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桥杂记
清 余怀
序
或问余曰:“《板桥杂记》何为而作也?”
余应之曰:“有为而作也。”
或者又曰:“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其可歌可录者何限,而子唯狭邪之是述,艳治之是传,不已荒乎?”
余乃听然而笑曰:“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狭邪之是述,艳治之是传也。金陵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其为艳冶也多矣。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称一时之韵事。自时厥后,或废或存,迨至三百年之久,而古迹寝湮,所存者为南市、珠市及旧院而已。南市者,卑屑妓所居;珠市间有殊色;若旧院,则南曲名姬、上厅行首皆在焉。余生也晚,不及见南部之烟花、宜春之弟子,而犹幸少长承平之世,偶为北里之游。长板桥边,一吟一咏,顾盼自雄。所作歌诗,传诵诸姬之口,楚、润相看,态、娟互引,余亦自诩为平安杜书记也。鼎革以来,时移物换,十年旧梦,依约扬州,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郁志未伸,俄逢丧乱,静思陈事,追念无因。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邪之是述,艳治之是传也哉。”
客跃然而起,曰:“如此,则不可以不记。”于是《板桥杂记》作。
上卷 雅游
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
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猧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鬟毕妆,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竞陈;定情则目眺心挑,绸缪宛转,纨绔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雌风矣。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有客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
乐户统于教坊司,司有一官以主之,有衙署,有公座,有人役、刑杖、签牌之类,有冠有带,但见客则不敢拱揖耳。
妓家分别门户,争妍献媚,斗胜夸奇,凌晨则卯饮淫淫,兰汤滟滟,衣香一园;停午乃兰花茉莉,沉水甲煎,馨闻数里;入夜而擫笛搊筝,梨园搬演,声彻九霄。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
长板桥在院墻外数十步,旷远芊绵,水烟凝碧。迥光、鹫峰两寺夹之,中山东花园亘其前,秦淮朱雀桁绕其后,洵可娱目赏心,漱涤尘俗。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徙倚。忽遇彼姝,笑言宴宴,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皆寂,游鱼出听,洵太平盛事也。
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主称既醉,客曰未晞。游揖往来,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为胜。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余作《秦淮灯船曲)中有云:
遥指钟山树色开,六朝芳草向琼台。
一围灯火从天降,万片珊瑚驾海来。
又云:
梦里春红十丈长,隔帘偷袭海南香。
西霞飞出铜龙馆,几队娥眉一样妆。
又云:
神弦仙管玻璃杯,火龙蜿蜒波崔嵬。
云连金阙天门迥,星舞银城雪窖开。
皆实录也。嗟乎,可复见乎!
教坊梨园,单传法部,乃威武南巡所遗也。然名妓仙娃,深以登场演剧为耻,若知音密席,推奖再三,强而后可,歌喉扇影,一座尽倾,主之者大增气色,缠头助采,遽加十倍。至顿老琵琶、妥娘词曲,则衹应天上,难得人间矣!
裙屐少年,油头半臂,至日亭午,则提篮挈榼,高声唱卖逼汗草、茉莉花,娇婢卷帘,摊钱争买,捉膀撩胸,纷纭笑谑。顷之,乌云堆雪,竟体芳香矣。盖此花苞于日中,开于枕上,真媚夜之淫葩,殢人之妖草也。建兰则大雅不群,宜于纱幮文榭,与佛手木瓜同其静好,酒兵茗战之余,微闻香泽,所谓王者之香,湘君之佩,岂淫葩妖草所可比拟乎。
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不以鲜华绮丽为工也。初破瓜者,谓之梳栊,已成人者,谓为上头,衣饰皆客为之措办。巧样新裁,出于假母,以其余物自取用之。故假母虽年高,亦盛妆艳服,光彩动人。衫之短长,袖之大小,随时变易,见者谓是时世妆也。
曲中女郎,多亲生之,母故怜惜倍至。遇有佳客,任其留连,不计钱钞,其伧父大贾,拒绝弗与通,亦不怒也。从良落籍,属于祠部。亲母则所费不多,假母则勒索高价,谚所谓“娘儿爱俏,鸨儿爱钞”者,盖为假母言之耳。
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按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迥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闲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若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尽,遂欢寡而愁殷。虽设阱者之恒情,实冶游者所深戒也,青楼薄幸,彼何人哉!
