何和礼忽然提醒说:“格格,爷在叫你。”

 “就是,都喊了两遍了。”那侍卫嘿嘿地笑,笑容里透着憨厚,“她挺爱走神的……”

 原来他方才是好心想提醒我!只可惜粗人就是粗人,一出手力气就使那么大!

 我回过身,见高座上的努尔哈赤眉宇间已透出明显的不悦,我慌了神,别开眼不敢看他,低着头走前两步,“贝勒爷有何吩咐?”

 “一会儿献舞,你先下去准备!”

 什么?献舞?这是从何说起的事?要我跳舞,这……这不是逼我找根绳子勒脖子吗?

 许是见我脸色难看,他扫了我两眼,忽然向我招招手——这个招牌动作,这些年我梦里不知梦见过几回,这时陡然真实再现,不由得心里一紧。他又是不悦地皱起了眉,我赶紧加快脚步,不敢再有半丝犹豫地走到他身边。

 他伸手探进我宽大的衣袖,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脸上一红,想抽开可偏又不敢。他面朝底下众人,并未看我一眼,嘴角微微嚅动:“不要再考量我的耐性!”

 不紧不慢,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就如同当胸一剑,准确无误地刺中了我的要害。我缓缓垂下眼睑,身子抑制不住的微颤,紧咬着牙关不吭声。

 “坐下陪我看歌舞。”他不着痕迹地一拉,我便跌坐在了他身边。

 放眼望去,满堂的文武将士,只我一个女子……然后,我的视线终于在人群里对上一双熟悉的清冷眼眸,一脸淡漠的代善静静地望着我。我心头怦地一跳,狼狈慌乱地别开眼,却发现代善上首的位置,竟然坐着褚英,他阴鸷着脸,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不禁一个哆嗦,却被努尔哈赤用力搂在身侧,“怕我?”

 是的,我怕他!他将我圈禁了三年之久,我怎能不怕他?然而我更怕见到他们——褚英和代善,甚至还有东果格格,莽古尔泰……曾经,我和他们是最最亲密的玩伴,可现如今我却注定要背叛他们,走上一条我不得不遵从的道路。

 我曾经还那样笃定而又自信地告诉代善,绝不会做他的继母占他的便宜……往事历历在目,我心里一阵酸痛,犹如利刃剜心,忍不住泪意涌起,一滴眼泪寂然无声地落到衣襟上。

 丝竹乐器之声缓缓响起,努尔哈赤叫了声好,我趁他不注意,悄悄侧身举起衣袖将眼角的泪痕擦去,却瞥见蹲在一角的皇太极紧蹙着眉头,正若有所思地瞅着我。

 殿上一片轰然喝彩,我转过头,看见一群明朝宫娥打扮的女子穿梭如蝶,翩翩起舞。我这时哪还有心思欣赏歌舞,只是低头无语,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犹如在熬粥。

 “不好看?”努尔哈赤突然沉声开口,“我倒觉着有些新鲜,汉人女子柔媚,和咱们女真女子不一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这还是我打从进殿第一次正视他。看他的神采飞扬,看他的得意自满,看他的愉悦欢喜……这样的一个男人,真的就是努尔哈赤吗?那个开创历史的一代伟人!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仔仔细细地正视过他背后的赫赫功绩,此时才陡然心寒地想到,努尔哈赤之所以能成为一代伟人,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这绝不仅仅止于很会打仗而已。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跟这么厉害的人较劲,渺小的我怎么可能会有半分赢面?

 “怎么了?”见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终于有所察觉地收回视线,扭头瞥了我一眼,而后轻笑,“吃醋了?呵,原来你也有吃醋的时候……放心,你仍旧是女真族的第一美人,无人能够及得上你!”

 我悲哀地叹息,他所想的和我所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真能心甘情愿地和这种男人一起生活二十年?为什么不让我早点死了呢?为什么还要让我继续无望而又痛苦地熬上二十年?

