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孤独,从小内向。三不:身体不好,不爱活动,体育不行。对男孩子来说,学习再好,跑不快跳不高,就没有自尊。我爱和女生一起玩,她们细心温柔,不欺负人。中学我在戏剧社演过女角,是雷雨中的四风。大学毕业后,在机关工作了两年,后来下海做了生意。人们看我可信任,很快业务就做的很大。我也交过几个女朋友,相处一段之后,都离开了。临走的时候,都说我是好人,但没有激情。我也不知道她们说的激情是什么东西,我对她们很好,这还不足够吗?后来,我索性也不想去闹明白了。日子慢慢过着,突然我发现胸壁上有个硬块。以为是疖子,就没理它。但这疖子很奇怪,一点也不疼,却无声无息长大。有一天我路过医院,想看看医生。司机帮我挂号,他说,老总,你挂哪个科?我随口说Rx房上长了个疖子,你问问我挂哪个科?司机捂着嘴乐个没完,说老总你哪儿不好病,怎么病在了一个女人的地方。我这才发现病在哪儿,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对司机说,你到车上休息,我自己去看病。在挂号处问了护士,她让我挂乳腺科。我以前不知道医院里还有这样一个科。想想也挺正常,既然耳朵鼻子都有专门的科,乳腺为什么就不能单有一科。到了乳腺科,管分诊的护士把我的挂号条看了好几遍,好像我偷了别人的单子。到处都是女人,闹得我有了一种进了女澡堂的感觉。轮到我检查了,医生触摸之后,脸色很严峻。我说,有问题吗?
头发花白的女医生反复比对之后,告诉我说,几乎不用再做检查,依她的经验,就可以断定我患了乳腺癌。随手开了住院通知单,要我尽快预约手术。
在猩红色的黑暗中,我声嘶力竭地说,我是一个男的。
女医生说,我知道你是一个男的。
我说,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女医生说,你知道几乎所有的癌症都病因不明。
我揪着医生的白袖子说,大夫,告诉我,这病的概率是多少?
女医生抽回胳膊告诉我,在发达国家,已占女性癌症的首位。
我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我不是女性!我要知道像我这样的男人,在这个病中占多少!
女医生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在红色的背景中,她的眼神像被枪击中的鸽子。她说:百分之一。
我跌跌撞撞从检查室出来,看到太阳像一颗粗糙的绿色苍耳,嵌在猩红色的天空。从此,猩红色挥之不去,总在缠绕着我。我用最后的气力坚持走到停车场,司机说,老总,你面色不好看。
我说,没事。是我大惊小怪。司机的脸色一下子明亮了,说,一个男人,哪能得xx子上的病呢?那还算是个男人吗?
我从小就最怕人家说我不像个男人。现在,我得了这种病。疾病是有性别的,疾病也是有品位的。你是老板,你可以得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那是富贵病,是豪华享受的同义词,你不丢人。但是你不能得肝炎。得了肝炎,人们立刻会想到你身份不高,经常在路边大排档吃饭,你才得了传染病。如果你得了性病,那倒没什么,只要不是艾滋病,男人们都可一笑了之。可是,我得了女人的病。如果告诉别人,在应该收获同情和关切的时候,我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解闷的奇闻。
我把生意交给助手,住到了另外一家医院。不是因为这家医院的名气更大,是为了在原来医院彻底蒸发。这个病不是疑难杂症,我已不是早期,第二所医院的诊断更为快捷。我住进了医院,用了一个假名字——成慕梅。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我死去的妹妹的名字。身份证是很容易作假的,你只要给街头的小贩一张照片和写着你设计的住址等资料,三天就可以取货。住院的登记很简单,我就以这个名字作了手术。我对所有认识的人,都说我到欧洲旅游去了,大家都说,放松一下是对的,你的脸色最近不太好,一定是太疲劳了。警惕过劳死,日本人最爱得这种病了。我住进了医院的单间病房,不愿被人撞见。没有告诉任何人,也就没人来看我。我也不和病友交谈,除了和医生护士说几句话,我都面壁而卧。面壁这件事,能让人思索很多东西,所以古代的高僧都面壁。一定要是白色的墙壁。你不可能对着一面五颜六色的墙壁思索很多深刻的问题。手术的前一天,麻醉师来看我,我给了他一个红包。我不是想贿赂他,只是想多咨询有关的问题。我不怕手术,我怕在手术中糊里糊涂地死去。这个环节最易在麻醉的时候发生,那么,这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带着蓝色工作帽的小伙子,就是我的活阎王了。红包是我付给阎王的咨询费。mpanel(1);
男子乳腺癌的发病率虽然极低,一旦发病,常常很凶险。我已有多个淋巴结转移。除了助手之外,我没有将病情告知任何人。除了那些最必要的手续,是让助手在百忙之中到医院填写,其他有关病情的进展和预后,都是我和经治医生直接谈。
我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没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全是最严酷最精粹的真实。我可以在医生面前表现的很沉着冷静,他们都夸我是他们见过的最稳定的病人,殊不知,在医生走后,我会用一条干毛巾敷在额头上,盖住眼帘。我并不觉得自己流泪,但那条毛巾会慢慢变湿。我也不动,让风和自己呼出的气,再把毛巾晾干……
在生命的搏杀中,全军覆没的感受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每晚的梦境都被黑色压扁。精神被分馏了,在精神的最表层,是淡黄色的稀薄的期望。其下是猩红的粘稠的绝望。