曲中市肆,清洁异常。香囊、云舄、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琴瑟,并皆上品。外间人买者,不惜贵价;女郎赠遗,都无俗物。正李仙源《十六楼集句》诗中所云“市声春浩浩,树色晓苍苍。饮伴更相送,归轩锦绣香”也。
发象房,配象奴,不辱自尽;胡闰妻女发教坊为娼:此亘古所无之事也。追诵火龙铁骑之章,以为叹息。
虞山钱牧斋《金陵杂题绝句》中,有数首云:
淡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
而今也入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
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
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
借别留欢恨马蹄,勾栏月白夜乌啼。
不知何与汪三事,趣我欢娱伴我归。
别样风怀另酒肠,伴他薄幸奈他狂。
天公要断烟花种,醉杀瓜洲萧伯梁。
顿老琵琶旧典型,檀槽生涩响零丁。
南巡法曲谁人问?头白周郎掩泪听。
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
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
新城王阮亭《秦淮杂诗》中有二首云:
旧院风流数顿杨,梨园往事泪沾裳。
樽前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
旧事南朝剧可怜,至今风俗斗蝉娟。
秦淮丝肉中宵发,玉律抛残作笛钿。
以上皆伤今吊古、慷慨流连之作,可佐南曲谈资者,录之以当哀丝急管。黄山谷云:“解作江南断肠句,世间唯有贺方回。”倘遇旗亭歌者,不能不画壁也。
中卷 丽品
余生万历末年,其与四方宾客交游,及入范大司马莲花幕(即幕府)中为平安书记者,乃在崇帧庚、辛以后,曲中名妓,如朱斗儿、徐翩翩、马湘兰者,皆不得而见之矣,则据余所见而编次之,或品藻其色艺,或仅记其姓名,亦足以征江左之风流,存六朝之金粉也。昔宋徽宗在五国城,犹为李师师立传,盖恐佳人之湮灭不传,作此情痴狡狯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彼美人兮,巧笑情兮,美目盼兮。彼君子兮,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尹春,字子春,姿态不甚丽,而举止风韵,绰似大家。性格温和,谈词爽雅,无抹脂鄣袖习气,专工戏剧排场,兼擅生、旦。余遇之迟暮之年,延之至家,演《荆钗记》,扮王十朋,至《见母》、《祭江》二出,悲壮淋漓,声泪俱迸,一座尽倾,老梨园自叹弗及。余曰:“此许和子《永新歌》也,谁为韦青将军者乎!”因赠之以诗曰:“红红记曲采春歌,我亦闻歌唤奈何。谁唱江南断肠句,青衫白发影婆婆。”春亦得诗而泣,后不知其所终。
嗣有尹文者,色丰而姣,荡逸飞扬、顾盼自喜,颇超于流辈。太平张维则昵宠之,唯其所欲,甚欢。欲置为侧室,文未之许,属友人强之,文笑曰:“是不难。嫁彼三年,断送之矣。”卒归张。未几,文死。张后十数年乃亡。仕至监司,负才华,任侠,轻财结客,磊落人也。
李十娘,名湘真,字雪衣。在母腹中,闻琴歌声,则勃勃欲动。生而娉婷娟好,肌肤玉雪,既含睇兮又宜笑,殆《闲情赋》所云“独旷世而秀群”者也。性嗜洁,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爱文人才上。所居曲房秘室,帷帐尊彝,楚楚有致。中构长轩,轩左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几榻;轩右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人境。余每有同人诗文之会,必主其家。每客用一精婢侍砚席、磨隃麋、爇都梁、供茗果。暮则合乐酒宴,尽欢而散,然宾主秩然,不及于乱。于时流寇讧江北,名士渡江侨金陵者甚众,莫不艳羡李十娘也。十娘愈自闭匿,称善病,不妆饰,谢宾客。阿母怜惜之,顺适其意,婉语辞逊,弗与通,惟二三知己,则欢情自接,嬉怡忘倦矣。后易名贞美,刻一印章曰“李十贞美之印”。余戏之曰:“美则有之,贞则未也。”十娘泣曰:“君知儿者,何出此言?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也。苛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虽勉同枕席,不与之合也。儿之不贞,命也!如何?”言已,涕下沾襟。余敛容谢之曰:“吾失言,吾过矣!”
十娘有兄女曰媚姐,十三才有余,白皙,发覆额,眉目如画。余心爱之,媚亦知余爱,娇啼宛转,作掌中舞。十娘曰:“吾当为汝媒。”岁壬午,入棘闱。媚日以金钱投琼,卜余中否。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鼎革后,泰州刺史陈澹仙寓丛桂园,拥一姬,曰姓李。余披帏见之,媚也。各黯然掩袂,问十娘,曰:“从良矣。”问其居,曰:“在秦淮水阁。”问其家,曰:“已废为菜圃。”问:“老梅与梧、竹无恙乎?”曰:“已摧为薪矣。”问:“阿母尚存乎?”曰:“死矣。”因赠以诗曰:“流落江湖已十年,云鬟犹卜旧金钱。雪衣飞去仙哥老,休抱琵琶过别船。”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交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又别字曰武公。