 歌舞演毕,满堂将士个个红着眼蠢蠢欲动,努尔哈赤心领神会,将那些明朝下赐的歌姬舞女一一指给他的部下,竟然无一保留。这反倒令我有些惊奇,照理以努尔哈赤这种老婆一大堆的男人,不应该会去拒绝他所谓新鲜而且很对胃口的美色才对。

 对面刘大人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只见殿外款款走进两位盛装打扮的绝丽女子。我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果真是人间绝色,原来好货色还特意留在最后,这位刘大人真可谓是有心了。

 “这两位是大明天子的亲侄女,欣月郡主和霁月郡主!”刘大人抚掌轻笑,“这次吾皇特意……”

 我没再留心听下去,只是拿眼不住地打量着她们。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穿粉,一个着绿。粉色罗裙的那位欣月郡主脸若满月,杏眼桃腮,长相十分喜人,行礼时语笑嫣然,娇媚处透着一股叫人怜惜的清纯;绿衣的霁月郡主则恰恰相反,削肩细腰,凤眼秀眉,举止端庄间凛然透着一股神圣不可欺的冷傲。

 我正寻思着努尔哈赤会如何喜出望外地接纳这份大礼,却听他爽朗一笑,“大明国的郡主,下臣自不敢怠慢轻辱。”指着那欣月郡主高声喊道,“褚英!”我一怔,还没回过味来,他手指已往左一移,指着霁月郡主又喊了声,“代善!”

 我震得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地去!褚英十七岁,给他赐个美女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可是代善才多大啊?居然就……我咋舌,这个世界果然是不可用常人眼光来衡量的!

 刘大人显然也是一愣,讷讷地说:“怎么……将军你……”

 “我的两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相信将两位郡主指给他们,也不至于辱没了郡主的身份!”他利眸如冰,脸上虽挂着笑容,可眼中却透着丝丝寒意,一句话就把刘大人满腔不满给噎了回去。

 不一会儿,褚英和代善一齐上前跪谢领恩,跟他们靠得那么近,我直感坐立难安,真想掩面钻到椅子下去算了。

 等到两位郡主被两位阿哥分别领着退下,刘大人左右张望了一下,终于按捺不住笑说:“接下来该让本官一饱眼福了,女真第一美人的舞技当是独步天下,举世无双……”

 我面色惨白,背上涔涔冒出冷汗。

 努尔哈赤握着我的手倏地收紧,从坐椅上站了起来,我被动地被他拉起身。

 “格格今儿个身子不适,献舞之事还是改日再说吧!”不由分说,他将我一把拦腰横抱在怀里,在刘大人惊骇的噫呼声中,毫不在意众人的眼光大步走向殿外,“褚英,这里交给你了!替我好生款待这些使节!”

 我惶恐地左右观望,翻天覆地的眩晕感将我重重包围,目光所及,仅仅是褚英深沉的俊脸。下意识地,我把左手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伸了出去,无声地张了张口型:“救我——”

 救我!我害怕地战栗,就像溺水的人惊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样可以救命的东西,哪怕……那只是根轻浮的稻草!

 褚英紧绷着脸,在我被带离大殿的瞬间,我看到他终于向前迈开脚步……我欣喜万分,可是紧接着何和礼的手已飞快地按上了他的肩……

 黯然……唯一的往生门被紧紧关上,最后剩下的唯有无边无际的绝望,痛彻心扉。

 “啊!”

 我天旋地转地被抛进一张软榻里,跌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头顶梳着的两把头散了下来,长发凌乱地垂挂到肩上。

 急急忙忙地回头,却看见努尔哈赤单膝跪在床沿上,身子前倾,似乎想要爬上床。我尖叫一声,心里长久绷着的那根弦怦然断裂,抬脚踹他,“走开!走开!走开——”

 我怕他!我真的怕他!怕死了这个翻手就能整得我不死不活的男人!极度的恐惧让我陷入疯狂,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抵死不从!

 “又想胡闹些什么?”他狂吼,怒气上升,抓住我踢腾的双脚,牢牢摁住,“这种把戏你还要玩几次才死心?难道还想回兰苑?你可自己掂量清楚了!”

 我怔怔地喘气,胸口起伏不定,他冷冷一笑,挥手撩下帐子。我眼眸瞳孔收缩,身子像虾米一样抽搐地往后弹跳,背撞上床柱的同时,翻手抓过刚才掉落在褥子上的一根发簪。我昂起头,将尖锐的簪尾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尖叫:“不要过来!”

 努尔哈赤顿住,原本已充满情欲的脸上忽然一白,“你……”

 “不要逼我!”我呼呼地喘气,声大如牛,心脏紧张地抽搐,“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你听懂了没有?努尔哈赤,我不喜欢你!你今天就算是强要了我,我也还是不喜欢你!”

