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清入关暴政
(清)韩菼
●卷一
江阴,古延陵地,春秋属吴公子札;战国时,楚封春申君黄歇;自汉迄元,为乡、为县、为国、为望、为军、为州、为郡、为路,沿革不常;明隶南直之常州府。其地北滨大江,东连常熟,西界武进,南界无锡阳湖。南北相去七十里,东西相去百四十里,中峙三十三山,为田一百十三万亩,输粮六万余石,出赋十余万两,盖江以南一剧邑也。东关外旧设朝阳驿,苏、松、浙、闽赴京之冲途。黄山港通大洋,顺风一日夜即至,洋船俱泊于港,故屡被倭寇,亦江防之要区矣。南干龙入中国一支,尽于江阴具区之水,溢于芙蓉湖田。申、夏二港注之江,则邑乃山水交会之地。洪武帝驻骅瞰江山,尝有建都之议。鹅鼻截江水脉,直射金山采石以下第一重门户。元设万户府,明命吴桢、吴良等统重兵镇守,规其形势,诚南都之藩卫也。风俗淳厚,敦礼让,崇气节,不屑屑以富贵利达为事,故名公巨卿外,代产仙佛及畸人。即有明一代事论,洪武初,焦故人只鸡斗酒,与帝班坐,不肯受官;徐麒奉诏谕蜀,复命辞职,帝命举朝饯行;正德朝,黄御史安甫、史御史良佐、黄主事昭,称“殿前三虎”;天启朝,诏狱者十三贤,江邑缪文贞、李忠毅居其二;鼎革时,陈震亨殉节泗陵,朱养时殉节舟山,胡熙云殉节海虞;其他孝悌节义之事,志不绝书,如周兰等之御海寇,吴兑等之御倭寇;编氓贱隶,皆知取义成仁,捐躯报国,岂钟毓之气使然耶?亦渐染有素云尔。
◎江阴灾荒
万历五年大水。六年虫荒。八年大水灾。九年海溢。十一年大水。十四年大水。十五年水灾,民食草木。十六年旱灾。十七年大旱。二十一年雹灾。二十三年水灾。二十四年水灾。二十六年夏秋雨灾。二十七年久雨无麦。二十九年无麦,天启四年久雨麦尽,江涨漂禾。五年无麦。六年旱蝗。七年虫食麦禾。
崇祯二年,秋冬不雨。三年旱麦萎,禾菜尽伤。五年夏旱。六年潮冲圩岸伤人,九月风变,禾若扫。七年夏麦陨,秋大雨损稻,二年麦尽青,虫食禾。十一年大风损麦,秋旱蝗起,原野蔽空,复食麦苗,十二月旱蝗,四年大旱。
◎江阴变异
崇祯二年城鸣。十二年,雨赤小豆,四月虫聚鸣于天。十三年,虎至,伤人。十四年,虎又至,捕得之。十五年,河<囗力>鸟见(团音火,一名;<囗力>骝),形不甚大,声如儿啼,在城内外哀鸣一日,邑令吴鼎泰叹曰:“此城将有兵祸”。十七年,民家晓起,皆有黑圈记其门,或于釜底画梅一枝,一夜殆遍,五里亭平地出虎,大如犊,而势甚猛,伤人颇多,逐至百丈地方,跳河水中,渔妇刺杀之。
慕庐氏曰:“嘉靖、万历以来,佥壬秉国,阉势滔天,士气不扬,人理灭绝,历朝末季,未有如明之失政者也。人事变于下,故天象应于上,天人交弃,虽有孝子慈孙,安能挽回造化哉?”
◎清顺治元年(崇祯十七年五月改元)明亡
三月二十日,闯贼破燕京,思皇帝殉社稷,明至此亡。
◎清发兵讨贼
四月,明将平西伯吴三桂援京师,未及而陷,遂乞援于满清。清遣世祖睿亲王多尔衮代统大军,授奉命大将军印,锡以御用纛盖,星夜进发,遇贼将唐通于一片石,邀击之,斩百余人,贼遁。三桂率属迎谒,乃入关。闯贼率马步二十余万自北山横亘至海,列阵以待。大风迅作,尘沙蔽天,呼噪奋击追杀至四十里,贼遁走燕京。因晋三桂爵为平西王,命统马步一万追杀流贼。
◎清定鼎燕京
五月初一日,摄政王直趋燕京,所过州县,官民并开城迎降。及至京城,贼已焚宫殿西遁。明文武各官,出迎五里外。王进正阳门,老幼焚香跪迎,入武英殿受贺,传檄安抚畿甸郡县,即具疏迎世祖。九月,至燕京,为崇祯帝发丧,以礼改葬,追谥曰庄烈愍皇帝。躬祀郊坛,告祭庙社,御皇极殿受朝。
慕庐氏曰:“中国无主,臣民推戴,诚所谓天与人归,得天下之正,古今未之有也。”
◎江阴民乱
四月三十日夜,始得都城凶耗。市井不逞之徒,乘机生乱,三五成群,各镇抢掠焚劫,杀人如草。县令无如之何,乃恳诸生中老成硕望者、同学师分往各乡,谕以理义,动以利害。东北滨江一带,许学师晋、诸生陈明时、正东徐学师廷良、诸生章经世、西乡冯学师厚敦、诸生吴幼学、南乡邑绅汤澄心、诸生张鼎泰、典史阎应元单骑至申港解谕之。
◎福王称号于南都
五月十五日,史可法、黄得功、刘良佐、马士英等集北来臣民,迎立福王朱由松于金陵,称明年为宏光元年。
慕庐氏曰:“时当国破君亡,南北隔绝,援立亲藩,冀延宗社,在可法等不可谓非忠于明者。”
◎清顺治二年乙酉(南都称宏光元年,福州称隆武元年)清兵南下
福王荒淫无度,诸臣复不一心。五月,豫亲王多铎等统兵南下,连克淮扬,直抵江宁。福王奔芜湖,公侯、阁部文武臣僚二百余人、马步兵二十三万八千有奇皆降。
◎江阴欲勤王
大兵南下,典史陈明遇、训导冯厚敦、都司周瑞珑等纠集绅士,于五月十五日早,拜牌集议,募兵勤王,因一时无由招集,挥泪而散。
◎南都王豫王于南京戏饮,遣贝勒尼堪等追福王于芜湖,知广昌伯刘良佐勤王兵到,豫王遣一将统兵三百擒之。良佐叩头乞降,请擒福王赎罪。福王闻信,先往太平府刘孔昭家,刘不纳,遂奔坂子矶黄得功营。得功曰:“陛下死守京城,臣可借势,奈何轻出?”二十五日,良佐至,得功怒,不甲而出,单骑驰北营,隔河骂曰:“我黄将军志不受屈!”良佐伏弩中其喉,得功曰:“我无能为矣!”归营拔剑自刎。良佐入其营,与总兵田确、马得功缚宏光以献,豫王执之北去。
◎命降臣刘光斗安常洲
御史刘光斗,武进人,清兵南下,诣军前降,豫亲王命安抚常州各属。檄至江阴,独不应。
◎江阴知县林之骥去任
之骥,进士,福建莆田人,崇祯十七年到任,不解江南语,众号“林木瓜”。时郑帅率流兵千人过境,头裹红罗。始则携小盐包,百姓争买,启视,中有金银货宝,而兵不知也。盖淮扬巨室,载以避乱,为所掠得者。继乃纵兵士掠城外,百姓汹汹争城而人。兵欲劫城,幸之骥与郑帅同乡,出谒之,彼此燕语,继以痛哭,遂肃然无犯。之骥乃哭庙,解印绶去,时五月二十五日也。
◎参将张宿、海防程某、县丞胡廷栋、学使朱国昌、兵备马鸣霆去任
刘光斗劝降,宿以义不可从,慷慨谢任,程、胡亦去之,朱与马潜逸。诸生日诣学宫,相向哭。
◎主簿莫士英权署县事
六月,士民以邑署无官,推士英权知县事。士英潜通光斗,缴印册,并解帑金,献善马,备极谄谀,扬扬以县令自居。
◎清特授知县方亨到任
亨,豫人,乙科进士。豫省未入版图时,乃先诣军前纳款者。先四日,有飞骑传檄至,士英失望,令居民养于察院中,满城汹汹,欲为拒守计,以器甲刍粮未备,不敢遽发。二十四日,亨至,纱帽蓝袍,未改明服,年颇少,不带家属,止有家丁二十余人。亨入空署,耆老八人入视,亨曰:“各县已献册,江阴何以独无?”耆老出,遂谕各图造册,献于府,转送于南京,已归顺矣。旋出谒上台,莫主簿亦以参谒出,先归。乃传剃发之信,民情惶惶,俟县令归,一决可否。
◎收器甲
先是,福建勤王师为清兵所败,有战船三只逃至江上,贱售器甲,江民争买,北州尤多。二十六日,亨下令收之。
◎命军民剃发
豫王下令,江阴限三日剃发。二十七日,常州太守宗灏差满兵四人至,居察院中,亨供奉甚虔。
◎严饬剃发
二十八日,亨出示晓谕,申严法令。
◎邑民呈请留发
二十九日,北州乡耆何茂、邢觳、周顺、邢季、杨芳、薛永、杨起、季茂、辛荣等公呈请县详宪留发。亨大骂不已。众哗曰:“汝是明朝进士,头戴纱帽,身穿圆领,来做清朝知县,羞也不羞?丑也不丑?”亨无如何,听之而已。
◎闰六月初一日,江阴倡义守城
清晨,亨行香,诸生百余人及耆老百姓从至文庙。众问曰:“今江阴已顺,想无他事矣。”亨曰:“止有剃发尔。前所差四兵,为押剃发故也。”众曰:“发可剃乎?”亨曰:“此清律不可违。”遂回衙。诸生许用等大言于明伦堂曰:“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也!”适府中檄下,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语,亨命吏书示此言,吏掷笔于地曰:“就死也罢!”亨欲笞之,共哗而出。
下午,北州少年,素好拳勇,闻之奋袂而起,各服纸册,蒙以棉袄,推季世美、季从孝、王试、何常、何泰等为首,鸣锣执械,扬兵至县前三铳,又呐喊至县后亦如之,四门应者万人。亨犹坐堂上作声色,怒叱从役收兵器。众呼曰:“备兵所以御敌,收之反为敌用。”死不服。适亨老师无锡效顺之苏提学(一作旧学使宗敦),遣家人来贺喜,从私署出,在堂上骂曰:“尔这些奴才们,个个都该砍头!”众人诟曰:“此仆降贼也!”奋臂殴死,将头二门八扇,堆丹墀内焚其尸。亨出欲亲执首事者,众不逊,直前裂其冠服。莫主簿惧,踉跄走匿。亨怯,许众备文详请免剃,众遂散。亨乃闭衙急驰书于宗太守,并嘱守备陈瑞之飞请往剿。
临晚,县吏密告曰:“自汝等散后,亨即传我备文详豫王,请兵来杀汝等,已马上飞递去矣。”众怒,遂入署,以夏布巾系亨之颈,拽之曰:“汝欲生乎?死乎?”亨曰:“一凭汝等。”乃拘亨于宾馆。抵暮亨向举人夏维新疾呼解救。众恐宵遁,因将亨送交维新(或云走避乡绅曹子玉家)。是夜,诸生沈曰敬等十三人,集议覆上台。亨意欲多杀树威,议不协,遂散。
◎初二日,江阴义民下方亨、莫士英于狱
次早,方亨回署,闭衙不敢出。阉邑闻风响应,四乡居民不约而至者以十万计,即三尺童子皆以蹈白刃无憾而至此共击者。分队伍,树旗帜,鸣金进城。集教场,议战守,填塞道路,无容足处,分途出入。自辰至酉方息,合城罢市。亨惶急失措,乘肩舆登君山安民,诡称江民义勇,向误于陆承差杀一警百之说。众收陆,陆举家遁,毁其器具什物,秋毫不染指,有窃一鼎者,立斩以殉。宗太守行文解谕,拒不纳。士民等设高皇帝位于明伦堂,誓众起师,亨亦同誓称戈,各保赴县求发火药器械,亨亦首肯,实乃潜驰书于宗太守,称江阴已反,急下大兵来剿。时城门查诘奸细,搜得书,将使者脔之。入内衙,携亨出,并搜获莫主簿。莫恳降为明官,众不信,均下之狱。
众曰:“既已动手,闻察院中有满兵四人来押剃发者,盍杀之?”于是千人持枪进院。四兵发矢伤数人。众欲退,有壮者持刀拥进,兵返走,一堕厕中,一匿厕上,一躲夹墙,一跳屋上,俱被提出。先是四兵到府,伪作满状,满语,食生物,小遗庭内,席地而卧。至是入内,见床帷灶釜颇精丽,顿作苏语曰:“我本苏人,非鞑子,乞饶性命!”众磔之。临死,曰:“莫主簿令我来,今害我!”