然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珠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叫声“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骢军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喷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李大娘,一名小大,字宛君,性豪侈,女子也,而有须眉丈人之气。所居台榭庭室,极其华丽,侍儿曳罗縠者十余人。置酒高会,则合弹琶琶、筝,或狎客沈云、张卯、张奎数辈,吹洞箫、笙管,唱时曲。酒半,打十番鼓。曜灵西匿,继以华灯,罗帏从风,不知喔喔鸡鸣,东方既白矣。大娘尝言曰:“世有游闲公子、聪俊儿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荡志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岂效龊龊倚门市娼,与人较钱帛哉!”以此,得“侠妓”声于莫愁、桃叶间。
后归新安吴天行。天行钜富,赀产百万,体羸,素善病,后房丽姝甚众,疲于奔命。大娘郁郁不乐。曩所欢胥生者,赂仆婢,通音耗。渐托疾,客荐胥生能医,生得入见大娘。大娘以金珠银贝纳药笼中,挈以出,与生订终身约。后天行死,卒归胥生。胥生本贫士,家徒四壁立,荻吴氏资,渐殷富,与大娘饮酒食肉相娱乐,教女娃数人歌舞。生复以乐死。大娘老矣,流落阛阓,仍以教女娃歌舞为活。余犹及见之,徐娘虽老,尚有风情,话念旧游,潸然出涕,真如华清官女说开元、天宝遗事也。昔杜牧之于洛阳城东重睹张好好,感旧伤怀,题诗以赠,未云:“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正为今日而说。余即书于素扇以贻之,大娘捧扇而泣,或据床以哦,哀动邻壁。
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家有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余尝戏之曰:“此非眉楼,乃迷楼也。”人遂以“迷楼”称之。当是时,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座无眉娘不乐。而尤艳顾家厨食,品差拟郇公、李太尉,以故设筵眉楼者无虚日。
然艳之者虽多,妒之者亦不少。适浙东一伧父,与一词客争宠,合江右某孝廉互谋,使酒骂座,讼之仪司,诬以盗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余时义愤填膺,作檄讨罪,有云:“某某本非风流佳客,谬称浪子、端王,以文鸳彩凤之区,排封豕长蛇之阵;用诱秦诓楚之计,作摧兰折玉之谋,种夙世之孽冤,煞一时之风景”云云。伧父之叔为南少司马,见檄,斥伧父东归,讼乃解。眉娘甚德余,于桐城方瞿庵堂中,愿登场演剧为余寿。从此摧幢息机,矢脱风尘矣。
未几,归合肥龚尚书芝麓。尚书雄豪盖代,视金玉如泥沙粪土,得眉娘佐之,益轻财好客,怜才下士,名誉盛于往时。客有求尚书诗文及乞画兰者,缣笺动盈箧笥,画款所书“横波夫人”者也。岁丁酉,尚书挈夫人重过金陵,寓市隐园中林堂。值夫人生辰,张灯开宴,请召宾客数十百辈,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串《王母瑶池宴》。夫人垂珠帘,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与燕,李大娘、十娘、王节娘皆在焉。时尚书门人楚严某,赴浙监司任,逗留居樽下,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坐者皆离席伏,夫人欣然为罄三爵,尚书意甚得也。余与吴园次、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嗣后,还京师,以病死。敛时,现老僧相,吊者车数百乘,备极哀荣。改姓徐氏,世又称徐夫人。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
顾眉生既属龚芝麓,百计祈嗣,而卒无子,甚至雕异香木为男,四肢俱动,锦绷绣褓,顾乳母开怀哺之,保母褰襟作便溺状,内外通称“小相公”,龚亦不之禁也。时龚以奉常寓湖上,杭人目为“人妖”。后龚竟以顾为亚妻。元配童氏,明两封孺人,龚入仕本朝,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随宦京师,且曰:“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遂专宠受封。呜呼!童夫人贤节过须眉男子多矣!
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岁时阿母教以书翰,辄了了。少长顾影自怜,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至男女杂坐,歌吹暄阗,心厌色沮,意弗屑也。慕吴门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河滨,竹篱茅舍,经其户者则时闻咏诗声或鼓琴声,皆曰:“此中有人。”已而,扁舟游西子湖,登黄山,祷白狱,仍归吴门。丧母抱病,贷楼以居。随如皋冒辟疆过惠山,历澄江荆溪,抵京口,涉金山绝顶,观大江竟渡以归。后卒为辟疆侧室,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劳瘁死。辟疆作《影梅庵忆语》二千四百言哭之,同人哀辞甚多,惟吴梅村宫尹十绝可传小宛也。其四首云:
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问妾家;
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