手术之后是化疗。这都是老生常谈,我不多说了。出院以后,头发都掉光了,朋友们问这是怎么啦?我说在欧洲洗了一种温泉,里面含有矿物质,过敏了。大家就笑我说,看你这样子,不像是从欧洲回来的,像是从非洲回来的。我说,不管是从哪儿回来的吧,我现在要好好工作了。
我的病无法对别人说。医院斗室,虽日夜一人,起码医生护士还会走进来,问你几句
话。出了院,才陷入真正的大孤独。偌大世界,我不知道还有哪个人和我患了一样的病。从理论上讲,一定是有的,可他们藏在哪里?也会在暗夜中哭泣,在太阳下装出硬汉的模样吗?我不知道。本来得了癌症的病人就是孤独的,他不是一个健康人,他也不是一个死人。他游走在这之间的真空地带。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做伴的人,那就是成慕梅,我创造出来的承担我疾病的那个倒霉蛋。我把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当我是成慕梅的时候,我阴郁孤僻逃避落落寡合。当我是成慕海的时候,我开朗健谈风趣善解人意。没有成慕梅,我无法安置自己惨淡的人生。没有成慕海,人生对我了无意义。我穿插在成慕海和成慕梅之间,凭着这个古怪的分裂的创造,我才得以在那些极端孤独的日子里,自己和自己对话,自己给自己排解,才有了活下来的勇气。我喜欢成慕梅,在某种情况下,我要感谢她。她负载着我全部沉重灰暗的东西,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另一方面,我不喜欢成慕梅,如果一直像她那样活着,我还不如死了。我愿意永远当一个成慕海,可是我做不到。过去的成慕海已经消失了,在手术台上被割走了,扔到粪车里了。新的成慕海是我创造出来的,他是我的偶像。我知道我做不到他那样优秀,当我扮演成慕海的时候,我要耗尽心血,我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要逃走,因为这个充满阳光的男人,是暂时居住在我的这个残缺的躯壳里的。我被病切成了两个人。刚开始,我还能胜任他们之间的转换,好像点歌台切转曲目。后来越来越困难了,冷热水龙头失灵。要拧热水的时候,浇你一个透心凉。想要冷水的时候,把你烫出燎泡……
每半年一次的化疗,切割着我的生活。我预感到自己要崩溃了。神经无法胜任这种转化,咝咝地冒烟。我想到了死。这个念头一出,无论是成慕梅还是成慕海,都击节叫好,他们罕见地统一起来。我知道,这就是我最终的选择了。我搜集了有关的资料,成了一个自杀问题专家。我决定自我爆炸,把炸药捧在胸前,如五马分尸一样支离破碎,没有人会知道我曾得过这样的病。我选择了一家狗肉馆作为最后的葬身之地。
正在这时,我看到了报纸上的癌症小组招收组员。这一次,成慕梅和成慕海又罕见的达成了一致,表示要参加小组。我想,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本能吧。成慕海就先打了电话,表达了愿望。具体出席的是成慕梅,因为在想象中,病是在成慕梅身上,成慕海是她的哥哥……在死亡的阴影中,我参加了小组。
小组有一种奇怪的引力,对抗着自杀对我的引力。我要为我的自杀找一个理由,可这个理由越来越不容易找到。我迷茫和怀疑中,给褚强写信,起初是恶作剧,以排解自己的苦闷,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变相的呼救。现实中,成慕梅每次参加小组活动前一天,都要去做润肤美容,特别是用紧肤水收缩粗大的毛孔,让颜面比较细腻。临出门前,都要用数小时乔装打扮,浓妆艳抹以免被识破。置备各色高领服装,以遮盖喉结。她练习用女声说话,冷漠孤独,寡言少语……大家讲的每一句话,都进入了我们的脑海,它们撕扯打架昼夜不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起了变化。我再也不喜欢两个人共同生活在一个躯壳这种局面了。我要把这两个人整合在一起。我不知道症结在哪里,我无能为力。我要感谢你们的真诚。我发现自己最大的误区是在企图掩盖一个发生了的存在。为了让这个真实的存在变得虚无,我把自己一分为二。只有在这种分裂中,我才能为自己的懦弱找到栖息之地。今天,我一定要把成慕梅和成慕海合在一处,我没有其它的方法,我只有用我的身体来说话,证明我本来就是一个人,而不是我臆造出来的两个人。我早就想把真相告诉大家,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希望程博士能够揭穿我,所以,我在电话里通知程博士组里有人隐藏秘密,以假象示人。程博士大智若愚,没有动静。
成慕海说到这里,充满歉意地看看组长副组长。程远青面上还算安然,褚强可是恨的牙根直痒痒。好你个成慕海!简直是间谍手段,直至今天早上,还把人吓得手脚冰凉。原来这一切背后,竟是一个分裂人格在反复表演。
成慕海接着说:“谢谢大家。今天,你们的惊讶,你们的愤怒,你们的宽容,都让我知道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是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现在,我已经能够感到成慕梅和成慕海渐渐地靠近,重叠在一起,他们的边缘互相模糊,变成了一个人……无边的猩红渐渐远去,代以清新的草绿……”成慕海这样说着,目光凄迷。他真实声音仿佛不是从一个男人的身体内发出,而是从一架优良的仪器发出来,游离着,悠然回荡,带有稍纵即逝的魔力。
成慕海说到这里,头重重地垂了下来。人们以为他是昏过去了,急忙围拢。程远青摆摆手,示意散开。他是睡着了。这一席话,耗竭了他所有的精力,魂灵出窍。
大家不敢触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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