是役也,有典史陈明遇者,素长厚,与民无怨,众拥为主,而从其令。
◎初三日,发兵器安营
先是兵备曾化龙,闻流寇至,造见血封喉弩,悬三四间屋。兵备张调鼎,亦铸大炮储火药。至是皆发之。
距城三十里者,各保咸领乡兵入城,令于夏港葫桥相地札营,防清兵西来,临晚方散。
◎守备陈瑞之夜遁
忽传清兵由杨舍进,众疑杨舍守备沈廷谟曾赴县剃发,必为之乡导,合城鸣金纠众,奋勇争拒。至东城,知讹传,乃返。适本营守备陈瑞之乘马赴东关,众恐其纳款谋升参将,且代方亨申文请剿也,詈辱之。瑞之拔刀策马,返哗而进,共杀负纛一人,马二匹。瑞之亦伤,夜与其子越城遁。或云众欲推为主,瑞之不从,甫出,以枪刺之,跃屋上,趋出城,伏于豆田内。
◎初四日,下陈瑞之于狱
是早,执瑞之妻孥下狱。上午,城外兵缚瑞之父子来解,亦收禁。
◎城中戒严
士民议曰:“我等誓死守城,其老弱妇孺,与不能同志者宜速去。”由是城门昼闭。议守议战,议更五方服色旗号,议借黄蜚为外援,议请阎典史为主将,持论纷纭,各出一见,日无宁晷。
发林令所封库藏赡军,不足,徽商程璧又捐饷银三万五千两,陈典史拜而纳之。入暮,又报清兵由常州抵申港,民兵争出御之。城中戒严,恐外兵乘虚。灯火彻夜,互相盘诘。漏二下,盘获细作时隆,命拘之狱。
◎初五日,搜获细作、讨武弁王珑、歼郡兵于秦望山
黎明,士民齐集公堂,明遇同游巡守备顾元泌会鞫。时隆供称伏兵在城七十余人,奉太守令,每人给火药四斤,银四两,开元钱一百二十文,约于初八夜,举火为号,外兵望火杀人。供词凿凿,当获羽党四人枭示。亟往庵观及空隙地搜获六十余人。复词连武弁王珑。珑遁,收其党尽杀之。在外乡民,即往君山烧珑居,执其父与妻妾来献,并诛之。而宗太守果遣郡兵三百人间导袭江阴,土人歼之秦望山下。明遇下令,城中有能获奸细者,官给银五十两。
◎杀陈瑞之
是日杀陈守备(一作自杀),收其一妻、二子、一女、一仆尽杀之。其长子叩头请曰:“我能造军器,幸贷我!”乃系之狱
◎初六日,清发兵收江阴
有青衣人行于市,迹甚诡,乡兵疑而执之,搜出地图一纸,上书兵马从入之路及秦望山埋伏诸处,并私书一函。询之,乃璜塘夏中书家人,新投亨署,遣出乞师者。送顾元泌拷讯,复供沈曰敬及吏书吴大成、任粹然等在马三家协谋屠洗。收马三、大成等磔于市,曰敬仅以身免。粹然临刑,曰:“四门俱有大炮,汝等宜自为计!”
士人既歼宗灏所遣兵,灏以事闻专阃。是晚,报清兵马步千余人从郡城出,水师统兵官王良亦率舟师进发,城中巡守愈严。西门月城内搜获奸细二人,审视锁钥门键已坏,执守门兵拷讯之,招出买路银两,当与细作均斩城下。
◎初七日,江阴义兵败于虞门
是早,乡兵出城打仗,北门骁锐,自立冲锋营,季世羔令三鼓一炮造饭,四鼓二炮吃饭,五鼓三炮抬营。百人揭戈先往,老弱馈食不绝。令地保持铁桶,用锅底煤涂黑,作假炮安闸桥上,过浮桥,命地方将桥拆断,经夏港亦然。上午至申港,方思造饭,塘报讹传清兵相距止五六里,众奋呼曰:“战而后食未晚也。”疾驰数十里,抵暮至虞门,方遇战。彼众我寡,腹枵力乏,兼以马步不敌,冲锋兵败,世羔阵亡。郡兵驰宿虞门曹坤家。
◎初八日,歼水师兵于双桥
是早,城中避难者皆挈妻子去,兵复出御。四乡负义勇而来者计数万人。咸以效死勿去为念。清兵亦观望不进。水师兵五百,领兵官王良本邑中大盗降清者。舟经双桥(一作葫桥),田夫辱骂之。士卒怒,欲擒斩田夫。群拔青苗掷船上,泥滑不可驻足,大半堕水死。得登岸者,乡民围之,乃跪而献刀。铁锄交下,浮尸蔽河,积如木筏,直至石撞,水为不流。
◎起旧游击徐观海为将
观海,邑人,升太平营总兵,尝为游击,明遇以虞门之败,军行无帅,进退无所禀承,欲起为将。观海病不能胜,命弟摄其事(弟行五,失其名与字,天香阁中有传)。乃造令箭十枝,用大明中兴旗号,以防塘报讹传也。
观海于五月中随操江收福山港。六月初一到苏州,为清兵杀败而归。
◎初九日,拜邵康公为将
时城中尚五师,徽商程璧荐同乡邵康公娴武事。康公年未四十,人材出众,力敌四五十人,明遇乃同顾元泌等率众拜为将,邵亦招兵自卫。
适旧都司周瑞珑领舟师数百人驻江口,声言协助,借为犄角。粮皆北门馈送,不继,城中出米给之。
举孝廉夏维新、诸生章经世、王华管粮饷,举中书戚勋、贡生黄毓棋、庠生许用等二十余人为参谋。
◎杀方亨、莫士英于狱方亨在狱,尝使作书退兵。后清兵日进,乃密谋杀之,以绝内应。夜二鼓,带兵二十人拥入,赤身擒出,斩于堂上,并杀家属亲知(一云杀于夏维新家桂树下,一云拖出西门打死)。继杀莫士英父子仆从,囚其妻妾。莫父潜逃三日,搜出斩之。
慕庐氏曰:“亨系新朝县令,况设施皆为分所应得,即两次请兵,亦势所难免,赫赫之威压于上,汹汹之势成于下,并不可谓亨激成之也。但城中既已举事,亦势不能不除之。惟士英不善立身,则枉送一死耳。”
◎初十日,都司周瑞珑战清兵于城西
清兵进攻城西隅,元泌登城,请周都司往吴淞借兵于总帅吴志葵。吴不允,但言兵久无粮,能犒千金,当如命。乃出林令去时署内封留之衣饰囊资共八百,复借典银二百,合成一千,城上给发瑞珑,约邵兵出东门,己从北门夹攻。邵兵亦至,瑞珑遇战,不利,还驻江口。抵暮,清兵札营城南张孝廉园中。
◎十一日,清兵屯麻皮桥
清兵退屯麻皮桥,密遣二人入城侦虚实,被获枭示。城中亦遣一人侦清兵,至葫桥,见彼列炮森严,伺其懈,尽投之水;以一炮复命。周都司奇而赏之。
清兵三日不至,城中逃难者咸以敌去,络绎归来,数日间民人复聚。
◎下劣生尹吉于狱
吉素不轨,谋内应。一日暴雷震,闻马嘶声,众入其室,搜出马二匹,衣甲器械无数,当斩其仆唐宁,而下吉于狱,城中防卫愈固。
◎十五日,靖江兵战清兵于城南
有传淮抚田仰示至,称即日统兵赴援。印押不爽,民疑喜交集,后竟无至者。复有靖江夏起隆者统沙兵八百人(一作二十),原隶镇将高杰(一云曾破高杰骑兵)命一人执信字旗渡江来,称欲援江阴,因遣夏维新、章经世往犒师,议给赏银四千两,料理猪羊酒米火药等物,俱极丰备。未几,两领兵官率众南来,酗酒赌博,人无斗志,战于城南,大挫,杀伤五百人,四散逃亡。有窃火药返者,经靖江署事典史盘获,绑送江阴处分。先是大家给散银米,每人钱一千,赍酒肉犒军江口,军竟无功,故执之。程璧亦开典靖江,沙兵败归,恨之,起掠一空。后有泰兴张九达者,名达,善拳棒,因靖邑兵败,田淮抚乃檄朱公子借达兵三千渡江而来。清兵放牛马于两石湾,达率亲信三十余人登岸收之,伏忽发,达与三十人无一脱者,骁勇如耿和尚亦死。
◎乡兵打仗
城外兵势日甚。各乡镇乡兵,距城五六十里者,日入城打仗,荷戈负粮,弃农不顾,不用命者,互相攻讦,虽死无悔。
陈典史每巡城,凡搏战至城下者,必开城奖纳,鼓以忠义,有功必赏,献敌首一级,给银三两,或为下拜。
乡兵阵伍散乱,进退无节。然清兵所至,尽力攻杀,多有斩获;即不胜,亦未尝俯首效顺也。有高瑞者,为清兵所缚,令剃发降,宁死不屈。是以清兵不得安处,相对多楚容。
◎命程璧乞师
时黄蜚由芜湖屯兵太湖,总兵吴升嘉字之蔡,由吴淞驻兵福山,纠洞庭两山之民接应常熟,攻破苏州,声势倍烈。陈典史命程璧往二处乞师,兼往田淮抚处。璧尽出其所储十四万金充饷,往乞不应。复往徽郡金声江天一处。及至,兵已溃。比返,城已陷,遂为僧于徐墅。
◎鲁王监国于绍兴,唐王称号于福州
南都既破,天下旧臣遗老志不忘明者,皆辅明之余孽,以冀中兴,于是赵王起于太湖,义阳王起于崇明,桂王起于广西(号兴隆),潞王起于杭州,靖江王称监国,保宁王起于河南,罗川王、永宁王起于湖东,益王集二十人起兵,东王、瑞王、安仁王、永明王、德化王、安东王、晋平王纷纷不靖。闰六月初九日,张国维、陈函辉等迎鲁王监国。初十日,黄道周、张肯堂迎立唐王,改元隆武。浙闽起事,江南北民心煽动。豫王留兵二千驻苏州,大军悉下浙江,仍命刘光斗安抚常州。
◎二十一日,清兵围城
清兵连日不能克,羽檄乞师,爰命七王、八王、十王等率将弁千员、马步十余万,向江阴进发,降将刘花、马良佐为先锋,首出西门。江民出战,被杀者五十人,而清兵不复退,乃移兵至南关。邵康公往御,不克。众以康公为无功,其守南关也,不许士民出城,而私放其乡人,爰下之狱。清兵历东门及北门,分十六营围城,继烧东城,大掠城外富户。乡兵死战败走。清亦丧其骑将一员。分兵北门,乡兵三路御之,两路皆溃,数十人据桥力战,杀其骑将,乃收兵返。
◎二十三日,清兵掠东乡
清兵合营并北,焚民居,多杀戮。转掠而东,八桥东西湾二保拒之,杀其骑将二员。泗善港葛辅弼父子率兵五百人,自负剽悍,入城赴援,各保咸出兵助之。但素为盐盗,不谙纪律,亦至民家劫掠,酣饮樗蒲,至三宫殿,勉强交战,歼焉。
清兵乘胜东下,恣掠大桥、周庄等处,搜山掠地,肆意劫杀,所伤老弱男女无算。周庄民搜敌索战,侯城人(一作陶城民三人)杀其骑将一员,乃退。
兵乱日久,政令不能出城,远乡叛奴,乘衅索券,焚宅弑主者,络绎而起,烟光烽火,相杂蔽天,各家救死不暇。
清兵日多,旋营君山、黄山,烧掠四城民居,昼夜不绝。
◎二十四日,清致招降书
刘良佐作招降书一纸,从东城外射进。其书曰:“传谕乡绅士庶人等知悉,照得本府原为安抚地方,况南北两直、川、陕、河南、山东等处地方,俱已剃发,惟尔江阴一处,故违国令,何不顾身家性命?即令本府奉旨平定江阴,大兵一二日即到。尔等速剃发投顺,保全身家。本府访得该县程璧,素系好人,尔等百姓,即便具保,本府题叙,照管尔县。如有武职官员,亦各具保,仍前题叙,照旧管事。本府不忍杀尔百姓。尔等皆系清朝赤子,钱粮犹小,剃发为大。今秋成之时,尔等在乡者即便务农,在城者即便贸易。尔等及早投顺,本府断不动尔一丝一粒也。特谕。”
◎二十五日,江阴义民答书
陈典史及城中士民等公议回书,秉笔者,王华也。其略曰:“江阴礼义之邦,忠勇素著,止以变革大故,随时从俗,方谓虽经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旧,岂意剃发一令,大拂人心,是以乡城老少,誓死不从,坚持不一。屡次兵临境上,胜败未决,皆以各乡镇勤王义师,闻风赴斗。若城中大众,齐心固守,并未尝轻敌也。今天下大势所争,不在一邑。苏杭一带,俱无定局,何必恋此一方,称兵不解?况既为义举,便当爱养百姓,收拾人心,何故屠戮奸淫,烧抢劫掠,使天怒人怨,惨目痛心?为今之计,当速收兵,静听苏、杭大郡行止。苏杭若行,何有江阴一邑?不然,纵百万临城,江阴死守之志已决,断不苟且求生也。谨与诸公约,总以苏、杭为率,从否唯命。余无所言。”
◎二十八日,都司周瑞珑逸
良佐令军士四散焚劫。乡兵见清兵势大不可敌,悉远遁,无复来援者。周都司亦扬帆去。
◎二十九日,追杀乡兵
良佐仍令军士追杀远窜乡兵。七月初一日,专意攻城。
良佐再令军士搜杀星散乡民。而乡兵断绝,遂专意攻城矣。
城中严御,清兵箭如雨注,城上人一手以锅盖自蔽,一手接箭,日得三四百枝(一作三四十万)。
◎初五日,诛守备顾元泌
清兵攻城时,元泌登城射敌,矢每不及敌而坠,众疑之。其效用马矮子窃火药从城上投敌,众执之,同往搜元泌寓,得清兵文书一道。盖闰六月初,众会申田淮抚请兵文,元泌私自易文缓兵,故原文犹在寓也,遂诛元泌,并效用者四十人,内应遂绝。
◎迎原任典史阎应元
应元,字丽亨,北直通州人,由武生起椽吏,官京仓大使。崇祯辛巳,赴江阴典史任。始至,海寇顾三麻子率数百艘犯黄田港,应元集兵拒守,手射三矢,应弦而倒。贼畏不敢犯。后又平盐盗,弭民乱,邑民德之,为肖像社学中。以大臣廷议特授都司、刂军前擢用。而马、阮用事,仅转任广东韶州英德县主簿。母病,兼道梗,挈家避居砂山之簏。变作时,陈典史与邑士民即拟敦请,元泌百计挠阻。至是泌诛,遂决意迎之。淮抚田仰亦移文劝勉,明遇专使十六人缒城夜出,至其居,应元曰:“尔等能从我则可。不然,不为若主也。”众曰:“敢不惟命是听?”