又云:
念家山破定风波,郎按新词妾按歌;
恨杀南朝阮司马,累侬夫婿病愁多。
又云:
乱梳云髻下妆楼,尽室苍黄过渡头;
钿盒金钗浑抛却,高家兵马在扬州。
又云:
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
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
卞赛,一曰赛赛,后为女道士,自称玉京道人。知书,工小楷,善画兰、鼓琴,喜作风枝袅娜,一落笔,画十余纸。年十八,游吴门,侨居虎丘。湘帘棐几,地无纤尘。见客,初不甚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如云,一座倾倒。寻归秦淮,遇乱,复游吴。梅村学士作《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赠之,中所云“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卢家泣。私更妆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诸船。剪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者,正此时也。在道作道人装,然亦间有所主。侍儿柔柔,承奉砚席如弟子,指挥如意,亦静好女子也。逾两年,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柔柔当夕,乞身下发。复归吴,依良医郑保御,筑别馆以居。长斋绣佛,持戒律甚严,刺舌血,书《法华经》,以报保御。又十余年而卒,葬于惠山衹陀庵锦树林。
玉京有妹曰敏,颀而白如玉肪,风情绰约,人见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画兰鼓琴,对客为鼓一再行,即推琴敛手,面发赪色。画兰,亦止写筱竹枝、兰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纵横枝叶、淋漓墨沈也,然一以多见长,一以少为贵,各极其妙,识者并珍之。携来吴门,一时争艳,户外屦恒满。乃心厌市嚣,归申进士维久。维久宰相孙,性豪举,好宾客,诗文名海内,海内贤豪多与之游,得敏,益自喜,为闺中良友。亡何,维久病且殁,家中替。敏复嫁一贵官颍川氏,官于闽。闽变起,颍川氏手刃群妾,遂自刭。闻敏亦在积尸中也。或曰三年病死。
范珏,字双玉,廉静,寡所嗜好,一切衣饰、歌管艳靡纷华之物,皆屏弃之。惟阖户焚香瀹茗,相对药炉、经卷而已。性喜画山水,摹仿史痴、顾宝幢,檐丫老树,远山绝涧,笔墨间有天然气韵,妇人中范华原也。
顿文,字少文,琵琶顿老女孙也。性聪慧,识字义,唐诗皆能上口。授以琵琶,布指护索,然意弗屑,不肯竟学。学鼓琴,雅歌《三叠》,清泠泠然,神与之浃,故又字曰琴心云。琴心生于乱世,顿老赖以存活,不能早脱乐籍,赁屋青溪里,荜门圭窦,风月凄凉。屡为健儿、伧人所厄,最后为李姓者挟持,牵连入狱,虽缘情得保,犹守以牛头阿旁也。客有王生者,挽余居间营救,偕往访之,风鬟雾鬓,憔悴可怜,犹援琴而鼓弹别凤离鸾之曲,如猿吟鹃啼,不忍闻也。余说内乡许公,属其门生直指使者纵之,复还故居。吴郡王子其长主张燕筑家,与琴心比邻,两相慕悦。王子故轻侠,倾金钱,赈其贫悴。将携归,置别室,突遘奇祸。收者至,见琴心,诧曰:“此真祸水也。”悯其非辜,驱之去,独捕王子。王子被戮,琴心逸,然终归匪人。嗟乎!佳人命薄,若琴心者,其尤哉!其尤哉!
沙才,美而艳,丰而柔,骨体皆媚,天生尤物也。善弈棋、吹箫、度曲。长指爪,修容貌,留仙裙,石华广袖,衣被灿然。后携其妹曰嫩者,游吴郡,卜居半塘,一时名噪,人皆以二赵、二乔目之。惜也才以疮发,剜其半面;嫩归吒利,郁郁死。
马娇,字婉容,姿首清丽,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真不愧“娇”之一字也。知音识曲,妙合官商,老伎师推为独步。然终以误堕烟花为恨,思择人而事,不敢以身许人,卒归贵竹杨龙友。龙友名文骢,以诗、画擅名,华亭董文敏亟赏之。先是,闽中郭圣仆有二妾,一曰李陀那,一曰朱玉耶。圣仆殁,龙友得玉耶,并得其所蓄书画、瓶研、几杖诸玩好、古器,复拥婉容,终日摩挲笑语为乐。甲申之变,贵阳马士英册立弘光,自为首辅,援引阉儿阮大铖构党煽权,挠乱天下,以致五月出奔,都城百姓焚烧两家居第。以龙友乡戚有连,亦被烈炬,顷刻灰烬。时龙友巡抚苏、松,尽室以行。玉耶久殉,婉容莫知所终。龙友父子殉难闽峤,无遗种也。犹存老母,丐归金陵,依家仆以终天年。
婉容有妹曰嫩,亦著名。又有小马嫩者,轻盈飘逸,自命风流。真州盐贾用千金购得,奉溧阳陈公子。公子昵之未久,并奁具赠豫章陈伯玑,生一子一女,如王子敬之有桃根也。
顾喜,一名小喜,性情豪爽,体态丰华,双趺不纤妍,人称为顾大脚,又谓之“肉屏风”。然其迈往不屑之韵,凌霄拔俗之姿,则非篱壁间物也。当之者,似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鞮汗山,入狭谷,往往败北生降矣。汉武帝《悼李夫人赋》有云“佳侠含光”,余题四字颜其室,乱后不知从何人以去,或曰归一公侯子弟云。
朱小大,颇着美名,余未之见,然闻其纤妍俏洁,涉猎文艺,粉掐、墨痕,纵横缥帙,是李易安之流也。归昭阳李太仆。太仆遇祸,家灭。
王小大,生而韶秀,为人圆滑便捷,善周旋,广筵长席,人劝一觞,皆膝席欢受,又工于酒纠、觥录事,无毫发谬误,能为酒客解纷释怨,时人谓之“和气汤”。扬州顾尔迈,字不盈,镇远侯介弟也,挟戚里之富,往来平康。悦小大,贮之河亭,时时召客大饮,效陈孟公、高季式,授女将军酒正印,左右指麾,客皆极饮滥醉。有醉而逸者,锁门脱履,卧地上至日中乃醒。时吴桥笵文贞公官南大司马,不盈为揖客,出入辕戟,有古任侠风,书画与郑超宗齐名。
张元,清瘦轻佻,临风飘举。齿稍长,在少年场中,纤腰踽步,亦自楚楚,人呼之为“张小脚”。