 他目光一凝,眉心拧在一处,眼眸微微眯成一道细缝,“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布占泰?不,那种无能之辈,你怎会瞧得上他……你心里头到底藏了谁?”声音冷如千年不化的寒冰,从他唇齿间阴森森地吐出,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我仿佛已被万箭穿心,虚汗涔涔沁湿了我的衣衫。“你心里头有了谁……是褚英,还是代善?”

 “你……你在胡说什么?”褚英和代善?他还真会胡乱给人扣帽子,他们两个当我小弟还差不多。

 “是么?我胡说?”他冷笑,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那根簪子的簪花。他的手劲如此之大,以致那簪子上尖锐的装饰深深地扎进他掌心,鲜血丝丝缕缕地从他指缝间渗出,滴入我的衣领。

 我呼吸一窒,感觉全身的气力被猝然抽空,举簪的手颓然落下,吧嗒摔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一片万念俱灰,只觉得今后当真是生不如死,于是我再也忍不住地伏在膝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盘腿坐在我对面,也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哭。我想着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种鬼地方,想着莫名其妙因为这张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脸竟惹来无止境的羞辱,想着自己的懦弱无能,虽然真的有刹那间想过不愿苟活,可当真下手自尽却偏又没那股子狠劲……我越想越伤心,四年多的委屈和伤心一股脑发泄出来,我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就只为了今日这一哭!

 妆容早已被我哭花,我用手背胡乱地在脸上抹眼泪,泪眼婆娑间就听努尔哈赤低低地叹了口气,转而软声安慰:“好了,别哭了……我不碰你总行了吧?”

 我愣了愣,哽咽着停住了号啕,然而转念一想,今后总有一天还是会在劫难逃,无论我怎么逃也逃不出他的魔掌,前途黑暗。我伤心欲绝,眼泪继续哗哗直流。

 “真是……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怜惜地揽过我,轻轻地拍打我的背,“没想到过了三年,你仍旧没有长大……东哥,我该拿你怎么办?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难得见他流露出温柔的一面,加上他方才已允诺不会再碰我,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哽咽着哀求:“你就放了我吧。”

 他眸光一寒,“那不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果然……逃避不了!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不想死,我怕没到命数,我就是空有想死的决心到头来偏偏死不成,只是白白受苦而已。

 好吧!既然已是骑虎难下,那就别无他法了!我握紧拳头,缓缓松开的时候,舒气说:“我不喜欢你,所以……不要逼我嫁给你。如果你想要的只是这身子,那么我给你!现在就给你……”他眼眸幽暗,毫无波澜地锁紧我,我昂起头,再无所惧。既然逃不掉,那就勇敢面对吧。尽量保持住冷静,我双手微颤地解开自己的衣襟盘扣,当着他的面将长袍缓缓脱去。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蓦地一把抓住我的长袍丢到床角,犹如一头猛兽般扑上来狠狠地将我推倒。目眩间我的双唇已被他炙热地吻住,我紧紧咬着牙关,麻木地睁着眼瞅着他。他微眯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我眼前清晰可数,我苍凉地冷笑,跟一个毫无感觉的人亲热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滋味?

 认命地闭上眼,我松懈地让神志渐渐飘浮远游,他却突然停止索吻,放开我猛地跳下床。我诧异地张开眼,看见床头的帐子轻动,不远处传来门枢转动的响声。砰的一声,门被砸上,房内恢复了一片沉静。

 我茫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任何动静。窗外天色渐暗,我突然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方才鼓起的勇气顷刻间已荡然无存,我好怕他再回来,不知道再次面对他时,我还有没有勇气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豪言壮语。

 慌慌张张地披上外套,来不及整理妆容,我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悄悄走出这间房。外屋仍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下人,昏暗的光线笼在屋内,透着阴森森的气息。花盆底踩在地砖上发出咯咯的响声,我心里愈发毛毛的,心虚地将鞋子脱了拎在手里,做贼似的偷偷溜出大门。

 幸好天色已暗,这院落里似乎也没什么人住,要不然以我此刻这副样貌走出去,多半会被人当成女鬼!

 我蹲在墙根探头探脑,正思量着接下来该往那边走,猛地从身后兜头罩下个大斗篷,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都青了。

 “跟我来!”

 居然是皇太极。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一副严肃冷漠的表情。

 人小鬼大,的确有够臭屁!

 “你来不来?不来算了!”他没回头,鼻子里冷哼。

 我立马换了张笑脸,咧大了嘴哄他,“来!马上来!我就知道八阿哥人最好了!”