◎初九日,阎应元入江阴城
祝塘少年五十人(一作六百人),执械护送,经七里庙,题诗于璧,以见事则万无可为,死则万无可免也。及至城,谓乡兵曰:“裹粮而来,势不能人,且乌合之众,不足制胜。”厚犒遣还,独与家丁王进忠等四十人入守。
◎始至,即出邵康公于狱
发原任兵备曾化龙所造火药、火攻器具应用,即伊在任时所监造者。
次传谕巨室,各出资助饷。不足,凡泉货百物,得估值充数。收贮察院内,备民兵犒赏诸费。
乃大科民居,尽知城中若干保、若干户、若干口、丁壮老幼若干人,悉取注册,择骁勇者隶麾下,卒赖其力,以成义举。
◎初十日,祭旗发令
命四城门收拾衣甲器械祭旗。
命武举人王公略守东门,把总汪某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而与明遇仍总督四门,昼夜梭巡。
命闭城门,合乡兵二十余万人与在城民兵分保而守。城门用大木塞断,派十人守一垛,卯时喊杀一声,午时再派十人喊杀一声,酉时仍换前十人随宿,夜牛再换后十人更番,周而复始。城下设十堞厂,日夕轮换安息。烧焚公屋无用者,毁拆砖瓦,使瞽目人传递不停。十人小旗一面,百人大旗一面,红夷炮一座。初时夜间两堞一灯,继而五堞一灯,后遂八堞一灯,初用烛,继用油,后以饭和油,则风不动油不泼,每堞上,瓦四块,砖石一堆。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乡兵因是复振。
命章经世、夏维新、王华主刍粮,每人给米盐蔬菜若干,每户给油火若干,四门堞城各给油蜡若干。
传齐北门冲锋营士千人,选季从孝为先锋,何常执大旗,王试挂得胜鼓,何泰吹号头,准备军服器甲。
苦乏油时,命健儿推车入城中,给以藏豆,膏火足用。盐不足时,海寇载两大舰,由黄山港进。鱼则从水关入,举网即得。但苦无矢,乃命于黑夜束草为人。外披兵服,人持一竿,手挑一灯,直立雉垛,士卒伏垣内大噪,北兵望见,矢如胃集,获强矢无算。
由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瓮,铅弹子千石,大炮百位,鸟机千张,钱千万贯,絮帛千万端,酤千酿,果万钟,豆千斛,刍藁千万束,盐万斤,铜铁器万枚,牛千头,羊豕千只,干鱼千包,蔬千畦。
◎十一日,清兵攻北门,败散,七王死之
清兵知城中不可动,乃伏炮攻北门,而城上矢石如雨注,清兵不敢近。主帅怒,立命上将九员先驾云梯上城,城上以长枪刺之,死者四而伤者五,有身中三箭者,有劈去头颅者,有堕下成齑纷者,有火箭烧死者。主帅益怒,奋身独上,势甚猛。有霸王刘耐者,以短枪拒之,彼以口啮枪,拔刀欲砍,一人挺枪中其喉,遂仆城下。外兵散走,皆失声大哭曰:“此七王也!”
二都督大怒曰:“我得北京,得镇江,得南京,未尝惧怯,未尝费力,不要说江阴拳大的地方,就如此费力!”遂传令十营内选猛将几员,步军三万,扎云梯十张,来日分十处上城,如有退者立斩。
◎十二日,清兵仍攻北门,二都督又死
清晨,城外放炮呐喊,三万军造浮桥十条,一齐过外城河,分十处登云梯上城。城上用砖石掷下,长枪拒敌。或以船蔽体而进城内,炮石杂施,无不立碎。凡城堞上进者,对面见兵至,发炮弩毙之。其来攻城脚者,以长阶沿石掷下,或截断旗竿,列钉于上投下,死伤无算。二都督恃勇,衣三层甲,腰悬两刀,肩插两刃,手执双刀,独登云梯,毁雉堞,跨上城垛,执刀乱砍。城上以棺木支御,枪刺其身,不能入。或曰:“止有面可刺耳!”遂群刺其面,旁堞垛一汤姓童子,持铁钩镰,用力钩断其喉管,竹匠姚迩割其头,身堕城下。外兵齐来抢尸,城上梆鼓齐鸣,砖石小箭如雨点,复伤千余人。旋用牛皮帐挡住矢石,始将王尸拖去。良佐日令军士拜索其头,不允。愿出银买,乃命将银当面装入银鞘吊入城。又命军士罗拜,口中高叫:“还我王爷的头!”然后以蒲包裹一黄狗头,掷还之,将王头悬城上。军士复苦求,乃投下,取去缝合,挂孝三日,令道士设醮招魂。有红箭衣六人,拜城下,内发炮,化为尘。又一日持祭物来奠,一僧捧金帛随行,道经何家埭,内发炮毙之,取其酒食饷守城者。
应元既却北城攻,知不日清兵必大至,广为战具,招青阳弩王黄鸣岗与其从千余人,入城造小弩千张、小箭数万枝,分派守城军士。又用季从孝所合火药敷箭头射人,见血立死。弩长尺余(一作四尺),箭长五寸(一作一尺),百步之外,命中如意。初,应元入城,鸣鼓登堂,鼓内跌出小弩十余张,上刻“诚意伯刘基造”数字,即鸣岗所造弩式也。出陈瑞之子于狱,令制火砖、木铳。火砖广三四寸许,着人即烧,木铳类银鞘,长三尺五寸、广二三寸,木为之,中藏药,敌至投下,机发木裂,铁菱角飞出,触人即死。应元自造挝(一作锤)弩,用铁一块,旁设数钩,系以棉绳,掷着即勾进斩之。又仿旧制,造火球、火箭之类,无不曲尽其妙,故清兵虽众,望城畏服,战栗无人色。其自北来者,闻之皆胆落,无不以生归为祝。
◎十四日,江阴诈降,薛王死之
前此北州薛王营,令人执旗招安。十三日,阎、陈二人令范、周、朱、季四生员至薛王营答话,若有将计就计之处,速还报。四生至薛王营,宴饮毕,馈元宝百锭,重二百两。四生归,献计曰:“必得舍命百余人,命前数人执降旗,后握木铳,假充银鞘,赚开营门,可以济事。”二人相视,哂而点首。是日,百余人握木铳,桶底安砖,即令四生前导。四生面面相觑,立斩之(一生名学文,芳之嫡叔)。另点白发耆老数人,执降旗焚香前导,缒城出,至薛王营通报,献银买命,求免杀戮。薛王大喜,升帐放炮,吩咐开营门,将银抬入帐中。正要令将收验,一时火发炮裂,烟焰蔽天,震响如雷,触者咸死,薛王惟剩一头。帐中上下约伤二千余人,内伤上将二员。当日十王命三军挂孝,合营举哀,礼薛王头于北州苏家墩。
◎清兵羽檄纷驰
清兵屡失利,请兵羽檄旁午,兵赴江上,日以千数。刘良佐作《劝民歌》谕降,弗听。遂设牛皮帐于城东北隅。城上压以巨石。
◎十五日,清兵攻东北城
良佐命西南放炮,东北掘城,皆用山爬,城内以火球火箭拒之。清兵欲退,良佐止之。城内仍投以砖石,不及避,数百人悉死城下。良佐惭甚。又设三层牛皮帐,中设九梁八柱,矢石投之,皆反跃,不能入。乃取人粪,和以桐油,煎滚浇下,即时皮穿,及人身,肉烂而死。未及者皆惊惶散去,内以绳系铁棰掷之,钩入城中袅首。清兵手足无措,纷纷逃散。敌营疑守城者杀下,遂发铳御,反伤马步卒无数。后由西门经闸桥,依君山为营,候其半渡,炮举之,应声仆。或以木门自蔽,用小箭射之,中其手,手钉在门,号叫痛甚,立时即死。
又作大浮桥,从黄山港暗渡,登君山,瞰城中,亦为炮所中,移营去。
◎十六日,江阴四出乞援
是时,田淮抚已从鲁王于绍兴,黄蜚、吴之葵同入太湖。贝勒引大军趋吴王,二人兵败被执,两处俱已绝望。
海寇顾三麻子率舟师来援,巨艘数百号,留三日,遇战不利,扬帆去(顾三麻子名容,自号忠义王)。有义阳王者,明之宗藩,太监季、太傅田、军门创、监军总兵胡来贡各统兵辅之,建议旗于崇明,称海上雄兵十万,太仓、昆山、嘉定各处响应,同往乞师。王与太监温词慰劳,仅以空言塞责。后遣其将往驻江口。宁其愚率僧兵数百赴援,扎营砂山,战甫合,知不可敌,皆遁去。
明兵部严子张名拭者,与时敏守常熟亦往乞兵。初不应,旋以唇齿相关,金秀才矿(字贡南)集精勇四百余人,先驻砂山,挡住来路,俟子张军到,一齐进取。八九日无耗,遂先发。良佐差铁骑三千邀截周庄左右,全军俱没,贡南仅以身免。
◎清移营邓墓
孤城死守,外兵屡败,内亦杀伤相当。用炮打北城,彻夜不息,城垛陷数丈。应元命石匠往外收石料,匠难之,再拜遣之,匠为感动,修固后,严御如初。
清兵依邓墓深林以避矢石,折门窗屋木为浮桥,渡河逼城下。城上协力拒守,矢石交下,力不能支。欲遁,其将斩先走者二人,复驱而前,赍云梯至城下,凡三十余处。一将突出,先众上,内发炮横击之,尸随云梯仆。清兵走,内缒人出,收其云梯器仗等物,并伐邓墓松楸,使敌无所蔽,取浮桥以供薪。
一骑将既拔己身所中箭,复下马拔马股所中箭,又恐马中毒,用口收其血,力策而返。
◎十七日,江阴兵劫营
良佐移营十方庵。是夜,应元择勇士千人出南门劫营,或执板斧,或执短刀,或用扁担,突入敌营,伤千余人。及他营来救,应元兵已入城矣。
松江解到大炮百座,收民家食锅铸为铁弹,重十三斤,纳入大炮以攻。
◎十八日,刘良佐劝降
良佐前命十方庵僧向城跪泣,陈说利害,劝众早降。城中以效死勿去谕之。是晚僧又至,却之如初。
良佐策马近城,谕民早降。因据吊桥,约城上释弓矢,谓应元曰:“宏光已北,江南皆下。若足下转祸为福,爵位岂在良佐下,何自苦如此?”公从容对曰:“江邑士民,咸谓三百年食毛践土,深戴国恩,不忍望风降附。应元乃大明典史,义不得事二君。将军位为侯伯,身拥重兵,进不能恢复中原,退不能保障江左,何面目见我江东忠义士民乎?”良佐惭而退。
◎七月十九日,贝勒统兵攻江阴
良佐复奉命来招安。应元曰:“有降将军,无降典史。”一声梆响,火箭齐发,良佐连跨三四马逸去,太息曰:“江阴人没救矣!”贝勒博洛既定松江,悉统所部兵几二十万来攻江阴。以师久无功,将刘帅纟困责,躬巡城下者三,复登君山望之,谓左右曰:“此城舟形也,南首北尾,若攻南北,必不破。惟攻其中,则破矣。”
缚降将黄蜚、吴之葵至城下,命作书劝降。蜚曰:“我于城中无相识,何书为?”之葵涕泗交颐,情词悲楚,应元叱曰:“大臣被缚,当速就死,安用喋喋为!”之葵再拜泣下,蜚默无言。
◎二十日至二十七日,用炮猛攻
贝勒见城中守义不可动,进攻益急,分兵先抄断各镇救兵,乃以竹笼盛火炮,鼓吹前迎,炮手被红,限三日破城,于城南侧放起。炮声震处,城垣崩裂五处。飞弹如电,—人立城上,头随弹去,而身僵立不倒。一人胸背俱穿,直立如故。城裂处,内以铁叶裹门,贯以铁ㄌ护之,又以空棺实土,障其垂坏者。又用絮浸水覆城上,以防火攻。
时东西南三门俱坚守,惟北门一保,守者独少。贝勒舁炮君山下,放炮者用竹栈包泥而蔽伏其侧,俟炮发,放者即抹占炮中药矢,盛药再放,连珠不绝,城上欲击放炮者,铁子遇竹篓软泥即止,不能伤。后又移炮近城。放炮者,豫掘地穴,塞两耳,燃火即伏穴中,盖恐震破胆而死也。
◎甲士爬城
日中时,众方食,明遇闻铮铮有声,往探,见清将六人,衣重甲,缚利刃,持两钉插城隙,攀援而上,其余网铁甲士接踵而上者无数。刀斧击之不能伤,用长枪刺其首,始堕城下,余悉退避。
◎神兵助阵
外兵大怒,大举来攻。忽见一少年将,持戟冲突,锋不可当,战毕不知所往。众疑土神陈烈士,悉往虔祀。又见绯衣将三人登城指挥,清兵不敢进。执土人问姓名,不知所对,远近讶为神助。
城上舁关帝、睢阳王二像及东平王城隍神等五像,张黄盖,巡历城上,以磁石捻神须,遇铁器,须辄翕张,用机关抉神手指挥。清兵遥望,疑为将,咸惊怖。良佐命其子攻城,正当睢阳王像,神指挥开炮,一发而毙(城破日,艮佐砍开睢阳王头,众又砍伤东平王以报仇)。
一日风雨夜作,城上灯不能燃,率众哭祷睢阳王。忽神光四起如昼,四门灯火,彻夜不灭,外兵无可设施。
◎掠东南乡
清兵东掠大桥、周庄、华墅、陶城、三官、祝塘等镇,祝塘人拒之,兵燹之惨,甲于他镇。分掠陆官舍桥,有徐、杨二人督战,望见清兵蜂拥而来,遂匿桥洞中,见二卒引一将过,状甚伟,跃出登岸,均杀之。称该将之头,重十八斤,悬于树上。清兵多畏避,其树至今尚存。
南掠至峭崎,询士名即回骑,盖嫌音似消旗也。掠至青,乡民严守,圩堤行列如军伍,防有伏兵,不敢入。
二十八日,清兵攻北城,阎应元伤右臂。炮击北城角,城裂,夜半修汔,敌以为神。铁丸中应元右臂,应元伤,犹左手握搠,格杀数人。
应元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每巡城,一人执大刀以随,颇类关壮缪。清兵望见,以为天神。而号令严肃,凡偷安不法者,必贯耳鞭背示众,虽豪右不少贷。然战士困苦,必手自注汤酌酒,温言慰劳;如遇害,则立具棺衾,哭奠而殓之,接见敢死士,则不名而称兄弟。每遇事,必询于众曰:“我兄弟谁当此事者?”有人号于路曰:“我欲杀敌,苦无短刀。”即以所佩值二三十金之刀,亲解佩之。
明遇本性长厚,每事平心经理,遇战士劳苦,抚慰至于流涕。有倦极假寝者,以利害劝谕之,不轻呵叱。二人待下如此,故民皆怀德畏威,濒死不悔。
◎十九日,清兵攻南城,十王死之