刘元,齿亦不少,而佻达轻盈,目睛闪闪,注射四筵。曾有一过江名士与之同寝,元转面向里帷,不与之接。拍其肩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元转面曰:“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耶?”相传以为笑。
崔科,后起之秀,目未见前辈典型,然有一种天然韶令之致。科亦顾影自怜,矜其容色,高其声价,不屑一切。卒为一词林所窘辱。
董年,秦淮绝色,与小宛姊妹行,艳冶之名,亦相颉颃。钟山张紫淀作《悼小宛》诗,中一首云:“美人生南国,余见两双成。春与年同艳,花推白主盟。蛾眉无后辈,蝶梦是前生。寂寂皆黄土,香风付管城。”
李香,身躯短小,肤理玉色,慧俊宛转,调笑无双,人题之为“香扇坠”。余有诗赠之云:“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武塘魏子一为书于粉壁,贵竹杨龙友写崇兰诡石于左偏,时人称为三绝。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才土,争一识面以为荣。
珠市名姬附见
珠市在内桥旁,曲巷逶迤,屋宇湫隘。然其中时有丽人,惜限于地,不敢与旧院颉颃。以余所见,王月诸姬,并着迷香、神鸡之胜,又何羡红红、举举之名乎!恐遂湮没无闻,使媚骨芳魂与草木同腐,故附书于卷尾,以备金陵轶史云。
王月,字微波,母胞生三女:长即月,次节,次满,并有殊色,月尤慧妍,善自修饰,颀身玉立,皓齿明眸,异常妖冶,名动公卿。桐城孙武公昵之,拥致栖霞山下雪洞中,经月不出,己卯岁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台奏乐,进金屈卮。南曲诸姬皆色沮,渐逸去。天明始罢酒。次日,各赋诗纪其事。余诗所云“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者是也。微波绣之于蜕巾不去手,武公益婉娈,欲置为侧室,会有贵阳蔡香君名如蘅,强有力,以三千金啖其父,夺以归,武公悒悒,遂娶葛嫩也。香君后为安庐兵备道,携月赴任,宠专房。崇祯十五年五月,大盗张献忠破庐州府,知府郑履祥死节,香君被擒。搜其家,得月,留营中,宠压一寨。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蒸置于盘,以享群贼。嗟乎!等死也,月不及嫩矣。悲夫!
王节,有姿色。先归顾不盈,后归王恒之。甘淡泊,怡然自得,虽为姬侍,有荆钗裙布风。妹满,幼小,好戏弄,窈窕轻盈,作娇娃之态。保国公买置后房,与寇白门不合,复归秦淮。
寇湄,字白门。钱虞山诗云:“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公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南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以往,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偶寝,韩生以他故辞,犹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箠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逾剧,医药罔效,遂以死。虞山《金陵杂题》有云: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下卷 轶事
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栾童狎客,杂妓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虽宋广平铁石为肠,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
一声《河满》,人何以堪?归见梨涡,谁能遣此!然而流连忘返,醉饱无时,卿卿虽爱卿卿,一误岂容再误。遂尔丧失平生之守,见斥礼法之士,岂非黑风之飘堕、碧海之迷津乎!余之缀葺斯编,虽以传芳,实为垂戒。王右军云:“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也。”
瓜洲萧伯梁,豪华任侠,倾财结客,好游狭斜,久住曲中,投辖轰饮,俾昼作夜,多拥名姬,簪花击鼓为乐。钱虞山诗所云“天公要断烟花种,醉杀瓜洲萧伯梁”者是也。
嘉兴姚北若,用十二楼船于秦淮,招集四方应试知名之土百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园一部,灯火笙歌,为一时之盛事。先是,嘉兴沈雨若费千金定花案,江南艳称之。
曲中狎客,则有张卯官笛,张魁官箫,管五官管子,吴章甫弦索,钱仲文打十番鼓,丁继之、张燕筑、沈元甫、王公远、朱维章串戏,柳敬亭说书。或集于二李家,或集于眉楼,每集必费百金,此亦销金之窟也。
张卯尤滑稽婉腻,善伺美人喜怒。一日,偶触李大娘,大娘手碎其头上鬃帽,掷之于地。卯徐徐拾起,笑而戴之以去。
张魁,字修我,吴郡人,少美姿首,与徐公子有断袖之好。公子官南都府佐,魁来访之。阍者拒,口出亵语,且诟厉,公子闻而扑之,然卒留之署中,欢好无间,以此移家桃叶渡口,与旧院为邻。诸名妓家往来习熟,笼中鹦鹉见之,叫曰:“张魁官来!阿弥陀佛!”魁善吹箫、度曲,打马投壶,往往胜其曹耦。每晨朝,即到楼馆,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不令主人知也。以此,仆婢皆感之,猫狗亦不厌焉。后魁面生白点风,眉楼客戏榜于门曰:“革出花面蔑片一名,张魁不许复入。”魁惭恨,遍求奇方洒削,得芙蓉露,治除。良已,整衣帽,复至眉楼,曰:“花面定何如!”