 他又是一声冷哼,没理我,自顾自地在前面七拐八拐,走得飞快。

 我这人最没方向感,一会儿就被他带晕了。沿途虽有下人四处走动,但见八阿哥一副凛然的神气,也就不敢多过问我这个浑身裹在斗篷里的怪人。

 “进去。”推开一扇门,他回头瞥了我一眼。我瞧里头黑咕隆咚的连盏灯都没有,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这是哪里?”

 他仍是不理我,横了我一眼,自己先走了进去。

 怎么会有如此臭屁的小孩?褚英当年也没他横,莽古尔泰更是比都没得比。想当年,莽古尔泰和皇太极差不多大的时候,还只是个被褚英欺负了就只会找阿玛哭鼻子的可怜虫。

 屋子里摆设很简单,一共三开间,皇太极熟门熟路地摸黑穿过外屋,走进暖阁点了油灯,回头怔怔地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发毛,颈后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这小鬼,年纪小小,怎么眼神跟X光似的,像是具有超强的穿透力?不过,想到他今后将会是清朝的开国皇帝,心里倒是稍稍平衡了些——能成大器者,必非凡夫俗子啊!记得以后一定要多拍拍这小子的马屁!

 想到做到,我立即腆着一脸亲和的微笑,弯下腰看他,“八阿哥有何吩咐?”

 他默然地看着我,忽然伸出食指戳在我脸颊上,闷闷地说:“你这样子……丑死了!”

 我愕然。这小鬼……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啊!

 “我是女真第一美女!”我尖叫抗议,右手绕到他背后拽他的小辫,“敢说我丑?没大没小的……”小孩子果然是不能宠的,就算他将来是开国皇帝也是一样。

 “丑女才对!”他哼哼,“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你又不愿做我阿玛的福晋,不过是跟我平辈而已!”

 他……居然知道!他怎么可能会明白我的心意?我吸了吸鼻子,感觉有些心酸,真想不到最懂我的人,居然会是个五岁大的娃娃。我忘情地一把搂住他,下巴支在他稚嫩的肩上抽泣。

 “喂,丑女人,别把鼻涕蹭我身上,这件褂子是昨儿个额娘才赏我的……”

 “小气……不就是一件衣裳,你一个阿哥还能少了一件衣裳……”我不管,仍是巴着他让眼泪流个够。他抱怨归抱怨,却没有当真把我推开,一直到等我哭够了,抽抽噎噎抹眼泪的时候,才没好气地说:“完了没?完了就赶紧松开手!脏死了!”

 我依言放开他,却见他原先还故作冷漠老成的小脸竟然泛起了一丝扭捏的红晕。我忽然觉得他这个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了,忍不住亲了亲他微红的脸颊,“我最喜欢八阿哥了!八阿哥果然是个好人!”

 以前常去孤儿院做义工,对于哄小孩我实在是个高手中的高手,通常这种又大又漂亮的高帽子戴下去,没人不会飘飘然忘乎所以。果不其然,皇太极嘴角上扬,露出一抹难掩的得意之色,指着对面一张小几说:“肚子饿的话,那边有点心!”

 一听点心两字,我顿时双目放光,飞一样地扑了过去——天哪,有萨其马,还有油酥饽饽……我简直太激动了,我有多久没有吃过这些奢侈的点心了?此刻不仅仅是馋虫作祟,中午啃的那个窝窝头早在我胃里消化殆尽,饥饿的肚子也忙着赶来凑热闹,相当不雅的咕咕响起。

 我嘴里咬了半口饽饽尴尬地愣在当场,身后猛地爆出皇太极的一阵捧腹狂笑。我老脸一红,当时就感觉以后在这个小鬼面前再不会有半分颜面可言,不禁叹口气,索性也不再强装淑女矜持的小样,左右双手齐下,将那些精致的小点流水似的直往嘴里塞。

 正吃得起劲,冷不防头皮被扯得一痛。皇太极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替我将头顶乱了的发髻拆下。他的手法显然极为生涩,时不时地扯痛我的头皮,我哇哇大叫:“够了!够了!别玩了……”我做势欲抢下他手里的梳子,他甩手藏到身后,闷声不理,只是拿眼瞪我。

 我无语,毕竟吃人家的嘴软,更何况刚才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他还帮了我。撇撇嘴,我可怜兮兮地低下头,“要玩也不是不可以啦……”咬了口萨其马,嘴里含糊不清地提醒他,“拜托小爷你手下留点情……我的头发可不是假的……”

 “罗嗦!”他不满地嘟哝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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