复攻北城,应元命每人纳石一块,一刻如山积,石城一重于内。外知不可破,徙攻南城,炮声震天,闻二百里,一昼夜用火药五万千斤,城墙几陷。清兵乘势拥上,刀矢如胃,守城者不能御,乃发炮猛击,伤敌数千人。敌于城外亦发炮对击,忽见女将一员,立于城上,将袖一拂,敌炮回击,自毙其马步无数,众以为前湖烈女云。十王痛薛王中计而亡,命大将掠城外居民大箱千余只,在十方庵后叠成,将台高与城齐。十王坐其上,用上将四人、亲军二百四十人围绕,令台旁亲军各持狼烟喷筒先发,将南京、镇江大炮五六步排一座,共计百座,令闻号齐发。猛击东南角城,守城军士不敢开目。应元伏地膝行,看明十王在台指挥三军,遂命中街巷口有力之汤三老儿肩一大炮,对准十王安放,应元又左右细看,丝毫不爽,然后亲自燃火放去。汤三老系重听,尚未闻知,端立呆望,而火路一条,十王、四将暨二百四十人,已齐随火灭,惟有黄伞一把在半天旋转,一脚连靴自上而下矣。
◎八月初二日,烧外营,杀夏维新、王华
应元遣周祥、金满、李芳针子等四人夜出烧营。敌兵被火,梦中惊觉,毛焦皮烂者甚众。忿甚,四散杀掠。应元命赏祥等银各一两,夏维新、王华每两实给六钱,众大哗。应元恐人心激变,不得已斩之。盖围城日久,储饷将罄,短给本非克扣,因维新于发难时,误听方亨,作揖劝众,至此众怒未释,故欲藉此陷之。华虽引明遇自解,亦难独免。
慕庐氏曰:“饷缺费繁,围城中实难措置,二人通融调剂,亦属一时权宜,此情此势,应元岂不知之?无奈众人之藉是泄忿也。至代方亨劝众,事后论之,亦不甚错。各图献策,业已归顺,官民和协,省得激成祸端,无奈众人之喜事乐祸也。若章经世同掌刍粮而漏诛,同陷围城而免死,岂别有保身之道欤?”
◎命许用掌刍粮
刍粮乏人,以许用能,命佐章经世。
◎杨舍守备沈廷谟举城降
江阴民昼夜守御,亦甚惫矣。然杨舍兵稍后,口中有畏惧者,必立斩之。
清兵四出杀掠,民不聊生,有先剃发赴营归顺者,城上望见,必痛詈,虽至亲如仇敌。而清兵日出抢掠,刻无宁晷,畏祸者俱窜远方。
杨舍营守备沈廷谟敛民钱,赍牛酒,赴良佐营修款,祈免杨舍一方之死。良佐许之,给大清号旗四面,悬杨舍城四门。廷谟旋披发乘马,历江阴城下,劝民速降。内将开炮,乃遁去。
◎诈降
一日众诈降,遍取民间乱发,投城下诱敌。清兵相顾惊喜,报良佐。良佐曰:“未可信也,须察其守城人剃发否。”众探之,始知为诈。
◎议和
贝勒使人缓言陈说,第拔去大明中兴旗号,四门悬大清旗号四面,斩首事者数人,余悉宥不诛,即不剃发,亦当撤兵返。应元曰:“宁斩我一人,余无罪,何可斩也!”议不决而止。
贝勒又进大清旗四面,使竖四城,亦即退兵。内遣诸生朱晖吉、耆老王晴湖等四人诣清营会议。方缒城,良佐即策马迎去,留饮终日,备极款洽,约归顺后,誓不杀一人,但遣官入城勘验,即收兵覆命,将别,又各赠五金,约三日定议。吉等入城,匿金不言,而主议降顺,众不听。至期,清兵向城呼吉等,因询其故,备述留饮赠金事,乃立斩四人,复严守。
◎劝降
吴军门督兵至江上,宰牛誓诸将,归顺后不许杀掠。
王海防自恃居郡有恩信,临城招抚,众无应者。
摄政王晓谕招安,合城不听(此初六日事)。豫王示到,以矢射入城中,言明已亡,何苦死守?内书其后曰:“愿受炮打,宁死不降!”射还之(初七日事)。
◎初八日,钉炮眼
是日大雨,民立雨中受炮,毫无降意。夜半,应元使善落水者陈宪钦渡外城河,钉没清兵炮眼,缓二日不攻,城内乘夜修砌城垛。后五日,良佐恐城内复来钉眼,命军士昼夜攻击至夕,风雨怒号不已,炮乃止。
◎初九日,南城
再修南城,加高于旧城三尺。
应元令人将麦磨面,制造月饼。
◎十二日,北城
又北城,城中石灰将缺,不能乘夜修城。又饭米渐少,征民间米以备缺乏,令二日一给,不得预领。
贝勒侦知之,欲留军四万为久困计,撤大兵北上。良佐不可,乃止。
◎十三日,登陴楚歌
给民间赏月钱,计至十七日止,百姓携壶觞登陴,分曹快饮,许用仿楚歌,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登高传唱,和以笙笛箫鼓。时天无纤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鼓、胡琴于西城之敌楼,歌声悲壮,响彻云霄。外兵争前窃听。或怒骂,或悲叹,甚有泣下者。歌曰:“宜兴人,一把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余歌虽多,大略类此,良佐乃作劝降词,使士卒相倚而歌,与僚佐饮帐中,酒未数行,城上炮发,亟避去。
◎十九日,北门阻降
贝勒多方招降,三城亦有犹豫者。惟北门誓死固守,众意遂决。
◎二十日,清兵攻东北城
贝勒从四十余骑绕君山青龙庵左相地形。城上望见,炮弩齐发,骑皆踉跄蹂躏,贝勒仅以身免。
金陵又解到大炮二十四座,较前更大,每舟止载一座,仍收城外民家铁器铸炮子,重二十斤,又筑土垄以避矢石。将攻东城,机泄,移至东北角。大雨如注,一昼夜炮声不绝,县属悉为震动,城中困疲已极,计无所出,待死而已。
是日城上人呐喊,外兵闻之,皆鬼声。城中四隅空旷处,遥见白鹅数万飞泊,迫观之,毫尤形影,识者谓魂升魄降。白鹅者,即劫数中人之魂也。
◎二十一日,江阴城陷
前月二十四日,京中遣国师和尚来江阴,日日绕城细看,至前日始看明,向贝勒云:“江阴城形似芙蓉,若在瓣上攻打,越打越紧。其蒂在东北角花家坝,花蒂既碎,花瓣自落。”故贝勒令数百人,尽徙二百余座大炮至花家坝,专打东北城。铁子入城,洞门十三重,树亦穿过数重,落地深数尺。是日雨势甚急,外用牛皮帐护炮装药,城头危如垒卵。城上因敌炮猛烈,见燃火,即避伏垣内。炮声过,周麾而登。外窥之,故放空炮,并令炮中只放狼烟,烟漫障天,咫尺莫辨。守城者谓炮声霹雳,兵难遽入,而不知清兵已潜渡城河,从烟雾中蜂拥突上,众不及御而溃。
午刻有红光一线,直射入城,正对祥符寺,城遂陷。
方清兵上城时,城下人犹向城列阵。清兵恐有伏,持刀立视,半日不敢下。相持至暮,城中鼎沸,阵亦乱,乃得下城。
阎应元坐东城敌楼,索笔题门曰:“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题讫,引千人上马格斗,杀无算,夺门西走,不得出。勒马巷战者八,背被箭者三,顾谓从者曰:“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自拔短刀,刺胸血出,即投前湖中。义民陆正先欲从水中扯起,适刘良佐遣兵来擒,言与有旧,必欲生致,卒见发浮水而出,乃缚之。良佐踞坐乾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两手拍应元背而哭。应元曰:“何哭?事至此,只有一死。速杀我!”贝勒坐县署,急索应元至堂上。挺立不屈,背向贝勒,骂不绝口。一卒以枪刺其胫,血涌沸而仆。日暮,拥至栖霞庵,僧夜间闻呼“速杀我”不绝口,已而寂然。天明,已遇害。家丁存者犹十余人,询其不降而戮之,偕死一处,陆正先亦同殉。有维新上人者,在围城中与应元晓夜共事,应元所著《和众成城》略,维新以授黄子心,子心又旁采见闻,著阎公死守孤城状。
陈明遇令闭衙举火,焚死男女大小共四十三人,自持刀至兵备道前,下骑搏战,身负重创,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
训导冯厚敦,公服缢于明伦堂。妻与姊投井死。中书戚勋、诸生许用合门焚死。
◎八月二十二日,屠城
次日,犹巷战不已,清兵用火攻败之。四民骈首就死,咸以先死为幸,无一人顺从者。下令从东门出者,不禁。又下令十三岁以下童子,不杀。
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投缳者,不能悉记。内外城河、泮河、孙郎中池、玉带河、涌塔庵池,里教场河,处处填满,叠尸数重,投四眼井者,二百余人。
◎二十三日,止杀
满城杀尽,然后封刀。午后,出榜安民,城中所存无几,躲在寺观塔上隐僻处及僧某某等共计大小五十三人。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
●卷二
明烈皇帝殉国之次年。
己酉,五月初九日,南都破,弘光出亡。
明礼部尚书钱谦益率先降附,欲树德东南,以自解于吴人士。郡人周荃,谦益客也,有口辩,密受谦益旨,谒清帅豫王,言吴下民风柔软,飞檄可定,无烦用兵。王大悦,即日拜官,使降人黄家鼐佐荃,单骑安抚吴中。甫出都门,都邑长吏,望风解印绶,士大夫皆苟且求活,所过辄降。至吴,家鼐南面自若,荃独微服,出没市廛,郡人多为之用。数日后,明监军杨文率兵五百人入郡城,执家鼐等戮于市,发取库银,满载而去,莫知所之。荃匿民间免,间行归豫王。王闻文聪袭杀家鼐等,始发兵入吴。三吴之祸,实基于此云。
五月十三日,嘉定县闻维扬陷,留都将不守。
十五日,不肖子衿,群集县治,索廪粮乡试条编盘费及私赆卷资诸杂项,分毫不遂。攘臂大呼,奸胥乱卒,乘势劫夺,城中鼎沸。旧令钱默本纨裤子,错愕不知所为,尽发公帑置堂上,恣其所取。潜出,重贿明嘉定总兵官吴志葵,求遣卒卫送出境,并疏倡祸数十人姓氏,欲悉抵于法。隶卒闻风悉遁去。三十日,钱令得间出亡。
六月初一日,吴志葵遣兵执诸生十一人去。褫衣就缚,徒跣行烈日中,窘辱备至,由中军官力救,释之。初四日,清大将兼刑部侍郎李延龄、副将总兵官署督抚事王国宝率大兵入郡,始闻改南直隶为江南,内阁为内院。十四日,安抚周荃单骑至邑,邑中缙绅皆出避。百姓无主,因结彩于路,出城迎之,竞用黄纸书“大清顺民”四字揭于门,旋缄邑篆并册籍上于郡。
清授新邑令吴郡张维熙至。时六月二十四日也。是日亭午,志葵以百人用白布裹头,伏时侍御墓旁,晡时,入民家乱索酒食,声言欲取张令。人定后,各刈蒲苇一束,燃其端持之以行,火光烛天,城中大震。乃厚集民人,鸣锣发炮,东向大噪,志葵兵亦群噪应之。维熙恐,仓卒亦遁。士民狼狈出奔,遗弃婴儿、失散妇女者无算。天明,闾巷一空,卒无他。二十七日,志葵复发兵来城,内外百姓谓志葵恢复之师,悬彩执香,较迎周荃时尤倍。志葵用南都逃将蒋若来为前导。若来本市井无赖,以臂力遭逢权贵,得为兵官,不三载,升南京后军都督,闻维扬不守,弃其军,仍作微服走脱,至是从志葵入城。据军库,仅存铜铳数十,急使人舁之行,过徐家行大掠,寸缕无遗,至鸡豚、菽麦,亦席卷而去。贫民妇子,哭声震天。志葵、若来皆欣然有喜色,因重载入海。
明淮抚田仰等,奉义阳王以舟师驻崇明沙。
是时淮抚田仰、监军荆本彻、总兵张士仪、张鹏翼与宦官李国辅等,合兵共奉之。志葵乃率妻子从之,旋舍去。
闰六月初六日,维熙复入县。
初八日,清将李成栋、偏裨将梁得胜等以百余艘载步骑二千,镇守吴淞。是夕泊东关外,恣百姓聚观。传令索取婆子,维熙以二妓应之。成栋大喜,坐二妓于旁,笑谓观者曰:“今与尔为一家人,勿畏我也。”黎明,从陆路往吴淞,不甚剽掠。惟初七日骑兵先至者,过新泾镇,大肆淫虐,妇女不胜其嬲,毙者七人。时大旱水涸,兵船悉泊东关外,梁得胜以三百人守之,城外居民贸易,一如平时。黠者或抚其背,相与嘲笑如旧识。维熙议使人戽水运东关外,得胜大喜。已刻期至吴淞,行有日矣。十二日,城内外喧传有剃发之令,人情始惧,遂有变志。是日志葵遣马军俞飞熊赍牌至,略云:“初十日,郡中民变,杀北兵过半,余皆躲入府庠,已列栅围之。本镇即刻统大兵入县,仰附近百姓于今晚俱用白布裹头,杂插柏枝、竹叶、红箸、鹅毛为号,共剿东关。兵事成,有重赏。”各路乡兵,久为邑诸生支益国子生须明征等讹言扇动,一闻有牌,持兵胃集,谬传志葵自刘河东过外岗矣,顷又云抵青岗墩矣,未及一瞬又云暂憩察院矣。是时在城居民亦以为志葵已入城矣,门遂撤下不闭,以待远近乡兵。集者渐众,王家宅乡兵,最称完整。其首许龙于客岁曾诛阖邑叛奴,威名顿著。至是首犯清兵,与战颇力。时漏下数刻,不辨谁为志葵,胆气甚壮,竞举火烧得胜船。成栋自下维扬、金陵、京口毗陵诸处,所获精金、美玉、名剑、宝刀无算,悉付一炬,未及毁者,尽为乡兵所掳。舡中所载妇女,已悉被焚。一少妇最妹丽,呼曰:“我翰林公女,家在扬州,被掠至此,诸公哀怜救我!”乡兵云:“速投水中,水浅尚可活。”妇曰:“我是被锁在船。”语未竟,烈焰烧其身矣。得胜急据高冈,使兵三五作队,自上射下,皆应弦而倒,许龙亦中流矢死,乡兵大溃,始知志葵固未尝至也。天明计首级,杀清兵八十四人。得胜率余众奔吴淞,狼狈得达。初,成栋至吴淞,策马周视四境,骇曰:“此绝地也,张令误我矣!”及闻得胜败,兵船悉尽,终夜绕船,不敢复寝。十五日,精选营中,得四十骑,皆骁捷善战,募吴淞居民朱宇及其子香为前导,往娄东求救。至罗店被围,奋死突出,力驰而西,过三官堂,杀一僧,有四骑失队。乡兵从马后掣其佩刀;刀落,即取而斩之,人马俱毙。二骑奔,乡兵追及,攒槊刺死;惟一骑苦战得脱。前队至时家墓,遇乡兵,复驰而东,乡兵急追。渐近罗店,乡兵复大出,两路夹攻,诸骑窘极,随朱香自间道过蔡家桥,绕出镇后,扶创而归。过月浦,复为乡兵截杀,落荒而走,望见吴淞城,犹大呼“救命!救命!”至丁家桥,人马气息,仅属一线。成栋窘迫无计,惟纵兵大掠,西至月浦、罗店,南至江湾、杨家行,北至钱家楼、施家巷,居人迁徙殆尽。城中风闻不一,忧怖弥甚,望志葵眼穿,始悟见弃,皆号哭,弃家而走。是夕月蚀,倏忽食既,时天无纤云,色暗如漆。占曰:“食既无光,主奸人误国。百姓死,城邑空,其兆成矣。”