乱后还吴,吴中新进少年,搔头弄姿,持箫擫管,以柔曼悦人者,见魁则揶揄之,肆为诋諆,以此重穷困。龚宗伯奉使粤东,怜而赈之,厚予之金,使往山中贩岕茶,得息颇厚,家稍稍丰矣。然魁性僻,尝自言曰:“我大贱相,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饭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孙春阳家通宵椽烛不可开眼。”钱财到手辄尽,坐此不名一钱,时人共非笑之,弗顾也。年过六十,以贩茶、卖芙蓉露为业。庚寅、辛卯之际,余游吴,寓周氏水阁。魁犹清晨来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如曩时。酒酣烛跋时,说青溪旧事,不觉流涕。丁酉再过金陵,歌台舞榭,化为瓦砾之场,犹于破板桥边,一吹洞箫。矮屋中,一老姬启户出曰:“此张魁官箫声也。”为呜咽久之。又数年,卒以穷死。
岁丙子,金沙张公亮、吕霖生、盐官陈则梁、漳浦刘渔仲、如皋冒辟疆盟于眉楼。则梁作盟文甚奇,末云:“牲盟不如臂盟,臂盟不如神盟。”
中山公子徐青君,魏国介弟也。家赀钜万,性华侈,自奉甚丰,广蓄姬妾。造园大功坊侧,树石亭台,拟于平泉、金谷。每当夏月,置宴河房,日选名妓四、五人,邀宾侑酒。木瓜、佛手,堆积如山;茉莉、珠兰,芳香似雪。夜以继日,恒酒酣歌,纶巾鹤氅,真神仙中人也。弘光朝加中府都督,前驱班剑,呵导入朝,愈荣显矣。乙酉鼎革,籍没田产,遂无立锥;群姬雨散,一身孑然;与佣、丐为伍,乃为人代杖。其居第易为兵道衙门。一日,与当刑人约定杖数,计偿若干。受刑时,其数过倍,青君大呼曰:“我徐青君也。”兵宪林公骇问左右,左右有哀王孙者,跪而对曰:“此魏国公之公子徐青君也,穷苦为人代杖。其堂乃其家厅,不觉伤心呼号耳。”林公怜而释之,慰藉甚至,且曰:“君倘有非钦产可清还者,本道当为查给,以终余生。”青君顿首谢曰:“花园是某自造,非钦产也。”林公唯唯,厚赠遣之,查还其园,卖花石、货柱础以自活。吾观《南史》所记,东昏宫妃卖蜡烛为业。杜少陵诗云:“问之不肯道名姓,但道困苦乞为奴。”呜呼!岂虚也哉!岂虚也哉!
同人社集松风阁,雪衣、眉生皆在,饮罢,联骑入城,红妆翠袖,跃马扬鞭,观者塞途,太平景象,恍然心目。
丁继之扮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卢,朱维章扮武大郎,皆妙绝一世。丁、张二老并寿九十余。钱虞山《题三老图》诗末句云:“秦淮烟月经游处,华表归来白鹤知。”不胜黄公酒垆之叹。
无锡邹公履游平康,头戴红纱巾,身着纸衣,齿高跟屐,佯狂沉缅,挥斥千黄金不顾。初场毕,击大司马门鼓,送试卷。大合乐于妓家,高声自诵其文,妓皆称快,或时阑入梨园,氍毹上为“参军鹘”也。
柳敬亭,泰州人,本姓曹,避仇流落江湖,休于树下,乃姓柳,善说书,游于金陵,吴桥范司马、桐城何相国引为上客。常往来南曲,与张燕筑、沈公宪俱。张、沈以歌曲、敬亭以谭词,酒酣以往,击节悲吟,倾靡四座,盖优孟、东方曼清之流也。后入左宁南幕府,出入兵间。宁南亡败,又游松江马提督军中,郁郁不得志。年已八十余矣,间过余侨寓宜睡轩中,犹说《秦叔宝见姑娘》也。
莱阳姜如须,游于李十娘家,渔于色,匿不出户。方密之、孙克咸并能屏风上行,漏下三刻,星河皎然,连袂间行,经过赵、李,垂帘闭户,夜人定矣。两君一跃登屋,直至卧房,排闼开张,势如盗贼。如须下床跪称:“大王乞命!毋伤十娘!”两君掷刀大笑,曰:“三郎郎当!三郎郎当!”复呼酒极饮,尽醉而散。盖如须行三,郎当者,畏辞也。如须高才旷代,偶效樊川,略同谢傅,秋风团扇,寄兴扫眉,非沉溺烟花之比,聊记一条,以存流风余韵云尔。
陈则梁,人奇文奇,举体皆奇,尝致书眉楼,劝其早脱风尘,速寻道伴,言词激切。眉生遂择主而事,诚以惊弓之鸟,遂为透网之鳞也。扫眉才子,慧业文人,时节因缘,不得不为延津之合矣。
十七、八女郎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若在曲中,则处处有之,时时有之。予作《忆江南》词有云:“江南好景本无多,只在晓风残月下。”思之只益伤神,见之不堪回首矣。
沈公宪以串戏见长,同时推为第一。王式之中翰、王恒之水部,异曲同工,游戏三昧,江总持、柳耆卿依稀再见,非如吕敬迁、李仙鹤也。
乐户有妻有妾,防闲最严,谨守贞洁,不与人客交言。人客欲强见之,一揖之外,翻身入帘也。乱后,有旧院大街顾三之妻李三娘者,流落江湖,遂为名妓。忽为匪类所持,暴系吴郡狱中。余与刘海门梦锡兄弟及姚翼侯、张鞠存极力拯之,致书司理李蠖庵,仅而得免。然亦如严幼芳、刘婆惜,备受箠楚决杖矣。三娘长身玉色,倭堕如云,量洪善饮,饮至百觥不醉。时辛丑中秋之际,庭桂盛开,置酒高会,黄兰岩、方邵村及玉峰女士冯静容偕来。居停主人金叔侃,尽倾家酿,分曹角胜,轰饮如雷,如项羽、章邯钜鹿之战,诸侯皆作壁上观。饮至天明,诸君皆大吐,静容亦吐,髻鬟委地,或横卧地上,衣履狼藉。惟三娘醒,然犹不眠,倚桂树也。兰岩贾其余勇,尚与翼侯喝拳,各尽三、四大斗而别。嗟乎!俯仰岁月之间,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栖身黄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
吴兴太守吴园次《吊董少君诗序》有云:“当时才子,竟着黄衫;命世清流,为牵红线。玉台重下,温郎信是可人;金屋偕归,汧国遂成佳妇。”是时,钱虞山作于节度,刘渔仲为古押衙,故云云尔。辟疆老矣,一觉扬州,岂其梦耶!