明都察院观政进士黄淳耀及弟邑诸生渊耀入城。
时闰六月十七日,淳耀及弟渊耀与前通政使司左、通政侯峒曾二子、邑诸生元演、元洁倡为守城计。初,淳耀避兵石冈,有同科孝廉丹阳葛麟与二力士至醪,貌甚雄武,绝不类文人,叩淳耀门,大声问曰:“年翁在否?”淳耀父家柱出迎,答以在乡。麟攒眉良久曰:“我忧之甚。年翁纯儒,未谙世故,恐不免,思一相见。故迂道,今不及矣!”家柱乃固止之,为款留饮食。及淳耀兄弟归,与之同访志葵于云间,共论当世事。出谓淳耀曰:“志葵,庸奴耳。其言夸诞,欲使他人干事,彼坐享其成,必误国事!年翁何故信之?天下事尚可为。然君儒者,非其伦,幸勿鲁莽!”遂掉臂去,不言所之。后追寻其语,若明镜蓍蔡云。
成栋悉锐攻罗店,屯兵马桥。
时十八日也,与乡兵隔水而语,佯言成栋等奉命守吴淞,与罗店初无仇衅,今假道归娄东,并无侵扰,幸宽其一面。乡兵支洪、陆文等乃共骂曰:“汝曹槛羊牢豕耳。莫作痴想!”成栋怒,率兵混战,阴遣率卒东渡练祁塘,西渡荻泾,绕出阵后。乡兵大溃,退屯来龙桥,接战良久,大败。入镇时,日未出,居人方为市,闻变急升屋,步兵亦升,东西驰逐,屋瓦乱飞。骑兵四面杀人,大呼“唐秀才何在?百姓缚出者有赏!”唐秀才者,景耀也。初与吴宏宇为邻,宏宇降成栋,景耀面数其罪,肆言极骂,且曰:“归告李成栋,汝是明朝人,何投降?速反可免正大戮!”宏宇衔恨切骨,悉以告成栋。景耀复大书一白牌,立马桥南,谕成栋降,至是为清兵所得,磔于市。
邑诸生唐培率乡兵巷战而死。
唐培誓不反顾,清兵铳箭并发,培被杀。镇已破,时有诸生朱霞者,尚张小盖,登屋鸣金,冀集众复战。清兵四集,身被数创堕河,号呼竟日乃死。成栋知镇民支廉为乡兵首,支家桥一带房屋,焚毁略尽,男妇被杀者,共一千六百零四人。是日城中百姓,共杀须明征,并毁其室。明征故须之彦之犹子也,素无行,为乡里所摈,一闻南都破,即冠带乘轩,谒成栋,称署嘉定营守备事,仍通志葵,复称监纪推官。势劫维熙,取官银数千,招家丁六十名,悉衣锦绮,悬佩刀,招摇街市间。时率之至安亭镇,访其奸豪,与促膝密语,每扬言遣人赴各镇,请乡兵分守诸要害。时城守颇严,有夜半叩关者,称为明征请兵人,特启关纳之。问乡兵何在,漫应曰:“城主性悭,不肯发粮,已散去矣。”众口诘问,语极支离,始大疑之。十八日薄暮,城中竞传明征家窝藏奸细,复私造都督牌印并冠带盔甲数十副,谋尽杀满城百姓,迎成栋兵,合城惊扰。有顷,西关外获奸细,严刑鞫之,供为须党,一时大哔,真假莫辨。明征仓卒出亡,至南关受缚,步稍迟,大梃击之,疾呼称冤,莫为置辨。驱至察院前,斩首刳肠,断四肢,分置各城门,捕其家丁,悉诛之,家室糜烂。十九日,淳耀等相与谋曰:“今事成骑虎,无主必乱。”乃令元演作书,急促其父峒曾入城,乡兵亦列帜往迎。既至,集众公议,画地而守,东门峒曾为主,邑诸生龚孙玄佐之;西门淳耀为主,其弟邑诸生渊耀佐之;南门孝廉张锡眉为主,前秀水县儒学教谕龚用图佐之;北门国子生朱长祚为主,乡衮唐咨禹佐之。处分已定,各率众上城巡逻,嘉人士争缚裤执刀以从,人情颇觉鼓舞。东北二门,俱用大石叠断街路,惟西南二门稍安,时启闭,仍用枯木乱石横塞道涂,以遏兵锋。二十日,立挨门出丁法,分上中下三等;上户出丁若干,衣粮自备,仍出银若干,备客兵粮饷,并守城头目灯烛之费;中户出丁若干,衣粮自备,仍出银若干;下户止出一丁,分堞而守,每丁日给钱六十文,衣粮灯烛悉自备。城上分四隅,自某地起至某地止,分属各图,每图择一人为长。日入后,当事者亲自巡历,以稽勤惰。其大事专属峒曾、淳耀处分。是日,二都乡兵缚一投牒者至,称为间牒,鞫之,实志葵送书人,发函有吴门之兵,斩馘殆尽,杭州之兵,贝勒云亡之语。当事者深信不疑,不虞其欺妄也。二十三日,志葵复遣牌至,许遣游击蔡乔督兵协剿。当事者议云:“新令张维熙,系清兵所署,难与共守,驱出城,推明原任儒学训导万达摄县事,巡司俞尚德充捕官。”是日复有健儿四人,持志葵牌至,来文与原牌互异,严鞫之,供为娄东诸生浦学、浦峤伪造,将乘我不备,袭取县城。既得实,立袅四人于市。尔时声势岌岌,人不自保,然恃侯、黄诸绅,协力守城,避难士民,扶老携幼而归,不绝于路。城上揭白旗,大书“嘉定恢剿义师。”奈兵饷两缺,所仗惟城外乡兵。乃设计四布流言云:“清兵驱百姓剃发髡讫,即临以白刃,逼令自杀其妻子,籍为兵,使居前队,当矢石,必无活理,与其客死他乡,何若集众御之,可侥幸获免也。”乡民闻之,大震怖,弱者终日键户,与妻子对泣,强者斩木揭竿,击金鼓集众。然百姓骚然,不遑宁处矣。因念抗剃一事,虽志葵首祸,使非支益煽动其间,不至败决如此。且益在阁部史可法标下听用,领棉袄银五千两,南都破,悉饱私橐。众欲取为义兵饷,竞往攻之,势如轰雷,父子祖孙死者五人,悉斩其头,与明征头并悬城上。顷之,南翔获明征妻子,斩割屠戮,一如明征。镇中著族李氏,自世庙以来,蝉联不绝。士贡李陟,少有隽才,知名当世,居于城。闻南都破,于劝农公暑起鹄立传签巡,更与何凌虚等招集义兵,号匡定军,议于南翔诸富贾派令出饷,诸贾人皆衔之。诛明征之夕,陟方会饮南城,闻变,遽掷杯走,夜至南翔。里儿怪之,妄言李氏潜通于敌。有洪滨者暴起,诸生闻阿附李氏,为众所贱,指为奸细。滨恐,匿李氏宅,镇中诸恶少群拥之门,陟与其从叔抗之,滨等犹对众骂自若。里儿素惮李氏,惧事定后,必正其罪,因立破其门直入,无少长皆杀之,分投捕杀诸李,赤其族。各路闻风,竞相盘诘,路人单行,稍涉疑似,即缚去,乱枪戳死,弃尸河中。甚至一言忤意,白刃骤加,其人方欲置辩,身首已离。穷乡僻壤,自相仇杀,三四人聚党,拔刃至人家,往往满门受戮,远近死害无算。时正亢旱,炎威逼人,道旁乞丐,争挟毒投井中,以扼乡兵。事露,引颈受刃,无一言,莫知所使。桥道扼要处,皆设厂,昼夜共守,虽五家之聚,亦起乡兵,以无饷故,一再至城中,即绝迹不来。当事者惧,张榜四门。此后乡兵来者,集护国留皇光庆寺,举为首一人人城领饷,于是来者渐众。二十四日,成栋遣其弟统精骑数十,集路往娄东求救,涕泣与诀曰:“我军成败,在此一举。汝不胜,勿复见我矣!”诸骑奋死冲杀,一路搏战。至北门,乡兵大集,诸骑前后受敌,以渐逼入仓桥街,乡兵两路夹攻,将举火焚之。诸骑窘,冒死突出。乡兵合围,杀获五骑。余骑将过仓街,诸生朱元亮出新炭数十篓,炽火桥上,用酒醋泼之,桥石顿毁,城上发火炮,杀三人一马,连桥击断。一人手执佩刀,被创死路旁,盖成栋弟也。从骑急下马,取首级,挂鞍后,驰而东,复返吴淞。哭于路旁,曰:“我等皆高镇劲兵,自随邢太太降后,所过风靡。嘉定县何物蛮子,来数日,杀我副将六员。几日无援,我军生路绝矣!”成栋闻弟死,日夜与诸副将相对涕泣。奈乡兵本村农乌合,初无将领,乘兴一聚,即鸟兽散,郊外无一人往来,孤城荡荡,仅存一白旗,迎风招而已。成栋于军中选黠者二人去其辫,作僧人服,潜至城下,侦探得实信归报。成栋举手加额曰:“天也。”始谋亲自率合娄东兵,共破嘉定云。尔时城中束手无策,惟连请志葵星驰赴救。时志葵已贰于义阳王,以计脱其妻子,遁归云间,敛诸富室金,建牙泖河矣。许即遣游击蔡乔率兵来援,当事者大喜,用白旗大署“游击将军蔡督令精兵十万、乡兵三十万,刻日会剿”云云,冀耸动老营,使为内应,募急足赍至吴淞境上。成栋谍者,早伏近郊,纤悉毕知。二十五日,城中以书币迎蔡乔于涂,其兵不满三百,皆癃弱不振,惟乔颇勇健,使铁简重二十五斤,差以可用。所携火药粮储在舟中,求姑置城内,自率兵营于城外。议者皆曰宜许之,彼战而胜,军资在我,其心益固,不胜,留以为质,势不敢弃我去。峒曾、淳耀等以乔素微贱,心不可保,乃遣人馈问,令泊舟南关外。二十六日五更,方遣人市羊豕祭旗,传令于东关外安营,次第引舟前。成栋遣诸将衔枚疾走,已严阵以待。蔡兵不知所措,争赴水奔逃,追骑以枪尖贯其胸,若刺鱼鳖。乔尚卧舟中,闻变惊起,持铁简跃登岸,步行冲阵,颇有杀伤,夺一马乘之,孤身独战,力尽败回,清兵围之数匝。东关有徐福者,奋力往救,与乔俱死。其兵初无纪律,一时溃散。峒曾、淳耀等扳堞而望,见乔败,惟连呼高皇帝烈皇帝在天之灵,恸哭相向而已。成栋遣十余骑,若将薄城者。城上连发大炮,伤二人,遂引去。过新泾镇,纵火焚屋,鸡犬悉尽。成栋至吴淞,分遣步兵于月浦杨家行等处,捉人剃头,且云助我破贼,财物恣汝取之。时吴淞老营已降顺,因沿村掳强壮益之,兵势复振。二十九日,成栋率众过东门,迤逦以北,当事者悬十金,募人渡濠,焚仓桥一带民居。成栋至娄塘扎营,砖桥乡兵预于镇之东偏,架木为高台,用作侦探,出弓箭手二十余人立宣家坟,乡兵环集左右。成栋使骑兵分左右翼,自将中军,冲杀而前。乡兵力战,以步骑不敌,死伤略尽。会日暮,成栋吹螺收兵。入村落,淫杀无度,取其鸡豚,夜纵饮不辍。各村镇犹传清兵自吴淞来,一路为乡兵截杀,所存不过十数骑,今力竭势穷,愿献精金百镒,买路归娄东矣。未几,又传二十三都乡兵,夜负豆叶一大捆于背,伺清兵熟睡,入其营,诱致群马驱之南。骑兵恐获罪,逃逸者过半矣。诸乡兵未谙兵势,争裹粮厉兵而来。峒曾、淳耀等亲自临城,勉以忠义,言与泪俱,人皆感奋。因下令诸乡兵,能鼓众赴敌者,每人先给白布二匹,仍每日颁发饷银二钱,有能得敌人首级者,每颗给银十两。