李贞丽者,李香之假母,有豪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与阳羡陈定生善。香年十三,亦侠而慧,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梦》皆能妙其音节,尤工琵琶。与雪苑侯朝宗善,阉人阮大铖,欲纳交于朝宗,香力谏止,不与通。朝宗去后,有故开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香辞曰:“妾不敢负侯公子也。”卒不往。盖前此阮大铖恨朝宗,罗致欲杀之,朝宗跳而免;并欲杀定生也,定生大为锦衣冯可宗所辱。
云间才子夏灵首作《青楼篇》寄武塘钱漱广,末段云:“二十年来事已非,不开画阁锁芳菲。那堪两院无人到,独对三春有燕飞。风弦不动新歌扇,露井横飘旧舞衣。花草朱门空后阁,琵琶青冢恨明妃。独有青楼旧相识,蛾眉零落头新白。梦断何年行雨踪,情深一调留云迹。院本伤心正德词,乐府销魂教坊籍。为唱当时《乌夜啼》,青衫泪满江南客。”观此,可以尽曲中之变矣,悲夫!
附录一
宋惠湘,秦淮女也。兵燹流落,被掳入军。至河南卫辉府城,题绝句四首于壁间,云:“风动江空羯鼓催,降旗飘飐凤城开。将军战死君王系,薄命红颜马上来。”“广陌黄尘暗鬓鸦,北风吹面落铅华。可怜夜月《箜篌引》,几度穹庐伴暮笳。”“春花如绣柳如烟,良夜知心画阁眠。今日相思浑似梦,算来可恨是苍天。”“盈盈十五破瓜初,已作明妃别故庐。谁散千金同孟德,镶黄旗下赎文姝?”后跋云:“被难而来,野居露宿。即欲效章嘉故事,稍留翰墨,以告君子,不可得也。偶居邸舍,索笔漫题,以冀万一之遇,命薄如此,想亦不可得矣。秦淮难女宋惠湘和血题于古汲县前潞王城之东。”潞王城,潞藩府第也。
燕顺,淮安妓女也,年十六,知义理,每厌薄青楼,以为不可一日居。甲申三月,凤阳督师马士英标下兵鼓噪而散,突至淮城西门外,马步五六百人,掳掠甚惨。妓女悉被擒,顺独坚执不从,兵以布缚之马上,顺举身自奋,哭詈不止,兵竟刃之。
又,山东郯城县之李家庄,旗亭壁间题三绝句,云:“不扫双蛾问碧纱,谁从马上拨琵琶?驿亭空有归家梦,惊破啼声是夜笳。”“日日牛车道路赊,遍身尘土向天涯。不因薄命生多恨,青冢啼鹃怨汉家。”“惊传县吏点名频,一一分明汉语真。世上无如男子好,看他髡发也骄人。”末书云:“吴中羁妇赵雪华题。”
凡此数者,皆群芳之萎道旁者也。
附录二 盒子会
沈石田作《盒子会辞》。其序云:“南京旧院,有色艺俱优者,或二十、三十姓,结为手帕姊妹。每上元节,以春檠、巧具、殽核相赛,名‘盒子会’。凡得奇品为胜,输者具酒酌胜者,中有所私,亦来挟金助会,厌厌夜饮,弥月而止。席间设灯张乐,各出其技能,赋此以识京城乐事也。”辞云:
平康灯宵闹如沸,灯火烘春笑声内。
盒奁来往斗芳邻,手帕绸缪通姊妹。
东家西家百络盛,装殽饤核春满檠。
豹胎间挟鳇冰脆,乌榄分搀椰玉生。
不论多同较奇有,品色输无例赔酒。
呈丝逞竹会心欢,裒钞裨金走情友。
哄堂一月自春风,酒香人语百花中。
一般桃李三千户,亦有愁人隔墙住。
伤心谁家院
李敬译
《板桥杂记》,余怀着。
板桥即长板桥,在秦淮河上,过桥西去即为“旧院”,“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在明代,那是烟花繁盛地,现代汉语中,那叫“红灯区”。余怀高寿,活到了八十岁,殁于清康熙三十四年。在漫长的后半生,余怀看着旧院化为废墟、化为菜地,那里主要出产一种“瓢儿菜”。他写了一本《板桥杂记》,回忆昔日的桨声灯影、风月无边。
——这就让人想起他的同代人张岱,《陶庵梦忆》也是寻那旧梦。但张岱的文章更见性情,更有光芒,以我的趣味,我是不太喜欢余怀的简朴。然而,《板桥杂记》中总有一些因素令人不能释怀,也许这些因素并非此书独具,但正巧在这本书里我感觉到了它们。
《板桥杂记》是一份“伪史”。明清易代,天地翻覆,大批文人隐于江湖,以”遗民”自命,便是进了新朝庙堂,骨子里仍有遗民气。社会精英的自我放逐,这是清代前期危及皇朝统治合法性的主要问题,经过康、雍、干三朝的怀柔与威迫,经过一百多年的太平消磨,这个问题才算大致解决。