七月初一日,乡兵会集砖桥东,约十余万人,排挤拥塞,纷纷如聚蚊,毫无纪律。清兵每战必分左右翼,乡兵不识阵势,呼为鳌鳌阵,每发挑战,多不过十余骑,皆散落不集一处。诸乡兵遥见兵出,拥挤益甚,手臂相摩,戛轧轧作声。淳耀闻事急,呼其僚婿诸生徐文蔚勉慰之,使率西门镇乡兵,疾驰赴救,拜而送之。杭家村,安亭镇一小聚落也,亦聚众赴义,独揭一红旗在前。诸乡兵因言红旗者宜作前锋。执旗者,杭文若也,其人曾习举子,第少年锐气,率尔独出。其降人毛玉佩挥斩马刀,直前乱砍,杀旗兵二人。战良久,复杀一人。将夺其马,清兵攒矛刺之,玉佩、文若并死于阵。西门镇乡兵冯满、庞瑞、许臣等,犹奋死血战,大呼并力,卒无应者,乃曳兵反走,徐文蔚被杀。清兵乘胜直前,走者不知所为,自相践踏而死,抉眼流肠,不计其数。前阻大河,欲退无路,残兵竞投戈赴水。时溽暑,数暴雨,河水骤涨,尸骸乱下,一望无际。成栋大陈兵仗,踞乡兵所架高台,麾兵入镇,肆行屠戮,共杀一千七十三人。掳去妇女无算,选美妇处女数十人,置宣氏宅,虑有逃逸,悉去衣裙,淫蛊毒虐,不可言状。分部括取金帛,满载往娄东。城中犹讹传乡兵大捷,户派煮酒饭若干以犒胜兵。顷之,闻败,悉括城中老幼,驱使上城,连日夜莫敢交睫。于东西南北荒落处,各设层台一座,集众守之。因所获奸细,藏诗谜于衣领间,有“女墙无树不栖鸾”之句,疑于此处有内应也。是日东关外传入成栋榜文,有“开门降,誓不杀一人”之语,或谓“大势已去,诸公宜为十万生灵计”。淳耀拂然,推案痛哭,峒曾、锡眉等,亦悲不自胜,取榜共裂之。急遣人焚沿城一带民居,烟焰张天,累日夜不息。于烈日中督促民夫,搬运砖石置城上,莫敢暂休。视城外一带旷荡,乡兵无一至者,每近黄昏,风景惨淡,鬼声啾啾,城中掩泪相视,共知必死矣。清兵至娄塘,解甲韬戈,寂然不动。初三日,会同娄东兵,拥大众至,尽锐攻城,炮声轰轰不绝。守城百姓,股栗色变。当事者惧,分投慰勉曰:“我与尔曹室家妇子尽在是,少有蹉跌,万家同命矣!”百姓哭应曰诺。惟人所取,四门城楼,扃锁甚坚,乡兵至,乃悉纳之。徒手应敌,嘉定泥城,嘉、隆间倭奴屡攻不能克。自邑令杨旦筑砖城,最称完固,清兵大炮击之,颓落不过数版。乃多舁板扉,至东北城下以御矢石,使数十人伏其下,穿大穴,腰间各系长绳,有死者即牵去,复用壮丁补之。穴遂透,诸生马元调、侯元演、元洁等,督民夫急用金汁灰瓶尽力防御,陷处下巨木塞之。清兵乃佯攻东门,潜遣卒至北门,欲从水窦入城中。复连下大石,不能克。是夕有赤气起于北方,俄变成黑,其长亘天,守陴者喧传有神人披发仗剑,立马云雾中,皆曰:“元武神也!”望空罗拜曰:“神人相助,我属无恙矣!”然瞰城下兵众,尽力举炮攻击,终夜震撼,地裂天崩,炮硝铅屑,落城中屋上,簌簌如雨。婴儿妇女,狼奔鼠窜,虽至穷苦,必以一簪一珥系肘间曰:“此买命钱也。”迨至初四日五更大雨,守城百姓,露立三昼夜,两眼泡烂,朦胧欲仆。复遇暴雨,举体沾湿,食饮几绝,不能自支,渐有去者。时当事者与诸孝廉青衿,悉仗剑立雨中,见守城者将散,大惊,分投劝勉,然不能禁矣。清兵见守城者渐弛,攻愈急,多缚软梯至城下。一将以大桌覆其首,蹑梯而上,势如飞鸟,城上砖石如雨,悉中桌上,一跃而登,遂斧断东关,纵兵大入。峒曾犹坐城楼,指麾自若,二子侍,遽呼曰:“事急矣!何以为计?”答曰:“有死而已,复何言?所恨者,枉送一城百姓耳!”语未竟,守陴者过,而大呼城已破。峒曾急呼二子去,不从,复大声诃之,走数步复还。峒曾怒叱曰:“我死国事,分也。祖母在,若辈应代我奉事,恋我何为?”二子恸哭而去,至孩儿桥:皆被杀。峒曾溺宣家池,不死,立水中叹曰:“人死亦大难事!”回顾见一伍目,乃其兵宪时隶也,随峒曾在城,因使抑其首,冀得速死。隶泣不从,固命之,乃两手抑其首,入水,啾啾有声,复不死。为清兵引出斩之,竞夺其首,献之成栋,枭示四门一日,复悬门左旗竿上,大署“逆官侯峒曾首级示众。”初六日,清兵弃城去,绳绝堕地,眼鼻已溃,须发犹赫然可辨。国子生朱熙识之,急捧归,箧送厂头里,觅尸身不得。其仆哭于路曰:“主君殉难时,下体著黄纱裤,用绿丝带结袜。”有童子指之,知其处,验之良是,得就本,若有神助云。
方城破时,西门尚未有兵,城中男妇悉西走,街坊俱有乱石塞道,困顿得达,号哭求启门,淳耀坚握锁钥不应。其同榜进士王泰际适至,为百姓请命,语甚哀恳,不从;复以年谊动之。淳耀大怒曰:“若欲献城,请自为之。我顷刻死,不顾年谊矣!”泰际急走南门,缒城逸去。俄闻城破,方听启关,城门为巨石堵塞,仅容一人往来,然鼠窜而出者尚数十人。及清兵至,悉从屋上奔驰,通行无碍。难民在下者,反阻绝不得路,悉投河死,水为不流。淳耀兄弟知事不可为,方下城,遇其纪纲仆,急问我父安在。谬应曰:“死乱兵矣。”淳耀痛哭仆地不能起,时大雨,泞甚,渊耀自控一马至,趣淳耀共乘,至一庵,乃平日与伊同年友陈俶读书处也。主僧号无等者尚在,献茶。啜茶毕,谕僧无等曰:“大师急避,某兄弟从此辞矣!”因启键户,取笔书云:“遗臣黄淳耀,于弘光元年七月初四日,自裁于西城僧舍。呜呼!进不能宣力皇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灭此心而已。异日寇氛复靖,中华士庶,再见天日,论其世者,尚知予心。书罢。顾视渊耀,已赫然梁间矣。淳耀仰屋而叹,遂缢其侧。初,淳耀精心理学,于书无所不窥,著述甚富,既连掇巍科,布衣徒步,不异秀才时,严敕家人,勿预外事,居常郁郁恨所志不遂。自国变益复无聊,渊耀每譬解之。一日,渊耀自外入,见幼弟戏于庭,抚其背曰:“六郎,汝竖子何知?国事至此,汝大兄必死节。兄死,我不忍独生,汝将来未知流落何处。尚尔嬉笑耶?”时清兵未至,众人诧为不祥,至是果验云。
明张孝廉锡眉守南城,度必破,死之。于六月二十六日先作绝命词,大书裤上云:“我生不辰,侨居兹里,路远宗亲,邈隔同气。与城存亡,死亦为义。后之君子,不我遐弃。”及闻城破,谓其友曰:“宜速死!”对曰:“城破之原,不由我辈,空死何为?君若独断于心,无所不可。”锡眉先驱妾入水,方自溺。龚教谕用图抱其兄,邑诸生用广大恸,相谓曰:“我祖父清白自矢,已历三世。今日苟且图存,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因共溺,两尸浮出水面,犹握手不解。其弟邑诸生用厚携妻子出避,亦自溺,盖兄弟三人同殉云。城之被破,在东关北偏第一铺,成栋尚在东关外小武当庙中,辰刻乃开门入,下令屠城,约闻一炮,兵丁遂得肆其杀戮。家至户到,小街僻巷,无不穷搜,乱苇丛棘,必用枪乱搅,知无人,然后已。兵丁每遇一人,辄呼蛮子献宝,其人悉取腰缠奉之,意满方释。遇他兵,勒取如前,所献不多,辄砍三刀;至物尽则杀,故僵尸满路,皆伤痕遍体,此屡砍使然,非一人所致也。予邻人偶匿丛筱中得免,亲见杀人情状:初砍一刀,大呼都老爷饶命;至第二刀,其声渐微;已后虽乱砍,寂然不动。刀声砉然,遍于远近,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所杀不可计数。其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藉,弥望皆是。投河死者,亦不下数千人。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尸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骨浮于水面,岔起数分。妇女寝陋者,一见辄杀;大家闺彦及民间妇女有美色者,皆生掳,白昼于街坊当众奸淫,毫不知愧,有不从者,用长钉钉其两手于板,仍逼淫之。嘉定风俗,雅重妇节,惨死者无数,然乱军中姓氏不闻矣。初六日,成栋拘集民船,装载金帛、子女及牛马羊豕等物三百余艘,往娄东,财物木棉,悉委弃不取。初十日后,士民幸脱者始络绎入城,见室家零落,里井萧然,无不放声大哭。十四日,城内外喧传明大将左良玉已复南都,清将李成栋等俱遁归扬州。或云成栋悉辇金宝置高邮州,候交秋后,复谋大举。今昆、嘉虽被戮,清兵业已解散。尔时人心惶惶,听讹传语,莫敢宁居。二十三日,江东朱瑛自称游击将军,率五十人,入县行牌,督百姓守城,莫肯应。诸生张有光自郡归,从众剃发,过察院前,见门启,偶入闲观,朱瑛立使人缚之,叱使北面跪,数其罪,戮之于市。民间竞传明兵至。瑛出西门,就护国寺,给已经剃发者免死牌,百姓争取之。葛隆镇外冈马六、杨家行等镇,乡兵复聚,遇剃发者辄乱杀,因沿路烧劫,烟焰四起,远近闻风,护发益坚。有徐元吉者,明吴淞诸生徐鸣鹿之子,向为本镇中军,成栋使署老营把总事。嘉定破,每丁一名,勒令纳绸衣五领、铜锡器五件,积资巨万。以剃发为名,日出行劫,割人腹,啖人心肝,动以百计,虽遇亲戚朋友,无所择。其父鸣鹿,素长厚,每闻元吉杀人,辄仰天大号。元吉怒,毒杀滋甚,与朱香、曹寿、赵五、哈百章等分部杀掠,数十里内,草木尽毁。时城中无主,积尸成丘,惟三四僧人于被焚处,撤取屋木,聚尸焚之,民间炊烟断绝。忽娄东浦嶂率兵至。有郭元者,街市细民也,不胜愤,登城数之曰:“浦嶂,我嘉定太仓一水之隔,嘉定被屠,未出十日,汝人面兽心,公然来作贼,剥取煨烬,狗鼠不食汝余!汝速去!不去,将磔汝于市!”嶂掩面反走,归诉成栋曰:“嘉定恃其嚣顽,将复叛矣。”成栋怒,二十四日,遣娄东降将万国昌等率兵至葛隆镇,屯织女庙,本镇刘敖、王宪等集众得千余人,椎牛共盟誓,不反顾。因会合外冈镇乡兵,扎营薛市门桥,吹角鸣锣,连发大炮,挺刃奋呼,乘锐疾战,清兵少却,乡兵奋死追击,且战且行。有一清将,失其姓氏,身长八尺余,面色如铁,乘马压阵,偶失队,乡兵朱六于道旁登溷,适清将单骑过其前,不意中突出抱之,因堕河中。清将仓卒拔刀,未及出鞘,朱六用两手紧束之,疾呼求救。乡兵闻唤声甚急,反视,见朱六正与清将相搏,溅水如涛山浪屋,大笑,争下水擒之,立刻袅斩首级,大几如五升盘。复鼓众急追,及于南马头,复大战,共斩首七十二级。乡兵欢声动地,以为此后清兵不敢至万隆镇矣,遂稍懈散。二十六日五更,清兵大至,乡兵未集,惟孙小溪父子四人守南桥,小溪被杀,清兵入镇。居人尚未起,肆行屠戮,流血没踝,乘胜屠外冈镇。二十七日,浦嶂等知外冈、葛隆二镇已破,道路无梗,且嘉定初被屠,虽有存者,势不敢抗,然不剿绝,后必有变,因力劝成栋再屠其城。是日逢嶂者,龆不留。嶂既据县治作令,自念本娄东人,距嘉定只四十里,与嘉人士素通声气,非刑杀无以示威。于是邑诸生朱宗恂以留发故,袅首东门。诸生娄复闻,嶂友也,于南门外被缚,尚呼嶂字曰:“浦江屏我好友,释我当厚报。”语未脱口,并其妻子及娣及外甥,悉斩首,娄氏血脉遂绝。遗民重足而立,嶂乃安心肆志,发兵入村落打粮,乡里男妇,悉用乱草蒙头,伏水中以避害,盖数千里无宁居者。嶂日夜与其乡里兵丁共分财帛,并括取木棉器物,满载娄东,于是邑中贫富悉尽。未逾年,清部院廉知嶂罪,下郡狱。受笞无数,旋伏诛。呜呼!敦谓天道远哉!初,成栋至吴淞,明百户哈伯章首献军器火药三科,武举冯嘉猷献吴淞远地情形图,并攻围守御之法,及成栋攻吴淞松江府,以嘉猷署吴淞总镇事。嘉猷于地方多所宽贷,远近百姓甚倚之。惟徐元吉甚肆荼毒,嘉猷反惮之。原任绿营把总吴之蕃者,父斗南,于崇祯朝奉命讨流贼死。之蕃常自谓忠孝之门,闻手下百户降,怒曰:“奴辈皆世职,降何容易。俟大明兵得汝,定当抉汝眼,剖汝腹,抽汝筋,凿汝骨。今日且莫喜也!”
八月十六日,把总吴之蕃起兵江东,被获,死之。
之蕃于江东起兵,至吴项桥登岸。嘉猷闻报,聚老营兵涕泣曰:“汝曹闻之蕃前日语耶?猝有不利,我与汝皆碎骨矣!”老营兵踊跃用命,先遣人焚之蕃舟。之蕃兵皆乌合,见火起,一时溃败。之蕃连杀数人,不能定,呼天哭曰:“我父子并死王事,分也。所恨心力殚尽,得起义师,未战而溃,我目弗瞑矣。”于是挺枪欲赴关死。居民汪三,素与相识,以好言诱之,阴谋窜取,之蕃素抗直不疑,与同行至水旁,三忽推之蕃水中,被擒。嘉猷兵呼之蕃及其父祖名大骂,以所得首级,悬其项,困辱万端。嘉猷大陈鼓吹,取花红、羊酒犒得胜兵,即于其地缚之蕃,推入陷车。竞指骂曰:“吴之蕃之父,本吴淞牧儿,侥幸得一官,何足指数,敢作此事?岂非没福?”之蕃大笑,骂曰:“奴辈自谓得福。我惧灭门,不意乃自祸。”徐元吉嗔目顾之,之蕃复骂曰:“我朝廷世臣,父子忠节。汝曹逆贼,狗彘所不食,何敢以面目向人!”元吉以粪秽塞其口,之蕃唾而大骂。解郡城杀之。远近始剃发,称大清顺民云。
是役也,城内外死者二万余人,绅则侯峒曾、黄淳耀、龚用图、李廉、张锡眉,贡士则王云程,青衿则黄渊耀等七十八人。其时孝子慈孙、贞夫烈妇、才子佳人,横罹锋镝,尚不可胜计。设县以来,绝无仅有之异变也。予目击冤酷,不忍无记,事非灼见,不敢增饰一语,间涉风闻,亦必寻访故旧,众口相符,然后笔之于简。后有吊古之士,哭冤魂于凄风惨月之下者,庶几得以考信也夫。
●卷三
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镇史可法自白洋河失守,踉跄奔扬州,闭城御敌。至廿四日未破城前,禁门之内,各有守兵,予住宅新城东杨姓将守焉。吏卒棋布,予宅寓有二卒,左右邻舍亦然,践踏无所不至,供给日费银千余,将不能继,不得已共谋为主者觞。予更谬为恭敬,酬好渐洽,主者喜,诫卒稍远去。主者喜音律,善琵琶,思得名妓,以娱军暇。是夕邀予饮,漫拟纵欢,忽督镇以寸纸至,主者览之色变,遽登城,予与众亦散去。