所谓“解决”,我指的是清朝终于被纳入我们的历史秩序,我们承认,在“历史”这部大书里,明朝这一章结束了,清朝是它正当的接续。但这是我们现在的看法,对清初的文人来说,他们的真实感觉是,”历史”中断了,他们不幸掉进了一个时间的空洞。
清初知识分子的主要精神诉求就是填补这个空洞。他们必须克服虚无,必须使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有意义。但这真是难啊,儒生们一向自认为是历史的主体,而明清易代之时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正是这个“主体”的缺席。我觉得,晚明文人当时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写诗嫖娼,二是结伙骂街,他们鲜明的自我意识和对政治、道德“正确性”的执着与他们的无能、偏狭和虚矫真是相得益彰。
“大明江山一座,崇祯皇帝夫妇两口”就这么断送掉了,这时再谈什么东林、复社还好意思理直气壮?死了也就罢了,活下来的人还得讲故事,这个故事很难讲,为难的结果,就是一大群江南名妓、一大串风花雪月的事被记叙下来,进入了历史。
文人们躲在女人身后,他们的自信心崩溃了,他们无法给出他们自己在历史中的意义,于是,他们一是宣布历史中断,二是把意义问题偷换为审美问题,后一着正是他们拿手的,他们都是风流才子啊。
所以,《板桥杂记》是“伪史”,这就相当于一个当代文人沉痛讲述他在三里屯怎么泡吧、泡妞,并且断定这一切都有历史意义。但惟其是“伪史”,这本书变得有趣了,一边是宏大的历史叙事,一边是风月场上的个人见闻,前者是传统文人的说话方式,后者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这里有冲突、有矛盾,余怀老先生努力把它摆平。
如果是个现代作者,这本书可以写成几十万字,但在余怀手下,它只有一万多字。余怀所知甚多而所说甚少,现代人的文章通常是所知甚少、所说甚多。古人的眼光拉得很长,一望几十年,看的是关节、筋络,我们的眼光短,看的是此时,是皮肤。当然,余怀这么写有他深思熟虑的考量,由关节、筋络,人物直接呈现为命运,那是枝头的花委于污泥,历史的大风雨摧折万物。
——卑微的小人物、卑微的小女子与历史发生了肯定性的关联,这是传统文人作为历史讲述者和守护者的一次重大退却,在那以前,女人是祸水,是干扰历史正常运行的邪恶因素;而在明末清初的记叙中,美丽的女人们成了飞翔于大毁灭之上的神女,文人们不得不抓住她们的衣带,分享她们的美、魅力和无辜……
想想吧,关于晚明,如果删除了那些女人,对剩下的那群衣冠男人我们其实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他们自己想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钱谦益、吴梅村、余怀等等于此津津乐道,他们似乎是在与历史做一笔交易,以微妙的性感因素以换取自身的在场感。
《板桥杂记》写得简朴、清艳,时间已经磨蚀了记忆中刺目的繁华,同时这也是为了使这本“狭斜之是述、艳冶之是传”的书具有“史”的庄严,所谓“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文言文本来就有一种遮蔽生活真实质地的功能,不管什么事,文言的锦缎覆盖,自然就雅起来,静下去,消了烟火红尘。但《板桥杂记》偶或也会露破绽,忽然冒出一句大白话:
顾喜,一名小喜,性情豪爽,体态丰华,跃不纤妍,人称为顾大脚,又谓之肉屏风。
最后这两个外号殊不雅驯,但恰恰由此你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欢场气息,那是未经诗化的,是粗俗的,是直接的感官和身体,与历史原没什么关系。
——雨中过常熟,见路边两堆荒冢,同行者告我,那是柳如是和钱谦益,柳“爱国”,所以墓前有牌坊,钱“不爱国”,原先是没牌坊的。“人稀春寂寂,事去雨潇潇”(王士祯《寻旧院遗址》),自然想起陈寅恪,想起《板桥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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