越次早,督镇牌谕至,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之语,闻者莫不感泣。又传巡军小捷,人人加额焉。午后,有姻氏自瓜州来,避兴平伯逃兵(兴平伯,高杰也,督镇檄之出城远避)。予妇缘久别,相见唏嘘,而大兵入城之语,已有一二为予言者。予急出,询诸人。或曰:“靖南侯黄得功援兵至。”旋观城上,守城者尚严整。再至市上,人言汹汹,披发跣足者,继尘而至。问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对,忽数十骑自北而南,奔腾狼狈,势如波涌,中拥一人,则督镇也。盖奔东城外,逼近不能出,欲奔南关,故至此耳。予始知敌兵入城无疑矣。突有一骑自南而北,执缰缓步,仰面哀号。马前二卒,依依辔首不舍,至今犹然在目,恨未传其姓氏也。骑稍远,守城丁纷纷下窜,弃胄抛戈,并有碎首折胫者。回视城橹,已一空矣。先是督镇以城狭,炮不得展,城堞设一板,前置城径,后接民居,使有余地,得便安置。至是工未毕,敌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乱下。守城兵民,互相拥挤,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匍匐扳援,得及民屋。新板不固,托足即倾,人如落叶,死者十八九。其及屋者,足踏瓦裂,皆作剑戟相击声,又如雨雹挟弹,铿然訇然,应响不绝。屋中有惶骇而出,不知所为。而堂室内外,直至寝闼,皆守城兵民。缘屋下者,纷纷觅隙潜匿,主人弗能呵止。外厢比屋闭户,人烟屏息。予厅后面城墙,从窗隙外觑,见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严整,淋雨亦不少紊,疑为节制之师,心稍定。忽叩门声急,则乡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予知事已不济如此,然不能拂众议,姑连应曰:“唯,唯。”于是改换服色,引领而待。良久不至,予复至后窗,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见有拥妇女杂行其间,服饰皆扬俗,予始大骇,远语妇曰:“兵入城,倘有不测,尔当自裁!”妇曰:“诺。有金若干,付汝收藏。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涕泣交下,尽出金付予。值乡人进,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趋出,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遇迎王师者,即亻危首若有所语。是时人自为守,往来不通,虽相违咫尺,而声息莫闻,迨稍近,始知为逐户索金也。然意颇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相向,尚不及人(后乃知有持金万两相献而卒受毙者,扬人传之也)。次及予门,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为我索此蓝衣者!”后骑方舍辔,而予已飞遁矣,后骑遂弃余上马去,予心计曰:“我粗服类乡人,何独欲予?”予弟与予兄亦至,因同谋曰:“此宅左右皆富贾,彼亦将富贾视我,奈何?”遂急从僻径托伯兄弟扶妇女,冒雨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坟后,肘腋皆窭贫居也。予独留后,以观动静如何。不料伯兄不来,心中如乱箭汇刺,性命难保,当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见天又下雨。俄而伯兄至,曰:“中衢血溅矣!留此待予伯仲生死一处,亦可不恨。”予遂奉先人神主,偕兄至仲兄宅。当时两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内弟,同避仲兄家。天渐暮,大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乘屋暂避。雨尤甚,数人共拥一毡,丝发皆湿透,门外哀痛之声,悚耳慑魄。延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余处,远者不计其数,赤光相映如霞电,噼啪声轰耳不绝,隐隐又闻击楚声,哀风凄切,惨不可状。饭熟相顾惊忧,泪下不能下箸,亦不能设一谋。予妇取前金碎之,分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屦、衣、带内皆有。妇又觅一破衲旧履,为分换讫,遂张目达旦。是夜也,有鸟在空中,如篁声,又如小儿啼哭声,如在人首不远,询诸人皆闻之。廿六日早刻,火势稍息,天亦渐明,复乘高升屋躲避。已有十数人伏天沟内,忽东厢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刀随之,迫蹑如飞,望见予众,随舍所追而奔予。予惶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余步而后止,自此遂与妇子相失,不复知其生死矣。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绐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从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妇女参半。兄谓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不若投彼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当是时,方寸已乱,更不知何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相与就之。领此者,三满卒也,搜予兄弟金皆尽,独遣予未搜。忽闻妇人内有呼予者,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散发露肉,足深入泥中没胫,一妾犹抱一女,卒鞭而掷之泥中,旋即驱走。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数十人如驱牛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藉,血流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之为平。至一宅,乃廷尉永言姚公居也,从其后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予意此间是我死所矣。乃逶迤达前户,出门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窠穴也。入门,已有一卒拘数妇女,拣拾箱笼,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留诸妇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本郡人,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卒尝谓人曰:“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也。三卒将妇女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而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不能掩盖,羞涩欲死者,又不待言也。换衣毕,乃拥诸妇女饮酒食肉,无所不为,不顾廉耻。一卒忽横刀跃起,疾呼向后曰:“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与焉,仲兄曰:“势已至此,夫复何言?”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被执男子,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皆丧,无一人敢动者。予随伯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后厅,而五十余人不知也。厅后宅西房,尚存诸老妇,不能躲避,穿至后面,尽牧驼马,不能逾走。心愈急,遂俯就驼马腹下,历数驼马腹,匍匐而出,若惊驼马,稍一举足,即成泥矣。又历宅数层,皆无路,惟旁有弄,可通后门,而弄门已有长铁钉固。予复由后弄至前,闻前堂杀人声,愈惶怖无策,回顾左侧,有厨中四人,盖亦被执治疱者。予求收入,使得参司火掌汲之役,幸或苟免。四人峻拒,曰:“我四人点而役者也。使再点而增人,必疑有诈,祸必及我!”予哀求不已,乃更大怒,欲执予赴外。予乃出,心益急,视院前有架,架上有瓮,去屋不远,乃援架而上,手方及瓮,而身已倾仆,盖瓮中虚而用力猛故也。无可奈何,仍急趋旁弄门,两手捧锥摇撼百度,终莫能动,击以石,则响达外庭,恐觉,不得已又复摇撼,指破血流,锥忽动,尽力一拔,锥已在握。急掣门扃,扃,木槿也,濡雨而涨,其坚塞倍于锥。予迫甚,但力取扃,扃不能出,而门枢忽折,扉倾垣颓,声如雷震,予急耸身飞越,亦不知力之何来也。疾趋后门出,即为城脚。时兵骑充斥,前进不能,即于乔宅左邻后门,挨身而入,凡可避处,皆有人,必不肯容。由后至前,凡五进,皆如是,直至大门,已临通衢。兵丁往来,络绎不绝,人以为危地而弃之,予乃急入,得一榻,榻颠有仰顶,因缘柱登之屋而匿。喘息方定,忽闻隔墙吾弟哀号声,又闻举刀砍击声,凡三击遂寂然。少间,复闻仲兄哀恳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取献!”一击复寂然。时予神已离舍,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急欲断,不复自主也。旋有卒挟一妇人直入,欲宿此榻,妇不肯,强而后可。妇曰:“此地近市,不可居。”顷之,卒仍挟妇人而去,予几不免焉。室有仰屏,似席为之,不胜人,然缘之可以及梁。予以两手板梁,行条而上,足托驼梁,下有席蔽,中墨如漆。仍有兵至,以矛上搠,知是空虚,料无人在上,予始得竟日未遇兵,然在下被刃者,又不知几何人。街前每数骑过,必有数十男妇哀号随其后。是日虽不雨,亦无日色,不知旦暮。久之,军骑稍疏,左右惟闻人声悲泣。予思兄弟已伤其半,伯兄亦未卜存亡,予妇、予子不知何处,欲踪迹之,或得一见,乃附梁徐下。蹑足至前街,见街中人首相枕藉,天暝莫辨为谁,俯尸遍呼,无应者,遥见南首数火炬,蜂拥而来,予急避之,遁尸走城下,积尸碍步,数跌复起,每有所惊,即仆地如僵尸。久之得达小路,路人昏夜互触,暗相惊骇。大街上举火,耀如白日。自酉至亥,方及兄家,宅门闭,不敢遽击。俄闻妇人声,知为吾嫂,始轻击,应门者即予妇也。大兄已先返,吾妇子俱在,予与伯兄哭,然犹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杀也。嫂询予,予依违答之。予询妇何以免,妇曰:“方卒之追逐也,子先奔,众人继之,独遗我。我抱彭儿投屋下,不得死,吾妹跌伤足,亦卧焉。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妇几十人,皆鱼贯而缚。因嘱我于诸妇曰:“看守之,无使逸去。”卒持刀出。又一卒入,劫吾妹去。久之不见卒至,遂绐诸妇出,出即遇洪妪,相携至故处,故幸免。洪妪者,仲兄内亲也。妇询予,告以故,哭泣良久。洪携宿饭相劝,哽咽不可下。户外四面火起,倍于昨夕。潜出户外,田中横尸交砌,喘息犹存。遥见何家坟中,树木阴森,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呱呱之声,草畔溪间,比比皆是,惨不忍闻。回至洪宅,妇欲觅死。予竟夜与语,不得间,东方白矣。
廿七日,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枢后,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乱草中,置子于柩上,覆以黄席,妇偻居其前,我曲附于后,扬首则顶露,举足则踵见,微出气息,拘手足为一裹,魂少定。而杀声逼,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沦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纷纷子女,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至午后,积尸如山,杀掠更甚。幸至晚,予与妇逡巡出。彭儿则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渴时欲饮,取片瓦掬沟水润之,仍睡去,呼醒,抱与俱去。洪妪亦至,知吾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竟失所在,呜呼痛哉!甫二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矣!相与觅臼中余米,不得,遂与伯兄枕股,忍饥达旦。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洪妪救免。廿八日,予谓伯兄曰:“今日不知谁死,吾兄幸无恙,乞与彭儿保其残喘。”兄垂泪慰勉,遂别逃他处。洪妪谓予妇曰:“我昨匿柩中,终日贴然,当与子易而避之。”妇坚不欲,仍到柩后同匿焉。未几,数贼入,破柩劫妪去,捶击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少间,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后接踵,然或一至屋后,望见柩而去。忽有十数卒,恫喝而来,其势甚凶。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足,予惊而出,乃扬人,为彼向导者,面则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怜,彼且索金,献以金,始释予。尚曰:“便宜尔!”妇出,乃诸卒曰:“姑舍是。”诸卒遂散去。惊喘未定,忽一红衣少年,操长刃直抵予所,举锋相向,献以金,复索予妇,妇时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绐之曰:“妇孕多月,昨乘屋跌下,万不能生,孕因之坏,安能起来?”红衣者不信,因腹复视之,兼验以先涂之血裤,遂不顾。所掳一少妇、一幼女、一小儿,儿呼母索食,卒怒击其脑门而死,挟妇与女去。予谓此地人径已熟,不能存身,当易善地处之,而妇坚欲自尽。予亦惶迫无主,两人遂出,并缢于梁,忽项下两绳一时俱断,并跌于地。未及起而兵又盈门,直趋堂上,未暇过两廊,予与妇急趋门外,逃入草房中,内悉系村间妇女,留妇而却予。予急奔南首草房中,其草堆积连屋,予登其巅,俯首伏匿,复以乱草覆其上,自以为无患矣。须臾卒至,一跃而上,以长矛搠其下。予从草间出,乞命,复献以金。卒搜草中,又得数人,皆有所献而免。兵既去,数人复入草间。予窥其中有方桌数张,外围皆草,其中廓然而虚,可容二三十人,予强入之,自谓得计,不意败垣从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然,已为兵窥见,乃自穴外以长矛直刺,当其前者,无不被大创,予股亦伤,前者尽为卒得,后者倒扒而出。予复至妇所,妇同众妇女皆伏卧积薪,以血涂体,粪缀其发,烟灰饰面,形如鬼蜮,鉴别以声。予乞众妇得入草底,众妇女拥卧其上。予闭气不敢动,几闷绝。妇以竹筒授予口,衔其末,出其端于上,气乃达,得不死。户外有卒,一时手杀二人,其事甚怪,笔不能载。草上诸妇,无不战栗,忽哀声大举,兵已入室,复大步而去,不旋顾。天渐黑,诸妇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至夕,复同妇归洪宅。洪老、洪妪皆在,伯兄亦来,云是日被劫去负担,赏以千钱,仍付令旗放还,途中乱尸山叠,血流成渠。又闻有王姓将爷,居昭阳李宅,以钱数万,日给难民,其党杀人,往往劝阻,多所全活。是夜悲咽之余,昏昏睡去,次日则廿九日矣。
自廿五日起,至此已五日,私幸或可薄赦。又纷纷传洗城之说,城中残喘,冒死缒城,逃去者大半。旧有官沟,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然亦以此反罹其锋。城外亡命,利城中所有,结伴夜入官沟盘诘,搜其金银,人莫敢谁何。予等念既不够越险以逃,而伯兄又为予不忍独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知原避处不可留,而予妇以孕故,屡屡获全,遂独以予匿池畔深草中,妇与彭儿裹卧其上。有数卒至,为劫出者再,皆少献赂而去。继以狠卒来,鼠头鹰眼,其状甚恶。欲劫予妇,妇偃蹇以前语告之,不听,逼使起立,妇旋转于地,杀不肯起,卒举刀背乱打,血溅衣裳,表裹溃透。先是妇戒余曰:“倘不幸,吾必死,勿以夫妇故乞哀,并累及子。”故余远躲草中若不知焉。予亦谓妇将死,而恶卒仍不舍,将妇发周数匝于臂,横拖而去,怒叱毒打,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多地,环曲以出大街,行数步,必击数下。突遇众骑中一人,与卒满语数句,遂舍予妇而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无完肤矣。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后多草房,燃火立刻灰烬,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网者,为火一逼,无不奔窜自出,出则遇害,百无一免,亦有闭户焚死者,由数口至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积骨多少。大约此际无处可避,亦不能避,避则或一犯之,无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与尸骸杂处,生死或未可知。予偕妇子,并卧冢后,泥首涂足,殆无人形。火势愈炽,墓中乔木烧着,光如电灼,声如山崩,风势怒号,赤日惨淡无光。予心目中,如见无数夜叉鬼杀击千百地狱人而驱逐之。惊悸之余,时作昏愦,盖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间矣。骤闻足声震响,惨呼震心,回看墙畔,则伯兄被获。遥见兄与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脱,卒遂赶去。此卒即日前劫吾妇而复舍者也。半晌不至,予心摇摇。伯兄忽走来,赤身披发,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仅存一锭,出以献卒。而卒怒甚,举刀击兄,兄辗转地上,流血满身。彭儿拉卒,涕泣求免(时年五岁),卒以儿衣拭刀血再击,而兄将死矣。旋拉予发索金,刀背乱击不止。予诉金尽,曰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卒牵予发至洪宅,予妇衣物置两瓮中,倒覆阶下,尽发以供其取,凡金珠之类无不要,而衣服择好者取焉,见儿项有银锁,将刀割去。去时顾予曰:“吾不杀你,自有人杀你也。”知洗城之说已确,料必死矣。置儿于宅,同妇急出,看兄前后项皆被伤,深入寸许,胸前更烈。予二人扶至洪宅,问之,亦不知痛楚,忽愦忽苏。安置毕,予夫妇复至坟旁躲避。邻人俱卧乱草丛中。忽有人语予曰:“明日洗城,必尽杀之!当弃汝妇,与吾同走。”妇亦劝余行。余念伯兄垂危,岂忍舍去,又前所恃者,又有余金,今金已尽,料不能生,一痛气绝。良久而苏,火亦渐灭,遥闻炮声三,来往兵丁渐少。予妇抱儿坐粪窖中,洪妪亦来相倚。有数卒掳四五个妇人,内二老者悲泣,两少者嘻笑自若,复有二卒追上夺妇,自相奋击,内一卒劝解作满语。忽一卒将少妇负至树下交合,余二妇亦就被污。老妇哭泣求免,三少妇毫不为耻,十数人互为奸淫,仍交与追来二卒。而其中一少妇,已不能起步矣。予认知为焦氏之媳,其家平日所为,应至于此。惊骇之下,不胜嗟息。忽见一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随从一人,衣黄背甲,貌亦魁梧,后有扬州数人跟随。红衣人熟视予曰:“视尔非若俦辈。从实言何等人。”予因念有以措大而获免者,有以措大而立毙者,不敢吐实,饰词以告。复指诸妇子问是谁,具以实告。红衣人曰:“明日王爷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命随人付衣几件及金一锭,问:“汝等几日不食?”予答以“五日矣。”命“跟我来!”予与妇且信且疑,不敢不行,至一宅,所蓄甚富,鱼米充盈,向一妇人曰:“你好好待此四人。”与予别去。时已暮,予内弟被卒劫去,不知存亡,妇伤之特甚。少顷,老妪搬出鱼饭食予。宅去洪居不远。予取鱼饭食吾兄,兄喉不能咽,数箸而止。予为兄拭发洗血,心如刀割。是日闻封刀之语,众心稍定。明日为五月朔日,势虽不甚烈,然未尝不杀掠。而富家大室,方且搜括无余,子女由十余岁起,抢掠殆无遗类。是日,兴平伯复入扬城,而寸丝粒米,尽入虎口矣。萧条残破,难以奉述。
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吏,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僧人,焚化积尸,而寺院中藏匿妇女,亦复不少,亦有惊饿死者。查焚尸簿载数,共八十余万,其落井投河闭门焚缢者不与焉,被掳者不与焉。
初三日,出示放赈,偕洪妪至缺口关领米。米即督镇所储军粮,如丘陵数十堆,片时荡然一空。往来负戴者,俱焦头烂额,臂胫伤折,刀痕满面,如烛泪成行。负米之际,虽亲友不相顾,强者去而复来,老弱被重伤者,终日不能得升粒。
初四日,天晴,烈日薰蒸,尸气逼人,前后左右,处处焚烧,烟结如雾,腥闻数十里,是日予烧棉及人骨成灰,以疗兄创,垂泪颔之,不能出声。
初五日,幽僻之人始稍出来,相逢各泪下,不能出一语。予等五人虽获稍苏,终不敢居宅内。晨起,早食即出处野畔,其妆饰一如前日。盖往来打粮者,日不下数百辈,虽不操戈,而各携槌恐吓,诈人财物,每有毙于杖下者。一遇妇女,仍肆掳掠,初不知为清兵为镇兵为乱民也。是日,伯兄因伤重,刀创进裂而死,伤哉!痛不可言。忆予初被难时,兄弟嫂侄妇子等共八人,今仅存三人,其内弟、外姨又不复论。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间皆身所亲历,目所亲睹,故漫记之如此,远处风闻者不载也。后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无事之乐,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阅此当警惕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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